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昔寻欢列画屏,花前酒后好风情。春残缘尽,飘泊一浮萍。难得嫦娥偏有意,虚堂又见月痕生。冰心偏热,两次赠卿卿。右调《相思引》
江干城将一百两银子和盘托出,早被桂妈估绝了。又与媚娟欢恋了数月,桂妈便冷言冷语,将媚娟似骂非骂,说道:「我们子妹人家,须要迎新送旧,方糊得一家口活。谁似我家蠢妇,只恋了一个,叫我们俱饿死不成?」说了两次,干城虽然听见,只作不知,勉强住着。媚娟见桂妈骂不过,只得开口道:「妾与郎君,非不欲天长地久,奈我妈变卦,谅难久留。郎君可裁一长便之策。」干城含泪道:「向非恶仆盗银而去,此三百金,或可图谋赎身之计。今既盗去了,前日些须之物,又已罄在娘子之身。如今飘泊无依,为之奈何?」媚娟心中不忍,凭他又住了两日。
初时门是闭的,后来竟大开了门,招接了有势之客,立逼媚娟趋迎。媚娟道:「客已在庭,妾往趋迎,郎君将置身何地?」干城道:「这气难受!为今之计,只好挥泪永诀而已!」说了,泪如雨下。媚娟也不觉垂泪道:「乞郎君再图后会可也。」干城只得垂头低眼,将扇子遮面,趋过中堂出门,抱恨走到寓中,恰又遇房主人来逼讨房金。干城此时腰无分文,心中一想,假妆大模大样说道:「我银子俱在妓家,一时不带。寓房我今退还,这些桌椅碗锅之类,我已用他不着,主人可收用了罢。」将手一拱,竟自走出了门,望南而行。心中戚戚,口内啾啾,一路上自嗟自叹,自怨自悔,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瓜州地方。肚中饥饿,心中想道:「我小江日日弦歌,宵宵欢宴,见那鱼肉都是腌月赞的,如今要一碗饭吃就不能彀了!」望见木场边闹热,就踱到木场边,见许多掮木的人,一瓶酒,一钵肉,一箩饭,在那里吃,想道:「不如入了此行,也强似叫化。」见内中一人,系盐行相熟的,候他吃完了饭,扯过一边,与他商议。那人吃惊道:「江大爷是有体面的财主,岂有此理?莫非取笑?」干城道:「是真的,我只为嫖了小娘,浪去了二三百,又被恶仆江升盗去了三百两,弄得精光,叫化不得了。」
那人道:「哦,原来如此。江兄果肯掮木,这个容易。你可吃饭不曾?」干城摇摇头。那人道:「可就在此吃些便饭,同我们掮木便是。」干城就脱去了寡纱衣,除去了时兴帽,竟入此一行中。
后来干城有时看见冯人便,见他华丽阔绰,自己羞惭,不敢抬头。冯人便也不时看见干城,只为这三百银子,贼胆心虚,不敢扳说。光阴迅速,不觉掮了一年的木头。你道好不苦呵!
一双脚,不论冰霜常是赤;
两个肩,那拘日月不曾停。
截腰衫子,破绽又破绽;
短脚裤儿,补钉又补钉。
举人进士的棋杆,时时有分;
高堂广厦的梁栋,日日相亲。
正是:
昔日欢娱嫌夜短,今朝苦楚恨天长。
且说瓜州有一木客,要接一位表子,因本地没有好的,对主人商议。主人道:「我有一敝朋,惯在此行,必须去问他便知。」竟到冯人便家中来问。人便道:「扬州骡子巷有一媚娟,姿容美丽,人物风流,兼会吹弹歌唱,好个人品。」主人即回身与木客说知,随即打发管家们去接媚娟。当日有客,次日接了而来。
冯人便得知媚娟接到,穿了阔服,走去望望。媚娟道:「冯相公,为何久不到妾家枉顾枉顾?」人便道:「为俗事羁绊,久失亲依。」媚娟道:「江郎自从上年相别,不知音耗,未卜近日在那处存身。冯相公可曾相会么?」人便道:「此人只为姐姐,如今落泊之极。虽然有时看见,只因他自己羞惭,远远避去了,故此不能相叙。」媚娟道:「为何?」人便道:「如今在木场上掮了一年木了。」媚娟叹道:「咳!这也可怜!」又沉吟了一刻,道:「千乞冯相公,可邀他来见我一面,我有话要与他说。」人便道:「既如此,我着小价去通知他。」
人便别归,即叫管家吩咐:「到木场上去,寻那掮木的江干城,寻着时,说扬州媚娟在木客寓中,要见一面。可引他同去。」冯管家应了去寻,果然寻着,引去见媚娟。
媚娟见干城面皮红黑,手足粗蛮,穿一身破落衣裳,十分怜悯,说道:「江郎为何再不到我家来一会?」干城道:「昔年有银之时,多住了一日,桂妈便有许多激聒,如今如此叫化形景,若走来时,莫说讨贱□,也要笑杀了人。」媚娟道:「这也是。但是你如今这般苦楚,无非为我。你可也恨着我么?」干城笑一笑道:「我小江能得与娘子这样风流标致的人品欢娱了半载,死也甘心。恨只恨江升盗我三百银子而去,日夜切齿。」媚娟道:「往事休言了。你明日可措办些衣服,到我家来一会,我另有话说。」说完,手中将五两银子,密付与干城袖中。干城接了银子,恭身谢谢而别。
过了两日,打听得媚娟回扬,随即也到扬州。去典铺中买了两件半新不旧的时服,穿着停当,依旧妆些浪子的态儿,摇摆到媚娟家来。那桂妈鸨儿看见是旧时的江姐夫,毕竟良心发现,也觉欢喜。可幸此时还未有客,媚娟就接住了江郎,待茶待酒,是不消说得了。
当夜,干城是苦中作乐,虽云雨之间,也觉老成,不比当年狂荡了。睡了一夜,听见鸡鸣,便轻轻叫醒了媚娟,问道:「蒙姐姐教我来此,欢会之外,更有何言?」媚娟道:「江郎为我而贫,若在掮木行中,有何下稍结果!我今赠你五十金,可去做些生意。以后须要老成质实,不可再入烟花。明年此时,不拘趁钱折本,必须要再来会我,不可忘怀。」干城道:「只恐娘子见弃,所以不敢相亲。若依我小生之情,虽会而再会,亦不嫌多,岂至忘怀!但蒙娘子厚赐,当努力苦门争以报之,决不敢有负也。」两人仍复欢娱一场,浓睡一觉,不觉日上栏杆。媚娟将五十两银子悄悄付与江郎。干城小心囊束在腰,辞别娟娘出门。
一路计较生意,心中不定。到课店中起一课儿,还是依旧贩盐好,还是严州买漆好。那先生卜得买漆的课,利微稳当;做盐的课,成败不一,还有凶险。干城听了,一竟到严州买了漆,到杭州来卖。
来来往往,做了一年,有一百五十两在身。此时已将近媚娟订约之期,记念在心,要到扬州相会媚娟。毕竟路由杭州北关写船,干城写了舡,只因客人未齐,还要明早开船,乘闲在大桥头踱踱儿。忽然记起七八年前,在龙游起身,宋岳父说有一妹夫俞月湖,挈了妹子在此大桥边开一面店,教我通个信儿。因前屡次开舡忙促错过了,今日何不去访问访问,也知他一个下落,随即去各面店中问询。旁有一老人道:「俞月湖当初面店大兴,可有千金。如今兵火之后,竟已消散了。他的妻子俞老娘,为两个女儿被倭兵掳去了,儿子又杀去了,哭得眼睛都双瞎哩!你来你来。」随即领了过桥,到一间小小楼房里边,叫一声道:「俞老娘,你们有一令亲在此探你。」那老人竟自去了。
只见里边果然有一个半老的瞎婆儿,摸出来说道:「大爷上姓尊号?是那里来的?」干城道:「老娘可是衢州宋之臣老爹的妹子么?」那婆子道:「正是。」干城道:「小亲姓江,号干城,衢州宋老爹是岳父。老娘是姑婆老娘哩。」宋氏道:「原来大爷是内侄夫,是一家的骨肉。难得到此,请坐坐。等我家主公来,慢慢有话。」干城道:「俞姑父何处去了?」宋氏道:「每日挑柴去卖,距晚方回。」干城道:「宅上更有何人?」宋氏道:「咳!说起心疼。一个小儿,前年被倭兵杀去了。还有两个花枝般的小女,也被倭兵掳去,故此我的眼儿都哭坏哩!」干城道:「咳!原来如此,甚是可惜!令爱如今算来有多少年纪了?」宋氏道:「大女儿掳去时十七岁,今年有廿二岁了;次小女掳去时十五岁,今年有二十岁了。大女名唤福姑,次女名唤禄姑。江大爷在江湖上,可替小亲打探打探。万一有相会之期,也不可知哩。」干城道:「小亲自然留心。」随即起身告别,竟到舡中。
次早开舡。一路心中想道:「昨日姑婆老娘,目虽瞽,面虽老,骨格之间略似媚娟,媚娟又略似先妻。先妻系宋门所出,莫非媚娟亦宋氏所生?日后相会之时,不免把言语探他一探,便知分晓了。」
不止一日,已到扬州。急急去见媚娟,媚娟接住。此时干城有了银子,又觉舒畅起来,依先同媚娟吹吹、唱唱、弹弹,度过一日。黄昏房中小酌,媚娟低低问道:「郎君生意何如?」干城亦轻轻答道:「多蒙娘子厚惠,生意如心,今有一百五十两在身。目今意欲置买茶叶进京,只因本少难行,故此踌躇。」媚娟道:「须多少本银乃可?」干城道:「须再得一百五十两,凑成三百,便可做了。」媚娟道:「这也易处,妾为图之。」干城拱手道:「蒙娘子如此用情,容图衔环之报。」媚娟道:「妾有万千心事,欲托郎君,奈今尚非其时也。」干城忽然记起宋氏姑婆所托之言,便探一探道:「娘子的根由来历,莫要瞒我,我已略知一二了。」媚娟道:「知我何人?」干城笑道:「娘子今年二十二岁,名唤福姑,是不是?」媚娟吃惊道:「福姑乃是家姊,郎君何以知之?」干城见探着了,大笑一笑,低声道:「令姊是福姑,则娘子是禄姑不消说了。」媚娟道:「谁对郎君说来?」干城道:「已曾见过令堂了。」媚娟又吃惊道:「果然是真的?」干城道:「难道谎你不成?令尊可是俞月湖么?令堂可是宋氏么?」媚娟正容道:「果然是了。可知家父家母近日如何模样?」干城道:「昔日叩见时,令尊暂出未会,令堂因长子见杀,二女被掳,哭得双目俱瞽了。」
媚娟早已眼泪汪汪,说到此处,不觉滂沱如注,呜咽难禁。只见门外鸨儿添酒进来,忙忙「住了泪,故意抚弄胡琴。鸨儿去后,媚娟道:「此时恐怕窗外有人,未可谈心,少顷与郎君床上枕边言之。」二人无心饮酒,用些饭,竟吹灭了灯,上床而卧。
媚娟急欲谈心,干城又求欢会。事毕,媚娟问道:「郎君与家母,何人指引,何地相逢,得以知之亲切?」干城道:「衢州宋之臣,系是我之岳父,依今说来,乃是娘子之母舅也。令堂系先妻之姑娘,先妻乃令堂之侄女。我昔年出门生意之时,岳父曾吩咐,若到北关,可寻至妹家俞月湖处望望,讨个平安信儿。此时若然造宅,与娘子也有一面之识了。奈因开舡急促,不及造宅耳。日前来时,特特寻访,只因遭倭夷兵火之后,移换变更,后生多有不晓。亏一老人家引去,相见令堂。说起,托我江湖上访问两女消息。我思昔年初会之时,便问娘子根由,娘子拒不肯言,不料今已寻着源头了。」媚娟道:「郎君昔年究妾根由,非妾拒而不言,只因此时郎君不过是浪蝶游蜂,言之无益,还恐见笑于君。依今所言,妾与郎君乃表姊之夫,叨在亲亲。况且妾乃遭患难之女,郎君已历过患难之人,竟欲以终身之事,全托君家,幸君家勿以残花败柳,弃而不取。则归宗复本之图,仗郎君为妾主之。」干城道:「我自去年究问娘子根由,便已有心赎身,岂但今日。但归复之谋,于今势有不能,力有不及,必须待我京中卖茶回来,或我自图之,或与令尊共图之。那时,出死力以谢娘子,亦所不辞。」媚娟道:「郎君可早去早回,无辜妾之所望。」说了,即起床来,将平日所积之银,暗中摸来,做了一大包,用帕儿结好,交付与干城道:「此银约有二百两,今已尽付郎君矣。」干城将手一摸,接来放在床头。次日起来,收藏在身,别了出门。
看江干城此番生意,不知趁钱折本,怎生回报媚娟,且看下回演出。
评:□□□□□□□□□□□有合处,云霞风雨之致,□□□□□□□□□□□□忽而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