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之因为昨夜中手与口不停的忙碌,今天起身很晚。已经快九点了,他躺在于先生家外院南屋中的木榻上,回想昨天派人送信,发电报的工作,约计今晚都可到达。觉得十分放心!这儿的天气近来颇热了,差不多与上海相似。想到“上海”这两个字,他记得在闸北召集那些有力量的工人与青年,暗夜将那位不知深浅的北方旅长的军队缴械事,已快近一年了。那时自己正在与几十个同志担任着秘密工作,但想不到经过一年的苦斗生活,又实行这一次的北伐。这期间演过多少悲剧,自己还是随了军队南北流转。……没有余暇的工夫容得自己作细密回思。他立时跳下床,用冷水抹过脸,看看一床一桌的简单陈设,与那一叠报纸,一副臃肿字体的破对联,都与主人家灰色态度相称。他收拾完了后,披上灰市布长衫,换过布鞋,并且套上借来的青羽绸套裤,带着破边粗麦秸编成的草帽,对着桌子上的小圆镜望望,自己也笑了。他知道很规矩的于先生已经上班去了,他的黄瘦太太正在动手做饭,便不去打扰她。正要预备出门,到了风门口,又转过身去将墙上的日历撕去一页,很显明的阴阳合历的字码便露出来。正是四月二十六日。他对着这如钩铁弯成的两个阿拉伯字,用指头算算数目,迅速地跳出了这小巷内的于家门口,一口气奔到麟祥门。
这距城门很近的大街向来是十分清寂,除了一部分学生外。常常见到的是推着重货的小车,卖油条豆浆的担子,以及由乡下进城来买卖货物的农人。近来虽然将旧日的房子说是改成什么大学的一部,只有稀稀落落,穿了长袍的青年在那里边读书,除此外,一点看不到像一个大学区。卓之迎着四月的朝阳,觉得脸面上有点灼热。街上偶尔有几辆黄包车懒懒地拖过来,似乎生意也不好。他向西急急地走,渐渐出了街道,走入郊原。看见推着粪车光背的农夫与满脸汗水挑着果子到城中来的那些诚朴汉子,不禁向晴空中嘘了一口气。忽然,路旁小茶馆门口的天棚下有几个人谈话的声音,很清切地送进耳内:
“这几天你看老是吹黄风,就不是好兆!”一个敞披了布钮子小褂的老人说。
“哼!真不是好兆!泰……安,不是教南军夺去了吗?”老人身旁一个提画眉笼子,青衣裤的人低声问。
“说话留点神!幸亏这个地方没有巡街的。”
卓之装着有事的样子迅速地掠过茶棚,却转向东南方的一片细柳林中钻去。他这个装扮令人认作是学生的听差,自然说话的人不理会他。他却从柳林的后面转个弯,借着矮树与乱生的柳条遮住身子,又走到茶棚的后面,他立住听,果然那两位微带叹息口吻的人还继续着讨论这问题。
“咱这个地方自从永乐扫北以后没遭过大劫。听说清兵入关把江南收拾得厉害,这里却早挂了‘顺民’旗并没伤多少人。不是铁公祠就为那场事盖的?那才是忠臣哪!他把朱元璋的牌位教守城的兵顶起来挡燕王攻城的兵。……”
卓之无意中听到茶棚中的野史。一会,似是提鸟笼子的中年人道:“到底是那时候,打仗也还讲道理,不像现在一炮就轰出几十里以外去。……我想,咱又快听炮声了!泰安距这里多近,没有铁路也不过一天一宿就打过来。昨晚听我的邻居,——他是伺候马副官的——说,情形不好!再退就要守界首了。不是吗?××兵又来了一车?……”
“你怎么知道?”这反问的话有点吃惊。
“往纬四路小菜场回来的菜贩子说:东去的站上一堆堆净架着枪。”
接着老人一声凄然的叹息:“南军,北军,革命党,……愈弄愈热闹了,连鬼子也要出场,真他妈的,这日子还有过法!……”
“算了,发什么气,天塌了咱也得白看;谁来咱也没法子,谁知道?好在咱都住在城外,不是热闹地方,逃又逃不起,四乡里,好,不是兵就是横行的土匪,还不如在这边等着看哩!”
再听,老人家似在默思,没有答话。卓之抽身蹑足,从树林子里向商埠的马路上急跑。
不错,××兵的出发他早已知道了。不过昨天晚上到的这一批,他还说不清楚。他只知道前五天由天津那边到了三个中队,已有人作过详细的报告送出了。这无意中听来的街谈,蓦地使他转变了去的方向,本想先到通信机关走一趟,再往开会的地点去,但他转出柳林沿着道旁的几片麦田,直向魏家庄后的路上去。
田间有些麦子已被割了,两寸多长的黄须麦穗一捆捆的躺在地上,被几个带围笠农人守着,预备推在车子上。有的还在田地中摇曳着,层层黄云的波纹。麦地旁有一个小池,池上满是积下的浮萍,散开的,聚叠的碧色小植物们在这一点点积水中互相摇动。风是轻暖,温柔,正是诗人们所赞美的清和气候。他一瞥眼看着这安静的郊景,与那些为生活忙劳的农夫,无意识地感到近来少有的郁闷。他在两年中几乎将全部的生活沉在纷忙争斗里去,以前偶有的闲散感觉全被热烈愤激的工作压倒。纵有对酒当歌,与别的愉乐时间,那不过是挥发出少年的狂气,丝毫没有清净的兴感,如被在这地方大自然所陶醉似的。他的脑子中有火热的现实问题,与工作紧张的自信力,然而他看到这些可怜的被安置在古旧生活模型中的人们却不能不感到凄然的辛酸。在这个沸腾着热血的国度内,却只有都市中的回血管,没曾增长生力的静脉,分布于全中国的乡村中去,他们仍然还是被铸在陈旧模型之中,子子孙孙传述着这一种典型;这一代为那一代重复拴上无形的锁链。他们宛转于水火般的生活中到现在不单动不得身,就连长呼的力量也没有好多了。他常想,这次的事业能以将没有这等静脉地方的旧模型毁掉吗?能够将那无形的锁链破坏吗?他抱着直往的勇力与青年的乐观精神,早早投入了这个旋涡。不过自从在武汉打过几个翻身之后,他有点茫然了!他的青年热血一样还在身上燃烧着,然而他多少有点像前五六年渐渐地感到心中的阴沉。环境不允许他就此驻足,前路上的光明还是引导他的明烛,然而不同了,他的勇力与信仰,似乎微微震动了。自然,他还是照旧的努力;还是咬紧了牙关与反对派苦战,至于远远的将来呢?他渐渐不愿寻思。
这时他回想着前事,已走到公园的东墙根。头上的枝叶遮去了薰晒阳光,而都市中各方的喧声已经清切听见。
仍然是忙乱地走着各样的人,来回冲撞的汽车,大商店门口挤满了瞧那些花花绿绿“舶来品”的男女。一切都很平静,唯有穿过南北路一直到邮政局三层大楼转角的地方,可以看明一行行的黄包车由普利门出来。上面满是箱笼,网篮,与女人,孩子,简直数不清有多少辆。一列行李火车一般向西飞去。他想:这一定是往车站的,不错,他便随着这些车子走去。大马路一边,三三两两换票子的小摊,都很忙碌;原来大家都在这些小摊上将库券与军用票的少数票子换成现洋、铜子。这些景象前几天还不是如此匆忙。街上仍然还是复演一天天的生活,细看起来,却只是人群的来回,拥塞着奔走。那些卖绸缎,奢侈品商店的伙计们,多数安闲地坐着,不像以前的精神了。这现象,卓之留心看去,便明白希望的实现日期不久便可达到。正在迅急地在车子丛中躲闪着向胶济站闯去,却见一个小商店伙计样的青年从水沟里俯身捡起一张印着字的白纸,方待往下看,他背后一个穿蓝布长衫的人道:
“走,走,看什么?”那个青年即时将纸片抛到泥沟里去。接着行人的飞潮从后边冲来,卓之没听见那青年说什么话,便看不见了。
卓之抢前一步,他的目光恰好与斜贴在泥沟中的纸张上的四个字接触着,看见“告民众书!”四个字,他自然无须再捡起来看了。
“这一时光让它躺在泥泞中吧。”微微胜利的笑容,浮上他的嘴角。
那真是大观,胶济车站门前的行李山几乎将那巨大的门口堵住。灰衣的鲁军,与黄制服的×兵,不住在门口出入,烈日下大草地上坐了不少的“民众”,小孩子,女人,时髦的姑娘,长袍马褂的绅士,有符号的勤务兵,大家在黄衣兵的监视之下,按次买票预备东去。
想不到他们是这样的惊慌。卓之挤在人丛中,带着冷冷的轻视向那些兵士们睃看。站门内乱成一片,如鱼摊上的苍蝇,汗臭气味从每个人的头上,身间蒸发出来。他们争着,嚷着,红衣脚夫的争拖,与一片数银元的声响,啊!“中国人就是这样胆怯!是这样的自找安乐,这样的如沙子一般的没力量!”他暗暗地诅咒着,但是再一看,几个在一旁冷眼相看的×兵,以及茶棚的老人逃不起难;挑担的农夫想不起逃;军队,——灰衣兄弟们这回是欲逃不可!但短小精悍的×兵呢?他们从远远的祖国中来——专来看逃难的热闹哩!想到这里,便转出站门,从木栅栏中向外望去,月台上还有不少抱孩子,守包裹的男、女,那一列车已将车头接上,缕缕黑烟,悠闲地向晴空飞散,时而有一对肩着步枪的×兵在月台上来回着走,他们倒是那样的从容。
这是一个有力的对照。他不愿往下想去。从木栅栏越过站门前的广场,向西去,是一片×人建筑的楼房,那里有不少的全武装的兵士,有许多支步枪一堆堆地架在门前,他们互相谈着他不懂的言语。
证实了一切的报告,与路旁听来的消息,他兴奋地再走向原路,越过德国人的饭店前面,转向三马路,二马路,在×领馆与报社门口都有×兵严重地加着双岗,这些地方凡是中国人从路中经过的都加紧脚步前去。
在二马路向南的转角处,他停住了脚步,看看表刚好十点半,距离开会的时候还有一个钟头。他想想,便回到大马路再往西去,找到了一个临大街有楼座的饭铺走上去。
一壶酽酽的花雕,这时激动他的沸热的肠胃。还不是吃午饭时候,座上只有他这样的一位主顾。他虽然在前三年曾饮过几回厉害酒,自从加入政治活动之后,果敢地戒绝了。在这时,他不知为什么觉得那芬芳熏醉的酒味能以激动他的精神,一口一口地尽着饮下去,眼睛里浮动着润湿的光。他对于狭义与浅薄的爱国主义向来是反对的,他读过更有意义,理论清彻的书籍,对于这不适合时代的过去的思想,以为是人类的锁镣。为了要求自由与民族的奋斗,借此期望着走入世界中最高真理的境界,他决心舍弃一切,跑到火与血的热流中去。自然,他尝过不少的荼毒,比较起来,却没有这一小时触感的强烈!……
什么缘故?他也不去分剖,他却看明白在纷乱的大城中一定有一出悲壮的惨剧!这预兆不是虚空的疑惑与颤栗,是未来的事实。依他的观察与理智能够判断得出来,他不怕剧烈的争斗,但是眼望这危险与有阻力的爆裂弹在前路上快要踏破,一种悲壮的酸感塞满了突跃的心头。偶尔向楼下看去,可怜的盲目奔跑的人民似乎在街尘中围着圈子团转。眯了眼,找不出一条清楚的出路!……童年读书的城内,将要燃起愤怒的火球与耻辱的血灯,他回想着一切,如刺着的胸间一阵干呛,望着酒杯呆呆出神。
他的眼光从街头上收回来转到白垩墙上一幅粗俗的彩色画,红花绿叶子的牡丹,还有几竿要欹倒的竹子,在上端用隶体写着四个大字“富贵平安”。四个字的神气活像又装架子又惫懒的破落户的少爷。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想,可怜的中国人几千年没曾打破富贵平安梦,现在应分觉醒了!只有在奋力中找幸福,摆脱一切的束缚才能获得相当的报酬。古旧的安乐,与听天由命的态度,……他随手将一杯余酒向缺了口的痰盂泼去。忽地一阵汽车声从楼下的马路飞驰过去。他探身向窗外看,那是些载伤兵的载重汽车,车上全是白布血迹,包裹着头与腰部的鲁军,在汽机声中似乎有一阵呻吟,呼喊的声音。这等景象他在南方见过不少,再不能震动他的神经。虽然从人道方面上想,他也觉得毁伤了不相识者的肢体是可怕的事,然而他却认为这是人类历史上的惨剧!所以,这一时汽车上的惨影,只惹起他皱一皱眉头,倒是从车上滴下的血点渗在久已失修的街道尘土里,即时便被盖了,他想这正是一切的象征。暴风雨过后,连惊怖的梦也忘掉了;不过在恶梦的开始时却令人感到狂惑,瞀乱,与抖颤的不安!红的血从有机的皮肉中分流出来,谁能没有痛楚与惊怖,然而在滚滚的尘土里埋没了一切。……时间不许他再作遐想,几辆汽车驰向东去后,街口上顿时聚集了不少的闲人。冷冷的面色与互相探索的眼光,很静肃地呆立着。再向西看,没有汽车来了,只是近午的阳光在房屋,土地,人身上眩弄着它那灼热的光辉。
他不再迟疑,不再向想象中去追念,幻现出人生的痛苦。时间要催逼着他应分急剧地向现实努力!
十分钟后他已走下酒楼,将有力的脚迹踏入污血的街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