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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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艺剧院正在排练《小公爵夫人》①。第一幕刚刚排好,将要开始排第二幕。福什里和博德纳夫坐在舞台口的两把旧扶手椅上讨论,而提台词的驼背小老头科萨尔老爹则坐在一把草垫椅子上,嘴里叼着一支铅笔,正在翻阅手抄的剧本。

①暗指奥芬巴赫的《盖罗尔斯坦大公夫人》,该剧于1867年4月12日在巴黎游艺剧院首演。

“喂!还等什么?”博德纳夫突然叫道,一面生气地用他那粗手杖在舞台上敲着。“巴里约,为什么还不开始?”

“是博斯克先生,他走掉了。”巴里约回答道,他现在担任第二舞台监督。

于是,那里一片混乱。大家都叫唤博斯克。博德纳夫则在骂娘。

“他妈的!老是这样。摇铃也没用,他们总是去不该去的地方……另外,四点钟后还要排练,他们就发牢骚。”

这时,博斯克回来了,一点也不着急。

“嗯?什么?你们要我干吗?啊!轮到我了!你们得说一声……好!西蒙娜说的尾白是:‘客人们到了。’我就上场……我从什么地方上场?”

“当然是从门那儿。”福什里生气地说道。

“是的,但门在哪儿?”

这一次,博德纳夫把火发到巴里约的头上,他又开始骂娘,并用手杖敲着舞台。

“他妈的!我早就说过要在那儿放一把椅子,当作是门。每天都应该把椅子放好……巴里约?巴里约在哪儿?又是一个!他们全都溜走!”

于是,巴里约一声不吭,亲自把椅子放好,弯曲的背对着谩骂的声音。排练随之开始。西蒙娜戴着帽子,穿着皮大衣,装出女仆的样子,把家具放好。她停下来说道:〔1〕

“你们知道,我不暖和,就把手都放在手笼里。”

然后,她说话的口气变了,她接待博斯克时轻轻地叫了一声:

“啊!是伯爵先生。您第一个到,伯爵先生,夫人会非常高兴。”

博斯克穿着全是污泥的长裤和宽松的黄大衣,围着一条大围巾。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头戴一顶旧帽子,说话时声音低沉,没有装腔作势,但单调而又缓慢:

“您别去叫您的女主人,伊莎贝尔,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排练继续下去。博德纳夫皱着眉头,身子紧靠在扶手椅上,无精打采地听着。福什里烦躁不安,不断改变坐的姿势,想立刻中断排练,但还是忍住了。在他后面,在黑暗而又空荡的剧场里,他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

“她来了?”他朝博德纳夫欠身问道。

对方用点头表示肯定。在接受他让她演的热拉迪娜这个角色之前,娜娜想看看戏再说,因为她又要演轻佻女子的角色,心里不大愿意。她想演的是正派女子的角色。她同拉博代特一起坐在一个阴暗的楼下包厢里,这事是拉博代特为她去跟博德纳夫说的。福什里朝她那边看了一眼,然后继续观看排练。

只有舞台前部有灯光照亮。一盏小灯,即安装在那排脚灯分叉处的煤气灯,其灯光被一面反射镜射到近景处,犹如一只在半明半暗之中睁得大大的黄眼睛,发出有点阴郁的光芒。科萨尔拿起手抄的剧本,靠在小灯细细的灯杆上,以便看得清楚,他身体完全处于灯光之下,清楚地显出他的驼背。这时,博德纳夫和福什里已陷入黑暗之中。这犹如在一艘大船中央,在只有几米宽的地方,一盏风灯挂在船坞的柱子上,在灯光的照耀下,演员们显出古怪的样子,他们的影子在他们身后晃动。舞台的其他部分全是烟雾,犹如拆除建筑物的工地,又像倒塌的教堂,里面堆满扶梯、架子和布景,褪了色的布景宛如废墟一般,而吊在空中的背景,看上去就像一家大估衣店里挂在梁上的旧衣服。在最上面的地方,一道阳光从一扇窗子中射入,犹如金棍一般,把黑暗的舞台上方劈成两半。

但在舞台后面,几个等待上场的演员在闲聊。他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

“喂!你们别说了!”博德纳夫怒气冲冲地从扶手椅上跳起来吼道。“我一句话也听不出……你们要说话,就到外面去说,我们可在工作……巴里约,要是还有人说话,所有的人都要罚款!”

他们沉默了片刻。他们几个人聚在舞台右侧的一个角落里,坐在一张长凳和几把破旧的椅子上,这是晚上演出的第一批道具,要放在恰当的位置。丰唐和普律利埃尔在听罗丝·米尼翁说话,她说游乐剧院的经理愿以高薪聘请她去。这时,一个声音叫道:

“公爵夫人!……圣菲尔曼!……上,公爵夫人和菲尔曼!”

叫了两遍,普律利埃尔才想起自己是圣菲尔曼。罗丝扮演公爵夫人海伦,已在等他一起上场。老博斯克拖着脚步,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慢慢地走到老地方去坐。克拉莉丝让出长凳的一半地方给他坐。

“他干吗要这样大叫大嚷?”她谈到博德纳夫时说道。“过一会儿就会好的……现在每排一出戏,他就要发脾气。”

博斯克耸了耸肩。他对这种发脾气的事情态度超脱。丰唐低声说道:

“他预感到会砸锅。这戏看上去怪怪的。”

然后,他又对克拉莉丝谈起罗丝的事:

“嗯?你觉得游艺剧院出的价靠得住吗?……每晚三百法郎,共演一百场。为什么不加送一座乡间别墅!……要是有人给他老婆三百法郎,米尼翁准会把我的博德纳夫甩掉,而且干净利落!”

克拉莉丝觉得三百法郎靠得住。这个丰唐总是说同事的坏话!但西蒙娜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冷得直哆嗦。大家都扣好衣服的纽扣,脖子上围着围巾,看了看上面射入的阳光,阳光射不到下面阴冷的舞台。这天气晴朗的十一月份,外面已经结冰。

“休息室里没有生火!”西蒙娜说道。“真没劲,他真是吝啬鬼!……我可要走了,我不想得病。”

“安静!”博德纳夫又用雷鸣般的声音叫道。

于是,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只听到演员们在背台词的模糊声音。他们几乎不做手势。他们保持平直的语调,以免疲劳。但是,他们在表达某种意图时,就朝剧场看上几眼。他们面前犹如一个大洞,里面浮动着模糊的阴影,就像在没有窗户的高高谷仓里飘浮着的细细灰尘。剧场里没有开灯,只是被舞台上昏暗的光线照亮,仿佛十分困倦,又模糊不清,显得凄切而又撩人。天花板上的天顶画全部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舞台两侧的包厢,上下左右都覆盖着巨幅灰布,以保护墙饰;其他地方也盖上罩布,一条条布盖在栏杆的丝绒面上,楼座上就像盖着双层裹尸布,在黑暗中呈现出灰白的色调。整个剧场都像褪色一般,其中凹进去的一个个包厢颜色更暗,勾画出一层层楼座的轮廓,座椅像一个个斑点,红丝绒饰面变成了黑色。分枝吊灯完全放了下来,正厅前座里放满了吊灯的水晶玻璃坠子,使人觉得像要搬家,仿佛观众要去旅行,而且是一去不返。

正在这时,罗丝扮演的小公爵夫人走错了人家,来到一个妓女家里,正朝脚灯走去。她举起双手,朝着剧场撅了撅嘴,样子十分好看,剧场空荡、阴暗,像灵堂一样凄凉。

“天哪!这世界真怪!”她说时加重语气,肯定能给人深刻印象。

娜娜躲在楼下包厢里面,裹着一条大披肩,听着台上排练,两眼盯着罗丝。她朝拉博代特转过头去,低声对他问道:

“你肯定他会来?”

“完全肯定。也许他跟米尼翁一起来,这样就有个借口……他来了之后,你立刻到楼上马蒂尔德的化装室去,我则把他带到那儿去见你。”

他们谈的是米法伯爵。这是拉博代特安排的一次见面,地点在一个中立的地方。他跟博德纳夫认真地谈过一次话,接连两出戏演砸,博德纳夫的生意十分清淡。因此,博德纳夫急忙安排他们在他的剧院见面,请娜娜演一个角色,以讨好伯爵,并向伯爵借一笔钱。

“热拉迪娜这个角色,你觉得怎样?”拉博代特接着说道。

但娜娜一动不动,没有回答。在第一幕,作者描写博里瓦日公爵如何欺骗妻子,与轻歌剧明星金发热拉迪娜相好;在其后的第二幕,海伦公爵夫人在开化装舞会的一天晚上来到女演员家里,了解这些女士用什么魔法来征服和留住她们的丈夫。带她来的是她的表哥、美男子奥斯卡·德·圣菲尔曼,他想使她堕落。她十分惊讶的是,她上的第一堂课,是听到热拉迪娜跟公爵大吵大闹,公爵曲意逢迎,脸带微笑,她不禁惊叫道:“啊!对男人说话,应该这样!”热拉迪娜在这一幕里只有这场戏。至于公爵夫人,她立即因其好奇心而受到惩罚:老色鬼塔迪沃男爵把她看做轻佻女子,对她大献殷勤,而在另一边的一张长椅上,博里瓦日在抱吻热拉迪娜,和她言归于好。由于演热拉迪娜的演员还没有确定,科萨尔老爹就站起来念这个角色的台词,他被博斯克抱在怀里,不由自主地加进了一些意思。这时正演到这个场景,排练拖拖拉拉,十分乏味,福什里突然从扶手椅里跳了起来。他一直克制自己,但这时再也忍不住了。

“不对!”他叫道。

演员们停了下来,摇晃着双手。丰唐缩着鼻子,显出瞧不起别人的样子,问道:

“什么?有什么不对?”

“都演得不对!完全不是这样,完全不是!”福什里接着说道。他做着手势,在舞台上大步走来走去,并开始表演这场戏。“喂,您,丰唐,您要领会塔迪沃的激动,要俯下身子,用这样的手势来抓住公爵夫人……而你,罗丝,你要在这时穿过舞台,来到对方面前,要快,就像这样,但不要太早,只是在你听到接吻的声音……”

他正解释得起劲,突然停了下来,对科萨尔叫道:

“热拉迪娜,接吻……吻得要响!让大家都能听到!”

科萨尔老爹朝博斯克转过头去,接了个响吻。

“好!就这样吻。”福什里洋洋得意地说道。“再来一次,接吻……你看,罗丝,我走了过去,轻轻地叫了一声:‘啊!她吻他了。’不过,要这样,塔迪沃还得上场一次……您听着,丰唐,您再上场一次……来,你们试一下,一起来。”

演员把这场戏重演了一遍,但丰唐实在不愿意演,所以这戏完全演砸了。福什里又亲自指导了两次,每次都表演得更加热心。大家都无精打采地听他说,一时间相互看了一眼,仿佛他要求他们低着头走路,然后他们笨手笨脚地试了一次,立刻停了下来,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呆板。

“不,这太难了,我领会不了。”丰唐最后说道,声音十分傲慢。

博德纳夫没有开口。他把身子全都缩在扶手椅里,小灯的昏暗灯光,只照到他帽子的顶部,他帽子低低地压到眼睛上,手杖从手里掉了出来,横放在肚子上,别人会以为他睡着了。突然,他直起身子。

“小伙子,真傻。”他心平气和地对福什里说道。

“怎么!傻!”剧作者脸色发白,大声说道。“是您傻,亲爱的!”

这样一来,博德纳夫开始生起气来。他把“傻”这个词又说了一遍,想找个意义更强的词,找到了“愚蠢”和“痴呆”这两个词。这样观众会喝倒彩,这幕戏就演不下去了。每排一出新戏,他们俩都会向对方说出这种粗话,福什里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快,但这时他却十分恼火,说博德纳夫像只野兽,博德纳夫也开始不讲分寸。他把手杖抡得像风车那样团团转,自己像牛一样喘着气,并叫道:

“他妈的!你们别来烦我……一刻钟的时间,白白浪费在蠢话之中……是的,是蠢话……这和常识不符……而这又多么简单!你,丰唐,你别动。你,罗丝,你稍微动一下,你看,别再动了,然后你下来……好吧,这次就这样排。您接吻,科萨尔。”

结果十分混乱。这场戏排得并不比刚才好。于是,博德纳夫亲自指导,显出大象般的妩媚,而福什里则在冷笑,同情地耸耸肩膀。后来,丰唐想来插一手,博斯克也来提出意见。罗丝被弄得筋疲力尽,最后在当作门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大家都不知道排到了什么地方。西蒙娜忙中添乱,以为听到该由她来接话的尾白,在混乱之中过早地上场,这使博德纳夫勃然大怒,他把手杖抡得嗖嗖直转,在她的屁股上猛击了一下。他在排练时经常打女演员,虽说他跟她们睡过觉。她立刻逃跑,只听到他在后面气愤地叫道:

“你别死要面子,他妈的!要是还有人来烦我,我就把这个破戏院给关了!”

福什里刚把帽子戴好,装出要离开剧院的样子,但他在舞台后面呆了一会儿,他看到博德纳夫浑身是汗,重新坐了下来,就又走了过去。他在旁边那把扶手椅上坐了下来。他们并排坐着,一时间一动不动,而闷热的寂静笼罩着阴暗的剧场。演员们大约等了两分钟的时间。他们全都疲惫不堪,仿佛刚做完一件繁重的工作。

“好吧!咱们继续排。”博德纳夫最终完全平静下来,用平时的声音说道。

“是的,咱们继续排,”福什里重复道,“这场戏的问题,明天再来解决。”

他们在椅子里躺了下来,排演重新开始,演员仍显出厌烦和满不在乎的样子。在经理和剧作者争吵时,丰唐和其他演员坐在一张长凳和几把破旧的椅子上,心里十分高兴。他们轻声笑着,低声埋怨,说些挖苦的话。但当西蒙娜屁股挨了打,泣不成声地逃回来时,他们却变得严肃起来,说如果是他们挨打,他们准会把这个畜生掐死。她擦着眼泪,点头表示赞同;她同他就此一刀两断,把他甩掉,再说斯泰内在昨天提出要把她捧红。克拉莉丝听了感到惊讶,因为银行家现已身无分文,但普律利埃尔笑了起来,提到这可恶的犹太人诡计多端,以前他同罗丝一起招摇过市,是为了把他那郎德省盐场的生意放到证券交易所来做。现在他正好提出一个新的计划,要在博斯普鲁斯海峡①下面挖一条隧道。西蒙娜听得饶有兴趣。至于克拉莉丝,她不高兴已有一个星期。拉法卢瓦兹这个畜生,被她甩掉后投入了徐娘半老的佳佳的怀抱,现在就要继承一个非常有钱的伯父的遗产!她就是这个命,老遇上倒霉的事儿。另外,博德纳夫这个下流的东西,给了她一个小角色,只有五十行台词,仿佛她没有能力演热拉迪娜!她想要演这个角色,很希望娜娜会拒演。

①博斯普鲁斯海峡属土耳其,位于亚洲小亚细亚半岛和欧洲巴尔干半岛之间。

“那我呢?”普律利埃尔很不高兴地说道,“我的台词不到两百行。我想把这个角色退掉……真不给面子,让我演这个圣菲尔曼,真是失策。而且是怎样的风格,孩子们!你们知道,这戏会砸锅的。”

西蒙娜在跟巴里约老爹说话,这时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道:

“说到娜娜,她在剧场里。”

“在哪儿?”克拉莉丝急忙问道,并站起来观看。

这消息立刻传开。大家都俯身张望。一时间排练中断。但博德纳夫又动了起来,并叫道:

“什么?出了什么事?把这一幕排完……那边要安静,真受不了!”

在楼下包厢里,娜娜一直在看这出戏的排练。有两次,拉博代特想同她说话,但她都感到不耐烦,用胳膊肘儿推他,叫他闭嘴。快要排完第二幕时,舞台后面出现两个人影,他们走过来时踮着脚,以免发出声音。娜娜认出是米尼翁和米法伯爵,他们同博德纳夫打了招呼,但没有说话。

“啊!他们来了。”她低声说道,宽慰地舒了口气。

罗丝·米尼翁说出最后的台词。这时,博德纳夫说,在排第三幕之前,第二幕得重排一次。他把排练撂在一边,用夸张的客套来欢迎伯爵,而福什里则装作把心思完全放在围着他的演员们身上。米尼翁吹着口哨,双手抄在背后,用眼睛盯着他妻子看,他妻子则显得烦躁不安。

“那么,我们上楼去,好吗?”拉博代特对娜娜问道。“我先把你带到化装室,然后再下来接他。”

娜娜立刻离开了楼下包厢。她得摸黑沿着正厅前座的过道走。但博德纳夫猜到她会走到什么地方,就在舞台后面那条走廊的尽头逮住了她,那走廊很狭,里面的煤气灯都亮着。他为了把事情定下来,就开门见山地谈起轻佻女子的角色。

“嗯?角色多好!多有魅力!这是为你写的……你明天来排练。”

娜娜无动于衷。她想了解第三幕。

“哦!第三幕,妙!……公爵夫人在自己家里成了轻佻女子,这使博里瓦日感到讨厌,也使他改邪归正。还有个十分滑稽的误会,塔迪沃来了,以为自己走进一个舞女的家里……”

“这幕里的热拉迪娜呢?”娜娜打断了他的话。

“热拉迪娜?”博德纳夫在重复这个名字时有点尴尬。“她有一场戏,不长,但写得很好……这是为你写的,我对你说!你签字吧?”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她回答道:

“待一会儿再说。”

她跟上在楼梯里等她的拉博代特。剧院里的人都认出了她。大家都在低声议论,普律利埃尔对她回来十分反感,克拉莉丝为了那个角色非常不安。至于丰唐,他装出漠不关心、十分冷淡的样子,因为对于他爱过的女人,他不能去说坏话,但在心里,他以前的爱已变成恨,他对她怀恨的是她的忠贞不渝、她的美貌以及他因魔鬼般的反常嗜好而不再想过的那种同居生活。

罗丝·米尼翁已对娜娜的出现感到警觉,这时拉博代特下了楼,走到伯爵身边,她才恍然大悟。米法使她感到厌烦,但想到自己这样被抛弃,她不禁勃然大怒。她平常遇到这种事,一般不跟丈夫去说,这时却一反常态,生硬地对他说道:

“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我发誓,要是她再次玩弄抢走斯泰内的花招,我就挖掉她眼睛!”

米尼翁平静而又傲慢,他耸了耸肩,说明他看得一清二楚。

“别说了!”他低声说道。“嗯?帮帮忙,别说了!”

他知道该怎么去做。他已经捞足了米法的钱,他感到,只要娜娜招一下手,米法就会躺倒在地,像地毯那样让她践踏。这样的热烈爱情是无法阻止的。他对男人了如指掌,所以现在考虑的是如何从这种状况中获取最大的好处。得要拭目以待。因此他在等待时机。

“罗丝,上场!”博德纳夫叫道,“第二幕重排。”

“喂,去吧!”米尼翁接着说道。“这事让我来处理。”

他喜欢挖苦别人,觉得恭维福什里的剧本滑稽可笑。这剧本很棒,只是贵夫人为什么写得如此正经?这不合常理。然后他嘲笑地问,在热拉迪娜面前骨头变轻的博里瓦日公爵,其原型是谁。福什里没有生气,反而微微一笑。但博德纳夫朝米法那边看了一眼,显得不大高兴,这使米尼翁感到惊讶,变得严肃起来。

“咱们开始,他妈的!”经理叫道。“开始吧,巴里约!……嗯?博斯克不在这儿?他简直不把我放在眼里!”

博斯克若无其事地回来了。排练重新开始,拉博代特在这时把伯爵带走。伯爵想到要再次见到娜娜,激动得浑身颤抖。他们断绝关系之后,他感到心里十分空虚,听任别人把他带到罗丝家里,无所事事,觉得自己难受是因为生活习惯被打乱了。另外,他生活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之中,什么也不想知道,不准自己去寻找娜娜,也不想同伯爵夫人解释清楚。他感到这种遗忘是他的自尊所致。但他的内心在发生变化,娜娜慢慢地重新征服了他,原因是他想念往事,他肉体又十分软弱,重新产生专一、温柔、近于父爱的感情。可恶的场景消失了,丰唐的形象不再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不再听到娜娜把他赶出去时用他妻子通奸来羞辱他的话。所有这些话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铭记在心的只有令人痛苦的搂抱,其乐趣使他越来越难受,甚至感到透不过气来。他产生了一些幼稚的想法,责备着自己,觉得他要是真正爱她,她就不会对他不忠。他焦虑不安,无法忍受,觉得十分不幸。这犹如刺痛了旧的伤疤,不再是这种毫不挑剔的迫切欲望,而是思念这个女人、非她不要的热烈爱情,她的头发、她的嘴和她的肉体使他朝思暮想。每当他想起她说话的声音,他的四肢就会微微颤抖。他想要她,既像吝啬鬼那样寸步不让,又怀着无限的温情。这爱情使他极为痛苦,所以拉博代特刚说出要安排他们见面,他就不由自主地扑到他的怀抱之中,事后又感到羞耻,觉得像他这样有地位的男人,理应克制自己,不应该这样让人笑话。但拉博代特能把什么事都看透。他再次证明自己做事很有分寸,他把伯爵送到楼梯脚下,在离开时只是悄悄地说了下面这句话:

“在三楼,右面那条走廊,门一推就开。”

这时,米法独自一人,呆在剧院的这个安静的角落里。他在演员休息室前走过,从两扇开着的门里看到这宽阔的房间破旧不堪,在阳光下仿佛对里面的污迹和破损感到羞耻。但他在走出阴暗、吵闹的舞台之后,使他感到意外的是这楼梯井里又亮又白,极其安静,而他在一天晚上看到时,楼梯井里弥漫着煤气灯的烟雾,充满着散场后女演员在楼梯上奔跑的声音。现在,可以感到化装室里冷清,走廊里空荡,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而十一月份惨淡的阳光,从楼梯口一个个方窗里射入,铺下一层层黄色光线,只见灰尘飞舞,从上面降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这种安宁和寂静,使人感到高兴,他慢慢地往上走,竭力使自己喘过气来;他心里怦怦直跳,担心自己会像孩子那样叹气、流泪。于是,他走到三楼的楼梯平台时,确定没有人看到他,就把背靠在墙上;他用手帕捂着嘴,看着变形的梯级、被手摸得光滑的楼梯栏杆扶手、墙上划破的石灰,这窑子般的破败景象,在下午惨白的光线下完全展现出来,而在这个时候,姑娘们正在睡觉。但当他即将走到三楼时,只见梯级上蜷缩着一只红棕色的大猫,只好从它身上跨过。这猫眯着眼睛,独自看守着这幢房子,在女人们每天晚上留下的业已冷却的闷热气味中昏昏欲睡。

在右面的那条走廊里,化装室的门确实一推就开。娜娜在等他。马蒂尔德这个邋遢的小姑娘,把化装室弄得肮脏不堪,地上乱七八糟地放着有缺口的水罐,梳妆台上十分油腻,一把椅子上有红色污迹,仿佛有人把血流在草垫上。墙上和天花板上贴的墙纸,到处溅有肥皂水,一直溅到上面。屋里的气味十分难闻,薰衣草香精的香味变成酸味,娜娜只好把窗子打开。她把胳膊肘儿支在窗台上,在那里呆了一会儿,呼吸新鲜的空气,并俯身观看,只听见布龙太太正用扫帚打扫狭小的院子里处于阴影之中的发绿的石板地。挂在百叶窗上的一个笼子里,一只金丝雀发出刺耳的叫声。这里听不到大街和附近几条街上的马车声,有着外省的宁静,太阳仿佛在广阔的空间昏睡。她抬起眼睛,看到一幢幢低矮的房屋和与全景巷相邻的几条廊街上发亮的玻璃天棚,再过去,和她正面相对的是维维埃纳街上一幢幢高楼。这些建筑物的背面无声无息,仿佛无人居住。阳台一层层地排列,一个摄影师在屋顶上搭了个蓝色玻璃大棚。这景色赏心悦目。娜娜正看得出神,仿佛听到有人敲门。她转过身来,叫道:

“请进!”

看到伯爵,她把窗子关上。屋里不热,也没有必要让好奇的布龙太太听到。他们俩相互看了一眼,目光严肃。她见他直挺挺地站着,像是透不过气来,不禁笑了出来,并说道:

“啊!你这个大傻瓜来了!”

他十分激动,人就像冻僵一般。他称她为“太太”,说他很高兴再见到她。她为了把事情迅速定下来,就显得更加亲热。

“别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既然是你想见我,嗯?咱们就不要怒目相视……以前我们双方都有错。哦!我原谅你!”

双方说好不再旧事重提。他点头表示同意。他平静了下来,虽然有千言万语涌到了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对他这样冷淡感到意外,就使出浑身解数。

“好了,你是个懂事明理的人。”她脸带微笑,接着说道。“现在,我们和好如初,让我们握握手,我们仍是好朋友。”

“怎么,是好朋友?”他突然感到不安,低声说道。

“是的,这也许有点傻,但我珍惜你的尊重……现在,我们已把事情讲清楚了,以后见了面,我们至少不会像两个木头人那样……”

他做了个手势,想打断她的话。

“你让我说完……没有一个男人,你听到吗?可以责备我做过一件缺德的事。啊!我不想由你来开这个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荣誉,亲爱的。”

“不是这个!”他大声叫道。“你坐下,听我说。”

他仿佛担心她走掉,就推着她让她坐到惟一一把椅子上。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越来越激动。这间小小的化装室,门窗都关着,里面充满阳光,有一种暖洋洋的温馨,潮乎乎的宁静,听不到外面的一点嘈杂声。在双方都默不作声时,只听到金丝雀的尖叫声,这叫声犹如笛子在远处吹奏的颤声。

“你听着,”他站在她面前说道,“我来是为了把你要回来……是的,我想重新开始。你很清楚,你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跟我说话?……你回答。你同意吗?”

她低下了头,用指甲搔着红色草垫,草垫仿佛在她臀部下面流血。她看到他惶惶不安的样子,并不着急。最后,她抬起变得严肃的脸,以及那双美丽的眼睛,并装出难过的样子。

“哦!不可能,亲爱的,我决不会再做你的姘头。”

“为什么?”他绷着脸,结结巴巴地问道,显出不可名状的痛苦。

“为什么?……天哪!因为……这不可能,就是这样。我不愿意。”

他又用灼热的目光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他两腿弯曲,跪倒在方砖地上。她显出厌烦的样子,只是说了一句:

“啊!别做得像孩子那样!”

但他已经这样做了。他跪在她的脚下,把她拦腰抱住,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他把脸埋在她的双膝之间,恨不得钻进她的肉体。他感觉到她的肉体,感到她连衣裙薄薄的料子下面丝绒般的肢体,不由浑身痉挛起来,他就像发烧时在打寒颤,发狂似的用头撞她的双腿,仿佛想插入她的身体。那把旧椅子在咯吱咯吱地直响。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在被以前的香水弄得刺鼻的空气之中,欲望使他低声抽噎起来。

“那么,以后呢?”娜娜让他去哭,并说道。“这一切都丝毫帮不了你的忙。既然这是不可能的……天哪!你真像年轻人一样!”

他冷静了下来。但他仍跪在地上,也没有放开她,而是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

“你至少要听听我来送给你什么东西……我已经看中了一座公馆,就在蒙索公园附近。我会把你的一切愿望变为现实。只要能独自得到你,我就拿出自己的财产……对!这是惟一的条件:独自得到,你听到吗?如果你愿意只属于我一人,哦!我就让你成为最美丽、最富裕的女人,有马车、钻石、时装……”

每当他提出要送什么东西,娜娜就傲慢地摇摇头表示不要。但他仍继续说下去,说要把钱花在她的身上,却再也说不出要把什么奉献给她,于是,她显得不耐烦了。

“啊!你在我身上摸完了没有?……我是个好心的姑娘,既然你这样难受,我可以让你摸一会儿,但现在应该摸够了,是吗?……你让我站起来。你弄得我累了。”

她挣脱了出来。她站起来说道:

“不,不,不……我不要。”

于是,他吃力地爬了起来。他浑身无力,倒在椅子上,把胳膊肘支在椅背上,用双手捂着脸。娜娜也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时间,她看了看污迹斑斑的墙纸、油腻的梳妆台以及这沐浴在惨淡阳光下的肮脏屋子。然后,她在伯爵面前停了下来,心平气和地开始说话。

“真奇怪,有钱人总是以为,什么都可以用他们的钱买到……那么,如果我不愿意呢?……我根本不在乎你的那些礼物。你把巴黎给我,我也不要,永远不要……你看,这里不干净。但是,如果我喜欢跟你一起住在这里,我就会觉得这里很好,而如果不喜欢,即使住在你的宫殿里,也会难受得要死……啊!金钱!可怜的小狗,我可以在一个地方搞到!你看,金钱,我可以在上面跳舞!我可以对它吐唾沫!”

她显出厌恶的神情。然后,她又动了感情,用凄切的声音补充道:

“我知道有个东西比金钱更有价值……啊!要是有人能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

他慢慢地抬起了头,眼睛里闪现希望的光芒。

“哦!这东西你无法给我。”她接着说道。“这事你决定不了,因此我就对你说说……总之,我们是闲聊……我要的是他们戏里正派女人的角色。”

“什么正派女人?”他惊讶地低声说道。

“他们的海伦公爵夫人①!……他们觉得我会演热拉迪娜,决不!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色,连一场戏也不足!……另外,问题不在这儿。我演了相当多的轻佻女人。老是演轻佻女人,别人真的会说我只会演轻佻女人。总之,这叫人恼火,因为我看得清楚,他们好像觉得我没有教养……啊!亲爱的,这些人完全错了!我想要做出高雅的样子,就会做得惟妙惟肖!……好吧!你走着瞧。”

①这次是暗指奥芬巴赫的《美丽的海伦》。

她一直退到窗口,然后神气活现地走了回来,走路时脚步不大,样子小心谨慎,活像胖胖的母鸡,生怕弄脏自己的爪子。他注视着她,眼睛里还噙着泪水,在他痛苦之时突然看到这喜剧的场面,不禁愣住了。她走了一会儿,以充分显示自己的演技,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不时眨着眼睛,摆动着裙子,然后重又站在他的面前:

“嗯?我觉得可以!”

“哦!完全可以。”他低声说道,声音还有点哽住,目光十分模糊。

“我能演正派女人,这可是我说的!我已在家里试过,没有一个演员能像我这样,演出蔑视男人的公爵夫人的神态。我在你面前走过,瞟你一眼,你是否注意到了?这种神态是生来就有的……另外,我想演正派女人,做梦也想,想得难受,我一定要演这个角色,你要听清楚!”

她变得严肃起来,说话生硬,十分激动,确实因她愚蠢的愿望而感到痛苦。米法仍因她刚才一一拒绝感到难受,这时没听明白,就等待着。出现了一阵沉默。这幢空荡荡的房子里十分宁静,连一只在飞的苍蝇也没有。

“你不知道,”她直截了当地接着说道,“你可以帮我搞到这个角色。”

他感到十分惊讶,然后做了个绝望的手势:

“这不可能!你刚才自己说过,这事我决定不了。”

她耸了耸肩,打断了他的话。

“你到楼下去跟博德纳夫说,你要这个角色……你别这么幼稚!博德纳夫需要钱。那么,你把钱借给他,既然你钱多得可以从窗口扔掉。”

她见他还在推托,就发火了。

“好,我明白了:你是怕罗丝生气……你刚才跪在地上哭的时候,我没有对你谈起这个女人,关于她,我要说的话可太多了……是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发誓说要永远爱她,他就不会在第二天去要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哦!这创伤还在,我记得!……另外,亲爱的,米尼翁吃剩的菜,一点也不好吃!你在我膝盖上装疯卖傻之前,应该同这些下流的货色一刀两断!”

他大声叫嚷,最后插上一句话。

“啊!我对罗丝毫不在乎,我立刻把她甩掉。”

娜娜显得对此事感到满意。她接着说道:

“那么,你还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博德纳夫是头儿……你会对我说,博德纳夫之后,还有福什里……”

她放慢了说话的语速,她已说到这件事的微妙之处。米法垂下眼睛,一声不吭。福什里对伯爵夫人大献殷勤的事,他一直假装不知道,时间一长也就平静下来,希望在那可怕的夜晚他在泰布街一个门口看错了。但在心里,他对这个男人仍然厌恶和气愤。

“啊!什么,福什里又不是魔鬼!”娜娜反复说道,想要摸摸底,弄清丈夫和情夫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对福什里,是可以说服的。实际上,我向你保证,他是个善良的小伙子……嗯?就说定了,你去对他说,那是为了我。”

想到要去做这种事,伯爵十分反感。

“不,不,决不!”他叫道。

她等待着。一句话到了她的嘴边:“福什里是不会拒绝你的。”但她觉得这作为理由有点牵强。她只是莞尔一笑,这微笑怪怪的,但说出了这话的意思。米法朝她抬起眼睛,然后又垂了下来,脸色尴尬而又苍白。

“啊!你不肯帮忙。”她最后低声说道。

“我办不到!”他非常苦恼地说道。“你别的要求都行,但这个不行,亲爱的,哦!我求求你!”

于是,她不再争论下去。她用两只小手把他的头往后扳,然后俯下身子,把嘴贴在他的嘴上,久久地吻着。他浑身微微哆嗦,在她身体下面颤抖着,欣喜若狂,两眼紧闭。然后她拉他站了起来。

“去吧。”她只是这样说道。

他迈开脚步,朝门口走去。他刚要出去,她又把他抱在怀里,做出顺从、温存的样子,抬起头来,用母猫般的下巴在他背心上擦着。

“公馆在什么地方?”她用很轻的声音问道,神色羞愧,面带笑容,就像一个女孩,刚才不要的好东西,现在又要了。

“维利埃林荫街。”

“有马车?”

“是的。”

“有花边?有钻石?”

“是的。”

“哦!你真好,我的猫咪!你知道,刚才,是因为嫉妒……但这次,我向你发誓,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因为你现在知道一个女人需要的是什么。你什么都给,是吗?那我就不需要别的男人……瞧!我的吻全都给你!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她在他手上和脸上狂吻,吻得他浑身热乎乎的,然后立刻把他推出门外,她这才喘了口气。天哪!马蒂尔德这个邋遢鬼的化装室里有一股臭味!但是,呆在里面倒很舒服,就像普罗旺斯地区的房间,在冬天阳光的照耀下既暖和又祥和,不过,变质的薰衣草香精和其他脏东西的气味实在太浓。她打开窗子,又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观看巷子的玻璃天棚,以消磨等待的时间。

米法下楼梯时踉踉跄跄,脑袋里嗡嗡直响。他怎么说呢?这件与他无关的事,用什么办法来谈呢?他走到舞台边,听到一场争吵。第二幕即将排完,普律利埃尔在大发脾气,因为福什里想删掉他的一段台词。

“那您就全部删掉,”他叫道,“我情愿这样!……怎么!我的台词不到二百行,您却还要删掉!……不,我受够了,这角色我不演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弄皱的小本子,激动得在手里转来转去,装作要把这本子扔到科萨尔的腿上。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使他苍白的脸抽搐起来,嘴唇紧抿,目光如炬,无法掩盖心里的气愤。他,普律利埃尔,是观众崇拜的偶像,竟演一个二百行台词的角色!

“为什么不让我演个端托盘送信的?”他痛苦地接着说道。

“好了,普律利埃尔,帮帮忙吧。”博德纳夫客气地对他说道,因为他对包厢的观众有吸引力。“您别再闹了……我们会给您的戏增加一些效果。是吗?福什里,您给增加一些效果……在第三幕,甚至可以把一场戏拉长。”

“那么,”演员说道,“我要说落幕前最后一句台词……这应该让我来说。”

福什里像是用沉默来表示同意,普律利埃尔就把那小本子重新放进口袋,但仍未平静下来,还有点不高兴。在争吵时,博斯克和丰唐都显出冷漠的样子:人各为己嘛,这事与他们无关,他们就不感兴趣。所有的演员都围着福什里,对他提出问题,想得到他的称赞,而米尼翁则在听普律利埃尔最后几句抱怨的话,同时望着米法,他已看到伯爵回来。

伯爵又回到这阴暗之中,在舞台后面停了下来,不知是否要在争吵时过去。但博德纳夫看到了他,连忙朝他走去。

“嗯?瞧这些人!”他低声说道。“同这些人相处的难处,伯爵先生,您无法想象。他们的虚荣心一个比一个强,而且还骗取钱财,坏得像癞皮狗,总是要找你的麻烦,看到我垮台才会高兴……请原谅,我发火了。”

他不作声了,一阵沉默。米法想找个借口来转换话题,但没有找到,为了尽快了结此事,他最终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娜娜想演公爵夫人这个角色。”

博德纳夫大吃一惊,并叫道:

“这么搞!简直疯了!”

他看着伯爵,看到他脸色苍白,烦躁不安,立刻冷静下来。

“见鬼!”他只是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实际上,他觉得这事无关紧要。肥胖的娜娜演公爵夫人这个角色,也许会滑稽可笑。另外,通过这件事,他就把米法紧紧抓在手里。因此,他立刻作出决定。他转过身去叫唤:

“福什里!”

伯爵做了个手势,让他别叫。福什里没有听到。他被丰唐推到舞台口的檐幕旁边,得听这个演员解释是如何理解塔迪沃这个人物的。丰唐把塔迪沃看做马赛人,是因为此人有南方口音,他则模仿这种口音。整段整段的台词都这样处理,是不是应该如此?看来他只是提出一些想法,他自己也没有把握。但福什里显得冷淡,并提出了异议,丰唐立刻生起气来。既然他抓不住这个角色的性格特点,他最好还是不要去演,这样对大家都好。

“福什里!”博德纳夫再次叫他。

年轻人立刻就走,很高兴能甩掉这个演员,而演员见他走得如此之快,感到不大高兴。

“咱们别呆在这儿。”博德纳夫接着说道。“请过来,先生们。”

为了躲开好奇者的耳朵,他把他们带到舞台后面的道具仓库。米尼翁看到他们走开,感到意外。他们走下台阶。这是个四方形的房间,两扇窗朝向院子。光线像地窖里那样,从肮脏的窗玻璃射进室内,在低矮的天花板下显得暗淡。屋里摆满一个个架子,架子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物品,就像拉普街一个旧货商摆的货摊,正在廉价处理商品,乱七八糟地放着不可名状的东西,如盘子、金色纸板果盘、红色旧雨伞、意大利水罐、各种式样的座钟、托盘、墨水瓶、火器和注射器,上面都有厚厚一层灰尘,它们难以辨认,有的有缺口,有的被打碎,堆放在一起,气味难闻,散发出废铁味、破布味和潮湿的纸板味,演戏用过的道具碎片,已在这里堆放了五十年。

“请进。”博德纳夫再三说道。“我们在这里,至少不会有人来打扰。”

伯爵十分局促不安,就走了几步,让经理独自提出这个建议。福什里感到惊讶。

“是什么事?”他问道。

“是这样。”博德纳夫最终说道。“我们想出一个主意……您千万别发火。这决不是开玩笑……让娜娜来演公爵夫人,您觉得怎样?”

剧作者大吃一惊。然后他哈哈大笑。

“啊!不行,是吗?这是个玩笑……观众会笑死的。”

“啊!观众笑,就已经不错!……您考虑一下,亲爱的……这主意伯爵先生十分欣赏。”

米法泰然自若,从一块搁板的灰尘里拿起一件物品,显出不认识的样子。这是一只吃带壳溏心蛋用的蛋杯,杯脚用石膏修复。他不知不觉地把杯子拿在手里,在往前走时低声说道:

“是的,是的,这样会非常好。”

福什里朝他转过身去,做了个极不耐烦的手势。伯爵同这出戏毫无关系。他明确地说道:

“决不!……娜娜演轻佻女子,悉听尊便,但演上流社会女子,绝对不行!”

“您看错了,我向您保证。”米法大胆地接着说道。“她刚才给我表演过正派女子……”

“在什么地方?”福什里更加惊讶,就问道。

“在上面一个化装室里……啊!是的。哦!非常出色!特别是她的眼神……您知道,是在走过时,就像这样……”

他手拿蛋杯,想模仿娜娜的样子,忘乎所以地表演起来,原因是热衷于说服这两位先生。福什里呆呆地望着他。他明白了,不再生气。伯爵感到他的目光里既有蔑视又有同情,就停了下来,脸上稍微有点红。

“天哪!也许行。”剧作者讨好地低声说道。“她也许会演得很好……只是这个角色已经定了。我们不能把它从罗丝那里要回来。”

“哦!如果只有这个问题,”博德纳夫说道,“事情由我来解决。”

年轻人看到他们俩联合起来对付他,也知道博德纳夫有不可明言的利害关系,但他不甘示弱,就更加激烈地反对,像是要使谈判破裂。

“哎,不行!哎,不行!即使这角色还没有人演,我也决不会给她……清楚吗?你们别来烦我……我不想把我的戏搞砸。”

一阵尴尬的沉默。博德纳夫认为自己已是多余,就走开了。伯爵低着头呆着。他勉强抬起头来,用变了调的声音说道:

“亲爱的,我请您做这件事,就算帮我一个忙,好吗?”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福什里不想答应,反复说道。

米法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

“我请求您……我要这样!”

说完,他盯着福什里看。年轻人在这怒目而视中看到了一种威胁,就突然让了步,嘴里低声说出一些模糊不清的话。

“就这样办吧,我可不在乎……啊!您太过分了。您走着瞧,您走着瞧……”

这样就弄得更加尴尬。福什里把背靠在一个架子上,烦躁地跺着脚。米法仿佛在仔细观看蛋杯,他一直把手里的蛋杯转来转去。

“这是蛋杯。”博德纳夫走了过来,讨好地说道。

“啊!是的,这是蛋杯。”伯爵重复道。

“请原谅,您身上全是灰尘。”经理继续说道,并把蛋杯放回搁板。“您知道,即使每天掸灰尘也掸不光……所以就不干净。嗯?多乱!……啊!信不信由您,这里还有值钱的东西呢。您看,您看这些。”

他把米法带到一个个架子前面,在从院子那边照进来的暗绿色光线下面,向他说出一件件道具的名称,并笑称自己是捡破烂的,想让伯爵对他的破烂感到兴趣。当他们回到福什里身边时,他用轻松的口吻说道:

“您听着,既然我们一致同意,我们就把这件事了结……正好,米尼翁来了。”

刚才,米尼翁在走廊里转了一会儿。博德纳夫一开口,说要修改他们的合同,他就勃然大怒。真卑鄙,竟然要毁掉他妻子的前途,他要去打官司。但是,博德纳夫心平气和地说出了理由:他觉得罗丝演这个角色是大材小用,他情愿把她留着,在《小公爵夫人》演完后请她演一出轻歌剧。但是,由于她丈夫仍在叫喊,他就提出解除合同,因为游艺剧院已向这个女歌唱演员发出了聘请。一时间,米尼翁不知所措,但不否认这一聘请,并表示对金钱十分蔑视,既然他妻子已被聘请扮演海伦公爵夫人,她就应该去演,即使他米尼翁要因此而失去发财的机会,这是有关尊严和荣誉的问题。说到这种地步,争论就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经理反复强调下列理由:既然游艺剧院每晚付给罗丝三百法郎,一共要演一百场,而在他这里她只能拿到一百五十法郎,他要是放她走,她就可以多赚一万五千法郎。丈夫仍抓住艺术方面的问题不放;别人看到剧院不让他妻子演这个角色,又会怎么说呢?说她无法胜任,只好把她换掉,这样就受到巨大的伤害,艺术家就会名誉扫地。不,不,绝对不行!荣誉重于金钱!不过,他突然提出一个解决办法:根据合同,罗丝如退出演出,要付一万法郎违约金;那么,如果给她一万法郎,她就去游乐剧院。博德纳夫给惊呆了,而米尼翁则仍然看着伯爵,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那么,问题都解决了,”米法如释重负地低声说道,“双方可以达成协议。”

“啊!不行!这样做太蠢!”博德纳夫有着生意人的本能,气愤地叫道。“放走罗丝要一万法郎!那简直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但是,伯爵再三点头,要他同意。他又犹豫了片刻。最后,他嘴里嘟囔着,舍不得这一万法郎,虽说钱不用从他口袋里掏出来,他用生硬的口气接着说道:

“不管怎样,我同意。至少您不会来烦我了。”

丰唐已在院子里听了一刻钟的时间。他觉得十分奇怪,就走下来呆在这个地方。他弄清楚之后,又走了上去,把这事告诉了罗丝,心里十分高兴。啊!有人在背后说她,她给搞掉了。罗丝跑到道具仓库。他们都不说了。她看着这四个男人。米法低下了头。福什里看到她询问的目光,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算是回答。而米尼翁正在和博德纳夫讨论合同的条款。

“出了什么事?”她生硬地问道。

“没什么。”她丈夫说道。“博德纳夫不要你演这个角色,出一万法郎作为补偿。”

她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发白,小手握成拳头。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里怒不可遏,而她平时遇到生意上的问题,总是听从他的意见,让他同她的经理和情夫签署合同。她这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他叫了一声,这叫声像鞭子一样打在他脸上:

“啊!噢!你真没骨气!”

说完,她就跑了。米尼翁大吃一惊,跟着她追了上去。怎么?她疯了?他低声对她解释,说这边拿一万法郎,那边拿一万五千法郎,总共二万五千。这买卖真合算!不管怎样,米法已把她甩了,能从他身上拔下这最后一根毛,实在是了不起的成绩。但罗丝仍在生气,没答理他。于是,米尼翁显出傲慢的样子,让她去生女人的闷气。他见博德纳夫正同福什里和米法一起回舞台去,就对博德纳夫说道:

“咱们明天上午签合同。您把钱带来。”

正在这时,娜娜接到拉博代特的通知,洋洋得意地走到楼下。她装出正派女人的样子,显出高雅的气派,想使她的同行们感到惊讶,并向这些蠢货证明,只要她愿意演,她们没有一个能演得像她那样优雅。但她差点儿损坏自己的形象。罗丝看到她,立刻朝她冲过去,用哽住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嘛,我还会来找你的……这事得在咱们之间了结。你听好!”

娜娜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忘了自己装出的举止,正想双手叉腰,骂她婊子。但她忍住了,她做了个动作,就像将要踩到橘子皮上的侯爵夫人,说话时把她那笛子般的声音弄得更尖。

“嗯?什么?”她说道。“您疯了,亲爱的!”

然后,她继续装腔作势,而罗丝则走了,后面跟着米尼翁,罗丝一反常态,使他认不出来。克拉莉丝十分高兴,博德纳夫刚把热拉迪娜的角色给她。福什里脸色十分阴郁,慢吞吞地踱来踱去,决定不了是否要离开剧院,他的戏已给搞坏,现在他在想补救的办法。但娜娜走过去抓住他的两个手腕,把他拉到她的身边,问他是否觉得她坏到这样的地步。她决不会把他的戏搞砸;她逗得他笑了起来,并暗示说,以他在米法家的处境,犯不着跟她生气。她要是记不住台词,可以找个提台词的人,剧场会客满的,另外,他对她有误解,他会看到她将如何演得激情满怀。于是,大家说定,剧作者将对公爵夫人的角色稍作修改,把更多的戏留给普律利埃尔。普律利埃尔十分高兴。在这种因娜娜的加入而必然带来的欢乐之中,只有丰唐一人显得冷淡。他处在那盏小灯的黄色光圈中央,摊手摊脚地躺在那里,清楚地显出他那山羊脸侧面的尖下巴,只见他装出一副放松的姿势。娜娜若无其事地走到他的跟前,同他握了握手。

“你好吗?”

“好,不错。你呢?”

“很好,谢谢。”

就说了这些。他们仿佛是昨晚在剧院门口分手的。演员们还等着,但博德纳夫说第三幕不排了。正好在这时,老博斯克嘟囔着走了:老是毫无必要地把他们留下,整个下午都给浪费了。大家都走了。在下面的人行道上,他们被阳光照得眼花,不断眨着眼睛,他们在地窖般的地方呆了三个小时,神经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不时相互争吵,这时却像目瞪口呆一般。伯爵疲惫不堪,头脑空空,同娜娜一起登上马车,而拉博代特则陪着福什里出来,一面在给他鼓劲。

一个月后,《小公爵夫人》首场演出,对娜娜来说却是惨败。她演得极其拙劣,原想制造高雅的喜剧效果,结果却使观众感到好笑。观众觉得十分有趣,没喝倒彩。罗丝·米尼翁坐在一个台侧包厢里,每次看到她的竞争对手上场,就尖着嗓子笑起来,想引得整个剧场哄堂大笑。这是第一次报复。因此,娜娜在晚上同米法单独呆在一起时,见他愁眉苦脸,就气愤地对他说:

“嗯!阴谋诡计,多么恶毒!这都是因为嫉妒……啊!他们要是知道,我毫不在乎!我现在难道需要他们!……啊!我出一百个金路易,叫嘲笑过的人都到这儿来,趴在我面前舔地板!……是的,我要演贵夫人,让巴黎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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