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
首页 > 永别了,武器 > 第一部 第十章

第一部 第十章

野战医院的病房里,有人告诉我说,当天下午有人要来探望我。那天天热,房间里有许多苍蝇。我的护理员把纸裁成纸条,绑在一根小棍子上,做成一把蝇帚,飕飕地赶着苍蝇。我看着那些苍蝇歇在天花板上。只要护理员一停止挥帚,打个瞌睡,苍蝇便往下飞扑,我先是张嘴把它们吹走,末了只好用双手遮住脸,也入睡了。那天很热,我一醒来,腿上发痒。我喊醒护理员,他在我的绷带上倒了些矿泉水。这样一来,弄得床又湿又凉。病房里醒着的人,东一个西一个攀谈起来。午后安安静静。早上,人家来挨个儿巡视病床,三名男护士和一个医生,把病人一个个抬到包扎室去换药,护士则利用这个机会铺床。每天上包扎室去换药,实在不愉快,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床上躺有病人,照样可以铺床。护理员泼了水后,我觉得躺在床上又凉又痛快,我正吩咐他给我脚底上什么地方抓抓痒的时候,有一位医生带来了雷那蒂。他匆匆跑过来,到床边弯下身来吻我。我注意到他手上戴着手套。

“你好啊,乖乖?你觉得怎么样?我给你带来了这个——”那是一瓶科涅克白兰地。护理员端来一把椅子,他坐下了。“还有一个好消息。你要受勋了。他们要保荐你得银质勋章,不过也许只弄得到铜的。”

“为了什么?”

“因为你受了重伤。他们说,只要你能证明你曾做了什么英勇的事,银质勋章不成问题。不然,你只好拿铜的。你把经过的实在情形告诉我。你做了什么英勇的事没有?”

“没有,”我说。“我被炸的时候,我们正在吃干酪。”

“别开玩笑。受伤的前后,你一定做过什么英勇的事。你仔细想想看。”

“我没有做什么。”

“你没背负过什么伤员吗?高迪尼说你背过好几个人,但是急救站上的少校军医说,这是不可能的。受勋申请书上得有他的签名。”

“我没有背过什么人。我动都动不了啊。”

“这没有关系,”雷那蒂说。

他脱下手套。

“我想我们能替你弄到银质勋章的。你岂不是拒绝比人家先受治疗吗?”

“拒绝得并不十分坚决。”

“这没有关系。只要看你这样受了重伤。只要看你平日真勇敢,老是请求上第一线。况且这次进攻又很顺利。”

“他们顺利渡了河没有?”

“太顺利了。俘获的战俘差不多有一千名。公报上登载过。你没见过吗?”

“没有。”

“我捎一份来给你。这是一次顺利的奇袭。”

“各方面情况怎么样?”

“好极了。大家都好极了。人人都夸赞你。把经过的情形切实告诉我。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搞到银质勋章。说啊。把一切都告诉我。”他歇一歇,想了一想。“也许你还可以得到一枚英国勋章。那儿有个英国人。我去问问他,看他愿不愿意推荐你。他总可以想个法子的。你吃了很多苦吧?喝杯酒。护理员,拿个开塞钻来。哦,你该看我怎样给人拿掉三公尺小肠,我的功夫比从前更精了。正是投稿给《刺血针》①的材料。你替我译成英文后我就寄去。我现在日日有进步。可怜的好乖乖,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妈的,开塞钻怎么还没拿来?你是这样勇敢沉静,我忘记你在吃苦了。”他拿手套拍拍床沿。

①《刺血针》是英国著名的医科杂志。

“开塞钻拿来了,中尉长官,”护理员说。

“开酒瓶。拿个杯子来。喝这个,乖乖。你那可怜的头怎么样?我看过你的病历卡。你哪里有什么骨折。急救站那个少校根本就是个杀猪的。要是我来动手的话,担保你不吃苦头。我从来不叫任何人吃苦。这窍门我学会了。我天天学习,越来越顺手,功夫越来越精。原谅我说了这么多话,乖乖。我是因为看见你受了重伤,心中未免激动。喂,喝这个。酒是好的。花了我十五个里拉呢。一定不错。五颗星的。我从这里出去,就去找那英国人,他会给你弄枚英国勋章的。”

“人家可不会这么随便给的。”

“你在谦虚了。我找那位联络官去。由他去对付那个英国人。”

“你见过巴克莱小姐没有?”

“我给你带来。我现在就去带她来。”

“别急,”我说。“先讲一些关于哥里察的情形。姐儿们怎么样?”

“还有什么姐儿。两星期来始终没有调换过。我现在再也不去了。太丢人了。她们不是姑娘,简直是老战友了。”

“你真的不去了?”

“有时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来的。顺路歇一歇脚。她们都问候你。她们呆得这么长久,已经变成朋友,这件事太丢人啦。”

“也许姑娘们不愿意再上前线来了。”

“哪里的话。有的是姑娘。无非是行政管理太差罢了。人家把她们留在后方,让那些躲防空洞的玩个痛快。”

“可怜的雷那蒂,”我说。“孤零零一人作战,没有新来的姐儿。”

雷那蒂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我想这对你没有害处,乖乖。你喝吧。”

我喝了科涅克白兰地,觉得一团火直往下冲。雷那蒂又倒了一杯。现在他安静一点了。他把酒杯擎得高高的。“向你的英勇挂彩致敬。预祝你得银质勋章。告诉我,乖乖,这样炎热的天气,你老是躺在这儿,你不冲动吗?”

“有时会的。”

“这样躺法,我简直不能想象。要我早就发疯了。”

“你本来就是疯疯癫癫的。”

“我希望你回来。现在没人半夜三更探险回来。没人可以开玩笑。没人可以借钞票。没有血肉兄弟,没有同房间的伴侣。你究竟为什么要受伤呢?”

“你可以找教士开玩笑呀。”

“那个教士。也不是我跟他开玩笑。是上尉。我倒喜欢他。假如非有教士不可,那个教士也就行了。他要来看你。正在大作准备呢。”

“我喜欢他。”

“哦,我早就知道的。有时我想你们俩有点那个,好比阿内奥纳旅第一团的番号,紧紧挤在一起。①”

①也许暗指同性恋。

“哼,活见鬼。”

他站起身,戴上手套。

“哦,我真喜欢取笑你,乖乖。你尽管有什么教士,什么英国姑娘,骨子里你我还不是一式一样。”

“不,不一样的。”

“我们是一样的。你其实是个意大利人。肚子里除了火和烟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你不过是假装做美国人罢了。你我是兄弟,彼此相爱。”

“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规矩点,”我说。

“我设法把巴克莱小姐弄来吧。你还是跟她在一起,不要有我在一起的好。你比较纯洁一点,甜蜜一点。”

“哼,见你的鬼。”

“我把她弄来。你那位冷冰冰的美丽的女神,英国女神。我的天哪,男人碰上这种女人,除了对她叩头膜拜以外,还能做什么呢?英国女人还能派什么旁的用场呢?”

“你真是个愚昧无知而嘴巴龌龊的意大利佬。”

“是个什么?”

“是个愚昧无知的意大利鬼子。”

“鬼子。你才是冰冷冷的……鬼子。”

“你愚昧无知。笨头笨脑。”我发觉他对这些字眼最受不了,因此便继续说下去。“没见识。没经验,因为没有经验而笨头笨脑。”

“真的?我告诉你一点关于你们那些好女人的事吧。你们的那些女神。和一个一向贞节的姑娘或一个妇人搞起来只有一点不同。姑娘会痛。我只知道这一点。”他用手套拍打了一下床沿。“至于姑娘本身是否果真喜欢,你就无从知道啦。”

“别上火。”

“我并没有上火。我说这些话,乖乖,无非是为你着想。可以免掉你许多麻烦。”

“唯一不同点就在这儿?”

“是的。不过许许多多你这样的傻瓜还不晓得哩。”

“谢谢你开导我。”

“别拌嘴吧,乖乖。我太爱你了。但是你可别当傻瓜。”

“好吧。我一定学你的鬼聪明。”

“别上火,乖乖。笑一笑。喝一杯。我果真得走了。”

“你是个知心的老朋友。”

“现在你明白了。你我骨子里岂不就是一式一样的。我们是战友。接吻作别吧。”

“你感情太脆弱了。”

“不。我不过是比你感情丰富一点罢了。”

我感觉到他的气息在逼近来。“再会。回头我再来看你。”他的气息远去了。“你不喜欢,我就不吻你。我把那英国姑娘给你弄来。再会,乖乖。科涅克白兰地就在床底下。希望你早点复原。”

他走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