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先生几乎一夜没曾合眼,天明以前幸而朦胧地睡了一小时,又被怕人的恶梦惊醒。本来这几天他的心绪坏到极点,大学里虽没打散场,而原来不多的老学生似都念会了“其次避地”的片言,七零八落地走了。只有十几个书呆子还在校中圈圈古文,读读《文选》。所谓教授们,……那些师爷,虽然不便总辞职,有事,治病的请假条子来得一天比一天的多。兼了别的职务的校长,这两天已没了在讲台上踱方步说治国平天下的心思,偶尔到校一次,不过与几个重要职员谈谈,便匆匆而去。这在于先生的职务上讲,舒服得多了。他是干的这仿佛“古之庠序”中听差头儿的事务,只要没有许多学生先生们的打扰,他乐得清闲。是呀,清闲是近来他可以傲人的。也因为清闲,却给他的心中埋下了忧闷的根苗。本来还欠着一个月的薪水,上次发的,杂入三成军票的月薪,却不够两个月的开支。现在还是由校里借了二十元备用,一家五口的生活恐怕就得靠在这一点上。……设使这大城中一旦有事,怎么样?……他为了饥寒抱着的忧心,不止从最近起,想起去年津浦路上的几次大战,他虽然不是战斗员,又不是怕坏毁了田园与增加税收的农人,心中老是忐忑!没有余钱的储蓄,没有拿到更多钱项的本领,他的中年后的精力与心思全个儿为这一月不够百元的事务销磨去。
眼看着同人,有的会走路,有的会飞跃,秘书长,税局长,县长,一批批的出去,又一批批的回来,汽车,卫兵,俏丽妖媚的姨太太,与大人老爷的气派。他一方是愤疾的鄙视,一方又是自己的埋怨。他与一般朋友谈起,竭力装做一个乐天的有道者,安分,知足,不辱,自乐其乐,是他向朋友自述的高傲格言。从这些细碎的语气中还隐然标示出自己的品格,不免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似乎向人告诉他隐于小小的事务中,是为了生计,不是另有更大的狂妄的名利,声势的企图。不过每当他说这类的话,或是作这类想头的时候,同时,他心中也埋伏着难言的抑郁。这抑郁的心与其说是失时英雄的不平,还不如说“见贤思齐”较为明妥。的确,他以前的英雄的气派,早已被十五年来的人事压倒了,销尽了。他再不作那样笨的,而且是失败得那样残的追悔!他认为那不过是迷妄少年的一个梦,这无穷尽的梦境,于今又是一些少年在憧憬的幻光中追蹑着。所以他常以此等经验的确切认识不同于恒人自夸,他恨自己不是校长老师一类人,如果是,他想能以处世的经验对那些未历患难的孩子教训教训。他以这样的心情去观察一切,近几年来却变成了《庄子》的非常嗜读家。尤其是那几篇《养生》《骈拇》《马蹄》中的议论,合于自己的脾胃。他曾经忍痛地买过几种木板的刻本,圈点,校正,还捡着好句抄在学校的试卷本子上,在灯前或星期的上午读《庄》成了他的嗜好。他以为以前的文人所说“痛饮酒读离骚”这话不对,倒不如换成痛饮读《南华》呢。一栩栩然的庄周齐万物,一生死,直可谓之为“囊括”了一切有情无情的世间。不过有时遇到难完全了解的字句,颇悔把少年的读书工夫多用到《革命军》与明末裨史那类浅薄的小本上去。然而,有时已经沉压下的好胜心还在他胸中跃动,看见别人连以前的苦痛生活没曾经历过的,现在一样是威风,权柄,房地,美妾,都抖在身上,他便叹息不住以为自己是落伍的战士。他认定这想法是好胜,而不是涎羡;是想“思齐”的一点的人类本能,而不是由于骄其乡党,图谋大利的原因。所以读《庄》固然成了他在侘傺中的唯一嗜好,却也十分牢骚。这都是这位用思周密而颓唐了志气者常常有的心理。
自从那个故去的老友独子如神龙似的落到他家中来,他添上了不少的心思。那孩子是多英挺,多有心计,言语与行动又多爽利,敏捷。他自从头几年从中学卒业以后,跑出去,不晓得活动些什么。然而于先生是颇了然的,因为这孩子还在中学时,便是那几百人的学校中的一颗彗星,凡是对外的学生事务,他总是小头目。他又与有名的新党领袖来往,——那个急进者,能拿到多少青年们的热心的领袖,也是于先生的后辈,然而自己却跑到人家门下了。卓之是个有为的青年,于先生也为被人家砍头的死友欢喜。常常以父执的资格在他读书时给他帮助。
自己的资格,议论,显然不能降服住勇敢明决的青年心志。果然,他随了那新党的领袖出去飘流了。几年来世界的与本国的汹涌潮流,于先生还不十分茫然,不过他只觉得一幕一幕迅速地移动过去,而幕中的真实动力他可捉摸不住;这些事与自己的生活渐隔渐远,甚而至于不感到与自己有何关连。在一个人的小天地中,他很难把握住这圈儿外的复杂事实。因此,他常常觉得为这孩子打算去“闯”,未尝不对,“闯”的生活中至少能得到有益的教训。他既然摸抚着这一点不会走错的轮回图,如自己的少年时代被压转到现在一样,——他坚持着他的观点与断定不会错误。他以为这孩子如果到了现在自己的年龄,无疑地也有自己的心思。以“历史性的必然论”,衡断一切,是于先生的发明,也是他常常觉得比一般人聪明的一点。……然而,那已然成了大人的孩子,重新回来了!
恰在这急剧的时间中,他来了!于先生有点明白,而且是不容怀疑的事。从卓之提了一个皮包到自己家中,他不禁怅然自失!及至卓之过了两天隐约地说些为什么来的话,又因为他的家里容易避却侦察,要求允许住在这里。于先生几乎没答出话来。他不是十五年前大无畏的于先生了,在这大城中,尤其是近两年来,亲眼见过不少的布告,不少枪杀党人的事,又真实地听说起查获党人的秘窟,捉过一些稍有嫌疑的安分良民。不稀奇!军法课中出出进进的还不是这一班人,雷厉风行,甚至在街头上也不敢高声说的,还不是这些事?然而这难题却轮到自己要立时解决,……是一贯下来的革命事业,也是自己曾经热切信仰过的主义,是青年人要拚命前“闯”的大道,从于先生的诚心上说,他不但对主义,对故友之子的行为无理由加以拒绝,而且胸中也稍觉痛快,不过,这久已沉滞下的诚心却早蒙上了自身的暗影,是生活与身家关系交织成的模糊密网,罩在那一颗心的上面。因此,他当时十分踌躇,而且有不少的恐怖预想。即时又一个转念飞进来,有助于他对于此事的解决。那是一个新生的希图,他明白这时势的剧转不是这边的许多徒手兵,幼年兵容易阻止住的,将来如有变幻,自己呢?更无所着足,虽然皱紧眉头抱定与世无争和以天仉的态度。然委曲里须有生活,那是切身的大问题。问题的答复,自己毫无把握,而现状的破坏又似早晚间事,当这个时候卓之来到,从远的冒险企图的一方着想,一个难得的展望似在眼前显示着,不便明言。似神来的希望使他有点活意,于是他向卓之说:
“我都了然,你不要以为我年纪大了,却不是昏庸,我知道自己没有力量,与你们不同了。我的牵累太多,只能隐迹待时,然而何尝愿意。不过艰难的大事业须有精慎的对付,不能鲁莽,也不可不审度情形。总之,我没有其他的助力。你改改装在这里住着,出去吗,由你,不过,无论如何不可说出住处来。……不是过虑,我不是一个人,……”
卓之自然十分欣然,而且说过,他们的事成以后,终须找有经历的人助办种种工作。于先生不再说什么。虽然暂时地敷衍过去,也希图着那不可知的工作。一颗心在这几个日夜中没曾放的下。
他被理不清头绪的恶梦惊醒,望着纸窗格上的日光,忽然记起今天是星期日。即便再睡一忽也误不了事,然而这不是自己的卧榻,却和衣睡在卓之的木床上面。原来,昨天一个人在客屋里等这如野马如幽灵似的客人,一直到下半夜,捧着不安的心躺在床上做梦。直到这时下床,揉了揉眼屎,用小白桌子上的冷茶漱了口,掏出内衣袋的钢壳表一看,已经快近九点了。意识中恐怖的预期骤然使他感到焦灼,不安!连日中的谣传,这孩子的鲁莽,一夜未归,说不定会出事?……牺牲,还有搜查的连带关系,岂止搜查,说不上犯了案,审出口供,一会或有如虎狼的兵士将粗绳子套在自己的颈子上?“一定,一定容易弄出乱子来!”他的话在舌尖上咀嚼着,全身如中了电的震颤。想到北屋中与妻稍说几句,趁机会总得出去躲躲,刚刚走到两扇木方格的外门边,铁圈刷拉响动,从门外冲进一个梳着双辫的八九岁的女孩子,恰与他撞个满怀。不错,飞跑进来的是他的第二个女儿,然而他不及思索,便本能地窜出去向夹道的厕所钻去。
“爸,妈叫我喊醒你要买菜的钱,还得给我买油条吃的钱。”颇伶俐的女孩疑惑他是要出门,急急地说。
“哼!”他又转回身来,更不答孩子的问话,向自己的住房中走去。
虽是四十岁而颇有风韵的妻正在外间方桌的一旁梳头,大女孩的读书声由西里间中传出。一条黄色短毛的瘦狗在门前的阶石上用两只前爪,搏弄着一个死雀,一切都很平静。难道不久就要破坏了这和平圆满的家庭?为了收容一个人便必须发生?他的突跃的心与恐怖的情绪不能自抑,面色苍白,一步刚走进门限以内。
“唉,怎么啦,你的脸煞白,什么时候才睡?昨天晚上,……”妻立起来,急于回顾,一件褪了色的蓝布梳头外褂落到地上。她的长发委宛地抛到桌子的下面。
“还没吃早饭,夜来叫大家好等,二叔,实在对不起!”这微带快乐的语声由转角的小屏门口一直叫着到于先生与妻对立的屋子。原来恰是卓之,新剃得光明头顶,连帽子也没戴,另换了一件深蓝布长衫,从外面推门进来。
于先生的面色骤然变为温霁的笑容,不过还有未完全变过来的神色。他什么也不说,便一把将这位一头汗的青年拉到靠西面的椅子上坐下。
“你以后万不要晚上不回来,什么时候,多担心!”
“无奈事情太忙了,好在没有几天。……”话没说完,卓之取出一条白绢手帕来拭着脸上的汗滴,又时时拂抹着光头顶。向桌子旁将长发挽起的于太太看看,便不再说下去。
西里间的书声已经止住。一个梳着双髻子穿蓝竹布短制服的女学生活泼地跳出来,……她是于先生的大女儿,在这边女子师范的一年级读书。
“噢!爸爸,这会卓之哥回来了,吃过饭我们到公园里玩去。”她才十六岁,红红的面颊,好笑,好运动,虽受过严厉教育的管束,却是灵活而天真的少女,只知道读教科书,看小说,此外的一切事她都不明了。
于太太已将后垂的元宝式髻子挽好,对着镜子用爆花水抿了抿齐向后拢的额发道:“只是星期就想向外跑,不知天高地厚,没看见街上都是兵,差不多要再听炮声了,越上学越小孩气,什么也不怕!”
“妈,怕什么,管她呢,南军打过来更好,你不知道那些学生都偷着看《三民主义》的小书?哟!那才是宝贝呢,借也借不到。好在我也不想看,是不是,卓之哥,你从南边来,一定知道这些主义。……与咱什么相干。这样好的天气不玩,老闭在屋里会闷出病来。妈就是只会洗菜,缝衣裳,什么事也不想。”
她好说的习惯无论见了谁就是一个劲的说下去,说到末后的一句话,她开玩笑似的向正在凝思的卓之,将小嘴凸起,卓之也笑了。
“你说妈只会洗菜,缝衣裳,好,你能作什么呢!”
“能穿衣裳。不拘怎么样,有手没手的讲究,——还能傻笑。”于太太向身后的面盆中洗手。
“不,谁不爱笑呀?独有爸爸终天是愁眉苦脸的,不就抱起那些难懂的书本来哼唧。还有卓之哥来了这几天,就是出去,偶然回来,不是写便是楞着眼想心事,真怪,也不懂得有什么大事。”她将一条绣着小花的手巾缠在右手拇指上。穿着绿布软皮底的学生鞋的左足,踏在门限上作不规律的摆动。憨笑的圆脸望那方壁上一幅绿杨城郭的山水横披。
于先生从沉郁中叹口气说:“卓之,你看十六岁也不算很小了,还是任么不懂,读书也好,不读书也好,我全不在乎。也算不错,她在学校里是小孩子,只知道玩,这一层却倒使人省心不少。……志云,你应该学学大人了。卓之来这里住几天,他忙得很,哪有工夫同你出去玩。……”
“忙什么事?”这是接语者应有的疑问。
“停会同你说,不要着急,二叔,到外屋子里坐吧,我有话同你商量。”说着他同于先生走出北屋的黑漆门脸去。
志云满腔的高兴,想不到这古怪的人忙得连句闲话也来不及说。她自从见过这位远来的青年,很想能以听听他的议论与指正,或是灌输些新知识给自己。她过于寂寞了,才考入师范的第一年级,所学已经有限,而且规定要读《诗经》《左传》,那些字句古奥的老书,教员先生们都是十分死板地授课,一句关于新思想的话也不敢提起。这两年的学校中没有集会,没有言论,终天过的几乎是私塾生活。甚至连上海报纸都不许看。虽然曾在图书室杂乱地阅过几本新小说,她只能片段地鉴赏出那些句子的美丽,别的也看不出有什么令人激动的话。回家来,母亲是忙着家庭的生活,妹妹,弟弟小,闭在屋子里,除了温读教科书外,她什么不能做。那几本极平庸而缺乏趣味的书本子不能满足这位姑娘的求知欲,一切新书报无从看到,于是她的唯一的嗜好便寄托到旧小说上去。家里的《水浒》,《红楼梦》,《镜花缘》,都是她身旁的良伴,关在密网笼子里的少女,只能从这些小说中的人物与行事中找到慰安与兴奋。她没有闺阁中旧式小姐的娇养的心情,也没有新时代中抱着女性中心主义的女学生的活动。旧日的一切她尚不曾有深深憎恶,然新的理解与新的事物也没有机会可以引动她追逐的志趣。在寂寞中她觉得郁闷无聊,但也说不出为了什么。
不曾见过面的卓之突然到来,给她平空里添上了不少的欢喜。然而卓之却那样冷酷,从表面上看去像是一个调查员的身分,终天是尽着跑,尽着写,同自己说过没三回话。这不但使她疑惑,而且使她不信他是这样年轻的一个男人。平时她也无意中见过那些中学生对于女学生的热烈追求,情书,会面,恭维的话,与小心的奉赠,虽然在这空气严重的省城中别的事情都十分销沉,独于这样的事她知道不少,高级班的女同学,互相骄傲地向人夸示。她认为凡是女子都有骄傲的本能,自然她还想不到什么是恋爱的密诀。不过自见过这位英挺高傲的卓之以后,她的信念有点动摇,她没想到其他的事,唯一的断定,是卓之不像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子,更不像一个学生的行径。她的单纯的心不能变化着去分析这远来青年的心理,但她在不自觉中感到失望。
一见卓之淡然同父亲去后,她有点生气,脸上红红地将左足斜蹬在门板上道:“值得怕人,怕人无好事!自从‘他’来后,连爸爸都添上了心事了!动不动地坐也不是,卧也不是,向着破书出神,妈,你留心了吧,那间屋子,简直能,……简直就是一个会议厅。”
顿了一顿,她又接着嗤笑着说:“两个人有什么事会议,偏不让人听?”
于太太皱皱眉毛,用毛巾缓缓地擦着微黄的脸道:“多管什么闲事,反正不与你相干。少说话,出去不要声张,这时候口杂了不好。你爸爸为你好说,嘱咐了多少次。……我看从明天起学也不必上了,本来没有多少学生,不是走的不少?没见你偏不害怕。”
她的得意的话想不到引出了母亲不上学校的提议,这是一个新闻,合起连日在校中听到的种种谣传,她才有点恍然。即时将白线袜装住的小腿从门板上挪下来,一步跳到于太太的身前说:
“真不好么?妈,错不了,是卓之告诉你的。”她并不惊讶。
“什么,他才不向我说哩。”
“看他像终天地出去调查事。……”
“少说话!……”于太太的口气颇严重,使志云的疑惑更增加了。她想这年轻的卓之果然是来……的?看他那困顿的样儿,真不像,说话也不像个新人物。……这是刹那中的思想,是笼统的,模糊的判断。实在,怎样的行动言语才是新人物?她也是茫然地描绘不出一个明白的轮廓来。
她仰着头看那光明的日影,聪明的小心眼中知道母亲的性格,再往下追问是得不到答复的,疑云在她自己的心中渐渐地扩大了,也渐渐地有点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