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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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不准拉

“我们是有纪律的正式队伍,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准拉夫的。”

官长们常常拿这几句话来对我们训诫着。因此,我们每一次的拉夫,也就都是出于“万不得已”的了。

大约是离开衡州的第三天,给连长挑行李的一个长夫,不知道为什么事情,突然半路中开小差逃走了。这当然是“万不得已"的事情喽,于是连长就吩咐我们拣那年轻力壮的过路人拉一个。

千百只眼睛,像搜山狗似地,向着无边的旷野打望着。也许是这地方的人早已知道有部队过境,预先就藏躲了吧,我们几个人扛着那行李走了好几里路了,仍旧还没有拉着。虽然,偶然在遥远的侧路上发现了一个,不管是年轻或年老的,但你如果呼叫他一声,或者是只身追了上去,他就会不顾性命地奔逃,距离隔得太远了,无论怎样用力都是追不到的。

又走了好远好远,才由一个眼尖的,在一座秋收后的稻田中的草堆子里,用力地拉出了一个年轻角色。穿着夹长袍子,手里还提着一个药包,战战兢兢地,样子像一个乡下读书人模样。

“对不住!我们现在缺一个长夫,请你帮帮忙……”

“我,我!老总爷,我是一个读书人,挑,挑不起!我的妈病着,等药吃!做做好……”

“不要紧的,挑一挑,没有多重。到前面,我们拿到了人就放你!”

“做做好!老总爷,我要拿药回去救妈的病的。做做好!”那个人流出了眼泪,挨在地下不肯爬起来。

“起来!操你的奶奶!”连长看见发脾气了,跳下马来,举起皮鞭子向那个人的身上下死劲地抽着。“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操你个奶奶……”

那个人受不起了,勉强地流着眼泪爬起来,挑着那副七八十斤重的担子,一步一歪地跟着我们走着,口里不住地“做做好,老总爷!另找一个吧!”地念着。

这,也该是那个人的运气不好,我们走了一个整日了,还没有找到一个能够代替他的人。没有办法,只好硬留着他和我们住宿一宵。半晚,他几次想逃都没有逃脱,一声妈一声天地哭到天亮。

“是真的可怜啊!哭一夜,放了他吧!”我们好几个人都说。

“到了大河边上一定有人拉的,就比他挑到大河边再说吧。”这是班长的解释。

然而,到底还是那个家伙太倒霉,大河边上除了三四个老渡船夫以外,连鬼都没有寻到一个。

“怎么办呢?朋友,还是请你再替我们送一程吧!”

“老总爷呀!老总爷呀!老总爷呀!做做好,我的妈等药吃呀!”

到了渡船上,官长们还没有命令我们把他放掉。于是,那个人就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地,满船乱撞。我们谁也不敢擅自放他上岸去。

渡船摇到河的中心了,那个也就知道释放没有了希望。也许是他还会一点儿游泳术吧,灵机一动,趁着大家都不提防的时候,扑——通——一声,就跳到水中去了!

湍急的河流,把他冲到了一个巨大的游涡中,他拼命地挣扎着。我们看到形势危急,一边赶快把船驶过去,一边就大声地叫了起来:

“朋友!喂!上来!上来!我们放你回去!”

然而,他不相信了。为了他自身的自由,为了救他妈的性命,他得拼命地向水中逃!逃……

接着,又赶上一个大大的漩涡,他终于无力挣扎了!一升一落,几颗酒杯大的泡沫,从水底浮上来;人,不见了!

我们急忙用竹篙打捞着,十分钟,没有捞到,“不要再捞了,赶快归队!”官长们在岸上叫着。

站队走动之后,我们回过头来,望望那淡绿色的湍急的涡流,像有一块千百斤重的东西,在我们的心头沉重地压着。

有几个思乡过切的人,便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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