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午起潇潇的细雨越下越有劲,晚饭后还是不住。大街上除却来回载重汽车时时放出郁沉的声音外,只有巡街骑兵的马蹄清响。宝吉班的门前从这四五天来不但没了那些光亮的汽车,连包车的影子也不见。这喧嚷着活动着的大城,每到晚间比从前平静了许多。马路旁临街的酒楼饭店里没了胡琴大鼓声与淫荡的笑语,商店早早熄灯上门,一过九点轻易遇不到在街道中游荡的行人。班子大门前莲萼式的电灯只照着石块与水泥的地面,它也像白痴的女人空怀着满腹欲念,却没了风情的表示。如绳落的雨点一直由瓦檐上溜下来激成一个一个小圆的水波,即时又消失了。洋库门里的竹圈椅上坐着一个黑衣的粗大汉子,不住搓着两只空大手,向欹在小竹床上大发髻的年轻老妈道:
“我看还是趁早!像这样老板没有办法,……变的才快哪!阔姑娘自然不在乎,咱得喝风?——又不知道哪一天打完鬼仗!……”
深蓝竹布瘦褂紧束住这年轻老妈的胖身体,胸前突出的肉堆在灯光下像是两个蒸发成熟的馒头。这对于对面的汉子是强力的诱惑。他虽然常常为这位肉感的女人动情,然而她颇古怪,在这样地方似乎她还自抬身价。她比起院子里那些轻盈活泼的姑娘们还有把握。她得到这汉子许多贴助,却从不许他触犯过她那动人的身体。这时听见粗鲁的伙伴说这几句牢骚话,却回眸一笑道:
“愁什么!咱们干这一行的不能常背运。反正不过几天完事,管它呢,那边胜了也好。咱们还管?有漂亮姑娘便不愁没有来花钱的客人,南军北军还不是一样。听说南军里年轻的学生多,这更好办。……”
“哼!废话,你尽有法子懂得些眉来眼去,你还是女人!”汉子说这句话后,蔑视的微笑浮在他的浓密眉毛与须根连成一片的嘴上。
“老刘,你存了什么心?你就不是好玩艺!什么女人不女人,你,——你就是生成的贱骨头!你靠了女人的肉吃饭,还有脸说风凉话!——瞧着!”她轻柔地笑了一笑,“谁同你眉来眼去?你懂得这个?……”这女人又轻荡地溜了他一眼。
“啊!我说,南瓜脆,——你别见怪,我真舍不得叫你这好名儿。你不要听扭了我的好话,我是说你太不知道外面的风头了。南军,南军是学生多,不错,人人都说过,可是没有大洋!哪能像吴道尹吴大老爷与李旅长那样的大手。又听说——说出来你得呆了,他们主张‘废娼’!我再说一遍,‘废娼’!你懂吗?他们不要咱这行的生意!”
“呦!对吗?这真是满透着新鲜的话。从古没有的事,他们肯干?你这小鬼,我就不信,男人们谁肯不玩?这一定是些穷人放出来的谣言!……谁信?”又是几句轻蔑地回复。
“信不信由你!如果南军冲过来的时候,你瞧着,我是听过从南边回来的朋友说的。再一说,你见军队里有女的,哼!他们还不‘废娼’?”
“还有女的?”
“对啦。你就没听说过女革命党?也一样剪了发穿上他妈的军装,同男人吃饭,睡觉!……”
“这么说来也同这里的兵大爷带家眷上阵一个样儿?有什么希奇?他们还能打仗,这是屁话!”女人摇动着肩上的椭圆大髻子撇着嘴,表示他的话一点不能动摇自己的信念。
“还有,这个你不信;‘共妻’可是人家眼见的实事!比如南军到了,女人就没了主!还不同咱这里一样,既要大爷花钱还得姑娘高兴;用不到这么罗嗦,我看中了你,我想共的,马上就成!所以有些人真愿意怎么办,——不过我说你呀,你千万不要挨到我要共你,这事不如趁早!”他这话不是玩笑,他的单纯的脑子中认定这是事实。而且眼前轻荡的笑貌,肥胖结实的身体,使他不会忘记。在冷落门首他的全身热力无处发泄,直觉得要向她冲去,他的大眼睛中露出欲火的饥焰。
“你!看?到那时看。果真是‘共’,女人也可‘共’男的!男女平权——我常听客人说过,这个吓谁,没有只许一面‘共’的!你别看你的好样儿,我得爱!……”她不惊惧也不疑惑,但尖利的口语中还是向他耽耽注视的样子尽力挑逗,她甚至居心将布褂的腋下钮扣解开了两个,用左手向怀中搔痒,时而敞开衣角,露出白嫩的肌肉与乳峰的颤影。
她斜睨着这饥饿汉子似乎在说“你敢?”然而他也将竹椅向前拖动,靠近她坐的床边。“你到底是真是假?你这小东西,我为你吃了多少苦!”他说着两只巨大的手突然紧按住她的前胸。
女人毫不在意地挥着手:“就是这一点让你便宜,再动一动手试试,我就喊——可是你若像李旅长,我什么都行。”
“不……要脸!除了笑姑娘,李旅长谁也看不在眼里。你的小样儿倒不知高低。……”他的话音都抖颤了。
猛然的一推,女人由竹床上跳起来,冷笑道:“正是不知高低,你欺负谁?该死的!……李旅长情人眼里出西施,你晓得笑倩的架子?哪一会不给他脸子瞧。可是人家花多少钱赔多少小心,你懂得什么,她心里哪个地方放下那傻旅长去。……”
当的一声,一辆黄包车拉到这清冷的门前,惊断了两个人的情话。那汉子迅速地闪在一边,女人却从容地迎上去。
雨声中卓之下了车,在石阶上擦去皮鞋上的泥迹。
女人向那位惘然的伙计眯眯眼,将这位奇异的来客迎进去。
他一手撩着被雨水湿透的粗呢长袍,就灯光看看右手上的小表,恰好已到十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