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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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娜娜还在睡觉。她住在奥斯曼大街一幢新大楼的三层楼上。房东把大楼租给一些单身女子,让她们住进新屋。莫斯科的一位富商来巴黎过冬,把娜娜安置在这里,并预付了半年的房租。这个套间她一个人住,显得过大,所以家具一直没有配齐,里面的陈设虽华丽但不顺眼,金色的蜗形脚桌子和椅子同桃花心木独脚小圆桌和模仿佛罗伦萨青铜制品的锌制枝形大烛台这些旧货放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这使人感到她过早地被第一位稳重的先生所抛弃,又落到一些不正派的情人手里,真是开头不顺,没有马到成功,告贷无门,还会被人扫地出门。

娜娜俯卧着睡觉,赤裸的双臂抱着枕头,并把因沉睡而发白的脸埋在枕头里面。只有卧室和梳洗室由街区的一个工人糊过墙纸。微弱的光线从一个窗帘下面进入,使人能看到红木家具、墙饰和坐具,坐具上饰有灰底大蓝花的嵌金银线锦缎。但是,在这沉睡的潮湿房间里,娜娜突然醒了,仿佛感到自己身边已空无一人。她看了看放在她枕头旁边的另一个枕头,在镂空花边中间留有头部枕过、仍有余温的凹陷。她用手摸到床头边的电铃开关,按了一下。

“他走了?”她对进来的女仆问道。

“是的,太太,保罗先生走了,还不到十分钟……他见太太疲倦,不想叫醒太太。但他叫我告诉太太,他明天再来。”

女仆左蔼一面说一面把百叶窗打开。阳光射了进来。左蔼头发深棕色,中间分开,紧贴在两鬓,一张长脸,如狗一般,苍白并带有长条疤痕,鼻子扁平,嘴唇肥厚,黑眼珠转个不停。

“明天,明天,”娜娜还没有完全醒来,就这样重复道,“明天是他来的日子?”

“是的,太太,保罗先生总是在星期三来的。”

“哦!不,我想起来了!”少妇坐起来叫道。“一切都变了。我本想今天早上告诉他……他来会碰到黑鬼。我们会有麻烦!”

“太太没有对我说过,我不知道。”左蔼低声说道。“太太见面的日期有变化,最好跟我说一声,让我知道……那么,老守财奴不再是星期二来了?”

她们这样说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用黑鬼和老守财奴来称呼两个嫖客:一个是圣德尼区的商人,生性节俭,另一个是瓦拉几亚①人,自称伯爵,总是不按时付钱,而且钱的来路不明。达格内把来的时间安排在老守财奴来的第二天,因为商人必须在上午八点回到店里,所以年轻人可以躲在左蔼的厨房里看着他离去,然后取而代之,钻到热被窝里,一直呆到十点,再去办自己的事。娜娜和他觉得这样安排很好。

①瓦拉几亚现为罗马尼亚南部地区,曾是公国。

“算了!”她说道,“今天下午,我给他写信……要是他没有收到我的信,明天您就别让他进来。”

这时,左蔼慢慢地在房间里走着。她在说昨天演出的巨大成功。太太显示了出色的演技,唱得又这么棒!啊!太太现在可以不用担心了!

娜娜把胳膊肘支在枕头上,只是点点头表示回答。她的长睡衣已滑落下来,头发散开,乱蓬蓬地披在肩上。

“也许是,”她沉思着低语道,“但现在的事怎么办?今天我会有各种麻烦的事情……喂,今天早上,门房是否又上来了?”

于是,她们俩谈起了正经事。她欠了三个季度的房租,房东说要扣押她的财产。另外,还有一大批债主,其中有一个马车出租商,一个洗衣女,一个裁缝,一个煤炭商等,他们每天来讨债,坐在候见室的软垫长椅上不走,煤炭商特别凶,在楼梯上就大声叫喊。但是,娜娜最心烦的是她的小路易,这孩子是她在十六岁时生的,她把孩子寄养在奶妈家里,奶妈住在朗布依埃①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奶妈要她付三百法郎,才肯把小路易交还给她。最近一次去看孩子之后,娜娜动了母爱之心,却又无法实现一直在脑中萦绕的计划,即把钱付给奶妈,把孩子寄放到她那住在巴蒂尼奥尔②的姑妈勒拉太太③的家里,这样她就可以随时去看望孩子。

①朗布依埃是法国伊夫林省城市。

②巴蒂尼奥尔是巴黎西北部街区。

③勒拉太太是娜娜的父亲古波的妹妹,是左拉的小说《小酒店》中的人物。

说到这里,女仆暗示太太,说她应该把自己的困难告诉老守财奴。

“唉!我什么都告诉他了。”娜娜叫道。“他对我回答说,他要支付到期的巨额票据。他每月给我的钱不超过一千法郎……黑鬼现在身无分文,我觉得他是赌输了钱……至于那个可怜的咪咪,他非常需要别人借钱给他,股票下跌使他一贫如洗,连送给我的花也买不起了。”

她说的是达格内。她刚醒来,十分放松,对左蔼无话不说。左蔼对这种知心话习以为常,听时既同情又恭敬。既然太太把自己的事告诉她,她也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首先,她十分喜欢太太,并为此离开了布朗施太太,而布朗施太太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回去!工作有的是,知道她的人家相当多,但即使太太手头拮据,她也要留在太太身边,因为她相信太太有前途。她最后明确说出自己的建议。人在年轻时会做蠢事。但这一次应该要看清楚,因为男人们想的是逢场作戏。哦!愿望即将实现!太太只要说一句话,就能使那些债主心平气和,就能得到自己需要的钱。

“这些话不能使我弄到三百法郎。”娜娜反复说道,并把手指伸进她散乱的发髻里。“我需要三百法郎,今天要,立刻要……连能给我三百法郎的人也不认识,真蠢。”

她心里在想,她本来要叫勒拉太太去朗布依埃,她上午等的正是此人。她心血来潮想出的计划受挫,使她觉得昨晚的演出成功毫无意思。在为她喝彩的所有男人中间,竟没有一个人能给她送上十五个金路易①!另外,也不能接受这样的钱。天哪!她真是不幸!她老是谈起她的孩子,那孩子有两只蓝色的眼睛,就像小天使那样,正在牙牙学语,会叫“妈妈”,那声音十分滑稽,让人笑得要死!

①金路易是有路易十三及其继承者头像的法国旧金币,合20法郎。

但正在这时,门口的电铃响了,铃声迅速地颤动。左蔼回来时样子神秘地低声说道:

“是个女人。”

这女人她已见到过二十次,但她装出从未见过的样子,假装不知道这个女人同经济拮据的女士们的关系。

“她对我说了自己的姓名……特里贡太太。”

“特里贡!”娜娜大声说道。“啊!真的,我把她给忘了……您叫她进来。”

左蔼带进来的老太婆是个高个子,满头鬈发,样子像是使诉讼代理人厌烦的伯爵夫人。然后,左蔼退了出去,消失得无声无息,动作像水蛇那样敏捷,一位先生来时她就是这样走出房间的。其实,她可以留下来。特里贡没有坐下来,她只是和娜娜聊了几句。

“我给您找了个人,今天来……您说好吗?”

“好的……多少钱?”

“二十个金路易。”

“几点钟?”

“三点钟……那么,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特里贡立刻谈起当天的天气,说天气干燥,可以出去走走。她还要去看望四五个人。她走时看了看一本小小的记事册。客人走后,娜娜显得如释重负。她肩头微微颤抖,重又钻进暖和的被窝,样子懒洋洋的,活像怕冷的雌猫。她渐渐闭上眼睛,脸上露出微笑,因为她想到明天可以给小路易穿上漂亮的衣服,而在睡着时,她重又做起昨夜激动人心的梦,听到经久不息的喝彩声,如同持续不断的低音部,使她在疲乏中感到舒服。

十一点钟,左蔼把勒拉太太带进房间时,娜娜还在睡觉。但她听到声音就醒了,并立刻说道:

“你来了……你今天去朗布依埃。”

“我来就是为了这事。”姑妈说道。“十二点二十分有一班火车,我赶得上。”

“不行,我要到下午才有钱。”少妇挺着胸伸了个懒腰。“你先吃午饭,然后我们再看着办。”

左蔼拿来一件便袍。

“太太,”她低声说道,“理发师来了。”

但娜娜不想到梳洗室去。她大声叫道:

“请进,弗朗西斯。”

一位穿着得体的先生推开了门。他躬身施礼。这时,娜娜正在下床,双腿赤裸。她不慌不忙,伸出双手,让左蔼给她套进便袍的袖子。弗朗西斯毫不拘束,表情严肃地等待着,没有转过身去。他见她坐了下来,就开始给她梳头,并说道:

“太太也许还没有看报……《费加罗报》上有一篇文章写得很好。”

这报他买了一份。勒拉太太戴上眼镜,站在窗旁,大声朗读这篇文章。她像警察那样站得笔直,读到一个恭维的形容词就把鼻子一缩。这是福什里的一篇专栏文章,是在看完戏后写的,占了两栏的篇幅,措辞十分热情,对作为演员的娜娜进行幽默的嘲讽,对作为女人的娜娜却肉麻地吹捧。

“好极了!”弗朗西斯反复说道。

娜娜并不在乎别人取笑她的歌喉!这个福什里,对她挺客气,她以后自会报答。勒拉太太把这篇文章又看了一遍,突然声称男人的腿肚里都有魔鬼躲着,但她对这个轻浮的暗示不愿多作解释,并对只有她一人知道其中的含义感到洋洋得意。弗朗西斯最终把娜娜的头发撩起来扎好。他躬身施礼时说道:

“我会留意今天的晚报……老样子,是吗?五点半来?”

“给我买一瓶香脂和半公斤糖衣杏仁,要布瓦西埃糖果店①的!”娜娜见他正要关上门出去,就隔着客厅对他叫道。

①布瓦西埃糖果店是巴黎第二大糖果店,位于嘉布谴会修女大街9号。

这时,房间里只剩下这两个女人,她们想起见面后还没有抱吻过,就在对方的面颊上亲热地吻了几下。那篇文章使她们感到兴奋。娜娜一直睡眼惺忪,这时重又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啊,好!今天上午该是罗丝·米尼翁不好受了!她姑妈不愿去看戏,因为据她说,她一激动胃就疼。娜娜给她讲述昨晚的演出,讲得非常兴奋,仿佛整个巴黎的建筑都被掌声震塌。然后,她突然不说下去,而是笑着问道,当年她还是小女孩,在金滴街上扭着屁股游荡时,别人是否会像今天那样说她。勒拉太太摇了摇头。不,不,人们决不会料到。于是,她说了起来,神态严肃,把娜娜称为她的女儿。既然娜娜的生母已到九泉之下去见她爸爸和祖母,她难道不能算是她第二个母亲?娜娜十分感动,差一点儿流下眼泪。但勒拉太太再三说过去的已经过去,哦!讨厌的过去,不要每天去想这些往事。她已好久没有见到自己的侄女,因为家里的人指责她会把女孩带坏。这怎么可能!她不要求女孩吐露隐情,她觉得她生活一直规规矩矩。现在,她见她处境不错,对儿子也有感情,就觉得心满意足。在这个世上,只有诚实和勤劳才难能可贵。

“这孩子的爸爸是谁?”她转换话题问道,眼睛里露出强烈的好奇。

娜娜感到意外,犹豫了片刻。

“是一位先生。”她回答道。

“啊!”姑妈接着说道,“有人说是你和一个泥瓦匠生的,说他经常打你……好吧,这事你以后再告诉我。你知道我守口如瓶!……行,我会好好照顾这孩子的,就像照顾亲王的儿子那样。”

她现在已不再干卖花的行当,而是靠自己的积蓄生活,即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起来的六百法郎年金收入生活。娜娜答应给她租一套舒适小巧的住房,另外,每月给她一百法郎。听到这个数,姑妈得意忘形起来,大声对侄女叫道,既然她已把他们弄到手,就要把他们牢牢抓住,她说的是那些男人。两个女人再次抱吻。但娜娜在高兴之时,又谈到了小路易,突然想起一件往事,脸上显出阴沉的神色。

“真烦人,我得在三点钟出去!”她低声说道。“是个苦差使!”

正在这时,左蔼进来请太太用餐。她们来到餐厅,见一个老太太已坐在桌旁。她没有脱掉帽子,身穿深色连衣裙,颜色介于棕褐色和绿黄色之间。娜娜看到她在那儿,并没有显出惊讶的样子。她只是问她为什么不到房间里来。

“我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老太太回答道。“我想您有客人。”

马卢瓦太太样子体面,举止文雅,是娜娜的老朋友。她同她来往,和她作伴。她见勒拉太太在场,起初感到拘束。后来,她知道是娜娜的姑妈,就露出温和的样子看了看,同时微微一笑。这时,娜娜说饿得发慌,就开始吃起红皮白萝卜,不吃面包就大口嚼了起来。勒拉太太变得斯文起来,不想吃萝卜,说吃了会胃酸过多。后来,左蔼端来了排骨,娜娜不大喜欢吃肉,只是吮吸骨头。有时,她用眼角端详她老朋友的帽子。

“是我给你的那顶新帽子?”她终于问道。

“是的,我把它改了一下。”马卢瓦太太嘴里全是食物,低声说道。

这帽子的式样怪怪的,帽檐成喇叭状,顶上插了一根长长的羽毛。马卢瓦太太有一种怪癖,所有的帽子都要重新做过,只有她自己知道什么式样和她相配,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一顶鸭舌帽改成最时髦的式样。娜娜给她买这顶帽子,是为了同她一起出去时不再因为她而脸红。这时她差一点儿发火。她叫道:

“您把帽子脱了!”

“不,不用脱,”老太太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戴了不碍事,这样吃饭挺好。”

吃了排骨之后,端来花菜和吃剩的冷鸡肉。但每上一道菜,娜娜都撅撅嘴,犹豫片刻,用鼻子闻闻,盘子里的菜一点也没动。她吃了点蜜饯,午餐就此结束。

餐后点心吃了很长时间。左蔼没把餐具拿掉就端上了咖啡。这三位女士只是把自己的盘子往前推了一下。她们一直在谈论昨晚的精彩演出。娜娜卷了几支香烟,抽烟时仰靠在椅背上,一面摇摆着身体。左蔼呆在那里,背靠着餐具橱,两只手摇来晃去,大家就听她讲自己的身世。她说她母亲是贝尔西①的接生婆,生意不好。最初,左蔼在一个牙科医生家里干活,后来到一个保险经纪人家里去干,但这些工作都不对她的胃口。于是,她就给那些太太当贴身女仆,并有点自豪地说出她们的名字。左蔼说起这些太太,仿佛她曾把她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当然喽,要是没有她,她们中会闹笑话的何止一个。例如,有一天,布朗施夫人和奥克塔夫先生在幽会,正巧老先生回来了。左蔼怎么办呢?她在穿过客厅时假装晕倒,老先生急忙过来,跑到厨房替她拿了一杯水来,而奥克塔夫先生乘机溜之大吉。

①贝尔西过去是塞纳河右岸的市镇,1860年并入巴黎市。

“啊!她真好!”娜娜说道。她饶有兴趣地听着,感到十分钦佩。

“我可吃了不少苦……”勒拉太太开始说道。

她坐到马卢瓦太太旁边,和她说起了悄悄话。两个人都吃着蘸酒的方糖。但马卢瓦太太只听别人的秘密,从不说出自己的任何隐私。据说她靠一笔来路不明的年金收入生活,她的房间里不让任何人进去。

突然,娜娜发火了。

“姑妈,你别玩弄餐刀……你知道,这样我会心神不定。”

在不知不觉之中,勒拉太太把桌上的两把餐刀摆成十字。不过,少妇否认自己迷信。例如,盐倒翻她不忌讳,星期五也是如此,但餐刀太灵了,每次都应验。当然,她会有不愉快的事情。她打了个呵欠,然后显出十分烦恼的样子:

“已经两点钟了……我得出去了。真烦!”

两个老太太互相看了一眼。三个女人都摇了摇头,但没有说话。当然喽,生活中总有不称心的事情。娜娜重又仰靠在椅背上,又点了一支烟,而两个老太太则知趣地抿紧嘴唇,像哲人一样沉着。

“我们来玩贝齐格牌①,等您回来。”马卢瓦太太沉默片刻后说道。“太太玩贝齐格牌吗?”

①贝齐格牌为纸牌游戏,两人玩,用两副牌,每副32张,黑桃王后和方块J的组合称之为“贝齐格”,可得40分。

当然,勒拉太太会玩,而且精通。不需要打扰左蔼,她已走了,桌子的一角已经足够。她们把台布掀起,盖在脏盘子上面。当马卢瓦太太到餐具橱的抽屉里去拿纸牌时,娜娜说在玩牌前要请她写一封信。娜娜感到写信麻烦,拼写又吃不大准,而她的老朋友写出来的信热情洋溢。她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拿漂亮的信纸。一张桌上放着三个苏一瓶的墨水以及一支颜色像生锈一般的羽笔。信是写给达格内的。马卢瓦太太用漂亮的斜体字写下“我亲爱的小心肝”,然后叫他明天别来,因为“不能来”,但“无论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边,她时刻都在想念他”。

“结尾我就写‘吻你千遍’。”她低声说道。

对每句话,勒拉太太都点头表示同意。她眼睛发亮,喜欢插手谈情说爱的事。因此,她想加上自己的话,只见她装出含情脉脉的样子,窃窃私语般说道:

“‘在你的美眸上吻你千遍。’”

“好的:‘在你的美眸上吻你千遍!’”娜娜重复道,而两个老太太的脸上则显出得意的神情。

娜娜按了铃,叫左蔼把信交给街上的一个跑腿送去。这时左蔼正在和剧院的听差说话,听差给太太送来上午忘了送的一张赠票。娜娜叫听差进来,请他在回去时把信送到达格内家里。然后,她问了他几个问题。哦!博德纳夫先生十分满意,一个星期的票子已经预定一空,太太无法想象从今天上午起打听她住址的人有多少。听差走后,娜娜说她在外面最多呆半个小时。如果有客人来,左蔼就请他们等候。她说话时,电铃响了。来的是个债主,是马车出租商,他已坐在候见室的软垫长椅上。那人会一直等到晚上,他一点也不着急。

“啊,振作一点!”娜娜说道。她懒得动,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我得去那儿了。”

然而,她并没有动。她在看姑妈打牌,姑妈宣布刚拿到四张A,得了一百分。娜娜用手托着下巴,看得全神贯注。但她听到钟敲三下,不由惊跳起来。

“他妈的!”她无意中说了一句粗话。

这时,在计算王牌①的马卢瓦太太用柔和的声音鼓励她。

①在贝齐格牌中为A和10。

“孩子,您最好还是马上去一次。”

“你快去。”勒拉太太在洗牌时说道。“你如果在四点钟前拿了钱回来,我就可以乘四点半的那班火车去。”

“哦!我不会拖拖拉拉的。”她低声说道。

左蔼用十分钟的时间帮她穿好连衣裙并戴好帽子。她对穿得难看并不在乎。她正要下楼,电铃又响了。这次来的是煤炭商。好吧!就让他和马车出租商作伴,这样他们就不会感到寂寞。只是她害怕争吵,就穿过厨房,从便梯下去。她经常走便梯,走时只须把裙子微微撩起。

“只要是好妈妈,做什么事都能原谅。”马卢瓦太太见只有她和勒拉太太二人,就说了句格言般的话。“我拿到四张K,得八十分。”勒拉太太对打牌兴致勃勃,便说道。

她们俩就这样没完没了地玩下去。

桌子上的餐具还没有撤去。餐厅里弥漫着混浊的水汽,既有午餐的气味,又有香烟的烟雾。这两位太太又开始吃起蘸酒的方糖。她们一面喝酒一面打牌,玩了二十分钟,听到电铃第三次响起,左蔼突然进来,把她们推了一下,就像对待朋友那样。

“喂,又有人按铃了……你们不能呆在这儿了。如果来的人多,就会把这套房子都挤满……好了,走吧!走吧!”

马卢瓦太太想把这盘牌局打完,但看到左蔼装出要来收拾纸牌的样子,就决定原封不动地把纸牌移到别处,勒拉太太则把白兰地酒瓶、酒杯和方糖拿走。她们俩跑到厨房,在桌旁坐了下来,一边是晾着的抹布,另一边是还盛满洗碗水的大盆。

“我们刚才打到三百四十分……由您出牌。”

“我出红桃。”

左蔼进来时,看到她们又在全神贯注地打牌。沉默片刻之后,勒拉太太在洗牌时,马卢瓦太太问道:

“是谁?”

“哦!没什么,”女仆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是个小伙子……我想打发他走,但他长得十分俊秀,嘴上没毛,眼睛碧蓝,脸像姑娘,所以我最后叫他等着……他拿着一大束鲜花,一直不肯放下来……我没有打他几个耳光,是因为这个拖鼻涕的孩子,看来还在中学念书!”

勒拉太太去拿盛水的长颈大肚玻璃瓶,以便在酒里搀水,她吃蘸酒的方糖吃得口也渴了。左蔼低声说她也要喝一杯。她说她嘴里苦得像吃了胆汁。

“那么,您让他呆在……?”马卢瓦太太接着说道。

“啊!在最里面的小房间里,就是没放家具的那个房间……里面只有太太的一只箱子和一张桌子。我让没教养的人呆在那里。”

说着,她往她那杯搀水的酒里放了好几块方糖。这时电铃响了,她吓了一跳。他妈的!这些人不让她安安静静地喝上一杯?铃老是响,那还了得。不过,她还是跑出去开门。她回来时,看到马卢瓦太太询问的目光,就说道:

“没什么,一束花。”

她们三人互相点点头,一起喝酒解渴。左蔼最后撤去桌上的餐具,把盘子一只只拿到洗碗槽里。这时电铃又接连响了两次,但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她把事情告诉厨房里的人,两次都用高傲的口气说道:

“没什么,一束花。”

在吃进一墩牌之后,第二墩牌还没有吃进之前,左蔼向她们描述了花送来时候见室里那些债主的面部表情,两位太太听了哈哈大笑。太太会在梳妆台上看到这几束花。遗憾的是这些花价钱虽贵,却连十个苏也换不到。总之,许多钱白白浪费了。

“我嘛,”马卢瓦太太说道,“巴黎的那些男人每天给这些女人买花的钱要是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看,您并不挑剔。”勒拉太太低声说道。“只要有一点钱……亲爱的,四张Q,六十分。”

这时四点差十分。左蔼感到奇怪,不知道太太为什么在外面呆了这么长时间。在平时,太太如果非要在下午出去,总是迅速把事情办完,很快就回来。但马卢瓦太太说,办事情并非总是能够如愿以偿。勒拉太太说,当然喽,生活中会有不顺心的事。最好还是等待。她侄女还没有回来,想必是有什么事情,一时脱不了身,对吗?另外,她们也不感到无聊,在厨房里很舒服。勒拉太太没有红桃,就出了方块。

电铃又响了。左蔼回来时非常兴奋。

“太太们,胖子斯泰内来了!”她刚进门就压低声音说道。“这一个,我让他呆在小客厅里。”

于是,马卢瓦太太对勒拉太太谈起银行家,因为勒拉太太不认识这些先生。他是否正想甩掉罗丝·米尼翁?左蔼点了点头,她知道一些内情。但是,她这时又得去开门。

“唉!真倒霉!”她回来时低声说道。“黑鬼来了!我再三对他说太太出去了,但没用,他在卧室里坐了下来……我们说好让他今天晚上来。”

四点一刻,娜娜还没有回来。她会干什么呢?真是昏了头。又有人送来两束花。左蔼感到心烦,看看是否还有咖啡。是的,这两位太太会把咖啡喝完的,这样她们就不会睡着。她们昏昏欲睡,在椅子上缩成一团,用同样的动作依次去拿发剩的牌。钟敲半点。太太肯定出了什么事。她们之间在低声议论。

突然,马卢瓦太太得意忘形,用响亮的声音宣布:

“我满五百分了!……王牌大顺子!”

“住口!”左蔼气愤地说道。“那些先生听到了会怎么想?”

在随之而来的沉默中,在这两个老太太压低声音的争吵之中,急促的脚步声从便梯上传来。娜娜终于回来了。她开门之前,可以听到她的喘息声。她进来时脸上通红,动作粗暴。她裙子的束腰带想必已经断了,裙边在楼梯的梯级上拖过,边饰曾浸在二楼流下来的污水里,二楼的女仆是个十足的邋遢鬼。

“你回来了!还算不错!”勒拉太太说时嘴唇紧抿,还在为马卢瓦太太得的五百分而郁郁不乐。“你让别人等着,可得意了!”

“太太真不懂事!”左蔼随声附和道。

娜娜心里已经不痛快,听到这些责备,就发火了。她刚在外面遇到烦恼的事,回到家里又受到这样的接待!

“喂,你们别来烦我!”她叫道。

“嘘!太太,有客人。”女仆说道。

于是,少妇压低声音,喘着气说道:

“你们以为我在玩?这事没个完。我真希望你们亲眼看到……我气死了,想要给几个耳光……回来时还叫不到马车。还好离这儿不远。没关系,我跑了回来。”

“钱拿到了?”姑妈问道。

“啊!可笑的问题!”娜娜回答道。

她已在煤气灶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两条腿跑得像断了一般。她没等喘过气来,就从胸衣里掏出一只信封,里面装有四张一百法郎的钞票。这些钞票可从信封宽大的裂缝中看到,她是用手指撕开的,以看清里面装的东西。三个女人围着她,眼睛盯着她戴着手套的小手拿着的信封,信封的纸很厚,但又皱又脏。时间已经太晚,勒拉太太只能在第二天去朗布依埃。娜娜开始详细讲述这件事的经过。

“太太,有客人等着。”女仆再次说道。

但娜娜又发火了。可以让客人等着,等到过一会儿她忙完之后。她姑妈伸出手想要拿钱。

“啊!不,不能都拿去。”她说道。“三百法郎给奶妈,五十法郎是你的旅费和其他费用,一共三百五十法郎……五十法郎我留着。”

难的是兑换成小票。家里连十个法郎也没有。她们对马卢瓦太太连问也没问,她在一旁听着,显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她身上一直只带六个苏,用来乘公共马车。最后,左蔼走了出去,说要去看看她的箱子,她回来时拿了一百法郎,都是一百个苏的硬币。她们在桌子边上清点这些硬币。勒拉太太拿了钱立刻走了,并答应在第二天把小路易领回来。

“您说有客人?”娜娜接着问道。她仍坐在那里休息。

“是的,太太,有三个。”

她首先说出银行家的名字。娜娜撅了撅嘴。这个斯泰内别以为昨天晚上扔给她一束鲜花,今天她就会让他来烦她!

“再说,”她说道,“我也受够了。我不接待客人。您去告诉他们,别等我了。”

“请太太好好考虑一下,请太太接待斯泰内先生。”左蔼站着没动,低声说道。她神情严肃,对女主人又要干蠢事感到生气。

接着,她谈到那个瓦拉几亚人,他等在房间里开始感到不耐烦了。娜娜听了十分恼火,更加坚持己见。不见,她什么人也不见!谁给她搞来这样一个纠缠不休的男人!

“把这些人都赶出去!我要跟马卢瓦太太打贝齐格牌。我情愿打牌。”

电铃声打断了她的话。真叫人无法忍受。又是个讨厌鬼!她叫左蔼别去开门。但左蔼没有听她的话,走出了厨房。她带回来两张名片,威风凛凛地说道:

“我回答说太太会接待的……那两位先生在客厅里。”

娜娜气愤地站了起来。但看到名片上印着舒阿尔侯爵和米法·德·伯维尔伯爵的名字,她冷静下来。她一时间沉默不语。

“那两个是什么人?”她最后问道。“您认识他们?”

“我认识那老的。”左蔼说时抿了抿嘴,显得小心谨慎。

她见女主人继续用目光询问她,就补充道:

“我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

这句话仿佛使少妇作出了决定。她不大情愿地离开了厨房,在这个暖和的藏身之处,她们可以聊天,并陶醉于在炭火的余热上加热的咖啡的气味之中。她走了,让马卢瓦太太留在那里,老太太就一个人玩打通关。她一直没把帽子脱掉,这时解开帽带,让它们垂在肩上,只是为了舒服一点。

在梳洗室,左蔼帮娜娜迅速穿上一件便袍。娜娜用粗话低声咒骂男人,以报复他们给她带来的烦恼。这些粗话女仆听了很不舒服,因为她看到太太没能很快改掉以前的粗野习气,心里感到难受。她甚至壮着胆恳求太太冷静下来。

“啊!呸!”娜娜生硬地回答道。“他们是混蛋,他们喜欢这样。”

然而,她装出公主的气派,就像她说的那样。左蔼见她朝客厅走去,就拦住了她,然后自己去把舒阿尔侯爵和米法伯爵领到梳洗室来。这样要方便得多。

“先生们,”少妇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说道,“十分抱歉,让两位久等了。”

两位男士躬身施礼,然后坐了下来。透过绣花罗纱窗帘,室内光线变得曚昽。这是套间里最雅致的房间,墙上饰有浅色织物,里面摆着一张大理石做的大梳妆台、一面细木镶嵌的活动穿衣镜、一把长椅和几把蓝缎面扶手椅。梳妆台上放着一束束鲜花,有玫瑰、丁香、风信子,堆得像要倒下来那样,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浓郁香味,而在潮湿的空气中,在盥洗盆发出的淡淡的气味中,有时能闻到一种刺鼻的香味,那是一只高脚酒杯的杯底上几株弄碎的干广藿香发出的。娜娜蜷缩着身子,把没有扣好的便袍拉拉好,她皮肤还没有擦干,脸上带着微笑,就像在梳洗时看到有人闯入,在便袍的花边中显出受惊的样子。

“夫人,”米法伯爵神情严肃地说道,“请您原谅我们执意求见……我们是为募捐而来……我和这位先生都是本区济贫所的。”

舒阿尔侯爵急忙殷勤地补充道:

“我们得知一位大艺术家住在这幢房子里,就决定请她以特殊的方式来关心我们的贫民……天才不乏爱心。”

娜娜假谦虚了一番。她微微点头,作为回答,心里却在迅速考虑。想必是这个老的把另一个带来的,他的目光过于淫荡。然而,对另一个也得提防,他的太阳穴奇特地鼓起,他本来可以独自来的。是的,门房说出了她的名字,他们就来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当然喽,先生们,你们上楼来是对的。”她十分高兴地说道。

但电铃声使她浑身颤动。又有客人来了,而这个左蔼却依然开门!她继续说道:

“能帮助别人,真是太幸福了。”

她心里十分得意。

“啊!夫人,”侯爵接着说道,“您要知道,是多么贫穷!我们区有三千多个穷人,却是最富裕的区之一。这种苦难您是无法想象的:孩子没面包吃,妇女身患疾病,得不到帮助,会被冻死……”

“真可怜!”娜娜感动得大声叫道。

她非常同情,眼泪湿润了她的美眸。她突然俯下身子,不再注意自己的仪态,她的便袍随之松开,露出了她的脖子,而她的双膝伸直后,薄薄的衣料下面就显出圆滚滚的大腿。侯爵土灰色的面颊上泛出一点血色。米法伯爵本想说话,这时垂下了眼睛。这梳洗室里太热了,像温室那样闷热。玫瑰花都萎谢了,高脚杯里的广藿香散发出醉人的香味。

“看到这种情况,真希望自己非常有钱。”娜娜补充道。“总之,每个人都尽自己的力……请相信,先生们,我要是早就知道……”

她差一点感动得说出蠢话。但她没有把话说完。她一时间显得尴尬,因为她想不起来她在脱连衣裙时把五十法郎放在哪里。但她又想起来了,钱应该放在梳妆台的角上,在一个翻倒的发蜡瓶下面。她站起来时,电铃响了,而且时间很长。好!又来了一个!真是没完没了。伯爵和侯爵也站起身来,侯爵的耳朵动了一下,对着门口倾听,他也许熟悉这种电铃声。米法看了他一眼,然后他们都避开对方的目光。他们都使对方局促不安,就又显出冷冰冰的样子,一个肩宽体壮,头发浓密,另一个挺直瘦弱的肩膀,上面垂着稀疏的白发。

“对!”娜娜把十枚大银币拿来时露出了笑容,并说道,“我要请你们代劳,先生们……把这钱送给穷人……”

她脸上显出可爱的小酒窝,神态天真,毫不做作,摊开的手上放着这些银币,递给这两个男人,仿佛对他们说:“喂,谁来拿?”伯爵动作敏捷,去拿这五十法郎,但有一枚硬币没有拿到,就只好到少妇的手上去拿,接触到她那温暖、柔软的皮肤,不禁哆嗦了一下。她高兴得一直在笑。

“就这样,先生们。”她再次说道。“下一次,我希望能多给一点。”

他们已没有别的事情,就躬身施礼,朝门口走去。他们刚要出门,电铃又响了。侯爵不禁微微一笑,而伯爵却把脸一沉,变得更加严肃。娜娜把他们留了一会儿,好让左蔼给客人找个地方。她不喜欢客人们在她家里照面。只是这次,她家里想必已经客满。因此,她看到客厅里空无一人,不禁松了口气。左蔼难道把他们藏到衣橱里去了?

“再见,先生们。”她在客厅门口停下来说道。

她对着他们笑,用清澈的目光凝视着他们。米法伯爵躬身施礼,他虽然阅历颇深,仍然局促不安,鲜花的香味和女人的气味使他透不过气来,感到需要呼吸空气,就带着这梳洗室里的眩晕走了出来。舒阿尔侯爵跟在他后面,确信不会被伯爵看到,就大胆地向娜娜眨眨眼睛,伸出舌头,突然做了个鬼脸。

少妇回到梳洗室时,左蔼正拿着一些信和几张名片在等她。她笑得更响,并叫道:

“这两个穷光蛋,拿走了我五十法郎!”

她丝毫也不生气,两个男人拿走了她的钱,她感到滑稽可笑。他们真是缺德,把她弄得身无分文。但看到这些名片和信件,她又不高兴了。信嘛,倒还说得过去,是一些先生写的,他们昨晚为她鼓掌,现在向她求爱。至于那些来客,则应请他们滚蛋。

左蔼已把他们安置在各个房间。她指出这个套间十分方便,每个房间的门都通向走廊,而不像在布朗施夫人家里那样,必须经过客厅。正因为如此,布朗施夫人遇到过不少麻烦。

“您把他们都打发走。”娜娜按自己的思路接着说道。“先从黑鬼下手。”

“黑鬼嘛,太太,我早就叫他走了。”左蔼微笑地说道。“他只是想对太太说,今晚他不能来了。”

真让人高兴。娜娜拍手称快。他不来了,真走运!这样她就自由了!她发出欣慰的叹息,仿佛被免除最痛苦的酷刑。她首先想到了达格内。这可怜的猫咪,她刚才还写信叫他等到星期四呢!快,叫马卢瓦太太再写一封信!但左蔼说马卢瓦太太已像往常那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于是,娜娜说要派一个人去叫,但随后又犹豫起来。她十分疲倦。舒舒服服地睡一夜,该有多好!这个想法最终占了上风。她总算可以好好休息。

“我从剧院回来后就睡觉,”她低声说道,样子就像即将吃到美味佳肴,“您不到中午十二点别叫醒我。”

然后,她提高嗓门:

“嗨!现在,您把其他人都赶到楼梯上去!”

左蔼没有动弹。她不会公开地给太太出主意,只是在看到太太发脾气时,用自己的经验之谈来开导太太。

“斯泰内先生也赶走?”她用生硬的口气问道。

“当然喽。”娜娜回答道。“首先把他赶走。”

女仆又等待片刻,让太太有考虑的时间。这位先生这样有钱,在每家剧院都众所周知,太太把他从情敌罗丝·米尼翁那里抢过来,难道不是件引以为豪的事?

“那您就赶快去,亲爱的,”娜娜心里一清二楚,就接着说道,“并对他说,他使我感到厌烦。”

但顷刻之间,她又改变了主意:明天,她也许会要他。她像小淘气那样挥了挥手,一面笑一面眨眼睛,并叫道:

“总之,如果我想得到他,最好的办法还是把他赶出大门。”

左蔼显得非常惊讶。她看了看太太,突然感到十分赞赏,然后就毫不犹豫地把斯泰内赶出大门。

娜娜耐心地等待了几分钟,让女仆像她常说的那样,有时间“扫清地板”。这样的“袭击”,真是难以想象!她伸出脑袋朝客厅里张望:空无一人。餐厅里也没有人。她继续这样检查,感到放心,确信已没有客人,就推开一个小房间的门,只见一个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只箱子上,样子很乖,腿上放着一大束鲜花。

“啊!天哪!”她叫道。“这里还有一个!”

少年看到她后,立刻跳到地上,脸涨得像丽春花那样红。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把花束从一只手挪到另一只手里,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年轻、拘束,拿着花的样子怪怪的,娜娜见了心软,不禁哈哈大笑。怎么,连孩子也来了?现在,穿开裆裤的男孩也来找她?她不再戒备,变得像母亲那样亲热,拍着大腿,开玩笑似的问道:

“你难道要我给你擤鼻涕,宝宝?”

“是的。”那孩子恳求般地低声回答道。

这个回答使她更加乐了。他十七岁,名叫乔治·于贡。昨天晚上,他在游艺剧院看戏。今天他来看她。

“这些花是给我的?”

“是的。”

“那就给吧,傻瓜!”

但是,当她去接花束时,他以少年的贪心冲过去抓住她的手。她只好打他一下,让他把手放开。这个拖鼻涕的孩子,真犟!她嘴里呵责他,脸上却泛起红晕,并带着微笑。她把他打发走,但允许他再来。他走路踉踉跄跄,连门也找不到了。

娜娜回到梳洗室,弗朗西斯几乎随后就到,给她的头发作最后的梳理。她要到晚上才穿上盛装。她坐在镜子前面,低着脑袋,听任理发师灵巧的双手梳理。她默不作声,沉思遐想,这时左蔼走了进来,说道:

“太太,有个人不肯走。”

“好吧!那就让他留下。”她平静地回答道。

“这样,就不断有人来。”

“啊!你就叫他们等着。等到他们饿得肚子咕咕乱叫,他们一定会走的。”

她的思想变了。让男人们干等着,她高兴。她想出了一个主意,感到有趣,就摆脱弗朗西斯的双手,亲自跑过去把门闩上。现在,他们只能挤在隔壁房间里,不能穿墙过来。左蔼可以从通往厨房的小门进来。这时,电铃响得更加起劲,每隔五分钟就响一次,声音清脆,又有规律,犹如校准的机器。娜娜数着电铃响的次数,以消磨时间。但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的杏仁糖呢,您带来没有?”

弗朗西斯也把杏仁糖给忘了。他从礼服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包糖,动作隐蔽,犹如社交界的男士把礼物送给女友,但在每次结账时,他都会把杏仁糖算在账上。娜娜把这包糖放在两腿之间,开始嚼了起来,她的脑袋在理发师轻微的推动下转来转去。

“天哪!”她沉默片刻之后低声说道,“来了一大帮人。”

电铃接连响了三次,响得越来越快。铃声有的羞怯,犹如初次求爱时声音颤抖,结结巴巴,有的果断,因手指突然按动而响亮有力,有的急促,震荡声迅速在空气中传播。真像是排钟齐鸣,就像左蔼说的那样,这排钟声能响彻整个街区,而这群嘈杂的男士,一个接着一个地按下这象牙按钮。喜欢捉弄人的博德纳夫,确实把这个地址告诉了过多的人,昨晚剧场里的观众全都要来了。

“对了,弗朗西斯,”娜娜说道,“您有五个金路易吗?”

他往后退了一步,仔细观看她的发式,然后平静地说道:

“五个金路易,那要看什么情况。”

“啊!您知道,”她接着说道,“如果您非要担保……”

她没有把话说完,而是把手一挥,指了指隔壁那些房间。弗朗西斯拿出了五个金路易。左蔼在没事时走进来,为太太着装作准备。过了一会儿,她开始给太太穿衣服,而理发师则等在一旁,想给头发作最后的梳理。但电铃声不断打扰这个女仆,胸衣的带子给太太系了一半,袜子只穿上一只,就得去开门。她经验丰富,却也弄得晕头转向。她把男客安置在各个地方,每个角落都用上了,但还是只好让三四个客人呆在一起,这完全违背了她的道德准则。要是他们互相吞食,活该,这样倒可以腾出地方!娜娜已把门闩上,躲在里面十分安全,就嘲笑他们,说她听到他们在喘气。他们想必相貌和善,都伸出舌头,活像一条条围坐着的狗。这是她昨晚演出成功的结果,这群男人像猎犬一般在她后面跟踪而来。

“但愿他们不要砸碎什么东西。”她低声说道。

她开始感到不安,因为热乎乎的气息从门缝里传了进来。但左蔼带进来的是拉博代特,少妇见了感到宽慰,就叫出声来。他来告诉她,他替她在治安裁判所结清了一笔账。她没有听他说话,只是反复说道:

“我带您走……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您陪我去游艺剧院。我要到九点半才上场。”

这乐于助人的拉博代特,来得可正是时候!他从不提出任何要求。他只是女人们的朋友,帮她们处理一些小事。因此,他进来时,把候见室里的债主都打发走了。再说,这些诚实的债主也不是来讨债的,相反,他们呆在那里不走,是为了祝贺太太昨晚演出的巨大成功,并亲自来向太太提供新的服务。

“咱们走吧,走吧。”娜娜穿好衣服后说道。

这时,左蔼又进来叫道:

“太太,我不想开门了……楼梯上排了队。”

楼梯上排了队!弗朗西斯虽说装得像英国绅士那样冷漠,这时也不禁笑了出来,一面收拾那些梳子。娜娜挽住拉博代特的胳膊,推着他走进厨房。她逃了出来,最终摆脱了那些男人,十分高兴,知道她现在可以单独和他呆在一起,什么地方都行,而不必担心那些蠢事。

“回来时您把我送到门口。”她和他一起从便梯下去时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您想想,我要睡上整整一夜,整整一夜都让我睡。心血来潮的愿望,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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