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阵来去无准。当天气闷热得十分难耐,郁蒸如焚,空中像张了一把巨大火伞,可是说不定午后晚间,几片云彩迅速地叠起来,接着漫空沉黑,那上天的奇观,——伟大神奇的瀑布便一个劲儿向地面冲落。虽然急雨不会连续过久,可是那样痛快淋漓的光景真够得上一个“骤”字。自然中一切气象的变化,除却大漠中的暴风,巨洋上的怒涛之外,难有其他现象可与盛夏大雨作比的。
笑倩(不,现在她已被她的义父改名唤作竹青了),在这一季中她才知道欣赏这样骤雨的意境。以前,闷在小小的院落里,无时不忙着打扮,见客,说话的技巧,饮食的酬对,一直到夜深客去,又忙着打发睡魔;就是能稍稍感到春夏秋冬的转变,也不过是由于衣装脱换与口味不同罢了。除此之外,她连云雀欢唱,小鸭儿浮水,各种市上应时花朵的售卖,甚至冷的冰激凌,热的八宝粥等等最易使人由味感上向时季着意的事,都十分模糊。这是她的物质享受太过从容?还是客人太多,言思太乱呢?她无从加以分析。偶然闲一会,不是同姊妹们“顶牛”“掷色”,便学学人家人做做十字挑纱手工,对于气候鲜有触感。至于晴霞、细雨、沙风、密雪,那些最最平凡不过的现象,更难惹起她与那一般笼中少女的注意。其实,笑倩既有灵敏性格,又是富于感应力的青年女子,应分像大观园里那些多愁善病的姑娘们一样,可是环境能够增多,也能够消灭人性中的某几部分;若环境的力量过大,个人的智力无能,真的会把原是活泼泼的生人渐渐变成被装置的机械。这个道理,直待几年以后她才能略略明了。
这一夏期的雨量特别多,像那样骤雨,往往三天两次降落。好在过去得很快,几十分钟后,雨歇云消,依然一轮当空,发挥闷热的大力。笑倩住在靠大运河支流不远的菜园里,到处是层层碧绿的色彩;到处有知了与青蛙的叫闹,又常常看着空中倾盆,白珠急洒的光景,以及各种花木叶子的摇曳姿势。虽说是她独个儿在那两间茅草顶的木阁上面时居多,可并不觉寂寞。她有她的暑期习课;每天按着定时工作,总感到日子过的太快。何况有好多生机旺盛的动植物,无时不对她表送出悦目的形色与谐耳的乐音。
因为骤雨太多,菜畦中的积水溢出,时时会漫过碎砖砌的通道。前十多天园主人吩咐在木阁与下面菜畦间搭成一座斜庋的“板桥”。材料是旧门板反过来横钉上木棒,一端搭在阁上竹栏旁边,一端向下斜插到几块石头缝中,以便她与别人上下利便。阁子虽不很高,离开湿润地面也有四尺。周围借木桩架起,铺上不十分平贴的木板,长方形的墙壁是把松杆木片钉好,里外挂上芦席,中置纸糊的五折小屏隔作两间。这里原是每年夏季,园主人——那又古怪又平淡的老人避暑佳地,现在却变成笑倩的卧房。
名目上是菜园,其实水阁后面便种着三分多地的玉蜀黍,还夹杂着十几行方在秀穗的高粱。沿东面已颓塌了一半的土墙,全是果子树:水蜜桃、大青梨、沙果子、柿子树;最多的是枣树,一共二十多棵,差不多有半抱粗细的树干,每到枣熟时候,青红杂缀,远远看去,真像多少色彩鲜明的宝石密挂枝头。通住房的角门口虽也有十多根小竹子,却不见旺相,怎么施肥培护,若干年来不加多,也不向粗里生长。据说是这一带土性含沙的关系,宜于栽植肉质的浆果,却不宜于培养欢喜水分与娇媚香艳的花卉。所以这一簇细竹不是园主人的当心爱护,怕也不易存在呢。
帮佣的钱大娘,除却早起夜眠之外,园中不见她的身影,因为她要帮着园主人的儿媳烧饭、推磨、洗衣等等杂事。就是那位比笑倩还年轻的媳妇,要主持一家内务,又有不满周岁的婴孩,自然也没工夫到这清幽所在。独有跛脚种园的,只是不落雨,他总在菜畦中分秧、加料;好在雨多不用打水,那两只大圆木筲一直惫懒地歪在井边的草棚下面。
园主人,——这一心一意干着“抱瓮”营生的隐士,一天总有个把钟头到园里溜达。向例,天天吃的青菜都是他亲自摘拔,不许别人动手。至于督导着跛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