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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瓜州店福姑遇禄姑

倚门献笑烟花债,幸还完,今朝自在。抛离脂粉营,拜别青楼塞。妹增多少风流态,娇姐姐,颦容堪爱。新夫即妹夫,疑是梦中会。右调《海棠春》

且说江干城欲赎媚娟之身,鸨妈不肯,竟到寓中,写了名帖,取了李太爷封君的家书,带了两个家丁,去拜太爷。又吩咐二十名家丁,各带弓箭腰刀,戎服妆束,到府前俟候。干城到得府前,太爷还未升堂。宾馆坐下,随即着家丁同礼房到私衙门边击梆,将名帖与家书递进。内衙人接去,送上李太爷,拆开看时,无非说些京中切要的事务。只见另有一封,封面上写着:「父再字,付长男手发」。李太爷也拆开看时,上写道:

新选浙江宁波总镇江干城,蒙彼云天高谊,拜我为父,汝当以兄事之。彼昔在扬时,与妓女媚娟情密,究其根由,乃江儿之表姨娘也,已曾订鸾凤之约矣。但恐鸨儿作碍,不能如愿,我儿可着意周旋,成其姻好。至嘱至嘱,勿误勿误。

李太爷看完了书,即传梆吩咐,请江爷内衙相见。干城进内,太爷恭迎而入,早已铺下红毯,并肩拜了八拜。分宾主坐下,叙述寒温,通问款曲,是不消说了。

太爷留饭,干城道:「蒙长兄厚情,不宜固却。但小弟久留在此,恐媚娟又受鸨妇之辱。但祈长兄完弟姻事之后,双双叩谢,然后讨扰,未为晚也。」李太爷道:「既然如此,不敢方命了。但不知长兄如今寓于何处?」干城道:「原寓在北门外,但今日权寓于娟娘之家,在骡子巷姓何的便是。」太爷道:「少刻专拜。弟当力为主持。」干城打恭道:「全仗长兄。」

告别出了衙门,即吩咐家丁随着。自己仍换了破衣,将到媚娟家,叫家丁远远避在一处,「少刻太爷回拜之时,你们如此如此。」自己竟到娟娘家中。只见娟娘蹙了眉黛,低头坐着。干城挨身同坐,将手抚娟娘之背,笑说道:「夫人为何不悦?」媚娟见他一味风痴,更加气苦,一溜走上楼房,坐在床边,泪流直滚。干城即随了上去,也坐在床边,说道:「夫人不必哀伤,坏了自家身子。我包你十日之内,与你父母相逢。」未曾说完,听见楼下炒将起来,鸨妈、龟子都飞跑进内躲避。只见二十名兵丁,俱是戎装,弓箭腰刀,两边排立。门前的锣声,敲得飞反狺天。

媚娟惊慌道:「下边不知有甚事故,恁般喧嚷?」干城道:「娘子莫慌,待我下楼看看。」娟娘也随后到门口来张。只见干城忙忙脱去了破衣,一个兵丁,两手捧过袍服冠带,又有两个兵丁服侍穿带。只见两名皂隶跪下磕了一头,将太爷名帖送上。干城出外,与李太爷挽手而进,打恭作揖。两边二十名兵丁一齐跪下,候江爷与太爷坐下,方才立起。

内边鸨妈与龟子见势头不好,心中着忙。二人商议道:「女儿是留他不定的了,只好奉承江爷。苦求江爷,今早原许五百,得了五百银子也罢了!」只得齐齐整整,备了许多茶果出去。听见太爷说道:「适才因长兄固辞,未及尽情。今小弟备轿两乘在外,奉迎长兄长嫂,同进敝衙,少叙片时,以尽手足之情。」干城道:「多感厚情,容图衔结之报。」内边龟子鸨妈听见,连连跌脚道:「不好了,这样说起来,就要娶去,人财两空了!」

那楼上的娟娘,张见干城如此威阔,太爷如此说话,真个是喜从天降。一天的涕泪,不知收到何处去了。那鸨妈急得没法,一双涕泪直滚,走上楼来,挽了娟娘之手,哀哀哭泣道:「我的女儿呵!我的女儿呵!我当初讨你之时,指望你养老送终,教你的许多伎艺,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用了多少钱钞!难道是这样丢我去了?」倒在媚娟身上,哭个不止。媚娟道:「去是要去的了。我明日对江郎说,聘金自然有的。」

那太爷用完了茶,立起身来,请长嫂相见。干城上楼,叫媚娟收拾随行妆物,太爷请见,就要上轿了。媚娟一面收拾,鸨妈一面扯了干城,哭得哀哀。干城道:「我今早还你五百,只是你硬过火了。我明日送一个薄礼来。」即同娟娘下楼。

太爷让娟娘左首,作揖道:「奉迎长嫂,同长兄到敝衙待饭。」媚娟道:「贱婢蒙太爷提出污泥,理当叩拜,何敢讨扰。」太爷道:「长嫂不必太谦。」二十名兵丁一齐跪下道:「家丁叩首夫人。」起来出外去,摆了远远的道。太爷先逊娟娘上了围轿,次逊干城上了围轿,然后自己上了轩轿。三处轿前,俱是深檐黄伞罩着,一路鸣锣吆喝,好不威风。苦杀那鸨妈龟子,叫地叫天,哭了三日还不止。

瑶琴寂静画楼空,莺自啼兮燕自翀。

栏杆妙人何处去?止留明月照庭中。

李太爷迎二人入内衙,随即挈签两枝。一面取酒席二桌,一面取戏子二□,并到衙应用。不一时俱已齐备。内边垂下珠帘,李奶奶陪娟娘共饮,外边太爷陪干城共饮,太爷让干城检戏,就点了《绣襦记》,是郑元和故事,是暗比自己。戏完,送他二人回北门外寓中安歇。

次日,干城也寻一座幽雅名园,备了戏酒,请太爷来回席。太爷检的戏,是《千金记》,是韩信拜将封侯故事,明明是承奉江兄。尽饮别散。正是:

画堂箫鼓绕春风,凤友鸾交乐意融。

一枕阳台方梦罢,笙歌又促饮琼酉农。

话分两头。再说冯人便在瓜州,风月了两年,一旦染病沉重,医祷无灵,临终之时,吩咐妻子道:「我有一朋友,号唤江干城,我曾负他三百银子。此人现在木场掮木。昔年豪富,如今为我而贫。我死无子,必须再嫁,你可招嫁此人,以还阴债。不然,我阴间必然受谴,来世还要倍偿。苦了我了!」说完,叫拿纸笔来,写道:

冯人便遗嘱:昔曾借用友人江干城本银三百两。我死之后,吩咐妻子,坐产招嫁此江干城为妾,了我心愿。邻佑地方。毋得生事阻挠。

冯人便勉强支撑写完,眼睛一白,呜呼哀哉了。开灵挂孝,忙了一番,出殡到祖茔安葬,好不凄凉寂寞。

纷纷营逐笑痴虫,失着还存得着中。

试向高堂一回首,主人何处草丛丛。

可怜冯人便半生碌碌,只得一双空手去见阎君。

过了百日,冯氏叫管家到木场上问问江干城的消息。俱说道:「昔年在此掮木,如今久不见了。」管家回报。冯氏想道:「夫妻之情,且守过一年两载,又作道理。」

一日晚间,门前拥着许多兵马,有一乘官女轿,抬进中堂歇下。随后,有一官长也带兵马进内。里边管家忙忙出来回报,道:「我家冯大爷已死多时,久不招接官客。乞老爷、奶奶们往别处安歇。」官长道:「原来你家主人已弃世了,这也可伤!我与你家主冯人便昔年好友。今日来此,一则借寓,二则欲聚话久阔之情,不料已成故人。也罢,我同夫人来此,喜你家屋宇宽超清洁,权借一宵。我们自家打火,明日自有酬谢。」夫人下轿。冯氏在门内张看,吃一惊道:「这分明是我妹子禄姑。」又见容颜美丽,恣态风流,不比往常,恐是面貌相同,又不好相认。想道:「既然到此,少不得要出去接见的。」竟一头走出来与夫人见礼。

夫人抬头一看,急忙叫一声道:「你是我福姑姊姊,原来在此!」冯氏道:「呀!果然是我禄姑妹妹哩!」那官长忙忙走过来作揖道:「今日夫人姊妹团圆,可喜可喜!」姊妹二人笑堆满面,挽了手,竟到内里坐话。

福姑叫管家们备茶果、整酒肴,忙了一时。然后与妹子坐了,把自家被倭兵掳去,充为徐海帐内宫娥,今卖到冯家的根由,说了一遍。禄姑也把自家卖落烟花,与妹夫做官回来赎身之事,也说了一通。因说起父母俱存,仍住在旧处,母亲为着我们,眼睛都哭瞎了。福姑悲伤了一回,因又说起丈夫临终,吩咐坐产招嫁之事。取出遗嘱来看,原来就是妹夫。干城方知昔年三百两乃冯人便窃取,冤枉了江升。想到:「冯朋友盗人之银,以娶妻置产。如今仍复教妻坐产以嫁人,枉费心机,徒伤天理!」叹息了一番。

当晚姊妹同卧,即商量招嫁之事。妹子道:「妹夫军情重务,上任不宜延迟,何不就是明日成了亲罢?」阿姊默默无言,自然心肯的了。

次日,倒是江干城,因朋友之妻,再三不肯。又是禄姑拿住,定要如此,只得成了亲。骨肉团圆,又兼姊妹同夫,欢情十分美满。可叹冯人便:

窃得江家白白金,画楼欢拥美妻衾。

今朝仍是江家物,何不当初莫用心?

次晚,三人挑灯闲话,福姑说起岛中徐海有万夫之勇,号令森严,部伍整肃。他说官兵是一班饥羊馁鼠,只好撮空。最爱王夫人,言无不听。夫人才貌双绝,最善胡琴,名唤王翠翘,是北人。性最孝,父亲为响马强盗扳害,卖身救父,因而陷入烟花。初次在临淄,受了许多磨难,再次在无锡,受了万千摧折,九死一生。后来到台州,相遇徐海。他就晓徐海是个英雄。二人相得,便赎了身,住居海边。徐海入海三年,得了时势,将銮驾迎娶夫人。后来倭兵深入江南,直至青、徐等处,皆为夫人报仇。夫人每劝徐海忠义。督抚两次差官招安,徐海要把差官烹斩,听了王夫人之言,反加厚礼。王夫人思亲念切,只教徐海纳降归正,到第三次招安,徐海竟听夫人之言,允了差官,营中宽袍大袖,解甲休戈,兵无战斗之心,中了机谋,被官军追灭了。王夫人有功不赏,督抚反加轻薄,配与军酋,因跳入钱江而死。

江干城听完,说道:「我今蒙圣恩,钦差重地,只因兵部道我材堪任重,保奏朝廷。朝廷道此地倭夷甫退,恐防再入,须以将才镇之,故授此职。但恐徐海尚有余党潜藏,不胜兢业耳!」禄姑道:「一人有庆,兆人赖之。郎君勿虑。」

次后,江干城着人去寻了冯家支派,立为人便之后,房子交付与他。带了男男妇妇,渡过了镇江,一路旌旄节钺,扬威耀武,到了浙江北关。预先着人到愈家报喜。俞月湖夫妻欢喜不杀。江干城在舡,先抬二位夫人去会父母。相见时,两姊妹连唤「我的娘亲」,两老人连叫「我的心肝肉儿」,各各说前情,讲旧话,缠个不了。

干城借了宽敞厅房住下,迎过俞月湖夫妻。大开筵宴,款待丈人、丈母。要带两老往任,俞月湖因年老不肯。干城送一百银子,又留一房家人伏侍。择日起马,渡过钱江,到了西兴驿下船。

宁波镇府各役,早已接到船头上,打两片「钦差」金字碑,摆着两座羽箭、令箭,植着八面虎旗豹旗,炮声三响,张号三通,粗吹三次,细吹三次,然后开船。干城路中与媚娟说道:「我昔年怪兵部公子阻我情兴,此时竟魂飞魄荡矣!不料今日亏了兵部公子,官高姻就。我昔年恨江升误事,痛加毒打,依今看来,若非江升随公子而去,此官何来?何能与夫人享天长地久之乐?我昔年恨盗银之人害我流落掮木场中,不胜切齿,依今看来,亏了冯(后原缺约百字)。

评:(前缺)冯人便之死离,幻境也,一真境也。江干城之荣合,真境也,实幻境也。世间一切有为,何真非幻,何幻非真。识得幻即真,不宜为非;识得真即幻,止宜为善。总之,徐海、人便一流,挑灯闲话,煞有会心。一本风流,此回收拾得妙。冯人便一生作为如是,结果如是,足见化工肖物,无不因材而施。世间奸人火焰,到头来未有不烟消灭□□□行者当猛省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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