C踯踯躅躅在街道上走了半点多钟,觉着有点儿寒,便由近道回到寓里来。坐在门首除鞋,还没上去,馆主人便出来说有客在楼上等着。
“言君么?来了多久?”C认得是同乡的言君。
“来还不到十五分钟。听馆主人说,C君吃饭去了,不久就要回来,所以我就上来了。很对不起。”言君是个非常诚恳的绅士,所以说话也和做文章一样,有前提,有结论,起承转合,很能得中。
言君有点年纪了,他早在明治大学毕了业。毕业后就有人请他回国去帮办政事,但言君立的宗旨很定,不愿随波逐流,不为五斗米折腰,所以他还留在日本研究。言君有点闹名士派,不很讲究外观,他那个大学制帽的四角帽黑色变成黄色了,取下来放在台上,会软成一堆,全没有一顶制帽的体裁。制服上五个铜扣子,只剩下三个,襟口和袖口早烂了几块,像给鼠儿咬烂了。制服原来是黑色,言君不知穿了多少年数了,他在太阳下走过时,那制服竟映成红色。他的洋裤的正门上几个扣子,也像不是全数了,里面穿的中国裤子半白不白,半黄不黄的露出来。他在家里绝对不用日本服,他穿中国长衫和短褂子,还巴上一个肚兜。他穿的中国裤筒有水桶那末大。制服上一条白色硬领儿早给油垢涂黑了。
言君的日本文很可以,但不很会说日本话。他身边常带着一本日记簿和一枝红铅笔,坐电车、问路都用笔谈。有这种种缘故,他不情愿住日本人的家里或馆子,他在一个中国商人的楼上租了一间许多蛛网和煤烟的房子。
言君是来征求C对于恢复救国日报的意见。
“国早亡了,还赶得上救么?”C比言君岁数小,但意志却比言君颓唐。
“不是这样说的,国家还有一秒钟工夫的命,我们都有救国的义务……现在东京的团员里面只有Y君,S君和你。……我看还是望你出来号召一下,比较没有党派的色彩。现在中国……只怕无人,不怕无钱……外可以慑……内可以收……”言君正襟危坐,在C面前演了一场说,结局给他感动了,降服了他了。
“那么我们就在下星期六先在青年会先开一个预备会!这回非C君出来不行。”言君临别时再三的叮嘱要C到会。C送了言君去后,觉得自己的知己要首推言君。
C回到案前坐下,贴屁股的蒲团还没有暖,馆主人又上来说有客。跟着馆主人上来的客戴一顶帽筒上缠有两条白带的制帽,身上披一件黑斗篷,是学生间最流行的一种防寒具。原来是L君。L君说明天是学校三十几周年的纪念日,放假一天,所以跑来谈谈。
“今,今,今今今晚上没没没有出去么?”L君有一个奇癖,他说话是重重叠叠的。他还有一个怪癖,是怕人知道他有钱要向他借。和他同走路,他一定说想买些什么用品,说后便把荷包取出来,一面开一面便说:
“钱,钱钱不够了,改改改改天再买,买罢。”但他的同学都说他身上有两个荷包。听说L君的长男在中国内地中学快要毕业,L君在日本还是高等一年级生。他的同学都说他的笑话,若L君再留级一年,明年他的长男来日本进高等学校就可父子同学了。L君头脑本来不坏,不至于留级。但他志趣高尚,不愿早日毕业回去与鸡鹜争食,所以自己延长肄业年限,在日本领官费多读点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