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辞:
花阶春色满红楼,引得游人带月逑。
挥金不惜敝貂裘。恨悠悠,铜雀烟云起暮愁。
右调《忆王孙》
濡毫和墨笔生莲,谱出新奇胜管弦。
多少风流说不尽,挑灯且说媚婵娟。
世间惟有青楼座上,不知磨炼了多少薄命红颜,生为万人妻,死作无夫鬼。红粉丛中,不知断送了多少才人侠客,马死黄金尽,如同陌路人。那女子入于火坑,谅都是遭难遭贫,受逼受勒,到此田地,是无可奈何的局面。可叹那堂堂男子,恋在迷魂阵中,竟至破家丧命,也还不悔,这却为何?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如今有一个落泊佣工的嫖客,遇着一个深情侠气的妓女,后来做了夫妇,共享荣华,也是一段奇闻。
传说江南徽州府有一人,姓江,双名武韬,表字干城,是明朝嘉靖时人。因祖父曾在浙江衢州府经商,就流寓在衢州。生得身长体胖,面大耳肥,膂力过人,性情豪旷。因衢州人物山川,大概朴实,故此把一腔的风流倜傥,关锁在胸中。十八九岁上,父母双亡,娶得在城宋之臣女儿为妻。不上一年,又已亡故。因妻姿容美丽,性情贤淑,死了不胜悲痛。有人劝他续弦,他道:「必得与前妻并美的女子,方才娶他。」只是凄凄凉凉。出门还有欢喜的时节,一进房中,便觉涕泪俱来。
一日,忽闻官报倭夷汪五峰由海道入寇,宁波、定海等处俱遭涂炭,即与老仆江升计议道:「在家撮空混过,只在愁中度日,况今倭夷流入,恐有不测。不如收拾些本银,出外做些生意,一则图利,一则消愁,一则避乱,岂不是好?」江升道:「扬州地方,老主人当初贩盐之所,我老仆颇识熟。何不依旧到扬州,做些贩盐生意?」干城道:「此说甚好。」
次日,带了江升,去见岳父宋之臣计议。宋之臣道:「我原来贤婿打点出外生理。白日休闲过,青春不再来。况且家有千贯,不如日进分文,应该如此。」随即让妻杀鸡为黍,与婿酌酌。酒间说起,「有一妹夫俞月湖,与妹子住杭州北关,开一面铺。贤婿过往时,可去□□□□□□□儿。」干城道:「晓得了。」当晚别归。
次早起来,检盘银子,共有四百余银。又同江升各路讨些旧账,凑有五百两。寻日起行,将家宅托与宋岳父带看。不止一日,到了扬州,赁房住下。
那扬州是东南佳丽,俗尚繁华,人多飘逸,不似衢州朴实。住了两日,把向来关锁的风情,堆积的豪气,自然开放出来。便邀结了几个朋友,也有在棋酒行中看□的,也有在花柳丛中走动的,也有豪侠的,也有奸滑的。尽日三朋四友,在二十四桥、泛曲池、琼花台、文选楼、平山堂,迷楼山阁等处,行游踏玩。上茶坊,登酒肆,不是下棋,就是唱曲。有两个牵头引到妓家,闯了几次寡门,相处了两个妓女,骚骚的度了一年。
不料此时有一落草的好汉,构合倭夷,统兵数十万,横行海中。此汉姓徐名海,号明山和尚,越州人氏,为人豁达大度,勇敌万夫,气陵卿相,等富贵若毫毛,视钱财如草芥。喜观韬略,爱弄干戈,最好结交穷汉。他常对知心朋友说道:「天生吾才必有用处。倘然吾才无命亦无用略之处,亦当自我造命,立奇海外,攻城拔地,成则为王,败则为寇,遗臭万年,也说不得了。世间有三□□□,都是英雄。□不了的退步,一条路是终南,一条路是□□,一条路是绿林,此等之士,命遇坎坷,功名淹蹇,□入□□□□□□□□□终南一路。中材之士,利名不逐,□□□□□□□□□□三世因之说,作来生计,入了西方,□□□□□勇蒙侠之英雄,进无毛薛之交,退乏□□之□,薄□□□□□□因□为泡影,忿世戾俗,走了绿林一路。□□□一路,□□□男子所能为,我等岂肯老死林下?」这徐海恃才立志,业已如此。岂料倭夷入来,与之合党。这也是东南万民逢劫,天生此人,以消劫帐。
那徐海统了精兵十万,舳舻千里,沿海剽劫。所到之处,屠戮一空,子女玉帛,罄掳而去。凡闽、广、吴、越、青、徐等处,纵横出没。各路兵马奔驰道途,无非掳掠。
干城把图利之心置之高阁,日日与棋翁酒友逍遥度日,又混过了数年。不料倭兵由海入江,逼近瓜扬。瓜扬万姓,纷纷逃窜。干城也忙忙收拾行囊,避居深山僻静之中。有一篇咏逃亡的古风,甚是凄惨:
一声烽惊报斜阳,万户生灵乞命忙。
灯火千行连日永,哀声集迭引途长。
母抱子兮夫携妇,更怜秀女拖莲步。
官桥驰马似蝼蚁,野渡飞舟如鸥鹜。
行行知在何方歇,路是家乡林是穴。
逢人带喘问前途,前途又有官兵截。
绿堤杨柳线柔柔,烟波江畔水悠悠。
今将并此逃亡怨,恨斗青青泪赛流。
一日,干城闻知外边倭兵远退,扬州城中,依旧人民聚集,百度维新,踏进城来。一路看时,但见楼台殿宇,柳巷花街,不似前番佳丽了,不胜感叹。即去拜访旧友人家,俱不相遇,依旧归山。
不多时,徐海被浙江镇抚招安剿灭,各路粗安。江升道:「主人出来耽延已久,坐吃山空,也须做些生意了。」干城随即检点本银,只留得二百两少些了。次日迁移入城住下,一心贩盐生理。因江升盐行经纪甚是惯熟,张张有利。做得两年,依旧有了五百余银。
一日,正值暮春天气,但见桃红柳绿,日暖风和。干城情思无聊,春心荡漾,穿了华服,带了银包,意欲往妓家一耍。走到柳巷边,恰好遇着一人,是昔年相与的故友,姓冯,号人便。干城向前作揖道:「久违久违。自从避乱以来,不能相顾。向曾造宅拜访,不料仁兄故居已换一主人矣。未知尊嫂令郎,俱可无恙否?」冯人便长叹一声道:「不要说起!先荆与小儿辈,路遇倭兵,俱已受劫。小弟也几乎遭戮,因跳入粪窖中避过了。不料后来又生一场大病,几死而活。」干城道:「故人患难重生,难得相遇。待小弟沽饮三杯,以叙契阔。」即邀冯人便到酒肆坐下。
饮酒之间,冯人便说起:「如今的妓女,多半是豪家闺秀,被兵家掳来卖此,陷入火坑,不比当初脂粉揸成的。还有骡子巷,有一新来妓女,名唤媚娟,姿容美丽异常,琴棋书画,吹弹歌唱,无一不妙,如今还未有人大赏。此人将来是名震江南的。」干城道:「小弟今日见此奈何天,情怀难遣,正要往平康一耍。仁兄这双俊眼,赏鉴甚多,媚娟决是妙的。少刻即劳同往。」冯人便道:「迟了恐媚娟有客,何不即此就行?」二人会钞出门,一同踱到媚娟家来。
进内叙礼坐下,干城抬头一看,见媚娟体态容颜,略略与前妻相似,而一种丰姿艳丽,又十倍于前妻,不觉神魂飞越,巴不能并做一身,开口说道:「渴慕贤卿名淑,特此竭诚拜访,果然名下无虚。」媚娟道:「妾本陋质,蒙郎君枉顾,过蒙褒奖。」干城就立起身来,撒出一片假风流,携了媚娟之手,四顾观玩。见上边挂一幅美人品箫图,干城笑一笑,将扇一指道:「此子欲引凤凰,余将飞入娟娘帏幕矣。」媚媚也笑一笑道:「果然。」又携手看左边两幅画,是春夏二景。干城玩了一回,说道:「见此二图,殊觉炎气融融。」又携手看右边两幅画,是秋冬二景。干城也玩了一回,说道:「见此二图,殊觉凉风飒飒。」又转身移步到阶前,倚了栏杆说道:「桃花与杨柳相偎,可喜他一枝儿红,一枝儿绿;荼蘪与芍药相傍,可爱他香也有之,色也有之。」媚娟笑道:「画图草木,虽觉有情,但一经郎君品题点缀,便成佳物矣。」
只见茶果已铺排桌上,干城转身来,放了媚娟之手,各各坐下。桂妈斟茶,媚娟即将瓜子剥了一撮,送过干城。干城也将瓜子剥了一撮,送过媚娟。桂妈问干城乡贯姓名。干城未及开言,冯人便俱已代答,假殷懃了一通。正是:
腰有黄金随我身,天涯到处有姻亲。
无情也做多情帆,一面春风笑倚人。
看官们,要晓得江干城向来这些俊俏的口角、风骚的态度,俱是没有的,况且读书不深,那晓品题人物?只因避乱山居时,买了几部小说,不时观看,故此聪明开豁。见品箫图,暗把凤凰比看自己;见春夏秋冬四景,暗指着世态炎凉;见桃柳荼蘪,把色香红绿,暗比自己与媚娟。点缀绝佳,竟似一个才人口角。媚娟也不觉情投意洽,十分相敬。
话休絮烦。且说用茶之际,正当笑语之时,忽然听见桌子下地板上「仆」的大响一声,众人一齐惊看。不知是恁的东西,且看下回分解。
评:一本佳戏,此回仍纲领也。看他埋伏全场,步步振纲挈领,而妓家之风情态度已见一斑。此立势之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