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的七月十四这天,从清早到摸黑,合算起来,是朱格庄上几年来顶顶尖的一个忙日子。
在全六月里倒有二十多天,快一阵慢一阵下的骤雨,一入七月,天气忽然转变;像是有意给这一方诚心谢神的农民增光。放晴时多,分外加上热力;虽已到出伏季节,仍然熏蒸得石焦土热。因为上月的雨水丰足,凡是土地上的草、木、谷类,无不急生暴长。十天前还不过约摸人头高下的秫秫棵,现在已经迎风晒穗,大长叶子与比拇指还粗的秸秆,密密行行,即使有几营人马藏在里面,也不容易从高粱地外边瞧出痕迹。朱格庄左近田地,因为靠近大河,沙多黑少,所以种秫秫比别的谷类易于生长。有的在接连成片的地上,东一段秫秫,西一段黄谷,间隔着从春初下种。然而,会打算的庄稼汉,为了烧料,为了收获多,多数是把秋田全种这最宜生长的食粮。
按着每年的经验,农家本想等到过了盂兰节“打秫秸叶”,七月二十以后便可割秫秫了。不料,雨多棵足,这些日的青纱帐长成得特别快,若不及时打叶,眼看那些方在饱粒的高穗就要减少收成。有此一来,可以偷闲几天的农人,却反而结队成群光着脊梁,不管热天大日头地,钻在秫秫棵里,把那些过多的下部肥叶手掠下来,好让这好高的谷类,把它的滋生精力全向穗子上一个劲儿涨饱。自然,因为男人们要趁时候赶快,每个农家的老少妇女一例早起,作菜送饭,预备三五天完了打秫秫叶的工作。
再加上,这也是苎麻割第二镰的时候。过时不割,麻皮太老,批出麻丝,任管怎样晒,煮,不会白净。麻在沙土地方最易长大,所以靠近运河两旁的民田,都有一部分种植这种五谷以外的植物。本来,割麻与别的谷类不是一道:因为麻有大麻也有小芽随时生出,到了时候,不割大麻,不但小芽难见旺相,就是成熟的大麻反而过老。论时候,在五月初割第一镰,六月半割第二镰最最相宜。无奈整个六月里大雨时行,浅地里水消不及,又往上添。一片泥泞,纵然农人情愿淋雨,可也没法向麻田里插足。一入七月,他们看看天色转晴,田水暴干,第一件急于要做的农功便是麻割二镰。不比别处的麻田只是小小部分,用不到正经劳作,这儿,苎麻是大宗的收获,他们为补偿六月间麻芽速长的损失,所以赶紧收麻。
盂兰节的演戏新闻早已人人听到,而且人人在忙中怀着欣喜的盼望!什么“景家班子好家伙”呀,“三上吊的把戏还有人会来一手”呀,“‘目莲劈山’,要晚上唱才热闹”呀,“听说有两个坤角儿倒要开开眼”。像这类有关那个江湖班子的往事,新话,以及锣鼓、把子、厢,甚至打跟头的武艺,怎样才算到家等等比较的议论,在朱格庄的每一家庭,每有男女聚处的大树底下,高粱棵地头,晚饭后的月明场上,人人交换着他们的戏剧知识与记得住的演戏典故。虽是白汗珠子从发根滴到脚下,有的强撑起瞌睡眼睛同人争论那出戏的内容,像中了魔术似的;被七月十五开锣的先报迷住了这些心思太简单的,也可说是生活得太少快乐的乡下男女的灵性。
打秫秫叶是农田里最容易最不用手法的工作,一连六七天,没到初十,他们家家已在圆场上堆起好多圆堆。高粱地里也渐见冷落,听不到嚓嚓嘶嘶的掠叶声响。一眼望去,那些挺直身个,顶摇大穗的谷物,下半部稀疏清亮,不像以前的密帐形样了。唯有割麻的工作还没完了,因为,割麻并非人人一见便能动手的事;而且割第二镰的辰光更要小心谨慎,才不至伤及幼芽,误割新棵。按他们的老例,每棵麻的根旁,小芽生出六七分高,便是割大麻的恰当时间。这一季雨多水深,幼芽虽然易于上拔,可是沾泥带土,与大麻麻根结旁一处,一不当心便将幼芽带割下来!幼芽受损,那就影响到八月间末一镰的收获。有此关系,这倒不像打秫秫叶那样,无论何人便可横掠,竖劈,随手处置。年老农夫在麻田里教导年轻的后辈,怎样分根下镰;怎样留棵隔行,这需要细心,也得耐性。因为每亩麻田,一年三镰,收割下来,经过束,浸,晒,绩的工夫,就算自己不用卖到市上去,平均每亩总可得净麻几十斤,比起售价,自然高过秫,谷。
又加上麻由根生,到十月下旬将割后根楂用畜类干粪盖好,免避雪冻,第二年春天扒去盖物,苗即生出。虽是割时费力,却没有春耕播种以及几遍耘锄的麻烦。
农忙中的光阴像翅子长成的雏鸟,眨眨眼已经到了七月十五的前天。原来提倡演戏的诸位首事,都是自个种着田地的农户,虽有两位是在隔这儿近十里的市集上开着店铺,可是商农并行,一样也得时时下乡指导着家人做地上功夫。由于割麻,打秫秫叶两种的加忙,就连这群首事老人都累得眼巴巴地不得休息。这些日,忙着“写缘簿”,定班子,借木杆,以及找扎棚匠搭草台,琐琐碎碎,与他们的田中生活同时进行。为了约定的日期及时赶办,从这天清早,鸭儿湾下坡便有一群棚匠在那里搭扎席棚。沿着苇荡的一旁土道上,两人共推的车子用牛驴套拉,上面都是松木长杆,厚薄不一的木板,以及从赁铺中租赁来的彩绸,灯笼,粘糊牌匾的木架。三三五五的赤脚孩子,从各小村庄聚拢跑来,对草台的构成先感到天真的喜悦。
鸭儿湾,实际上已是一片高低不平的坡地。当日虽有两个大水湾,现在完全干涸,只剩下底下的碎石,青草,迎着大野中的热风,自遣寂寞。因为这是公共地方,本非私人所能占有,除掉平时放牧牛羊之外,并无什么用处。苇荡所占面积是微弯的修长的旧河低岸,由西向东渐远渐高,直到接连着十几棵合抱榆树的所在,便是鸭儿湾的旧址。现在,草席戏台的后台便借搭在三棵榆树中间;就着粗大树枝接合台柱,那些尖圆形的绿荫荫的榆叶,从台板上便可伸手掠到。
戏台正对面是朱格庄的土地神祠,虽是高不过中人的庙宇,却有两进,而且前进的映墙外面有对竖立的朱红旗杆。下面是碎砖砌成的旗杆台,年远日久,有一根木杆早已折断,只余下比座台还矮的下半矗立一边。那一根虽然剥落了朱漆色彩,可还完全无缺,旗杆尖上仍挂着一段浅黄色黑字布条,像是旗帜,也像是酒店门外的布帘,冷落地天天挂着斜阳的残晖,迎风微颤。就在这边旗杆座旁,先已搭好一座无门的席棚,里面一张乌黑木几案,几把粗竹圈椅,是演戏首事先生们的办公处,所以预先搭成以便实行他们的职务。
阳光渐渐由东方向上升腾,古榆枝间的云雀还没停止清晨的歌唱,高大先生拖了一条藤杖由家里慢慢踱到土地庙西北角高土墩上,趁着大家正在纷忙的时间,没瞧见他到来,先自消散一会。他真像一位登高舒啸的隐士,倚着拄杖,在土墩上向四周贪婪地眺望新景。
几乎一个年头未曾走过这儿,当此夏末清晨,他望着起伏波动的绿苇,横枝肿干的古榆,苇荡外略现浮光的积水,以及土地庙后一群正玩着跳瓦戏的顽童:这种种景象从愉悦中引起他多少年前偶在此地与人争斗的一番回忆!即时,深沉地落入怀旧的梦幻,对于迎面多少人方在搭盖戏台的工作竟若不曾看见。
“三十年了!……”
他不自觉地轻声露出这四个字的低音,不错,三十年来,长得极慢的榆树有的已从壮年渐渐显出衰枯的外貌,而那时仅有一簇簇的苇塘却扩大成这么修长的大荡!……但是,自己那时的勇武,路见不平便施展腕力的旧影,竟在这串悠长岁月中消失净尽。如今,左近一带的年轻男女谁不对自己当做一位老实长者敬礼,尊称?但,……
就在搭住后台,靠东首的榆树底下,当时,已是叶子半脱疏枝索索的秋季,在暗薄的月光之下,他为了听见河中(那时河身虽窄还有长行的小船挂帆经过)泊船上有女人的哭闹声音,牵着那匹从军中得来的老马,靠前追问,谁料竟然引起了一场猛烈的决斗。
那把虽经抹过血迹的短刀,这些年来一直挂在黑魆魆的寝室的横梁下面,自从那次出鞘以后,曾没抽上看过。只有它是事实的明证。在回忆中,他觉得那场事像在搭成的戏台上面,演武行斗剧一样。
不遵守单对单的比武定规,他们竟为图谋人家的妇女,两个人一齐跳上岸来与自己拚命。这些贩运私盐的盐枭,原是无恶不作的野兽。没料到自己偶尔管管闲事,竟会弄出骑虎难下的局势。
一根铁尺向自己肋骨掠过来,幸而转身得快,那个盘着粗辫根的黑脸,用力太猛,左腿一闪,沿着岸旁软泥滑下河去。也非自己真有抵得过他们的武技。可是另一个莽撞东西,缓上两步,还以为拿铁尺的汉子被自己打落水中,他似乎先自慌张起来。虽有尖锋的攮子,与一根盘皮结的马棒,竟然没曾伤及自己。反而用刀尖把他砍伤胳膊,那根粗大马棒竟丢在丛苇里面。……及至落水先锋拖着一身湿衣好容易爬上石岸,而脸上一朵疤痕的少年已被自己踢倒,把他那拿攮子的右手反折过来,用刀逼着使他撒手。
一个吃过水,一个受伤在地,算是偶然徼幸,在不意中获得胜利。自然,他们不敢不听自己的询问与指挥了。
……把他们偷抢来的少妇送上码头,驮上马匹,然后一个个,缓缓地让他们跳进帆船,料定他们不敢再作逗留,……自己趁着高兴,持刀牵马,将那位少妇送回隔着十里外的市集。……
为了避免大家谈论自己的冒险行为,除却市集上有三两个老人知悉之外,东村子里,很少听人说过高大先生在中年时代曾有这件大事。
早在脑中渐渐失掉印象的往迹,对景生思,在这片刻中一一映露。但,俯看当时的碎石河岸早被蔓延开的苇荡遮没,就是那段河流现在也变成一条污浊小沟。约摸在那棵横斜生长的大榆树后,是打落少年盐枭的马棒之处,三十年的迁化,就在这古老的小小的地方,已经使亲身经历者觉得全是空荡荡的,像迷梦的幻境。……然而,那一夜中自己的蛮劲;那个少妇全身抖颤,直到她家中还结结着不能说话的神情,到现在,像清洗出的影片,黑白分明。
……高大先生想到这里,不自禁地用瘦筋暴起的手背触着前额,胸中的呼吸似乎分外沉重。……因为记起那个被救的少妇,像电光从暗云里偶然一闪,倒使他联想起另一件心事。虽然不是常通音问,自从那件冒险经过后,过了两年,他知道那少妇的丈夫——是一个某县原籍,而在市集上开设粮食点心店的店主。——犯了肝肿症候,丢下他的二房夫人迳回原县。因为家里不承认他在异乡娶过的家小,所以那个少妇从此以后便过着无儿无女的孀居生活。约在十几年前,高大先生还在市集的德国教堂里与她有过一次会谈。又过几年,听说她已入教,并且到永宁的女修道院里,跟着女外国人办理收养小孩子的事务。前年,高大先生为卖蚕丝到那大城里去过一趟,并且专诚找到那所高墙黑门的女修道院,恰巧,她到乡村去了,没得见面。……对于这位患难相逢的女友交谊,他一向保守秘密,每逢心潮触动时,便有点依恋的异感,像慰安也像凄凉。若是平常亲眷,自然可以请她来此,借着听戏在自己家里住上几日。但她已是等于出家的外国式尼姑,万不会为了这儿演草台戏便会降临,自己更无冒昧相邀的可能。因此,这位年老的园艺家,从眺望的回忆想到那位也是花白了头发的少妇,一双缬纹重叠的眼睑渐渐觉得模糊,目前的景物也像蒙上一层薄薄轻雾。
“喂!大先生,你倒好。老早跑来,不到棚子里吃茶,在墩上楞瞧。……可是察看鸭儿湾的风水有没有再好的年月?”
原来他的身影早被西村上与他差不多岁数的纪老头子发见,从席棚窟窿里瞧他老是立在墩上呆看,过了顿饭时候,居然不响不动,像泥胎似的挺在上面。纪老头子再也耐不住,便走出来向他问话。
“啊!啊!老纪。……”高大先生从坠梦中转回身来,信口顺出这四个字,却没得答语紧接下去。
“大家都来过一回,现在回去吃早饭去,棚子里只有我一个。……你没到,想饭后派人找你。……班子今晚落庙,衣箱行头刚刚推来,在我家的粮食棚里。……喂!明天辰时上香开锣,就是头一天的排戏还没定好;班头昨儿来过,又忙着到市上去置办物件,大概快到了。什么戏这非请你点派不行,别人谁懂得那好多?第一天,自然是点又吉利又火爆的排场。……”
高大先生扶着藤杖挨下土墩,方觉出小腿肚有点酸麻,一边借拄杖拨开丛生的茅草,一边向着比自己矮一头的纪老头子点首。……
“这算……算我来,可是明天的,以后,得你们大家出主意。……”
“第一天咱得好好乐一下子,大家掏腰,对着大戏喝次快酒。……说不定,第二天,第三天,还得招待城里来的那些行行子,哪能净听戏!”
他显然有些愤慨,绵绸短衫都不曾完全扣好布扣,胸前黑斑错落的皮肤,一鼓一落,分明是气粗的表现。
“怎么??城里什么人专来听戏?”
“听戏倒也罢了;还要借着咱们搭的台子登台——演——说。演说若是玩玩也还罢了;我说,高大先生,你走过的码头多,有老经历,比不得咱这庄稼老,你听说过?还有女的——什么的女党员也要来?干么?……‘妇女血会’,这不是平空天鼓响?昨天,市上的公所,已教人来预先知会,教咱在开锣后两天,预备——预备茶水,一顿十几个人的午饭。……干么?不讲别的,咱凑钱为的谢神,为的图个大家欢喜,这一笔的外找,找谁背褡裢?你——说!”
纪老头子将右手中的大蒲扇向头上用力扇动,络着红丝的老眼真像有火星向外爆发。
“啊!想不到!想不到!究竟是些什么人物,男的女的?”高大先生平日连市集也轻易不去,所以听来似乎隔膜。
“什么人物——什么人物?他们年轻的才明白,说是县党部的人下乡演说。知道咱这几村唱酬神戏?……再说遍,县党部,谁知道是干哪一行的?……”
高大先生虽不常闻外事,可有一份过房儿子从大城里寄来的报纸,每隔几天,跛脚园夫便上市集从邮政代办处取来。自然是十几天前的新闻,每天晚酒之后,他便戴上老花眼镜,略略过目。现在听到“县党部”三字,当然比只知看黄历本子,会查婚丧吉日的纪老头子明白得多了。
“原来咱县里也有了这种分部。‘天高皇帝远’,你我真是在家出家,除非洒麻、下种,哪会知道这个!——但,这怪咱高兴演戏;不,怎么也轮不着到这儿来开演说会。”
“演说,演什么说?大家打招呼,耽误工夫,难道咱预备茶饭还要听话?鼓破肚子的怪事,早知道有这一手,我头一个不上缘簿,唱什么戏。”
“左不过一出戏,怎么还不是一出?好歹让他们说一阵算了,老纪,咱这把年纪的人睁眼看热闹有多少年?什么认真,大家混混罢了。”
高大先生究竟富有涵养,又凭他的个人经验,从清末起直到北伐,他是坚守着一贯的看法。总以为像这样反来覆去,这样东倒西醉的世界,再不容易有清平安定的时期,管下了也看不了!乐得眼前舒服,万事纷纷,自然有它的结束。一向对于新的种种变化他不反对也不赞同,不加批评更没主张,只要有园可种,有田打粮,做一时说一时。……这是他的最简单最清晰的态度。对于那些忽而改新,忽而变故的种种章程,因为与这荒僻河滨的乡间关系较少,所以不甚惹起谈论。但这两年以来外面转变的情形与力量,像比前些年骤然增加速度,就是向来不愿问闻的高大先生,在灌园缫丝的余闲,也禁不住从淡淡的心底浮动隐忧。
虽是在口角上借着不介意的语气,把那些年轻人要到此演讲的传闻说做稀松平常,实在,他对纪老头子的干冒火气觉得似非特别乖张。“为什么偏拣着乡下人甘心凑钱自找乐子的时候来找热闹?”
心底的疑问不好直说,为的那更增加纪老的怒气。
“让他们去!你,我,谁不记得从民国元年夏天闹党,反来复去,明党暗党,闹了这十几个年头,现在还不是那一套?没人理睬,自然,……”
纪老头子的稀黄短胡子,在他的唇上根根都像向外拔动,听高大先生引说“共和时代”的闹党,便坚决地晃一下脑袋。
“不对!你别净说太平话。那还是两党,三党的对闹,拉党员,偷票匦,不过为争选议员,抢官做,好歹还不管老百姓的闲事。横竖乡下人靠天吃饭,到么时候也轮不到庄稼汉拿印把,凭他们玩把戏,夺来夺去。……现在呢?我不会看报,——你比我明白得多,不是,听市上人的话风,动不动要立会,说是……叫庄稼汉立会;叫小学生立会;更怪的是连只懂纺麻送饭的小媳妇大闺女也要立会!这怎么讲?比起那时候,只是要大家会写字的,给他们照样画个名字投票完事。……你想,这不是成心对乡下人开心吗?”
“嗄!”高大先生见过报上有这种种党会的章程,听说党部派人到此上台,他早已胸中雪亮。纪老头子更一叙说,才明白这种消息从市上飞走下来,连著名顽固的纪老也能说出名目。他用藤杖指着对面约七八丈远未完工的台型,从喉中迸出这一个字音,像要往下续说。
忽然看见棚匠头儿兴匆匆地从台板下面钻出,直对他们的立处跑来。
高大先生赶着吐口长气,算暂时结束了这场讨论。
这时已过巳初,树木棚子在地面上的阴影渐缩渐短。他们虽是并站在坐棚一边,也觉出地上的热度向上蒸发,从棚匠头儿短袖汗褂的湿痕,更可见出这日的大热。
原来他向这两位戏首事报告,台子上午准能扎好,只等明早挂绸彩,上匾,榜,用大红纸糊好的匾榜架子,马上送到坐棚,请他们午后写好,不要耽误一早悬挂。
“找谁来写?”高大先生偏偏忘了这件要事。
“昨天与市上茂生油坊的账先生讲过,饭后他就赶到,笔墨都已预备停当。我不懂,大家都说他是这方圆几十里以里的写家,市上两个学堂的老师没一个比得过的。”
高大先生到这霎才从口角上现出一丝笑意。
“不错,今年正月初一我到市上挨户看新门对,最像样的只有范先生。敬神,应该规规矩矩地用正字。……别提学堂先生,什么什么毕业,少说,八九年的工夫花上,出来教小孩子,教科书上的字,念错音写差体不算,有时偶尔听见好掉文的,驴头不对马嘴。论理,咱一样不懂,不该瞎三话四,可是,可是,这么尽混下去,小孩子读来读去,连封家信也要写不清楚!……写字,在他们说是耽误工夫的闲情,没有好坏,画的对样罢了。”
没等纪老答言,那麻面的棚匠头,因为小时也入过几年蒙学,同样对现在的新教育抱着强烈反感。他气吁吁地道:
“闲情,都是闲情,偏偏他们今天唱歌,明天赛跑是正事?除了吹跳,有么本领?不瞒你两位,我的两个孩子,情愿多出学钱蹲在私垫里背老书,为的真要认得几个字;不想考官,发财。入学堂吗?书倒不见得懂,先学会了什么瞧不上眼的本事。”
“小学生呀!”高大先生觉得棚匠的话似乎说得过分。
“啊呀!我的大先生!你轻易踏不上市集的街土,怪不得想不到。自从上年,革命军打到北方,各处有学堂的,都得每礼拜开会,唱什么歌,打这个,革那个,十多岁的学生,谁不会几句新鲜黑话。”
“怎么……黑话?”高大先生插问一句。
棚匠天然有说俏皮话的才能,谈到这里,反而引起他的兴趣。
“黑话,——大先生,你应该明白是切口呀!反正外人听不懂,还不算黑话么?”
“外人听不懂,说的人懂不懂?若是自己人也不懂,那才连黑话也够不上。”
纪老头子硬断上两句,高大先生与棚匠同时噗哧一声,在微含叹慨的含蓄中踅入坐棚。而对面有飞角卷檐神气很威武的空台,矗现于芦苇古树间,遮成阴凉,等候开演。正当人语鸟音一时俱寂,它听过这三个土头脑的乡下老的顽固言谈,空洞洞地,像是涌出及时的高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