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突然销声匿迹;她再次下海,离家出走,前往异国他乡。她在离开之前,进行了令人瞩目的大拍卖,把公馆的家具、首饰乃至衣服和内衣统统卖掉。有人算了一下,五次拍卖所得超过六十万法郎。她在巴黎最后一次露面,是在快乐剧院上演的关于梅吕齐娜①的幻梦剧中,这出戏由身无分文的博德纳夫大胆推出;她与普律利埃尔和丰唐同台演出,扮演的只是群众演员,却演得最为精彩,这个不说话的健壮仙女,摆出了三个体形美妙的姿势。演出成功之后,博德纳夫大做广告,在巴黎张贴巨幅海报,以引人注目,但人们在一天早上获悉,她已于前一天去了开罗,原因是她同经理发生了争执,有一句话听着不顺耳,她是富婆,向来任性,容不得别人耍弄。另外,她也喜欢这样:她早就希望到土耳其人那里去。
①梅吕齐娜是中世纪传说中人物,相传为卢西尼昂家族祖先,这个仙女被上天惩罚,每星期要部分变成蛇形一次。
几个月过去了。她已被人忘记。那些先生和女士再次提到她的名字时,流传着十分离奇的故事,每个人提供的情况完全不同,而且都不可思议。有的说她征服了总督,说她住在深宫之中,主宰着二百个奴隶,为了取乐,就砍下他们的脑袋。有的说这完全不对,她爱上了一个高大的黑人,在开罗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把钱全部花光,连一件衬衣也不剩。半个月后,又有惊人的消息,有人发誓说曾在俄国遇到她。这样就有了传闻,说她成了一位亲王的情妇,还谈起她得到的那些首饰。不久之后,所有的女人都根据传说中的描写,知道是什么首饰,但没有人能说出消息的来源,有戒指、耳环、手镯,有一条两指宽的项链,还有一顶皇后的冠冕,中央嵌有一颗拇指那样大的钻石。在这些遥远的国家,她是珠光宝气的偶像,散发出神秘的光彩。现在,大家想到她在蛮族人那里发了财,提到她的名字就肃然起敬。
七月的一天晚上,将近八点钟时,露茜在圣奥诺雷城关街下马车时,看到卡罗利娜·埃凯从家里出来,步行去附近一家商店订购商品。她叫住了她,并立即说道:〔1〕
“你吃过晚饭吗?你有空吗?……哦!亲爱的,跟我一起去……娜娜回来了。”
对方立刻上了马车。露茜继续说道:
“你要知道,亲爱的,我们在这儿说话,她也许已经死了。”
“死了!亏你想得出来!”卡罗利娜惊讶地叫道。“是在哪里?生什么病?”
“在大饭店①……得了天花②……哦!说来话长!”
①大饭店为豪华饭店,建于1856年,位于巴黎嘉布遣会修女大街。
②1870年4月至7月,巴黎曾流行天花。
露茜叫车夫让马跑得快点。于是,马车在王家街和林荫大道上疾驶,她说话断断续续,把娜娜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你无法想象……娜娜突然从俄国回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跟她的亲王闹翻了……她把行李存放在火车站,来到她姑妈的家里,你可记得,是那个老太太……她看到自己的孩子得了天花,孩子第二天就死了,她跟姑妈吵了起来,为的是她寄给姑妈的钱,姑妈说一个苏也没有收到……看来孩子是因此而死的,没有人管,又不给治病……好了!娜娜走了,住进一家旅馆,正想去取行李,就遇到了米尼翁……她感到不舒服,浑身哆嗦,想要呕吐,米尼翁把她送了回去,答应替她去取行李……嗯?真巧,像是事先说好的!但最妙的是,罗丝得知娜娜病了,独自一人呆在旅馆的房间里,十分生气,就跑去照料她,还流了眼泪……她们俩过去相互憎恨,就像冤家对头,你可记得!啊!亲爱的,罗丝叫人把娜娜送到大饭店,让她死也要死在一个体面的地方,她已在那里呆了三天三夜,有可能会死去……这是拉博代特告诉我的。于是,我想去看看……”
“好的,好的。”卡罗利娜十分激动,打断了她的话。“我们上去看看。”
她们到了旅馆。在大街上,马车和行人十分拥挤,车夫只好把马勒住。白天,立法议会通过宣战决议①;人群从各条街上涌来。在一条条人行道上形成人流,扩散到马路中间。在玛德莱娜教堂那边,夕阳在血红的云彩后面西下,火红的余辉把高高的窗子映照得通红。暮色苍茫,使人感到沉闷、忧郁,一条条林荫道已沉入黑暗之中,煤气路灯还没有发出闪烁的光芒。在这行进的人群之中,从远处传来的说话声变得越来越响,而在一张张苍白的脸上,一双双眼睛闪闪发亮,每个人都显出焦虑不安、惊慌失措的表情。
①与普鲁士进行战争所需的贷款于1870年7月15日获得批准,17日通过宣战决议,19日宣战。
“瞧,米尼翁。”露茜说道。“他会把情况告诉我们的。”
米尼翁站在大旅馆宽阔的门廊下面,看着人群,显出烦躁的样子。听到露茜提出问题,他就发火,并叫道:
“我怎么知道!罗丝在上面已有两天了,我怎么说她也不肯下来……这样去冒生命危险,真蠢!她要是染上这病,脸上长出一个个痘,那才好看呢!这样我们可就要倒霉了。”
他想到罗丝会失去美貌,心里十分恼火。他想对娜娜撒手不管,完全不理解女人们的死心眼儿。这时福什里穿过了大街,过来后就打听情况,也显出不安的样子,两人都推来推去。现在他们俩称兄道弟。
“情况还是这样,老弟。”米尼翁说道。“应该你上去,你有办法让她跟你下来。”
“啊!你可真好!”记者说道。“你为什么自己不上去?”
这时,露茜问房间的号码,他们就请她把罗丝叫下来,否则他们就要生气。但是,露茜和卡罗利娜没有立即上去。她们看到了丰唐,只见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在那里闲逛,饶有兴趣地观赏着一个个行人的奇特表情。他得知娜娜病了,躺在楼上,就装出同情的样子说道:
“可怜的姑娘!……我去跟她握握手……她得的是什么病?”
“天花。”米尼翁回答道。
演员刚朝院子跨出一步,这时又走了回来,身上打了个寒战,低声说道:
“啊!天哪!”
天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丰唐在五岁时差点儿染上这个病。米尼翁说了他的一个侄女的事,她就是得天花死的。至于福什里,他倒可以谈谈这病,他还有天花留下的疤痕,鼻子根部有三点麻子,他指给大家看了;由于米尼翁又推着叫他上去,并说这病从未有人得过两次,他就猛烈抨击这种理论,同时举出一些病例,并说医生残忍。但露茜和卡罗利娜见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感到奇怪,就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你们看!你们看!人这么多。”
天色越来越暗,远处的煤气灯一盏盏点亮。但仍能看清在一个个窗口上看热闹的人,而在行道树下面,人流每分钟都在扩大,从马德莱娜教堂到巴士底广场,形成一股人的洪流。马车都行驶缓慢。这密密麻麻的人群发出嗡嗡的声音,但还没有开口说话,他们出来是想聚在一起,心情激愤地走着。这时出现一阵骚动,人群不由退了回去。在推推搡搡之中,在向两边闪开的一簇簇人之间,出现了一批头戴鸭舌帽、身穿白色工作服①的男人,他们发出有节奏的叫声,犹如铁锤击打铁砧:
①据《十九世纪拉鲁斯百科词典》,这批身穿白色工作服、装扮成工人的男人,由巴黎警察局雇佣,在第二帝国末年在街上骚动。在对普鲁士宣战前夕,他们在巴黎各条街上吵吵嚷嚷,高呼:“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群众神色阴郁,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但已经被感染,受到这英雄场面的激励,仿佛看到一支乐队经过。
“对,对,你们快去送死!”米尼翁像哲人那样低声说道。
但丰唐认为这十分崇高。他说要去参军。敌军已来到边境,所有的公民都应该奋起保卫祖国;他摆出姿势,就像拿破仑当年在奥斯特里茨①时那样。
①奥斯特里茨是维也纳东北部小村庄,现为捷克的斯拉夫科夫,1805年12月2日拿破仑一世在此击败奥地利皇帝弗兰西斯一世和俄国皇帝亚历山大一世率领的联军,史称“三帝之战”。
“喂,您和我们一起上去吗?”露茜对他问道。
“啊!不!”他说道,“上去会得病的!”
在大饭店门前,一条长凳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用手帕捂着脸。福什里走到前面时对米尼翁眨了眨眼睛,用眼神指了指这个男人。啊,他仍在这儿;是的,他仍在这儿。记者还叫住两位女士,把那人指给她们看。这时那人抬起了头,她们认出了他,不禁叫了一声。那是米法伯爵,他抬头朝一扇窗子望去。
“你们要知道,他今天早晨就坐在这儿。”米尼翁说道。“我六点钟就看到他在这儿,他没有离开过……拉博代特说了这事,他马上就来了,用手帕捂着脸……每隔半个小时,他就拖着沉重的脚步,一直走到这儿,询问楼上的女人身体是否有了好转,然后又走回来坐在那里……当然喽!那房间里不干净;尽管喜欢女人,却不想丢掉性命。”
伯爵抬起眼睛,似乎不知道周围发生的事情。他也许不知道宣战的事,他没有感到周围有人群,也没有听到人群的声音。
“瞧!”福什里说道,“他站起来了,你们看。”
果然,伯爵已不再坐在长凳上,而是进入高大的门廊。门房终于认出了他,不等他提出问题,就用生硬的口气说道:
“先生,她死了,就是刚才。”
娜娜死了!这对大家来说都是个打击,米法一声不吭,回到长凳上坐下,用手帕捂着脸。其他人都惊叫起来。但他们说不出话,这时又有一批人走过,大声叫道: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娜娜死了!啊!多漂亮的姑娘!米尼翁舒了口气,显出宽慰的样子:罗丝终于要下来了。出现了冷场。丰唐想要演悲剧的角色,装出痛苦的表情,嘴角耷拉,眼珠朝上翻起;福什里这个小记者,虽说平时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此刻却动了真情,烦躁地抽着雪茄。然而,那两个女人仍在大喊大叫。露茜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快乐剧院,布朗施看到她也是在她演出《梅吕齐娜》之时。哦!亲爱的,当她出现在水晶洞里时,多棒!这几位先生记得一清二楚。当时丰唐扮演喔喔亲王。他们想起了往事,就没完没了地说起当时的情况。嗯?在水晶洞里,她丰满的裸体多么迷人!她没说一句话,剧作者们把她仅有的一句台词也给删掉,因为说了反而别扭;没有,一句话也没说,这样更好,她只要一上场,观众就被她弄得神魂颠倒。这样的身段,再也找不到了,她的肩膀,她的腿,她的腰身!她竟死了,真怪!你们知道,她当时身上只穿一件紧身内衣,腰系金色腰带,把下身的前后勉强遮盖。她周围的洞壁全是用水晶玻璃做的,十分明亮;钻石发出瀑布般的光泽,如从天而降,一条条白色珍珠项链在钟乳石之间闪闪发光,在这被一道宽阔的电光穿过的泉水之中,她皮肤雪白,头发火红,犹如太阳一般。在巴黎人的眼里,她将永远是这个形象,在水晶之中发亮,升到天上,如同仁慈的上帝。不,她有这样的地位,却让自己死去,真是太蠢了!现在,她在上面一定好看!
“有多少欢乐泡了汤!”米尼翁用忧郁的声音说道。他这个人不喜欢看到美好、有用的事物消失。
他对露茜和卡罗利娜进行试探,想知道她们是否仍要上去。当然喽,她们要上去,她们的好奇心更加强烈。正在这时,布朗施气喘吁吁地来了,她见人群把一条条人行道全部堵住,感到十分生气;她得知噩耗之后,叫喊声又响了起来,这些女士朝楼梯走去,她们的裙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米尼翁跟在她们后面叫道:
“你们告诉罗丝,我在下面等她……叫她马上下来,好吗?”
“这病在开始时容易传染还是在最后容易传染,现在还弄不清楚。”丰唐对福什里解释道。“我有个朋友是住院实习医生,他甚至肯定地对我说,病人在死后的几个小时里特别危险……会释放出疫气……啊!我对这突如其来的结局感到遗憾;我如果能跟她最后握一次手,会非常高兴。”
“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记者说道。
“是的,有什么用?”其他两人随声附和。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在一家家店铺的灯光之中,在煤气灯闪耀的灯光之下,可以看到两边的人行道上各有一股人流,一顶顶帽子随之移动。这时,人群的情绪越发激动,跟在那帮穿白色工作服的队伍后面的人越来越多,在马路上形成一股洪流;叫喊声又响了起来,这叫声从每个人的胸膛里发出,断断续续,经久不息: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在上面五楼的房间,每天房租十二法郎,罗丝要的房间像样,但不豪华。房间的墙饰为路易十三时期风格的大花挂毯,家具同所有的旅馆里一样,用桃花心木制成,红地毯上有黑叶图案。房间里一片寂静,时而有低语声,这时走廊里响起说话的声音。
“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我们迷路了。侍者说要往右拐……这真像兵营!”
“你等等,得看看……401房间,401房间……”
“喂!从这儿走……405,403……我们应该到了……啊!总算到了,401!……到了,嘘!嘘!”
说话的声音没了。咳嗽了一声,安安神。然后,门慢慢地打开,露茜走了进去,后面跟着卡罗利娜和布朗施。但她们停住了脚步,房间里已经有五个女人。佳佳躺坐在惟一一把扶手椅上,那是面料为红丝绒的高背深座伏尔泰椅。在壁炉前,西蒙娜和克拉莉丝站着跟坐在一把椅子上的莱娅·德·霍恩说话;而在床上,在门的左面,罗丝·米尼翁坐在木柴箱边上,凝视着在床帏的阴影中模糊不清的尸体。她们都戴着帽子和手套,犹如来作客一样;只有罗丝一人没戴手套和帽子,她已守候了三夜,十分疲倦,脸色苍白,望着这突然死去的病人,心里非常伤心,呆呆地坐在那里。五斗橱的角上放有一盏带灯罩的灯,强烈的灯光把佳佳照亮。
“嗯?真是不幸!”露茜握着罗丝的手,低声说道。“我们想来跟她告别。”
她转过头去,想看看娜娜,但灯离得太远,她又不敢把灯拿到近旁。床上躺着一条灰色的东西,只能看清红色的发髻,还有灰白色的斑点,想必是脸。露茜补充道:
“她在快乐剧院演出之后,我还没有见到过她,当时她在台上的洞里……”
这时,罗丝仿佛清醒过来,她微微一笑,反复说道:
“啊!她样子变了,她样子变了……”
接着,她又开始沉思起来,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过一会儿也许可以看看娜娜;这三个女人走到壁炉前面,同其他女人呆在一起。西蒙娜和克拉莉丝低声议论着死者的钻石首饰。这些钻石首饰是否存在?没有人见到过,这想必是瞎扯。但莱娅·德·霍恩知道有人见到过;哦!钻石奇大无比!不仅如此,她还从俄国带回来其他许多值钱的东西,如绣花的料子、珍贵的小摆设、一套金餐具乃至家具;是的,亲爱的,行李有五十二件,都是大箱子,装了三个车皮。这些东西还留在火车站。嗯?真不走运,没来得及把箱子打开就死了;除此之外,她还有钱,大约有一百万。露茜问继承者是谁。一些远房亲戚,也许是那个姑妈。这个老太婆真是鸿运高照。她还一无所知,当时病人执意不让别人去通知她,因为娜娜的孩子死了,仍然在怨恨她。于是,她们都对孩子表示同情,她们记得曾在赛马时见到过孩子:这孩子浑身是病,像个愁眉苦脸的小老头,总之,是个不想来到人世间的可怜孩子。
“他还是在地府幸福。”布朗施说道。
“唔!她也一样。”卡罗利娜补充道。“活着并非如此有趣。”
她们呆在这肃穆的房间里,产生了悲观的想法。她们感到害怕,在这里聊了这么长的时间,实在愚蠢,但她们仍想看看死者,所以站在地毯上一动不动。房间里很热,玻璃灯罩把透过的灯光投射到天花板上,宛如满月,而潮湿的房间则沉浸在阴暗之中。在床底下,一只深底盘子里盛满石炭酸,散发出淡淡的气味。有时,风从临街打开的窗子里吹进来,吹得窗帘鼓起,并传来低沉的吼声。
“她临死前很痛苦?”露茜问道。她全神贯注地望着挂钟上的美惠三女神,女神全都裸体,面带舞女般的微笑。
佳佳仿佛醒了过来。
“啊!当然喽!……她死的时候,我在这儿。我可以回答您的问题,那样子实在难看……瞧,她当时抖得……”
但她无法把话说完,只听到一阵叫喊: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露茜感到透不过气来,就把窗子开得大大的,并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只见满天星斗,凉风吹来,十分舒服。对面,一些窗子里亮着灯光,煤气灯光在招牌的金字上晃动。再往下,那场面十分有趣,只见两边的人行道上和马路上人流滚动,从一辆辆乱七八糟地停着的马车中间穿过,犹如一个个巨大的阴影在移动,手提灯和煤气路灯像火星一般在其中闪闪发亮。但是,大声叫喊着走过来的那批人都拿着火把;一片红光来自马德莱娜教堂,像一条火带把人流切断,延伸到远处一个个人头之上,犹如一片火海。露茜叫唤布朗施和卡罗利娜,情不自禁地叫道:
“你们过来……从这个窗口看得非常清楚。”
她们三人都很感兴趣,俯身观看。树木挡住了她们的视线,有时火炬被树叶遮盖。她们想看清下面的那些先生,但突出的阳台把旅馆的大门给遮住了,她们只看到米法伯爵仍坐在长凳上,用手帕捂着脸,犹如一个阴暗的大包。一辆马车停了下来,露茜认出是金发玛丽亚,又来了一个女人。她不是一个人来的,一个肥胖的男人跟着她下车。
“是斯泰内这个贼。”卡罗利娜说道。“怎么!还没有把他送回科隆①!……他进来时,我想瞧瞧他那副嘴脸。”
①科隆为德国西部城市,位于莱茵河畔。
她们转过身去。十分钟后,金发玛丽亚上来了,她两次走错了楼梯,她是一个人来的。露茜感到奇怪,就问她,只见她回答道:
“他!啊!亲爱的,您以为他会上来!……他陪我到大门口,已经算不错了……他们有十二个左右,在下面抽雪茄。”
确实,那些先生都在下面。他们是闲逛着来的,想看看各条大街上的情况,他们互相打招呼,知道这可怜的姑娘已经去世,都感叹不已,然后他们谈起政治和战略。博德纳夫、达格内、拉博代特、普律利埃尔以及其他几个人也加入到这群人之中。他们听丰唐讲述五天内攻克柏林的作战计划。
这时,金发玛丽亚站在床前,不由动了感情,她同另外几个女人一样,低声说道:
“可怜的猫咪!……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快乐剧院,她在台上的那个洞里……”
“啊!她样子变了,她样子变了。”罗丝·米尼翁面带苦笑,反复说道。
又来了两个女人:丰乳塔唐和路易丝·维奥莱纳。她们在大旅馆里找了二十分钟,问了一个又一个侍者;她们上上下下,一共走了三十多层楼梯,遇到一些在慌乱中急于离开巴黎的旅客,这些人害怕打仗,也怕大街上情绪激昂的群众。因此,一进屋,她们就累得倒在椅子上,而没有立刻去看死者。正在这时,隔壁房间里响起嘈杂的声音,有人在推行李箱,撞到了家具上,还有叽里咕噜说着外国话的声音。那是一对年轻的奥地利夫妇。佳佳说,在娜娜咽气之前,他们在自己房间里相互追着玩,由于两个房间只隔着一道封闭的门,所以当他们抓到对方时,可以听到他们的笑声和接吻声。
“啊!得走了。”克拉莉丝说道。“我们不能使她死而复生……西蒙娜,你走吗?”
她们一动不动,都斜视着床上。但是,她们准备走了,并轻轻地拍着裙子。露茜再次用胳膊肘儿支在窗台上。她心里越来越感到难受,仿佛这怒吼的人群散发出一种深深的忧伤。仍有一些火炬经过,爆出点点火星;远处,人群像起伏的波涛,在黑暗之中延伸,犹如在夜里被赶往屠宰场的一群群牲畜;这模糊不清的人流,使人看得眼花缭乱,不由想起即将进行的屠杀,既感到恐惧,又产生恻隐之心。他们在狂热中无法自制,拼命叫喊,朝那陌生的地方蜂拥而去,冲到地平线上的夜幕后面。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露茜转过身来,背靠窗子,脸色十分苍白:
“天哪!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这些女士都摇了摇头。她们神情严肃,对事态的发展忧心忡忡。
“我嘛,”卡罗利娜·埃凯神态端庄地说道,“我后天去伦敦……妈妈已在那里,在替我布置一座公馆……当然喽,我不想在巴黎让人杀死。”
她母亲做事谨慎,已替她把全部财产存放在国外。一场战争如何结束,谁也无法预料。但金发玛丽亚感到生气,她爱国,说要与法军同行。
“真是个胆小鬼!……是的,如果他们要我,我就女扮男装,拿起枪,朝那些普鲁士猪射击!……要是我们都被打死,会怎么样?我们死得漂亮!”
布朗施·德·西弗里怒不可遏。
“你别说普鲁士士兵的坏话!……这些男人同其他男人一样,他们不像你那些法国男人,老是要监视女人……跟我在一起的那个普鲁士青年,刚被驱逐出境,那小伙子很有钱,也很温柔,不会去伤害任何人。这样做真不应该,断了我的财路……另外,你知道,不该这样来烦我,我会到德国去找他!”
她们俩在争吵时,佳佳悲伤地低声说道。
“完了,我不走运……我在朱维齐买下了一幢小屋,还不到一个星期,啊!真不容易,这只有老天才知道!莉莉助了我一臂之力……现在宣战了,普鲁士人要来了,他们会把什么都烧光……到了我这个年纪,又怎么重新开始?”
“啊!”克拉莉丝说道,“我可不在乎!我一定会有办法。”
“当然喽。”西蒙娜补充道。“这样挺有意思……也许恰恰相反,会生意兴隆……”
她莞尔一笑,算是为自己的想法作了补充。丰乳塔唐和路易丝·维奥莱纳都同意这种看法;前者说她曾同一些军人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哦!是一些出色的小伙子,为了女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些女人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响,罗丝·米尼翁仍坐在床前面的木柴箱上,轻轻地“嘘!”了一声,叫她们安静。她们感到害怕,就朝死者斜视,仿佛这声音是从阴暗的床帏里发出来的;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之中,她们才意识到这僵硬的尸体躺在她们旁边,这时街上的人群又叫了起来: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但她们很快又忘掉了死者。莱娅·德·霍恩设有政治沙龙,路易-菲力普时代的几位大臣常常在那里说些针砭时弊的俏皮话,她耸了耸肩,压低声音说道:
“这场战争,是多大的错误!是流血的蠢事!”
于是,露茜立刻开口为帝国辩护。她曾同皇室的一位亲王睡过觉,在她看来,这是她的家事。
“您别说了,亲爱的,我们不能让别人继续侮辱我们,这场战争关系到法国的荣誉……哦!您知道,我这样说不是因为亲王。他是个吝啬鬼!您想想,他晚上睡觉时,竟把他的金路易藏在长统靴里,而当我们玩贝齐格牌时,他就用菜豆来代替赌金,因为有一天我曾开过玩笑,说要把他的赌金抢过来……但我不能因此而不说公道话。皇上做得对。”
莱娅神态高傲地摇了摇头,俨然以转述要人的看法自居。她提高了嗓门:
“完了。在杜伊勒里宫里,他们疯了。您要知道,法国昨天就应该把他们驱逐……”
她们都气愤地打断了她的话。这个疯女人,干吗要反对皇上?难道在这世上不幸福?难道国家的事情管得不好?在巴黎,从未像现在这样快活。
佳佳清醒过来,发起了火。
“住口!一派胡言,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见到过路易-菲力普,那时是穷鬼和吝啬鬼的时代,亲爱的。然后到了四八年①。啊!他们的共和国,真是糟糕,叫人讨厌!那年二月之后,我告诉您,我快要饿死了!……如果您亲身经历过这一切,您就会跪倒在皇上面前,因为他对我们就像父亲,是的,是我们的父亲……”
①指1848年2月,巴黎革命群众举行武装起义,推翻七月王朝,建立第二共和国,首次由普选产生总统。这一时期法国经济十分困难。
大家都劝她别这样激动。她怀着宗教般的热情,继续说道:
“哦!主啊,保佑皇上得胜。让帝国永存!”
她们都把这个心愿说了一遍。布朗施承认自己为皇上点了几支大蜡烛。卡罗利娜爱上了皇上,两个月来一直在皇上经过的地方走来走去,但没能引起皇上的注意。于是,其他人都对共和派进行猛烈抨击,说要把他们歼灭在边境线上,让拿破仑三世在打败敌人之后能平安地坐天下,使举国欢乐。
“俾斯麦这个家伙,真是混蛋!”金发玛丽亚指出。
“我竟然见到过他!”西蒙娜叫道。“我那时要是知道,准会在他的酒杯里下毒。”
布朗施心里仍想着她那被驱逐出境的普鲁士小伙子,就大胆地为俾斯麦辩护。他也许并非坏人。人人要各守其职嘛。她补充道:
“你们知道,他喜欢女人。”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克拉莉丝说道。“我们也许还不想干呢!”
“这样的男人,实在是太多了。”路易丝·维奥莱纳一本正经地说道。“这种魔鬼,即使是男人也不要。”
议论继续进行。她们拥护拿破仑,真想把俾斯麦的衣服脱光,每人踢他一脚,而丰乳塔唐则气呼呼地反复说道:
“俾斯麦!一提起他我就生气!哦!我恨他!……这个俾斯麦,我不认识!不可能所有的人都认识。”
“没关系,”莱娅·德·霍恩像总结一样说道,“这个俾斯麦,会把我们痛打一顿……”
她无法再说下去了。这些女士对她进行围攻。嗯?什么?痛打一顿!是我们用棍子打他的背,把俾斯麦赶回老家。她说完了没有,这个法国坏女人!
“嘘!”罗丝·米尼翁见她们吵得这么响,感到不快,就提醒她们。
她们又想起那冰冷的尸体,感到局促不安,同时停止说话,面对死者,心里害怕染上这病。大街上传来人群走过时的叫声,声音嘶哑、凄厉: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正当她们准备离开,走廊里响起了叫唤声:
“罗丝!罗丝!”
佳佳感到奇怪,把门打开,出去了一会儿。然后,她又回来:
“亲爱的,是福什里,他在走廊的一头……他不肯来,非常生气,因为您呆在这尸体旁边。”
米尼翁终于说服记者上来。露茜仍在窗口,俯身观看,看到那些先生在人行道上,抬着头,对她大做手势。米尼翁十分生气,伸出两只拳头,斯泰内、丰唐、博德纳夫和其他男人张开手臂,显出不安和责备的样子,而达格内不想管这个闲事,就抽着雪茄,两手抄在背后。
“不错,亲爱的,”露茜说时让窗子开着,“我曾答应叫您下去……他们都在叫唤我们。”
罗丝难过地离开木柴箱。她低声说道:
“我下去,我下去……当然喽,她不再需要我了……我去叫一个嬷嬷来……”
她转过身去,但没有找到自己的帽子和披肩。她不由自主地在梳妆台上的一个脸盆里放满了水,洗着手和脸,一面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事给我打击很大……以前,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好。啊!你们看,我因这件事变傻了……哦!各种想法都有,真想死掉算了,世界末日……是的,我要呼吸新鲜空气。”
尸体开始使房间发臭。大家呆了这么长时间,毫不在乎,现在感到惶恐不安。
“咱们走吧,咱们走吧,我的小猫咪。”佳佳反复说道。“这里空气不好。”
她们朝床上看了一眼,急忙向门外走去。罗丝见露茜、布朗施和卡罗利娜还没有出去,就朝房间里看了最后一眼,想把房间弄整齐。她把窗帘放下,又觉得点灯不合适,应该点一支蜡烛;她点燃一个铜烛台上的蜡烛,把烛台放在尸体旁边的床头柜上。烛光突然把死者的脸照得通明。真可怕。她们不由浑身发抖,急忙逃走。
“啊!她样子变了,她样子变了。”最后一个走的罗丝低声说道。
她出去后把门关上。屋里只剩下娜娜一人,只见她脸朝天,处于烛光之中。这是一具尸体,里面是体液和血,是一堆腐败的肉,被置于这床垫上面。整个脸上都是脓疱,一个挨着一个,已经干瘪、凹陷,样子像浅灰色污泥,仿佛是地上的霉菌,长在这面目全非的腐肉之上。左眼已完全处于糊状的脓液之中,右眼半开,凹陷下去,犹如腐烂的黑洞。鼻子上也在化脓。一个面颊上结了淡红色的痂盖,一直延伸到嘴边,使嘴巴显出丑陋的笑容。在死亡这个可怕而又滑稽的面具上,只有秀发仍保持着阳光的色彩,犹如金色溪流一般。维纳斯正在腐烂分解。看来她在阴沟里和社会容忍的腐化堕落之徒身上感染的病毒,她曾毒害过一批人的酵素,现在回到了她的脸上,使她的脸腐烂。
房间里空荡荡的。大街上吹来一股疾风,使窗帘鼓起。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