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的人跑到那家,老头子找老头子,青年人找青年人,妇女找妇女,人们见着时只用一个会意的眼光,便凑拢到一起了。他告诉他这件事,他也告诉他这件事,他们先用一种不相信的口气来谈,甚至用一种惊骇的声调,互相问询。他们去问那些靠近干部的人,去问民兵,有的就去问干部。消息证实了,可是消息也增多了。有人说当张正国去到钱文贵家的时候,已经找不着他了。后来是在圈牲口屋里的草堆里拉出来的。有的说他还躺在炕上,看见张正国时只说:“啊!你来了!咱老早就等着你的。”又有人说民兵都不敢动手,张正国捆了他一绳子。还有人说他走的时候,把一双新洋纱袜子也穿上了,还披了件青呢大衫,怕半夜冷哩,嗯,说不定是怕捞不到一件像样的衣服回老家咧。
年老的女人们还坐在灶头烧早饭,可是年轻的人连吃饭也没有心肠,一群群的绕到许有武的门口去瞧。门口有个放哨的民兵不准他们进去,他们说找人,硬闯进去了。他们钻进那几户人家,问他们,他们说也没见着咧,只知天还没亮就有人闹起来,人是关在后边的一个较远较小的僻院子里。那里只有一大间柴房,如今柴也没有,只有一个土炕,一些烂木料。他们还要往里去,小院的门关的紧紧的。里外都有民兵,他们只得退回来。还有人以为在门缝里瞧见了钱文贵,说他很悠然的在摇着扇子。
有些知道的人便说:“昨天县里的老章下来了,别看人长得嫩,到底是拿枪杆出身,在咱们地区混了不少时候,经过场面。办这些事,文绉绉就不行。”
街上像赶集一样的人来人往,黑板报前挤满了人,前边的人念着,后边的人听着,念着听着的人都笑了。他们站到合作社卖东西的木窗前,伸着头往里望,看见有干部在里边走动,便扯长耳朵想听到些什么。
那个顾长生的娘饭也顾不上烧,把她稀薄的顶发抿了抿,又站在街头了。她女儿时时跑出来叫她回去,她也不回,她一望着有人过路就问:“咱村子昨晚上扣下了人,你知道么?”
人们知道她话多,不爱理她,马马虎虎答应她一句便走过去了。也有人会因为高兴,便忘记了她的脾气,她便凑过来说道:“嗯!这可见了青天啦!要是咱村子上不把这个旗杆扳掉,共产党再贤明太阳也照不到的。从前咱长生他爹,赶冬里闲空点,有时卖个花生饼子,他说咱们赚了钱,没有孝敬他,在年里把他爹的篮子收了。他爹没法,送给他十斤花生,一斤白糖。这可反把他臊了,把送去的东西倒了一地,说咱们看扁了他,硬加上咱们一个违法的罪名,要把他爹送到大乡里去惩办。他爹是个老实人,没有法,叩头,赔钱,总算没送去。后来又要把咱长生送到铁红山去当苦力,铁红山谁不知道,有去路,没回路的,咱们又把一只猪卖了。嗯!咱总得要回咱这只猪来的,总有七八十斤啦……”
那些积极分子,像郭富贵、王新田,侯忠全的儿子侯清槐都更挤到合作社来,跟在张裕民,李昌他们后边往韩老汉家里跑。他们愿意找那些工作人员,从他们那里得到更多的启示。
民兵也好像多了,川流不息,有时几个人一串串的跑,像发生了重大事件一样。人家问他们什么,他们也一本正经的不说。
侯殿魁也走出不了,仍旧悄悄的坐在墙根前,天时还早,太阳只照到墙头上,他还披了一件夹衫,装晒太阳呢。他趁着大伙儿不注意的时候,偷听几句,放在心里捉摸。侯清槐偏爱往这里走过,每走过总露出一副得意的样子,有时就高声向旁人说:“咱们要一个一个的来收拾!”
刚刚在昨天把儿子关在屋里的侯忠全,一早就听到那个羊馆老婆跑来叽叽咕咕,他平日看不上这个女人,嫌她爱说话,爱管闲事,赶忙走到屋子外边去。但他仍旧听到她们所说的内容了,他舍不得不听下去,站在窗外拨弄挂在廊上的几根火绒,不走开,他不敢相信有这回事。羊倌老婆走了,他老婆也像看赛会的那么高兴的出去了。儿子女儿不在家。他忍不住站在门口望望,一会儿他侄子李之祥走来了,李之祥别话都不说,只说:“姑爹!咱看你那个皇历使不得了,如今真的换了朝代啦。”他也只说:“怎么?真的?”“对,扣起来了,要大家告状咧!”“该个什么罪?”“咱说该个死罪!”老头子不说了。禁不住有些惊惶,好像一个船客突然见着大风浪来了似的那种说不清的心悸。又觉得喜欢,这种喜欢还只能深深的藏在心里,好像一下看见了连梦想也不敢去想想的东西实现了,东西就放在手边,却还要隐饰自己的感情,不愿动手去拿,惟恐把这东西骇跑,现实仍旧又变成一个幻影,他只能用怀疑的心情,反复的问自己:怎么搞的?真有这回事么?但最后他扔给了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坏人,终有坏报,因果报应是逃不脱的!后来他也忍不住跑出去,装着并不打听什么的样子走到大街上去,他朝人多的方向走,慢慢便也踱到戏台的场子跟前了。他看见人太多便背转身,躲到一边去敲他的火镰,却在这一敲的时候,他看见坐在墙角落里像个老乞丐的侯殿魁,他还看见那个一贯道正在悄悄看他咧。他觉得像被打了一样,那悄悄的投过来责罚的眼光,反使他抬不起头,他赶忙把两手垂下,弯着腰,逃走了。
小学生也不上学,站在学校门口观望,有些人又跑到学校里面去,看不见什么又退出来了,别的人也跟着去看看。两个教员都不知忙什么,一个跑进,一个跑出。人们还抓着任国忠问呢。任国忠心慌得很,想回家去,看见民兵太多又不敢,他想骗自己:“你怕什么?你又不是地主,又不是汉奸,又不是‘方块’①,又不是这村的人,教书还有错,不怕,他妈的钱文贵扣起来了,活该,与你有什么相干?”但心总是不安,为什么章品昨天叮嘱他要等着他呢?他有什么鬼事要找他,这会儿还有好事!他的确没有办法可以离开这个村子。那个老吴就像知道他的心事似的老在他前前后后转,他走到什么地方都看得见那个红鼻子在眼前晃。
①指国民党特务。
后来章品也出现了,他还是穿了那件没领的衬衫,光着头,没穿袜子,用根绳把鞋子系上,衫子薄,看见腰上有件东西膨了出来,下边还露出了一块蓝绸子,人们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他不知听谁的好。
“老章!你把咱们村搞完了走吧。”
“你们要把钱文贵怎样啦?”
“什么时候闹斗争呀?”
“早就该扣他了的。”
“哼!不扣起来,谁敢讲话?”
“这一下可是毛主席给咱做主啦……”
章品看见人们这样高兴,也禁不住愉快的笑着,两片嘴唇笑开了就合不拢来,又拿手不住的去摸那伸长在外边的脖项,便说道:“你们看吧,还是谁的力量大,只要老百姓乐意怎样,就能怎样,如今可得大家紧紧的团结着,只有团结起来才能推倒旧势力,才能翻身!你们村上头一个尖已经扣下来了,你们有冤伸冤,有仇报仇,把头一尖扳倒了,就不怕了,有什么,说什么,告下状来好办他,咱们县上给你们撑腰,腰壮着咧,不怕!嘿……”
章品走到了学校,学校外边围了很多人,张裕民也跟着进去了,门上站一个民兵,有些人猜着了,有些人莫名其妙,都在外边等着瞧。只见老吴跑过去了,又跑回来。一会刘教员也走了过去,看了看外边,没说什么。不久章品和张裕民都出来了,小学教员任国忠跟在他旁边。他背了个小铺盖卷,结结巴巴的不知在说些什么,章品看见很多人围着,便向那个民兵说:“你陪任教员先走一段,慢慢走,咱随后就来。”任国忠只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有些人也跟去看,跟了一段路又踅回来了。
群众中有人说:“咱早就说这家伙不是好人,鬼鬼祟祟尽在有钱人屁股后边跑,也不知忙些什么?”
又有人问:“把他扣到县上去?”
章品只笑着问:“你们看这人怎么样?”
大家答:“谁还看不出,他把墨水吃到肚子里去了,一身透黑。”
“年轻人嘛!咱们想法教育,还教不过来?咱带他回县上入教员训练班去,把他脑子改造好再给你们送回来,这才免得误了你们的子弟。”章品说完便往外走。
大家又说:“这可对着啦,好好给管教管教。”
人们跟上来又说:“老章!你就走啦,你走了咱们怎么搞呀!”
章品一边走一边道:“过两天咱再来,咱还有事啦。这里有文同志他们,你们有意见就去找他们。找张裕民也行。”
张裕民一直送他往外走,他们又说了半天,到村口章品才说:“你回去吧。一切事看老百姓的意见,就容易办,你看今早这情况,人都胆壮了,不怕斗不起来,不过,唉——”他迟疑了半天没有说下去。
张裕民又望望他,他也对他望望,两个人都明白了是个什么问题梗着,半天,章品不得不说:“人千万别打死。”
“那么交给你们吧。”
章品又沉思起来,他想不出一个好办法,他经常在村子里工作,懂得农民的心理,要么不斗争,要斗就往死里斗。他们不愿经过法律的手续,他们怕经过法律的手续,把他们认为应该枪毙的却只判了徒刑。他们常常觉得八路军太宽大了,他们还没具有较远大的眼光,他们要求报复,要求痛快。有些村的农民常常会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子拳头先打死再说。区村干部都往老百姓身上推,老百姓人多着呢,也不知是谁。章品也知道村干部就有同老百姓一样的思想,他们总担心着将来的报复,一不做,二不休。一时要说通很多人,却实在不容易。
“交给我们,那倒不必,县上一下子也不能解决许多人,还是在村上解决。”
“唉,”张裕民也感觉得太为难了,说道:“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老百姓有劲没劲全在这里。”
“你也有这种想法么?”章品问。
“干部里边有这种想法的可多着呢。”
“这是一种变天思想,咱们要纠正它,随便打死人影响是不好的。咱们可以搜集他的罪状交给法院,死人不经过法院是不对的。咱们今天斗争是在政治上打垮他,要他向人民低头,还不一定要消灭他的肉体。你得说服大家。”
“嗯。”张裕民只得答应他。
“事情办着再看,咱到县上先把情况汇报了后大家再商量,如果老百姓一定要他死,罪也该死,那时咱们再派人来吧。我一个人也做不得主,你是明白的,——听,打锣了,暂时这样吧:要往死里斗,却把人留着;要在斗争里看出人民团结的力量,要在斗争里消灭变天思想。”
当张裕民走回村子时,老吴已经把锣打向南街去了,锣声特别响亮,许多人吆喝着,跟在他后边。只听见:
“当……当当”锣声一住,他的沙嗓子便愉快的大声唱了起来:“活捉五通神,快乐赛新年,赶快来开会,告状把身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