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是推到末一把了,恰好是李旅长坐庄,他这一夜里赢了三千多元。吴道尹几天来手气不佳,到省城不过五天,已输去五千以上。这一会又是他输得多,刚好在旅长的上手,任管用尽方法压牌总是抵不住下家的风头。对面的胡行长与上家的沈局长都平平,尽着很悠闲地洗牌,吃香烟,态度从容得很。自然,几千元钱在吴道尹是不心痛的,不过这是赌,一个人尽着失败下去太扫兴,即在末后这一把中,他还想和一场有声有色的好牌,好转转面子。本来想做一色大脾,无奈在牌已无多的时候,是不易得手的。正在沉思的时候,牌声齐倒,接着一阵哗笑,却是和了两抬。完了,结果还是一人失败,他随手将脾推乱说:“有鬼!笑倩,你这牌是什么做的?可气死人!向来我的手气不这样坏。……”他眼睛红红的,脸上是一片油光。
沈局长揎着小衫袖子道:“老吴,你得承认你的牌运不佳,不许说鬼!……”
“什么!你倒写意,你知我真教这副东西气得发昏!……”他说时,大家都离开座位,两个老妈子装牌,抬桌面,数钞票。
沈局长嘻嘻地拍着这不走运的年轻道尹道:“老吴,你被牌弄昏了,你不知道明儿是好日子?……旅长出马呢!也得犯个忌讳,鬼不鬼!……哈!”
吴这时平和了许多,机灵的心事将刚才的气消了。回身看看李旅长已经在红木罗汉床上倒卧着,就笑倩已烧好的象牙枪上等待吸烟。便拱拱手道:“不对不对!我被牌气昏了,忘记明天荣行,说话无心!无心!”
性情粗爽的李旅长将待吸的枪管放下道:“和翁,咱们一家人说什么都无妨。咱们玩枪杆的不犯忌讳……你太……多心了!……再一说,哼!……不是我夸口,那些南方小孩子经得起咱们去拚上一次?孙联帅吃的亏还得埋怨自家,若是咱们四军去,不用夺,由栖霞山早一直打入南京了!……这一次大帅亲自出马,十几万大军……我看是马到成功。……”没说完又将烟枪拾起。
脸上油光已经擦去显出青青面色的吴道尹向旅长的对面躺下。“准没错!我看这次仗大帅的威望,诸位的战法,把那些狂妄的蛮子们打下去,真是大家的福气。说也可笑,什么是三民主义?就是共产,共妻,无法无天地干!他们在汉口糟蹋得不堪,简直笑话。我听见说凡是女人都要光了屁股在街上,礼义廉耻一样也没有!……”
常是笑吟吟的沈局长正含着一口梨渣在床前活动着臃肿身体,听见吴道尹的话便将一口梨渣向光亮的地板上用力吐出道:
“那简直是畜类。就如笑姑娘,你教她在脸前脱了裤子看她肯不肯?干什么也得讲点道德,‘四维不讲,国乃灭亡’,所以啦,这次的讨逆真是正义与邪术的争战!也是扑灭邪说的义战!旅长,盼望你马到成功,是替老百姓出力的英雄。——就是我们也得托庇托庇。谁愿意他们这样无法无天的办法,还有‘刑乱国用重典’!这两年来本省的办法顶好顶好,不知顺逆的小伙子弄到便给他个厉害。你们听说过没有?前天南关门外一回毙了十几个,还有一个女的是从×州拿到的。真大胆,这是什么地方他们来作侦察,设机关!……”
笑倩正在旅长的身旁烧烟,听到这里不由地抬起疑惑眼光问道:“还有女的?”
“哎!真是天翻地覆!这几天闹得更凶,女的,真他妈的奇事。她祖上阴德丧尽了。这次问供我倒是亲眼目睹的,那些傻小子不说,女的,女学生,二十几岁,若是不干这个也满漂亮。一头的披发,黑的可爱,脸上红得像擦过胭脂,她一点不怕,不用动刑便承认了。有一个是在某处工厂里作运动。我想想,……是本省人?从前在念书吧?不知哪里来的那股邪火?……好口头,谁也不怕,说了些咱们听也没有听过的话。因为她是女的,不用刑,她算得了便宜。那几个男的都几乎断了狗腿!……前天,一大早上一回毙的,女的!这年头净出怪事,可见汉口光屁股的事不尽是谣言。她们真干的出!……”接着嗤嗤,浓重的白烟即时遮住了李旅长的黑面孔与稀疏的胡子。
年轻的道尹仿佛输牌的不平气还没有泻净尽,猛力地也吸入了一口香烟,即时将烟全数喷出道:“还是我们北方好得多。除掉几个留学生之外,老百姓多老实!我们这些为‘公家’效劳的人哪能看着邪说横行!在烟台没有什么,有两个出名的学堂是外国人办的,规矩得多。念念《五经》,学洋话,到底是外国人有教育,中国学得什么?……所以我在那边同军界上的人打打牌啦,吃吃花酒,可以说无为而治。你想,如果到处是这样谁还愿意杀人。正月我曾到北京去过。……”
“阳历?阴历?”到底不肯停住他的缓步运动,地板上的局长注意地问。
“怎么啦,我们还是说老历呀。听人家说北京这几年真成了顶会捣乱的地方,什么党也有,拿了一批又是一批。大元帅虽然在那儿坐镇他们还是肆无忌惮,比起咱这儿来差多了。……没有别的办法。……”
“一句话,”局长突然立在半俯着身子正烧烟的笑姑娘身后,“辟以止辟!”
“好!”将香烟丢到铜痰盂中,倏地坐起的道尹赞成这明简的信条。
李旅长将三口上好的大烟土吸过便高声喊叫:
“子彝,子彝,怎么一忽儿睡着了……起来替我当当翻译。”
“他早在东平房里睡着了。”绝不感些微的倦意的沈局长答道。
“真睡得快,也许是发饷发得昏了。”
李旅长缓缓地说。
“不是,”吴道尹端起一盖碗的龙井茶啜了一口,“忙不到他,他过过帐单,大约是副行长太多艳福了,三位姨太太,外面还是终夜的熬。”
“值得忙一回图个快乐,我说这是看的开。……”局长将床上的吴道尹推开,自己躺下,意思是等着过瘾。
李旅长这时有了恭让的精神,他把精亮的枪管递过去。问道:“你刚才说的避什么?我不懂,很想叫子彝来问问,这是什么话呀?”
“没有什么,意思呢,就是多砍头才能使人心服!”
李旅长两只乌油的手掌一拍道:“对!要我说,恐怕大家说咱们粗鲁,非多干他妈的几个不行!……你等着回头见,看看老子不轻饶了这些反叛!”
四点过了,大家忙着吃了一顿精致的肉粥,马弁进来说:“汽车都到了。”他们便精神饱满一同走去。临出门时李旅长还在笑倩的腮上闻了一个香。
结果有几百元的烟钱,几十元的小赏,都留在未灭的高台烟灯的一边。
这一夜的经过本是十分平常的事,却分外提起她对于战争的憧憬。起始是沉重的忧郁,又是顽皮的嬉笑,接着一阵心跳,后来是疲倦过度的兴奋,直至这一群为给自己捧场的阔绰客人走后,她重新到内间去洗脸,又促着两个老妈子在外屋中作清洁运动。香烟尾巴,一口口的稠痰,水果皮,花生屑铺满了当地。一个穿的整洁的俏丽的年轻老妈堆起这些垃圾却大声道:
“笑倩,到底是你的面子大,今晚上碰牌却连一个外班子的姑娘也没叫过来,太清静了。除了李老爷外,那三位偏都不肯招呼她们一位。……”
笑倩无力地道:“陈妈,你净好操心。前院的姑娘们都与督办署里老爷有关系,所以这三位便不肯再招呼了。……”
“是呀,我倒忘了这一点,三位老爷倒还讲交情哩。”
“交情!”笑倩从鼻孔中冷笑了一声,“怕得罪吧!——陈妈,你扫完地给我把壁橱的盘香点上盘,外间的窗子上层撑起来,屋里有茶水,睡吧,明天不准在午前来叫我。”
几分钟后又剩下她一个人躺在垂下的帐子里面。一切都静寂了,电灯闪着微弱的光,窗子上已出现朦胧白色。虽是四月,她还盖着薄薄的棉被。她觉得一天一夜的疲劳在这温软的床上都弛松了,然而再睡不宁贴,明明是没有了一切声息,她总听得耳旁嗡嗡的音响,像在争闹,寻觅,不容易使她入梦。一种窒息似的烦闷打起了她的困倦的身体,重行坐着,围了被子吸香烟。直至六点过后,外面大明了,各处的晨鸡啼过,她再躺下。刚闭上眼,一阵电灯公司的烟囱的尖厉鸣声还未放完,而嘟嘟哒哒的军号声很近的吹起来,仿佛在车站上集合队伍。春末清晨吹出的凄动壮厉的声音,似乎在这声音下有许多的马啼人语,乱成一堆,虽是隔一里多远还听得见。
她蓦地再坐起来,侧耳听去,心上怦怦地一阵跳动,是为的什么呢?她不能分析,然而却绝不是为了李旅长要到前敌去的激动。
突然薄黄的电灯光也消没了,所看的见的却不是无边的黑暗,而是清白的曙光在眼前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