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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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钟时,巴黎游艺剧院①的大厅里还空空荡荡。有几个人在二楼楼厅和正厅前座等待着,在分枝吊灯的昏暗光线下,他们仿佛消失在石榴红丝绒面座椅中间。幕布沉浸在阴影之中,犹如一大块红色污迹,舞台上没有传来丝毫声音,脚灯熄灭,乐谱架分散各处。只有在上面五楼的楼座上,在圆穹顶的周围,叫唤声和笑声从持续不断的嘈杂说话声中传出,圆穹顶上画着被煤气灯照得变成绿色的天空,天空上飞舞着几个女人和裸体的孩子,而在边框为金色的一个个大圆窗下面,则是一排排戴着无边软帽和鸭舌帽的脑袋。有时会出现一个引座员,她看上去忙忙碌碌,手里拿着戏票,请走在她前面的一位先生和一位女士赶快坐下,那男的身穿晚礼服,女的身材苗条,挺着胸,慢慢地环视四周。

①巴黎游艺剧院建于1808年,由法国著名的建筑师塞勒里埃设计,位于蒙马特尔大街7号。德裔法国作家奥芬巴赫曾在该剧院首演他的轻歌剧《美丽的海伦》(1864)和《盖罗尔斯坦大公夫人》(1867)。

两个年轻人出现在正厅前座。他们驻足观看。

“我不是对你说了,埃克托尔?”年纪大的那个大声说道。他身材高大,蓄着黑色的小胡子。“我们来得太早了。你应该让我把雪茄抽完。”

一个引座员走了过来。

“哦!福什里先生,”她亲热地说道,“演出要过半个小时才能开始。”

“那么,他们为什么在海报上写着九点开始?”埃克托尔低声说道。他瘦长的脸上显出不快的神色。“今天上午,戏里的演员克拉莉丝还向我保证,说演出将在九点整开始。”

一时间,他们默无一言,抬起头用目光搜索昏暗的包厢。绿色的墙纸装饰着包厢,使它们显得更加幽暗。楼座下面的底楼包厢完全是漆黑一片。二楼包厢那儿只有一个肥胖的女士,趴在丝绒面的栏杆上。舞台左右两侧,在高大的圆柱之间,包厢里还空无一人,包厢饰有带长流苏的垂帘。大厅为白色和金色,在嫩绿色的衬托下显得黯然失色,而在巨大的水晶玻璃分枝吊灯的微弱光线下,犹如微尘弥漫。

“你给露茜订了台侧包厢?”埃克托尔问道。〔1〕

“订了,”对方回答道,“但订到并不容易……哦!露茜,她可不会来得太早!”

他想打个呵欠,但忍住了,并在沉默片刻之后说道:

“你还没有看过首次公演,你运气好……《金发维纳斯①》将是今年的头等大事。对这出戏已经谈论了半年。啊!亲爱的,音乐好听!演员迷人!……博德纳夫很会做生意,他把这戏留到博览会②时才上演。”

①维纳斯是罗马神话中爱和美的女神。

②指1867年4月1日开幕的巴黎万国博览会。

埃克托尔认真地听着。他提出一个问题。

“娜娜是个新星,将扮演维纳斯,你认识她吗?”

“啊,好!又来了!”福什里把双臂往上一伸,叫道。“从今天上午起,大家都用娜娜来烦我。我遇到二十几个人,都问起娜娜!我难道知道?我难道认识巴黎所有的姑娘?娜娜……是博德纳夫发现的。这应该不是什么好货!”

他冷静下来。但空荡荡的大厅、吊灯昏暗的光线以及这教堂般的静穆中充满低声细语和门开关的声音,使他感到恼火。

“啊!不,”他突然说道,“在这儿,会感到无聊。我可要出去……我们也许能在下面找到博德纳夫。他会向我们提供详细情况。”

下面是宽敞的门厅,铺有大理石地砖,检票处就设在那里,观众已开始入场。从三道开着的栅栏门向外望去,只见四月的夜晚十分美妙,林荫大道上人群熙熙攘攘,灯光通明,非常热闹。马车行驶时嘎啦嘎啦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后砰的一声关上,人们三五成群地进来,在检票处前面停留片刻,然后从门厅里面的两道楼梯上去,女人们扭动着腰肢慢慢地上楼。门厅里只有十分简单的第一帝国时期风格的装饰,看上去像是纸板做的圣殿列柱廊,光秃秃的灰白色墙上贴着一张张黄色的巨幅海报,上面用黑色大字体写着娜娜的名字,在煤气灯强烈的光线下格外引人注目。一些先生在经过时犹如被钩住一般,停下来观看海报,另一些先生站在那里聊天,把那些门给堵住了,而在订票处旁边,一个宽脸上胡子剃光的矮胖男子在粗声粗气地回答那些想要买到票的观众。

“那就是博德纳夫。”福什里在下楼梯时说道。

但经理已经看到了他。

“嘿!您真够意思!”他从远处对他叫道。“您是这样给我写专栏文章的……今天早上我翻开《费加罗报》①,什么也没有。”

①《费加罗报》创刊于1826年,原为周报,1866年改为日报,左拉曾在该报发表多篇文章。

“您别着急!”福什里回答道。“我总得对您的娜娜有所了解,才能去谈论她……再说,我什么也没有答应过。”

然后,他为了不让对方开口,就介绍了他的表弟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先生,这个年轻人是来巴黎完成自己的学业的。经理一眼就掂出了年轻人的分量。但埃克托尔激动地端详着他。这就是那个博德纳夫,是耍女人的男人,像苦役犯看守那样对待女人。此人头脑里总是在想什么高招,说话粗声粗气、唾沫横飞,高兴时手舞足蹈,为人无所顾忌,并像警察一样机敏!埃克托尔觉得应该说句客套话。

“您的剧院……”他用笛子般柔和的声音开始说道。

博德纳夫喜欢直来直去,用一个粗俗的词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请说:‘您的窑子。’”

福什里听了赞同地笑了笑,而拉法卢瓦兹则喉咙哽住,恭维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对方的话很刺耳,却想显出欣赏的样子。这时经理看到一位戏剧评论家,就急忙过去和他握手。这位评论家的专栏文章有很大影响。他回来时,拉法卢瓦兹已恢复平静。他担心自己过于拘谨,会被对方看成土里土气的外省人。

“有人对我说,”他非要想出些话来说说,就再次开了口,“娜娜的歌喉挺动听。”

“她!”经理耸了耸肩大声说道,“一唱就要走调!”

年轻人赶紧补充道:

“还是个出色的喜剧演员。”

“她!……一堆肉!她到了台上就手忙脚乱。”

拉法卢瓦兹有点脸红。他给弄糊涂了。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今晚的首次公演,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我知道您的剧院……”

“请说:‘您的窑子。’”博德纳夫固执而又自信,再次冷淡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时,福什里正平静地看着那些女观众进来。但他看到表弟张口结舌,感到啼笑皆非,就来给他解围。

“你就让博德纳夫高兴一下,按他对你的要求来叫他的剧院,既然他喜欢这样……您嘛,亲爱的,别让我们在这儿干等。如果您的娜娜既不会唱歌又不会演戏,那您准会砸锅,就是这样。另外,这也是我担心的事。”

“砸锅!砸锅!”经理叫道,脸涨得通红。“一个女人难道必须会演戏和唱歌?啊!老弟,你脑子太不开窍……娜娜有别的招数,不用说!这招数比什么都强。我已闻了出来,这在她身上气味浓重,否则就是我鼻子不灵,像个木头人……你等着瞧,你等着瞧,她只要一亮相,全场都会垂涎欲滴。”

他举起因狂喜而抖动的双手。他感到如释重负,就压低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道:

“是的,她有出息,啊!见鬼!是的,她有出息……一个贱货,哦!一个贱货!”

然后,他在福什里的追问下说出了详细情况,但言词粗俗,使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感到尴尬。他认识了娜娜,想把她推上舞台。当时,他正要找一个人来演维纳斯。他可不会长时间为一个女人耗费心神,而是喜欢马上让观众一饱眼福。但这个高个子姑娘的来临,使他的戏班子发生动荡,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他的明星罗丝·米尼翁是个出色的喜剧演员,歌也唱得挺好,但她感到来了个竞争对手,十分生气,每天都威胁他,说要甩手不干。为了海报的事,他妈的,简直闹翻了天!最后,他决定印这两个女演员的名字时用同样大小的字体。决不能让别人来烦扰他。他的那些“小女人”,就像他说的那样,不管是西蒙娜还是克拉莉丝,只要有哪个不是笔直往前走,他就会朝她屁股踢上一脚。否则就没法过日子。他把她们当作摇钱树,他知道这些婊子的能耐!

“瞧!”他转换了话题,“米尼翁和斯泰内。总是形影不离。您知道,斯泰内已开始对罗丝感到厌烦,所以她丈夫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生怕他甩掉她。”

剧院房檐上的那排煤气灯,把一层强烈的光线铺在人行道上。两棵小树清楚地显现出来,绿得极不自然;一个海报柱被强烈的灯光照得发白,从远处就能看清海报上的字,如同白昼一样;而在稍远的地方,大街上夜色浓重,只有点点灯光,来来往往的行人处于朦胧之中。许多男人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呆在外面聊天,抽完一支雪茄,上面的那排灯把他们照得脸色灰白,并在铺有沥青的人行道上留下他们短短的黑影。米尼翁是个身材高大的粗壮男子,长着走江湖大力士的四方脸,他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伸手拉着银行家斯泰内,后者身材矮小,却已大腹便便,圆脸上的苍髯犹如颈圈一般。

“喂!”博德纳夫对银行家说道,“您昨天见到过她,在我的办公室里。”

“啊!那是她。”斯泰内大声说道。“我当时就料到了。只是我出来时她刚进去,我只看了她一眼。”

米尼翁垂下眼睛听着,一面烦躁地转动着手指上一只大钻戒。他已听出他们在说娜娜。后来,博德纳夫对这个新来的女演员进行描绘,说得银行家眼睛发亮,他终于出来干涉。

“亲爱的,别再谈一个婊子!观众会把她轰下台去……斯泰内,老兄,您知道,我妻子正在化装室里等您呢。”

他想拉他走。但斯泰内不愿离开博德纳夫。在他们面前,排队的观众挤在检票处,发出嘈杂的说话声,其中娜娜这个双音节的名字既响亮又悦耳。男人们在海报前驻足,大声拼读她的名字,另一些人在经过时用疑问的口吻说出这个名字,女人们则惶惑不安,脸带微笑,柔声柔气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显出惊讶的样子。没有人不知道娜娜。娜娜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各种故事在流传,各种笑话在人们耳边悄悄说出。这名字听起来像抚摸那样舒服,这小名使人感到亲切,人人都把它挂在嘴上。只要说出这个名字,人们就会心情愉快,变得天真活泼。人们被狂热的好奇心所驱使,巴黎的这种好奇心,就像精神病发作时那样强烈。大家都想见到娜娜。一位女士的裙子边饰被撕了下来,一位男士丢失了自己的帽子。

“啊!你们对我问得太多了!”博德纳夫对围着他提问的二十来个男人叫道。“你们就要看到她了……我走了,有人找我。”

他走时高兴地看到,观众的胃口给他吊了起来。米尼翁耸了耸肩,并提醒斯泰内,说罗丝正在等他,要把她在第一幕时穿的戏装给他看。

“瞧!露茜下马车了。”拉法卢瓦兹对福什里说道。

那确实是露茜·斯图尔特,是个矮小、丑陋的女人,有四十来岁,脖子奇长,脸也瘦长,嘴唇肥厚,但显得活跃、亲切,使她具有很大的魅力。她带来了卡罗利娜·埃凯及其母亲。卡罗利娜是个冷美人,她母亲十分端庄,样子像个稻草人。

“你到我们这儿来吧,我给你留了个位子。”她对福什里说道。

“啊!不用了!在那里什么也看不到!”他回答道。“我有座位。我情愿呆在正厅前座。”

露茜生气了。他难道不敢和她一起露面?接着,她突然平静下来,转到另一个话题:

“你认识娜娜,为什么不告诉我?”

“娜娜!我从未见到过她。”

“是真的?……有人对我打包票,说你和她睡过觉。”

但是,他们面前的米尼翁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向他们示意别再说了。为了回答露茜的问题,他指了指走过去的一个青年,低声说道:

“娜娜的心上人。”

他们都朝他观看。他相貌和善。福什里认出了他:他叫达格内,为那些女人花掉了三十万法郎,现在在交易所做点股票买卖,赚点钱不时给她们买一束鲜花,请她们吃一顿饭。露茜觉得他眼睛长得漂亮。

“啊!布朗施来了!”她叫道。“是她告诉我,说你和娜娜睡过觉。”

布朗施·德·西弗里是个肥胖的金发女郎,漂亮的脸蛋滚圆,而陪她来的男子却身体瘦弱,穿着十分讲究,显得与众不同。

“格扎维埃·德·旺德弗尔伯爵。”福什里俯在拉法卢瓦兹耳边低声说道。

伯爵同记者握了握手,而布朗施和露茜则开始热烈的讨论。她俩的裙子一条蓝色,另一条粉红色,都镶有边饰,把通道给堵住了,娜娜的名字不断从她们嘴里说出,而且说得尖声尖气,所以大家都在听她们说话。旺德弗尔伯爵同布朗施一起走了。但现在,娜娜的名字像回声一样,在门厅的各个角落响起,不过声音更响,而在等待之中,欲望已变得更为强烈。演出还不开始?男人们掏出自己的怀表,晚来的观众没等马车停下就跳了下来,观众一群群地离开了人行道,而在人行道上散步的人们则慢慢地穿过被煤气灯照得通明的那段空荡荡的路面,并伸长脖子朝剧院里观看。一个男孩吹着口哨走来,在剧院门口的一张海报前停下,用醉汉般的嘶哑声音叫道:“喂,娜娜!”然后扭着屁股,趿拉着一双旧鞋,继续走自己的路。一阵笑声随之响起。一些风度翩翩的先生跟着叫道:“娜娜,喂!娜娜!”人们拥挤不堪,在检票处争吵起来,嘈杂声越来越响,人们叫唤娜娜、要求看到她的话音嗡嗡作响,兽性的欲念和粗野的性感一时间在他们身上发作。

但是,在这嘈杂声中响起了开演的铃声。喧哗声一直传到大街上:“铃响了,铃响了。”于是你推我挤,大家都想进去,而检票处职员的人数则大大增加。米尼翁神色不安,最终再次拉住没有去看罗丝的戏装的斯泰内。听到第一声铃响,拉法卢瓦兹就拉着福什里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为的是不错过序曲。观众这样迫不及待,使露茜·斯图尔特感到恼火。对妇女也要推推搡搡,这些人真是粗野!她同卡罗利娜·埃凯及其母亲走在最后面。门厅里已空无一人,而外面的大街上仍有持续的嗡嗡声。

“他们的戏仿佛总是这样有趣!”露茜在上楼梯时反复说道。

在剧场里,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站在自己的座位前再次观看。现在,大厅里灯火辉煌。长长的煤气火焰使巨大的水晶玻璃分枝吊灯发出黄色和粉红色的光芒,灯光从舞台上面的拱顶反射到正厅,犹如在下光雨。座椅的石榴红丝绒面像漆器那样闪闪发亮,而在油漆颜色过于鲜艳的穹顶下面,金光夺目,嫩绿色的装饰则使光线变得柔和。舞台的那排脚灯已经升高,光线突然射出,把幕布照得像着火一般,沉甸甸的紫红色幕布,像神话里的宫殿那样富丽堂皇,同边框的质朴无华形成鲜明对照,金色边框上有一条条裂缝,显露出里面的石膏涂层。剧场里已经很热。在乐谱架前,乐师们调试着自己的乐器,笛子发出轻快的颤音,法国号在压低声音叹息,小提琴则像悦耳的嗓音,这些乐声在越来越大的嘈杂声中回荡。所有的观众都在说话,他们推来推去,冲到自己的座位前,然后坐下。各条走廊里都拥挤不堪,源源不断的人流艰难地通过每一道门。人们相互打招呼,衣裙揉皱时发出窸窣声,一列由裙子和帽子构成的队伍,被黑色的礼服或燕尾服截断。然而,一排排座位逐渐坐满,一个女人的浅色服装清楚地显现出来,侧面秀丽的头部发髻低垂,发髻上一件首饰闪闪发亮。在一个包厢里,裸肩的一角如绸缎一般洁白。另一些女士安静地坐着,无精打采地摇着扇子,注视着往前推进的人群,而一些年轻的先生则在正厅前座站着,他们敞开背心,上衣翻领的饰孔里插着栀子花,戴着手套,手里拿着望远镜在观看。

这时,两个表兄弟在寻找熟悉的面孔。米尼翁和斯泰内一起呆在一个底楼包厢里,手腕靠在丝绒面的栏杆上,肩并肩地坐着。布朗施·德·西弗里好像独自占据楼下的一个台侧包厢。但拉法卢瓦兹看得特别仔细的是达格内,达格内坐在正厅前座,就在他那排前面的第二排。达格内旁边坐着一个少年,年纪最多十七岁,像是逃学的中学生,圆瞪着一双天使般的漂亮眼睛。福什里看着他微微一笑。

“楼厅里的那位女士是谁?”拉法卢瓦兹突然问道。“就是坐在穿蓝裙子的姑娘旁边的那个。”

他指的是一个胖女人,这女人胸衣紧裹,以前的金发已经变白,被染成黄色,那张圆脸用胭脂涂红,鬓发像女孩一样卷曲,使脸部如浮肿一般。

“那是佳佳。”福什里作了简单的回答。

他看到这名字使他表弟感到惊讶,就补充道:

“你不知道佳佳?……在路易-菲力普①执政初期,她是人见人爱的尤物。现在,她去任何地方都带着自己的女儿。”

①路易-菲力普(1773—1850),法国国王(1830—1848),1830年七月革命后登基,建立七月王朝,镇压工人和民主运动,1848年2月革命后逃亡英国。

拉法卢瓦兹对那姑娘连看也没看。他看着佳佳,动了感情,目光再也没有离开。他觉得她风韵犹存,但不敢说出口来。

这时,乐队指挥举起指挥棒,乐师们奏起序曲。观众仍在涌入,嘈杂声越来越响。这些观众专门来看首次公演,都是些老面孔,有些人关系密切,重逢时面带微笑。一些常客,头戴帽子,无拘无束,十分自在,互相打着招呼。巴黎都在这儿,有巴黎的文学界、金融界和娱乐界,有许多记者、几位作家和一些交易所的投机者,轻佻的女人比正派的女人来得更多,总之,各式各样的人奇特地混杂在一起,这些人有各种才能,又有各种恶习,但脸上都显出同样的疲乏和同样的渴望。在表弟的询问下,福什里把各家报社和各个俱乐部的包厢指给他看,然后说出那些戏剧评论家的名字,其中一个瘦子,形容枯槁,薄薄的嘴唇显得刻毒,特别是一个胖子,样子善良,倚靠在他邻座的天真少女的肩膀上,并用慈父般温柔的眼睛看着那少女。

但他看到拉法卢瓦兹在同对面包厢里的几个人打招呼,就不再说下去了。他显得意外。

“怎么!”他问道,“你认识米法·德·伯维尔伯爵?”

“哦!早就认识。”埃克托尔回答道。“米法家的领地离我们家的领地很近。我经常去他们家……伯爵同他妻子以及岳父舒阿尔侯爵住在一起。”

他见表兄惊讶,感到十分得意,出于虚荣心而作了详细介绍:侯爵是行政法院①成员,伯爵刚被任命为皇后的侍从。福什里拿起望远镜,朝伯爵夫人观看,只见她头发棕色,肌肤白净、丰满,长着一双美丽的黑眼睛。

①法国行政法院起源于拿破仑第一执政时期,负责起草政府的法律草案和法令,有150多名成员,是行政官员,而不是司法官员。

“你在幕间休息时给我介绍一下。”他最终说道。“我已见到过伯爵,但我想参加他们的星期二聚会。”

有力的“嘘!”声从上面的楼座响起。序曲已经开始,观众还在进来。迟到者使整排观众不得不站起身来,包厢的门发出砰砰的响声,走廊里有人在粗声粗气地争吵。谈话的嘈杂声也没有停止,就像一群多嘴的麻雀在天黑时叽叽喳喳地乱叫。剧场里十分混乱,人头攒动,手臂摇摆,一些人在坐下时想坐得舒服些,另一些人非要站着,再看上最后一眼。“坐下!坐下!”的叫声从正厅后排阴暗的深处猛烈响起。全场都开始激动起来:他们最终即将看到巴黎已谈论了一个星期的红角娜娜!

然而,谈话逐渐停了下来,只听到一些含糊不清的说话声。这窃窃私语声停止之后,这叹息声消失之后,乐队用轻快的短音符奏起了一首圆舞曲,其粗俗的节奏犹如猥亵的笑声。观众听了舒服,已露出微笑,正厅后座前几排的雇佣捧场者开始拼命鼓掌,大幕开启了。

“瞧!”一直在闲聊的拉法卢瓦兹说道,“有一位先生和露茜在一起。”

他看着二楼右边的台侧包厢,卡罗利娜和露茜坐在包厢前沿。包厢里面,可以看到卡罗利娜的母亲的端庄面容和一个高大的小伙子的侧面,那小伙子长着漂亮的金发,衣着讲究,无可指责。

“你看,”拉法卢瓦兹再次说道,“有一位先生。”

福什里这才决定把望远镜对准那个台侧包厢。但他立刻改变方向。

“哦!那是拉博代特。”他用满不在乎的口气低声说道,仿佛那位先生在场在所有人看来都十分自然、无关紧要。

他们后面有人叫道:“不要说话!”他们只好不作声了。现在,剧场的观众一动不动地坐着,从正厅前座到楼座,一排排脑袋伸得笔直,全神贯注地看着舞台。《金发维纳斯》第一幕的景地为奥林匹斯山①,山是用纸板做的,布景上画着一块块乌云,右面放着朱庇特②的宝座。首先出场的是伊里斯③和该尼墨得斯④,他们在一群天上仆人的帮助下,唱着合唱为众神摆好开会的座位。雇佣捧场者再次一致拍手叫好,而观众则有点迷惑不解,还在等待。然而,拉法卢瓦兹为克拉莉丝·贝尼斯鼓了掌,她是博德纳夫的一个“小女人”,扮演伊里斯,身穿淡蓝色的服装,腰系一条宽大的七色彩带。

①奥林匹斯山是希腊神话中诸神的住所。

②朱庇特是罗马神话中的主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③伊里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彩虹女神,为诸神报信。

④该尼墨得斯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王特洛斯的儿子,因貌美被宙斯掠去作侍酒童子。

“你知道,她为了系这个,把衬衣也脱了。”他对福什里说道,声音响得要让别人听到。“今天上午,我们试了这个……她要是穿衬衣,在腋下和背上看得出来。”

这时,剧场里有点激动。扮演狄安娜①的罗丝·米尼翁刚刚出场。她又瘦又黑,像巴黎街头的流浪儿那样丑得可爱,无论是身材和相貌都不适合演这个角色,却显得十分迷人,仿佛是对这个角色的讽刺。她出场时唱的曲子,歌词写得愚蠢之极,她用这歌词抱怨玛斯②要抛弃她去追求维纳斯,这曲子唱得羞羞答答,却充满轻佻的暗示,观众因此兴奋起来。她丈夫和斯泰内肩并肩地坐在一起,洋洋得意地笑着。这时,观众十分喜欢的演员普律利埃尔出场,全场响起掌声,只见他扮演将军,即田舍花园③的玛斯,帽子上插着巨大的翎毛,拖着一把齐肩的军刀。他对狄安娜感到厌倦,而她老是板着面孔。于是,狄安娜发誓要监视他,并对他进行报复。这二重唱以一首滑稽的蒂罗列内舞曲④结束,普律利埃尔的声音活像发怒的公猫,唱得妙趣横生。他专演小生角色,十分走红,这时装出自命不凡的样子,却又讨人喜欢,他转动眼珠子,假充好汉,逗得包厢里的女士们发出尖厉的笑声

①狄安娜是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

②玛斯是罗马神话中的战神。

③田舍花园是巴黎东部平民区贝尔维尔的丘陵上花园和农舍的总称。

④蒂罗列内舞曲是慢圆舞曲拍子的一种乡村舞曲,据说起源于奥地利的蒂尔省。

接着,观众又冷静了下来,下面几场戏被认为枯燥无味。这时老演员博斯克上场,他扮演愚蠢的朱庇特,头戴硕大的王冠,为了女厨子的账目和朱诺①争吵起来,观众这才勉强露出笑容。尼普顿、普路托、密涅瓦②等神祇一个个走过场,差点儿把这台戏演砸。人们不耐烦了,令人不安的低语声慢慢地响了起来,观众都不感兴趣,就朝剧场里张望。露茜和拉博代特一起在笑,旺德弗尔伯爵在布朗施结实的肩膀后面伸长脖子,而福什里则用眼角打量着米法夫妇,伯爵神情严肃,仿佛没有看懂,伯爵夫人似笑非笑,目光迷茫,像在遐想。在这局促不安的气氛之中,雇佣捧场者的掌声突然有节奏地响起,犹如齐射的枪声。大家把目光转向舞台。是娜娜终于出场?娜娜让人等得时间太长了。

①朱诺是罗马神话中主神朱庇特的妻子,即天后。

②尼普顿是罗马神话中的海神,即希腊神话中的波塞冬,普路托是罗马神话中的冥王,密涅瓦是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

然而,出场的是一群凡人代表,由该尼墨得斯和伊里斯带领,他们是有身份的资产者,都是妻子有外遇的丈夫,前来向主神控告维纳斯,因为正是她使他们的妻子欲火中烧。这合唱的调子哀婉而天真,夹杂着真情流露的休止,使观众乐不可支。一句话传遍剧场:“王八合唱,王八合唱。”大家想听到这话,就高喊“再来一遍”。合唱队员个个面孔滑稽,大家都觉得他们就是王八,特别是一个胖子,长着满月般的圆脸。这时伏尔甘①来了,他怒气冲冲,要找已出走三天的妻子。合唱重新开始,恳求王八之神伏尔甘帮忙。伏尔甘这个角色由丰唐扮演,他是喜剧演员,擅长演下等人,演得惟妙惟肖,随心所欲地扭动腰部,这时扮成乡村铁匠,头戴火红色假发,赤裸的双臂上画有一个个被箭刺穿的红心。一个女人的嘹亮声音响起:“啊!他真丑!”女观众一起笑着鼓掌。

①伏尔甘是罗马神话中的火神,即希腊神话中的赫菲斯托斯。他是朱庇特和朱诺的儿子,天生瘸腿,面貌丑陋,后与维纳斯结为夫妻,但维纳斯与战神有私,后又爱上美少年阿多尼斯。

接下来的一场仿佛没完没了。朱庇特不断召集神祇开会,讨论戴绿帽子的丈夫们递交的诉状。娜娜仍然没有出场!难道要等到落幕时才让她出来?等了这样长的时间,观众终于不耐烦了。低语声重又响起。

“不好。”米尼翁高兴地对斯泰内说道。“这下会要她的好看,你等着瞧!”

这时,舞台后面的云彩分开,维纳斯随之出现。娜娜才十八岁①,却已长得身高体壮,她身穿女神的白长衣,金色的长发自然地披散在肩上,不慌不忙地朝前走来,对观众嫣然一笑。接着,她唱起了主题歌:

①在《小酒店》中,娜娜生于1851年,到1867年应为16岁。这是因为第二帝国的灭亡打乱了左拉的《卢贡-马卡尔家族》的写作计划。

维纳斯在夜晚游荡……

从第二句开始,全场观众都面面相觑。难道在开玩笑,是博德纳夫别出心裁?从未听到有人唱得这样走调,这样乱套。经理对她的评价恰如其分,她一唱就要走调。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在台上站立,只见她双手往前伸出,整个身体摇摆起来,使人觉得既不得体,又不雅观。“哦!哦!”的起哄声已在正厅后座和加座上响起,有人吹起了口哨。这时,一个正处于变音期的少年的声音,在正厅前座自信地响起:

“真棒!”

全场观众都朝他观看。那是个可爱的孩子,逃学的中学生,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长着金发的脸因看到娜娜而兴奋异常。他看到大家都对他注视,顿时面红耳赤,对刚才情不自禁地大声说话感到羞怯。他的邻座达格内微笑着打量他,观众笑了起来,气也消了,就不想再吹口哨,而戴着白手套的年轻先生们也被娜娜身体的曲线所吸引,他们欣喜若狂,拼命鼓掌。

“对,太好了!好!”

娜娜看到剧场里都在笑,也开始笑了起来。气氛更加欢乐。这漂亮的姑娘,还十分有趣。她笑时下巴上现出一个可爱的小酒窝。她等待着,毫不拘束,十分随便,立刻和观众融合在一起。她使了个眼色,好像在说,她的演技还不值两个里亚①,但这没有关系,她还有别的本事。她对乐队指挥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说:“奏乐,先生!”然后她开始唱第二段:

①里亚为法国古铜币名,相当于0.25苏。

维纳斯在午夜经过……

还是那种酸不溜丢的声音,但她现在正好搔到观众的痒处,所以不时使他们舒服得微微颤动。娜娜仍然满面笑容,樱桃小嘴光彩夺目,一双浅蓝色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唱到某些有点轻快的歌词,她感到有趣,就把鼻子翘起,粉红色的鼻翼不断起伏,面颊上则泛出火红的颜色。她继续扭动着身体,而且只会做这个动作。但观众不再觉得这动作难看,恰恰相反,男士们都把望远镜对准她看。她快要唱完这段歌词时,嗓子完全哑了,她知道自己是无法唱到底的。但她毫不慌张,只是把屁股一翘,薄薄的外衣下面显出圆鼓鼓的形状,又收腹挺胸,伸出双臂。掌声随之响起。她立即转过身去,向舞台里面走了进去,让观众看到她的颈背,她红棕色的头发覆盖其上,犹如动物浓密的毛,掌声变得更加热烈。

这幕的结尾比较冷清。伏尔甘想打维纳斯的耳光。众神又开会商量,决定先到人间进行调查,然后再来满足戴绿帽子的丈夫们的要求。这时,狄安娜偶然听到维纳斯和玛斯说的情话,就发誓要在一路上盯住他们。还有一场戏,由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扮演爱神,并回答所有的问题:“是的,妈妈……不,妈妈”,声音像在哭泣,还把手指伸到鼻孔里面。然后,朱庇特像发怒的主子那样严厉,把爱神关进无窗的黑房间,罚她把动词“J'aime”(我爱)变位二十次。观众十分欣赏终曲,那是合唱,合唱队演唱和乐队演奏都十分出色。落幕后,雇佣捧场者鼓起掌来,想让演员出来谢幕,但没有成功,因为大家都已站了起来,朝各扇门走去。

人们挤在一排排座位之间,慢慢地往前走,互相挤来挤去,交换各自的看法。到处都是一句话:

“真蠢。”

一位评论家说,这出戏要好好地进行删节。不过,戏并不重要,大家谈论的主要是娜娜。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从前几排里走了出来,在正厅前座的走廊里遇到斯泰内和米尼翁。这走廊又窄又矮,犹如煤矿的坑道,有几盏煤气灯照明,呆在里面感到气闷。他们在右面的楼梯底下呆了一会儿,那里是楼梯扶手的拐弯处,不会被人挤到。加座的观众走了下来,大皮鞋的声音持续不断,穿黑礼服的人群经过,而一个女引座员则全力保护一把椅子,生怕被人推倒,椅子上是她堆放的衣服。

“我认识她!”斯泰内在看到福什里后立刻叫道。“毫无疑问,我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她……我觉得是在歌舞厅①里,当时她喝得酩酊大醉,让警察给抓走了。”

①指卡代歌舞厅,建于1859年,每星期一、三、五、日开舞会,其他几天开音乐会。

“我可记不清楚了。”记者说道。“我和您一样,肯定遇到过她……”

他压低声音,笑着补充道:

“也许在鸨母特里贡家里。”

“当然喽!是在一个下流场所。”米尼翁说时显得气愤。“真叫人恶心,观众会这样欢迎一个下流女人。不久之后,就没有正派女人演戏了……是的,我最终会不让罗丝演戏。”

福什里不禁微微一笑。这时,大皮鞋从楼梯上下来的声音仍在不断响起,一个戴鸭舌帽的矮小男子用缓慢的声音说道:

“哦!她真肥!可以饱餐一顿。”

在走廊里,两个年轻人头发烫得卷曲,衣着十分讲究,戴着上浆的硬折领,正在争论。一个反复在说:“糟糕!糟糕!”但没有说出一点理由,另一个回答说:“精彩!精彩!”也不想提出任何证据。

拉法卢瓦兹觉得她演得很好。他只是大胆提出,如果她能练好嗓子,就会演得更好。斯泰内已不在听他们说话,这时仿佛惊醒过来。不过得等待。也许下面几幕会完全演砸。观众已表现出好感,但肯定没有被真正感动。米尼翁肯定这戏不能演到底。当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离开他们到楼上休息室去之后,他抓住斯泰内的胳膊,把身子靠在他肩膀上,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亲爱的,您去看看我妻子在第二幕穿的戏装……戏装下流!”

在楼上的休息室①里,三个水晶玻璃分枝吊灯发出耀眼的光芒。这两个表兄弟犹豫了片刻。从开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从楼座的一头到另一头都是人头攒动,两股人流来到一个持续不断的涡流之中。他们还是走了进去。五六群男人做着手势在高声说话,在推搡中硬是不肯挪个地方。其他人鱼贯而行,拐弯时脚后跟踩在打蜡地板上。在左右两边的仿碧玉大理石柱之间,几位女士坐在红丝绒面软垫长凳上,懒洋洋地看着人流经过,仿佛热得无精打采,她们后面有几面高大的镜子,映照出她们的发髻。在里面的酒吧台子前面,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正在喝一杯果子露。

①休息室和楼座相连。

但是,福什里要透透气,就走到阳台上。拉法卢瓦兹在观赏放在镜框里的女演员照片,镜框和镜子交替挂在柱子之间,他最后也跟着来到阳台。剧院三角楣上的那排煤气灯刚刚熄灭,阳台上漆黑一片,十分凉爽,他们觉得上面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年轻人呆在黑暗之中,胳膊肘支在石栏杆上,在右面的门洞里抽烟,烟头发出亮光。福什里认出是达格内。他们握了握手。

“亲爱的,您在这儿干吗?”记者问道。“您在首次公演的日子是不离开正厅前座的,现在却躲在这个角落里。”

“可我在抽烟,您看到了。”达格内回答道。

但福什里故意为难他,就问道:

“那么,您对那初出茅庐的女演员有何看法?……走廊里的人把她说得一无是处。”

“哦!”达格内低声说道,“那些是她不会要的男人!”

他对娜娜的才能的评价只有这句话。拉法卢瓦兹俯身观看大街。对面一家旅馆和一个俱乐部的窗子里灯火通明,而在人行道上,一群黑压压的顾客坐在马德里咖啡馆①的一张张桌子旁。虽然时间已晚,街上仍拥挤不堪,行人用小步走着,不断有人从茹弗鲁瓦巷②里出来,一些人要等待五分钟才能穿过马路,马车排成了长队。

①马德里咖啡馆位于蒙马特尔大街,在巴黎游艺剧院对面,常客为记者、作家和政治家,其中著名的有第三共和国奠基人之一甘必大。

②茹弗鲁瓦巷建于1847年,是巴黎最优雅、行人最多的小巷之一,以餐厅著称。

“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拉法卢瓦兹反复说道,巴黎仍然使他感到惊讶。

铃声响了很长时间,休息室里的人都已离开。人们在走廊里急急忙忙地走着。幕已开启,人们仍成群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已坐好的观众十分不满。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脸上显出兴奋的样子,重又全神贯注。拉法卢瓦兹首先去看佳佳,但他感到惊讶的是,看到她旁边坐着的高大金发男子,刚才是坐在露茜的台侧包厢里的。

“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福什里没有看到。

“啊!是的,拉博代特。”他最终说道,仍显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第二幕的布景出人意料。那是城门外的一个舞厅,名叫黑球,时间是封斋前的星期二①,几个戴假面具的人在唱一首轮舞曲,唱到叠歌时就顿着脚跟伴奏。这粗俗的场面使观众感到意外,他们高兴,要求演员再唱一遍。正在这时,那帮神祇在伊里斯的带领下迷了路,她自称熟悉人间,其实并非如此,他们就在这里开始调查。他们都已乔装打扮,以便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朱庇特化装成国王达戈贝尔特②,反穿着短裤,头戴硕大的马口铁王冠。福玻斯③出场时化装成隆瑞莫的驿车夫④,密涅瓦化装成诺曼底的奶妈。玛斯身穿瑞士海军司令的奇特军装,出来时引得全场哈哈大笑。但看到尼普顿出场,大家就笑得更加厉害。只见他身穿长袍,头戴高高鼓起的鸭舌帽,卷曲的鬓发贴在太阳穴上,脚上趿着拖鞋,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什么!男人漂亮,总得让别人喜爱!”剧场里响起几个“哦!哦!”的叫声,而女士们则稍稍抬高自己的扇子。露茜在台侧包厢里放声大笑,卡罗利娜·埃凯只好用扇子轻轻敲了她一下,叫她别这样笑。

①即狂欢节的最后一天。

②即达戈贝尔特一世(605—639),法兰克王国国王(629—639),在位期间完成王国的统一,迁都巴黎。

③福玻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即阿波罗。

④隆瑞莫的驿车夫也是法国作曲家阿道夫·亚当(1803—1856)最著名的歌剧名,该剧于1836年首演,其中男高音声部非常夸张。

从这时起,这出戏被救活了,并将获得巨大成功。这种众神的狂欢节,毁坏了奥林匹斯山的声誉,还对宗教和诗意进行嘲笑,仿佛是一种绝妙的享受。这狂热的亵渎感染了观看首次公演的文人墨客。这是在践踏神话传说,败坏古老的形象。朱庇特相貌和善,玛斯有点疯疯癫癫。王权成了闹剧,军队变成笑料。朱庇特对娇小的洗衣女工一见钟情,开始跳起狂乱的康康舞①,而扮演洗衣女工的西蒙娜,把脚踢到主神的鼻子前面,怪声怪气地称他为“我的胖老头”,引得观众哄堂大笑,在他们跳舞时,福玻斯把盛着热葡萄酒的生菜盆端给密涅瓦喝,而尼普顿则端坐在七八个女人的中央,吃着她们送上的蛋糕。观众听到暗示性的话语,就想象出淫秽的内容,无伤大雅的话语因正厅前座发出的叫好声而改变了含义。这种亵渎神祇的胡闹场面,观众已有很久没有在剧院里看到。他们感到心情舒畅。

①康康舞是19世纪末一种法国舞蹈,其舞曲由夸德里尔舞曲发展而来,用快速2/4拍写成,以富于挑逗情趣著称。

戏就在这种胡闹中演下去,伏尔甘装扮成潇洒的小伙子,身穿黄色衣服,戴着黄色手套,夹着单片眼镜,仍在追求维纳斯。维纳斯终于上场,打扮成鱼贩子,头上包着头巾,胸部隆起,上面挂满金饰物。娜娜长得又白又胖,扮演这肥臀胖脸的人物,可说是十分自然,立刻赢得全场观众的赞赏。罗丝·米尼翁已被人置诸脑后,她像个可爱的娃娃,头戴柳条编的儿童防跌软垫帽,身穿平纹细布短裙,刚用迷人的声音倾诉狄安娜的满腹怨气。而那个胖姑娘则拍着自己的大腿,像母鸡一样咯咯地叫着,使她的周围生气勃勃,充满着女人的无限魅力,观众们为此陶醉。从第二幕起,她的表演可以随心所欲,可以在台上举止粗野,可以唱得走调,甚至忘记台词,但她只要回眸一笑,就能博得观众喝彩。只要她扭动屁股,正厅前座的观众立刻兴奋起来,这热情一层楼一层楼地传上去,直至穹顶。而她在舞厅领舞时,全场齐声叫好。她在台上就像在家里一样自在,一手叉腰,让她扮演的维纳斯坐在人行道旁的阳沟上。乐曲仿佛在为她那巴黎郊区的口音伴奏,芦笛吹出的乐曲,配上单簧管打喷嚏般的声音和短笛雀跃般的声音,使人想起圣克卢庙会①上的音乐。

①圣克卢庙会于每年9月在该地公园举行,据《十九世纪拉鲁斯词典》,它是“芦笛带鼻音的可怕齐奏”。

有两段乐曲在观众的要求下又重奏了一遍。序曲中的圆舞曲节奏放荡,重奏时众神开始行动。朱诺打扮成农妇,当场抓住同洗衣女工幽会的朱庇特,给了他一个耳光。狄安娜看到维纳斯正在约玛斯幽会,赶快把他们幽会的时间告诉伏尔甘,后者大声说道:“我自有妙计。”①其余的情况都看不大清楚。这次调查以加洛普舞曲结束。其后,朱庇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头上没戴王冠,他宣称人间的小女人全都可爱,而男人则都有过错。

①这是奥芬巴赫的《地狱中的奥尔菲斯》(1858)第2幕中朱庇特说的一句话。

落幕时全场叫好,但有些人叫得比喝彩声更响:

“全体演员!全体演员!”

于是,再次启幕,全体演员手拉着手出来谢幕。中间并肩站着娜娜和罗丝·米尼翁,她们行了屈膝礼。观众齐声鼓掌,雇佣鼓掌捧场者则发出欢呼声。接着,观众逐渐离开,剧场里空了一半。

“我得去向米法伯爵夫人请安。”拉法卢瓦兹说道。

“好的,你给我介绍一下。”福什里回答道。“然后我们再下楼。”

但是,要走到二楼包厢并非易事。在楼上的走廊里拥挤不堪。要在人群中间往前走,必须侧着身子挤进去,同时用胳膊肘儿往后推。那个胖胖的评论家背靠在一盏煤气燃烧着的铜灯下面,在评述这出戏,围着他的一圈人在仔细倾听。路过的观众低声说出他的名字。据走廊里的人说,在一幕戏演出时,他一直在笑,然而,他现在却在一本正经地谈论情趣和道德。稍远处,那个薄唇评论家在评述时充满善意,但散发出变质的酸味,犹如牛奶馊掉那样。

福什里从一个个包厢门上的圆孔朝里面张望。但旺德弗尔伯爵叫住了他,并问他找谁。当他知道这两个表兄弟要去向米法夫妇请安,他就对他们指了指七号包厢,他刚从那里出来。然后,他俯在记者耳边说道:

“亲爱的,这个娜娜,肯定是我们有一天晚上看到的那个,是在普罗旺斯街①的拐角上……”

①普罗旺斯街位于巴黎第8和第9区,以其妓女著称。

“哦!您说得对。”福什里大声说道。“我说我认识她嘛!”

拉法卢瓦兹向米法·德·伯维尔伯爵介绍了表兄,伯爵显得十分冷淡。但是,听到福什里的名字,伯爵夫人抬起了头,用一句含蓄的话来称赞这位专栏作家在《费加罗报》上发表的那些文章。她把胳膊肘支在丝绒面栏杆上,肩膀潇洒地一扭,把身子转过来一半。大家谈了一会儿,谈到万国博览会。

“这一定十分精彩。”伯爵说道。他那张四方脸保持着官员的庄重。“我今天视察了练兵场①……离开时赞叹不已。”

①练兵场被选为1867年万国博览会的展览地点。

“有人说肯定无法如期开幕。”拉法卢瓦兹大胆地说道。“说是筹备工作一片混乱……”

但伯爵用严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肯定能如期开幕……这是皇上的旨意。”

福什里高兴地说,有一天他去当时正在建造的水族馆采访,想找到写文章的题材,差点儿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伯爵夫人微笑地听着。她不时朝剧场里观看,同时抬起白手套一直戴到肘部的手臂,手里慢慢地摇着扇子。几乎空无一人的剧场仿佛在昏昏欲睡,有几位先生在正厅前座打开了报纸,一些女士像在家里那样无拘无束地接待朋友。在分枝吊灯下,只听到好友的窃窃私语声,而在幕间休息时因观众走动而扬起的微尘,则使灯光变得柔和。在各个出口处,一些男士聚在一起,观看仍坐着的女士。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片刻之后伸长脖子,露出心形的白色硬胸。

“下星期二,我们等待您的光临。”伯爵夫人对拉法卢瓦兹说道。

她也邀请了福什里,后者对她躬身施礼。大家都不谈这出戏,娜娜的名字也没有提到。伯爵显得庄重、冷漠,仿佛在参加立法议会的会议。他只是说他岳父喜欢看戏,以解释他们来此的原因。包厢的门一直开着,因为舒阿尔侯爵出去,是为了让客人能进来。老人挺着高大的身躯,脸上皮肤松软、苍白,头戴宽边的帽子,用混浊的眼睛注视着经过的女人。

福什里得到伯爵夫人的邀请之后,立刻告辞,因为他感到谈这出戏不合时宜。拉法卢瓦兹最后走出包厢。他刚才看到金发拉博代特大大咧咧地坐在旺德弗尔伯爵的台侧包厢里,正在和布朗施·德·西弗里促膝交谈。

“啊!”他追上表兄后立刻说道,“那个拉博代特,难道所有的女人他都认识?……他现在和布朗施在一起。”

“当然喽,女人他都认识。”福什里平静地回答道。“你难道不知道,亲爱的?”

走廊里的人已少了一点。福什里准备下楼时,露茜·斯图尔特叫住了他。她站在走廊尽头她台侧包厢的门口。她说包厢里热死了,就同卡罗利娜·埃凯及其母亲一起呆在宽阔的走廊里,嘴里嚼着杏仁糖。一个女引座员像慈母般在和她们交谈。露茜同记者争吵起来,说他大献殷勤,上楼去看别的女人,却不来问问她们是否口渴!接着,她不假思索地说道:

“你要知道,亲爱的,我可觉得娜娜演得很好。”

她希望他留在她的包厢里看最后一幕,但他还是走了,不过答应在散场时来接她们。走到楼下剧院门口时,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都点燃一支香烟。观众依次走下台阶,聚集在人行道上,在大街上发出的缓慢鼾声中,呼吸着夜晚的清凉空气。

这时,米尼翁刚把斯泰内拉进巴黎游艺剧院的咖啡馆。他看到娜娜演出成功,就热情地谈论她,同时偷偷地观察银行家的脸色。他对银行家了如指掌,曾两次帮助他欺骗罗丝,等他迷途知返之后,又把他领到罗丝身边。咖啡馆里顾客盈门,挤在一张张大理石桌子周围,有几个人站着喝酒,急忙喝完。一面面大镜子映照出这无边无际的攒动人头,使狭窄的大厅显得无比宽阔,厅里挂着三盏分枝吊灯,放着仿皮漆布面长凳,螺旋形楼梯上铺着红地毯。斯泰内走进第一个厅,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这个厅临街,门都已拆下,但从这个季节来看还为时过早。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在门口走过时,银行家叫住了他们。

“过来和我们一起喝杯啤酒。”

但他脑子里萦绕着一个想法,就是想派人给娜娜送一束鲜花。最后,他把咖啡馆的一个侍者叫来,亲切地称他为奥古斯特。米尼翁在一旁听着,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他局促不安,并结结巴巴地说道:

“买两束鲜花,奥古斯特,交给女引座员,分别送给两位女主角,要在恰当的时候送,知道吗?”

在这个厅的另一端,一个姑娘把颈背靠在镜框上,她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八岁,一动不动地坐着,前面放着一只空酒杯,仿佛因白等了很长时间而变得麻木不仁。她长着天生卷曲的灰色秀发,有一张处女的脸蛋,一对媚眼温柔而又天真,身上穿着已褪色的绿绸连衣裙,头戴被拍打得坑坑洼洼的圆帽。夜晚的凉风吹得她脸色发白。

“瞧,萨坦在那儿。”福什里看到她后低声说道。

拉法卢瓦兹向他打听她的情况。哦!是大街上的一个妓女,没什么。但她轻浮油滑,所以大家喜欢逗她说话。然后,记者提高了嗓门:

“萨坦,你在这儿干吗?”

“我什么也不干。”萨坦平静地回答道,身体一动不动。

四个男人感到好玩,就笑了起来。

米尼翁说不必急于进去,因为搭好第三幕的布景需要二十分钟的时间。但两个表兄弟喝完啤酒后感到冷,就想上去。这样,米尼翁独自和斯泰内呆在一起,只见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对着斯泰内的脸说道:

“嗯?那就说定了,我们一起去她家,我给您介绍……您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我妻子不必知道。”

回到自己的座位之后,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发现三楼的包厢里有个衣着素净的漂亮女子。陪伴她的是一位神态严肃的先生,拉法卢瓦兹在米法家里见到过他,认识这位内务部办公室主任。至于福什里,他觉得她是罗贝尔夫人,是个正派的女人,只有一个情人,没有第二个,而且情人总是体面的男子。

他们不得不转过头去。达格内在对他们微笑。现在娜娜获得了成功,他就不再藏头露尾,他刚才在走廊里扬扬得意。他旁边的那个逃学的中学生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娜娜的表演使他如痴如醉。这才够味,这才是女人。他的脸涨得通红,不由自主地把手套戴上又脱下。听到他的邻座谈到娜娜,他就大胆地问道:

“对不起,先生,演戏的那位女士,您认识她?”

“是的,有点认识。”达格内感到意外和犹豫,就低声回答道。

“那么,您知道她的地址?”

这问题提得如此唐突,而且对他提出,他真想给那个小子一巴掌。

“不知道。”他生硬地回答道。

说完,他把背转向学生。金发少年知道自己刚才的问题提得不得当,脸涨得更红,显得惊慌失措。

开场棍敲了三下,几个引座员抱着皮大衣和短外套,在回来的人群中间把这些衣服还给观众。雇佣捧场者为布景而鼓掌。那是埃特纳火山①的一个洞穴,开凿在一座银矿里,洞壁像新的银币那样闪闪发光,里面放着伏尔甘的锻铁炉,发出落日的余辉。从第二幕开始,狄安娜就同火神商量好,让他装作出去旅行,这样维纳斯和玛斯就可以自由幽会。接着,只剩下狄安娜一人,维纳斯立即登场。全场感到震惊。娜娜赤身裸体。她裸露身体,平静而又大胆,确信自己的肉体魅力无比。只有一层薄纱裹着她的身体。她肩膀滚圆,胸部像亚马孙女骑士那样丰满,粉红色的乳头突出,犹如竖起的矛头,宽阔的髋部淫荡地摆动着,还有这金发女郎的肥胖大腿,总之整个身体的形状都显现出来,都能透过这泡沫般的白色薄纱看到。这是从海浪中诞生的维纳斯,只有一头秀发遮盖身体。当娜娜举起双臂时,观众可以在脚灯的映照下看到她腋窝里金色的毛。没有掌声,也不再有笑声。男人的脸都一本正经地绷着,鼻子收缩,嘴里干得没有口水。仿佛有一阵风吹过,虽然十分温暖,却含有无声的威胁。突然,这个天真的姑娘,显出了令人不安的女人本色,展现了女性的狂热和不为人知的欲望。娜娜一直在微笑,但这微笑犹如利齿,仿佛会把男人吃掉。

①埃特纳火山位于意大利西西里岛东北部,是欧洲最高的活火山。

“天哪!”福什里只是这样对拉法卢瓦兹说道。

这时,玛斯头上插着翎毛,赶来赴约,却夹在这两位女神之间。这场戏普律利埃尔演得出色。一方面,狄安娜抚摸他,想在把他交给伏尔甘之前作最后一次努力,使他回到她的身边,另一方面,维纳斯见情敌在场更加来劲,对他呵护备至。他沉醉于这两种柔情之中,就像桃花运高照的男子,显出怡然自得的神情。这场戏以一大段三重唱结束。这时,一个女引座员来到露茜·斯图尔特的包厢,向台上扔去两大束白丁香花。观众鼓起了掌,娜娜和罗丝·米尼翁鞠躬表示感谢,而普律利埃尔则把这两束花捡了起来。正厅前座的部分观众转过头去,朝斯泰内和米尼翁在座的包厢微笑。银行家涨红了脸,下巴微微抽搐,嘴里像有什么东西哽噎住。

接下来的那场戏扣人心弦。这时狄安娜已气愤地走了。维纳斯坐在长着苔藓的长凳上,立刻把玛斯叫到自己的身边。勾引男人的场面,还从未有人演得如此露骨。娜娜用双手搂住普律利埃尔的脖子,把他拉了过去,正在这时,丰唐出现在洞穴深处,他看到妻子抱着情人,装出愤怒的样子,却显得滑稽可笑,夸张地现出受侮辱的丈夫的表情。他手里拿着那张著名的铁丝网,双臂摆动了几下,像渔夫撒网那样撒了出去,而且撒得很准,把维纳斯和玛斯罩在里面,使他们仍像一对幸福的情人那样抱在一起。

低语声越来越响,犹如声音渐渐升高的叹息。有几个人鼓起了掌,所有的望远镜都对准维纳斯。娜娜已逐渐控制观众,现在每个男人都被她迷住。她犹如发情的野兽,其情欲不断扩散,充满了整个剧场。这时,她任何细微的动作都能燃起欲火,她小指一动就能唤起肉欲。一些人的背弓了起来,在微微颤动,仿佛看不见的琴弓在肌肉上拉动,长在颈后的细发,不知被哪个女人嘴里呼出的游移不定的热气吹得飞来舞去。福什里看到坐在他前面的那个逃学的中学生因情欲而站了起来。他好奇地看了看旺德弗尔伯爵,只见伯爵脸色发白,嘴唇抿紧,胖子斯泰内那张中风般的脸变得像死人一般,拉博代特像马贩子那样用惊讶的神色欣赏着一匹完美无缺的牝马,达格内两耳通红,兴奋地颤动着。然后,他本能地朝后面看了一眼,对他看到的米法夫妇包厢里的情景感到惊讶:伯爵坐在皮肤白净、神态端庄的伯爵夫人后面,这时目瞪口呆地站了起来,脸上显出一个个红斑,而坐在他旁边的舒阿尔侯爵,混浊的眼睛变得像猫眼那样,在黑暗中发出闪烁的金色磷光。观众透不过气来,头发在流汗的脑袋上显得沉甸甸的。他们已在这里坐了三个小时,呼出的气息使场内的空气都变热了。在煤气灯火焰的照耀下,滞留在分枝吊灯下面的浮尘变得越来越稠密。全场仿佛在晃动,既困倦又兴奋,使人头晕目眩,沉浸在午夜昏睡的情欲之中,犹如在窃窃私语的卧室里那样。娜娜面前是这些如痴如迷的观众,是这挤在一起的一千五百名观众,他们在演出结束时身体疲倦、精神异常,而娜娜却获得了胜利,靠的是大理石般洁白的肌肤和强烈的性感,这性感足以摧毁整个世界,自己却不会受到伤害。

演出结束。在伏尔甘得意扬扬的呼唤声中,奥林匹斯山诸神在这对情人前列队走过,惊讶而又高兴地发出“哦!”和“啊!”的声音。朱庇特说:“我的儿子,您叫我们来看这个,我觉得有点轻浮。”接着,剧情急转直下,变得对维纳斯有利。王八合唱队再次由伊里斯领了出来,他们请求主神别再受理诉讼,因为女人们一直呆在家里,男人们的生活就变得无法忍受,他们戴绿帽子是心甘情愿,这就是这出喜剧的寓意。于是,维纳斯被放了出来。伏尔甘获准与妻子分居。玛斯与狄安娜言归于好。朱庇特为了家庭安宁,把小洗衣女工送到一个星座里去。最后,他们把爱神从黑房间里放了出来,她在那里折纸鸡,而不是在练习动词aimer(爱)的变位。幕布在高潮中落下,王八合唱队队员都跪倒在地,对维纳斯唱感恩歌,而维纳斯则微笑着,形象高大,犹如裸体的王后。

这时,观众已经站了起来,朝出口处走去。有人说出剧作者的名字,在雷鸣般的喝彩声中,演员两次谢幕。“娜娜!娜娜!”的叫声在剧场里回响。然后,没等观众全部离开,剧场里已经暗了下来,脚灯熄灭了,分枝吊灯变得光线暗淡,长长的灰色罩布从台侧包厢上滑落下来,遮盖了楼座的金色装饰。这剧场如此炎热、吵闹,现在却突然陷入沉睡之中,同时散发出灰尘的霉味。米法伯爵夫人身穿皮大衣,笔直地站在包厢门口,等待人群离去,并朝暗处观看。

在走廊里,那些女引座员站在一堆堆倒下的衣服中间,被挤得手忙脚乱。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急忙出去,想看看散场的情景。门厅里男人们组成一道人墙,而在两边的楼梯上,川流不息的人流慢慢地往下移动,整齐而又密集。斯泰内被米尼翁拉着,第一批走了出来。旺德弗尔伯爵同挽着他胳膊的布朗施·德·西弗里一起走了。佳佳及其女友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但拉博代特急忙去叫了一辆马车,等她们上车后还殷勤地替她们关上车门。没有人看到达格内出来。那个逃学的中学生脸颊发烫,决定在演员的出口处等候,就跑到全景巷①,只见栅栏门关着。萨坦站在人行道上,走过去用裙子撩了他一下,但他处于无望之中,就粗暴地拒绝了她,然后噙着欲望和无奈的泪水,消失在人群之中。一些观众抽着雪茄,在离去时哼道:“维纳斯在夜晚游荡……”萨坦又回到游艺剧院的咖啡馆门口,奥古斯特让她吃饮料里剩下的糖。一个胖胖的男人出来时十分兴奋,最后把她带走,消失在渐渐进入梦乡的阴暗大街之中。

①全景巷建于1800年,因两头有两幅全景式巨画而得名,它使蒙马特尔大街同维维埃纳街、圣马克街和蒙马特尔街相通。

然而,仍有人下来。拉法卢瓦兹在等待克拉莉丝。福什里曾答应接走露茜·斯图尔特和卡罗利娜·埃凯及其母亲。她们出来了,占据门厅的一个角落,笑得很响,这时米法夫妇从那里走过,神情冷漠。博德纳夫刚推开一扇小门,并得到福什里答应写一篇专栏文章的明确允诺。他浑身是汗,满面红光,仿佛因演出成功而感到陶醉。

“这戏可以演二百场。”拉法卢瓦兹对他说了这句恭维话。“全巴黎的人都会络绎不绝地来到您的剧院。”

但是,博德纳夫听了恼火,突然抬起下巴指了指门厅里挤满的观众,这群嘈杂的男人唇干眼红,欲火中烧,仍在想占有娜娜。他大声叫道:

“你这个固执的家伙,要说:‘您的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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