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九月底时,米法伯爵准备在一天晚上到娜娜家去吃晚饭,但在黄昏时却来告诉她,说他突然接到命令,要前往杜伊勒里宫。这时,公馆里尚未掌灯,仆人们在配餐室里大声说笑;他轻轻地走上楼梯,楼梯上阴暗、炎热,旁边的彩画玻璃窗闪闪发亮。在楼上,小客厅的门没有发出声音。在厅里的天花板上,淡红色的亮光越来越暗淡;红色的墙饰、深座的长沙发、上生漆的家具以及放得乱七八糟的刺绣、青铜器和彩陶,已在如细雨般洒下的阴暗中沉睡,各个角落都已沉浸在阴暗之中,牙雕不再发亮,金饰不再闪光。在这片阴暗之中,只有摊开的宽大白裙清晰可见,他看到娜娜仰躺在上面,被乔治抱在怀里。赖是赖不掉了。他想叫,但没有叫出声来,惊讶得目瞪口呆。
娜娜跳了起来,把他推到厅里,以便让那少年逃跑。
“进来吧,”她感到不知所措,低声说道,“我来跟你解释……”
这次意外被人撞见,使她十分恼火。在自己家里,在这门开着的小客厅里,她从未同意过跟男人干这种事情。今天是因为情况复杂,乔治嫉妒菲利普,大发脾气,同哥哥吵了起来;他搂着她的脖子号啕大哭,她心里非常同情他,但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就顺从了他。这一次她昏了头,同一个少年干了这件蠢事,可这个少年因母亲管得紧,连紫罗兰也不能送给她,但就在这时伯爵来了,看到他们抱在一起。真倒霉!真是好心没有好报!她把米法推进客厅,这时厅里已漆黑一片。她摸索着找到了铃,拼命摇了起来,叫人把灯送来。这可是于连的错!要是厅里有一盏灯,这事就不会发生。这该死的黑夜降临,弄得她心神不定。
“我求求你,我的猫咪,你不要感情用事。”她在左蔼把灯送来后说道。
伯爵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地上,因刚才见到的情景而发呆。他没有气得叫出声来。他浑身颤抖,仿佛害怕得毛骨悚然。这无声的痛苦使少妇触动很大。她想要安慰他。
“啊!是的,我错了……我做的事,非常不好……你看,我为自己的错误感到后悔。我十分难受,因为这事使你不高兴……好啦,你就气量大些,原谅我吧。”
她蹲在他的脚边,显出温和顺从的样子,观察着他的眼神,想知道他是否非常恨她;后来,她见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平静了下来,就变得更加温存,用亲切而又严肃的口吻说了最后一条理由:
“你要知道,亲爱的,对别人得要理解……我可不能拒绝我那些穷朋友。”
伯爵被说得心软。他只要求把乔治打发走。但他的幻想都已破灭,不再相信她信誓旦旦的忠贞。到了第二天,娜娜还会欺骗他;他在痛苦之中仍想占有她,只是出于一种懦夫的需要,因为一想到在生活中失去了她,就感到非常害怕。
这时的娜娜红极一时,在巴黎更加光彩夺目。她仿佛在邪恶的地平线上变成庞然大物,凌驾于这个城市之上,大肆炫耀自己的奢华,把金钱视为粪土,公然把一笔笔财产化为乌有。在她的公馆里,仿佛有锻铁炉的火光。她不断出现的欲望在炉里熊熊燃烧,她只要用嘴一吹,黄金顿时化为灰烬,随时被风吹走。从未见到过有人如此挥金如土。公馆仿佛建造在深渊之上,男人们连同其财产、身体乃至姓氏都被吞噬其中,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这姑娘有着虎皮鹦鹉的口味,喜欢吃红皮萝卜和杏仁糖,吃肉细嚼慢咽,每个月在家里的餐桌上要吃掉五千法郎。配餐室里极其浪费,毫无节制,一桶桶葡萄酒被打开,买来时已经过三四个人转手,账单上的金额随之增加。维克多丽娜和弗朗索瓦在厨房里以主人自居,不但把冷肉和原汁肉汤带回家,给一些堂兄弟、表姐妹吃,还把朋友请到厨房里吃喝;于连向供货商索取回扣,玻璃商来安装一块三十个苏的窗玻璃,他就要对方把价格提高二十个苏,以中饱私囊;夏尔私吞喂马的燕麦,把买的饲料增加一倍,前门进的货,在后门转手卖掉;家里到处都在抢劫,如同被攻克的城市遭到洗劫,其中要算左蔼最为巧妙,她保全了家里的面子,掩盖了众人的盗窃,以便混水摸鱼,保护她自己的盗窃行为。但是,更加糟糕的还是浪费,隔夜的饭菜倒在街上,食物堆积如山,连仆人们也吃得倒了胃口,白糖沾在玻璃杯里,煤气灯开得通明,把墙壁烤得裂开;还有粗心大意、蓄意破坏和意外事故,这一切都加速了这个已被这么多张嘴吃空的家庭的败落。另外,在楼上的太太那里,崩溃之风劲吹:一条条价格一万法郎的连衣裙,穿了两次就被左蔼卖掉;一些首饰不翼而飞,仿佛在抽屉里化为齑粉;还有乱买东西,买来的时新服饰用品,第二天就被遗忘在角落里,然后被清扫到街上。她看到一件昂贵的物品,就非要不可,因此,她身边总是有残缺的鲜花和弄坏的贵重小摆设,她一时心血来潮,花的钱越多,她就越是高兴。任何东西,到了她手里就会弄坏、摔碎,有的会褪色,有的会被她雪白的小手指弄脏,在她走过的地方,后面会留下一地说不出名称的碎片、弄皱的布片和污泥斑斑的衣衫。乱花钱的结果,是要支付巨额账单:欠帽子店两万法郎,欠洗衣店三万,欠鞋店一万二千;她的马厩花掉她五万;在半年的时间里,她欠时装店的钱高达十二万法郎。据拉博代特估计,她每年平均开支为四十万法郎,这一年花消并未增加,开支却达到一百万,她自己也对这个数字感到惊讶,却又说不出这么多钱花到哪里去了。男人来了一批又一批,满车的金子倒了一车又一车,却无法填满公馆穷奢极侈留下的无底洞。
然而,娜娜最近又有心血来潮的想法。她想再次装修自己的卧室,并觉得自己已经考虑定当:卧室的墙饰用茶红色丝绒,上面有银点菱形图案,天花板也用同样织物装饰,再配以卷缆饰和金色花边,使卧室像个帐篷。她觉得这样既华丽又温馨,这背景可以惟妙惟肖地衬托出她白里透红的肌肤。但卧室只是用来放床,床就必须十分奇妙,令人眼花缭乱。娜娜想要一张独一无二的床,既像御座,又像祭坛,巴黎的人都来这儿膜拜她那王后般的裸体。它应该全部用金银精压而成,就像一件巨大的首饰,银质的框架上镶有金质的玫瑰;床头的鲜花丛中是一群爱神,他们面带笑容,俯下身子窥视着阴暗的帷幔中颠鸾倒凤的场景。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拉博代特,后者替她找来两个金银匠。他们已开始设计图纸。这张床价格为五万法郎,这笔钱由米法来付,作为送给她的礼物。
少妇感到奇怪的是,金钱像河水般从她大腿之间流进来,她却经常缺钱。有几天,她为了几个金路易弄得走投无路。她只好问左蔼借,或者自己设法去搞钱。但是,她在使用万不得已的办法之前,先要去试探她那些朋友,并装出开玩笑的样子,叫男人们把身上的钱拿出来,哪怕几个苏也好。三个月来,她用这种办法来掏空的,主要是菲利普的口袋。在她经济困难之时,菲利普每次来,都得把钱包留下。不久之后,她胆子大了起来,竟向他借钱,每次借两百法郎、三百法郎,从不多借,用来支付票据,或是还催得很紧的债;菲利普于七月份被任命为上尉司库,总是在第二天把钱带来,还抱歉地说自己并不富裕,因为善良的于贡太太,现在把两个儿子管得特别紧。三个月之后,这些经常不还的小笔借款,加在一起已有一万法郎左右。上尉总是发出爽朗的笑声。但是,他日渐消瘦,有时心不在焉,痛苦的阴影蒙在脸上。但只要娜娜对他送去秋波,他脸上立刻由阴转晴,显得春心荡漾。她对他情意绵绵,常常在门后吻他,会突然情不自禁地同他交合,所以他一有机会离开部队,就寸步不离地呆在她的身边。
一天晚上,娜娜说她的教名叫泰雷兹,她的圣名瞻礼日是十月十五日,这些先生都给她送了礼物。菲利普上尉也送来了礼物,是一只古老的萨克斯瓷器糖果盒,底座是金质的。他来时,她独自呆在梳洗室里,刚洗完澡,身上只穿着红白两色的法兰绒宽大便袍,正在仔细察看放在一张桌子上的礼物。她在拔出一只天然水晶瓶的瓶塞时,把瓶子给打碎了。
“哦!你真好!”她说道。“这是什么?拿出来看看……你花钱买这种小玩意儿,真像孩子!”
她责备他,是因为他不富裕,但看到他把钱都花在她的身上,心里感到十分高兴,这是惟一能使她感动的爱情证明。这时,她仔细察看这糖果盒,想弄清是如何制造的,就把盖子反复打开、关上。
“小心,”他低声说道,“这容易打碎。”
但她耸了耸肩。他以为她笨手笨脚!忽然间,她手里只剩下盒身,盒盖掉下来打碎了。她惊呆了,眼睛看着碎片,说道:
“啊!打碎了!”
然后,她笑了起来。她觉得地上的碎片十分有趣。这是一时冲动的快乐,她笑得傻乎乎的,样子淘气,就像一个孩子,弄坏了东西,觉得非常开心。菲利普在片刻间觉得反感;这个疯女人不知道这个小摆设花了他多少的钱。她见他脸色骤变,就忍住不笑。
“啊!这不是我的错……这上面有裂痕。这些老古董,不大牢……这盖子就是这样!它掉下去后蹦了起来,你看到了吗?”
她又狂笑起来。年轻人虽然竭力忍住,眼睛还是湿了,她立刻扑了过去,温柔地搂住他的脖子。
“你真傻!我还是爱你的。要是什么东西也不砸碎,商人就卖不掉货物。这些东西做出来,就是为了给人砸碎……瞧!这把扇子,只是用浆糊黏起来的!”
她拿起一把扇子,把扇骨朝两边一拉,绸子扇面立刻撕成两半。她似乎兴奋起来。她刚打碎他的礼物,为了表示她不希罕其他礼物,她就要砸得过瘾,朝这些东西一阵敲打,把它们通通打碎,以证明它们都不结实。她目光茫然的眼睛里亮起一道光芒,微微分开的嘴唇里露出她洁白的牙齿。这些东西全都砸碎之后,她满面通红,又笑了起来,用张开的手掌拍着桌子,像淘气的女孩那样,口齿不清地说道:
“完了!都没了!都没了!”
菲利普受到这种狂热的感染,也高兴起来,让她往后仰着,吻她的胸脯。她让他亲吻,用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感到十分高兴,觉得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开心过。她没有把他放开,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喂,亲爱的,你明天得给我带来十个金路易……是一件烦恼的事,面包店的账单使我难受。”
他脸色顿时发白,然后在她额头上吻了最后一下,只是这样说道:
“我想想办法。”
一阵沉默。娜娜穿上衣服。他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过了一会儿,他走了过去,慢慢地说道:
“娜娜,你应该嫁给我。”
这个想法使少妇开心极了,连裙子也无法系好。
“我可怜的小狗,你脑子有病!……你向我求婚,是否因为我向你要十个金路易?……决不可能。我太爱你了。这想法真蠢!”
这时,左蔼进来给她穿鞋,他们就不再谈论此事。女仆目光斜视,立刻看到桌上的礼物已被砸碎。她问太太,是否要把这些东西收拾起来,太太叫她把它们扔掉,她就用裙子的一角把它们全部端走。在厨房里,大家把太太的这些碎片进行挑选,每人分得一份。
这一天,乔治不顾娜娜的禁止,擅自进入公馆。弗朗索瓦看到他进去,但仆人们只是私下里讥笑,等着看女主人的洋相。他一直走到小客厅门口,听到他哥哥的声音,便停住脚步,在门前听到了在这个场景中发出的所有声音,有接吻的声音,也有求婚的话语。他感到害怕,不寒而栗,傻乎乎地走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走到黎塞留街,回到他位于母亲套间上面的房间,心里才难过得痛哭起来。这一次他已无法怀疑。那可恶的景象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娜娜被菲利普抱在怀里,他感到这简直是乱伦。他以为自己已平静下来,以前的景象却再次出现,他又嫉妒得极其难受,一头扑倒在床上,咬着被单,大声咒骂,更加无法自制。白天就这样过去了。他说是偏头痛发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但夜里更加难熬,他恶梦不断,想要杀人。他哥哥要是住在这幢房子里,他准会去把他一刀杀死。天亮时,他才开始冷静思考。应该死的是他,他可以在一辆公共马车经过时从窗口跳下去。不过,他在将近十点时走出家门,跑遍巴黎,在一座座桥上游荡,在最后一刻感到无法抑制的欲望,想要再见娜娜一面。也许她的一句话能救他一命。钟敲三点,他进入了维利埃林荫街的公馆。
将近中午十二点时,一个可怕的消息使于贡太太无法承受。菲利普已于昨天晚上锒铛入狱,罪名是贪污团里的公款,数目高达一万二千法郎。三个月以来,他经常挪用小笔公款,指望能在以后归还,就用伪造的单据来掩盖亏损,由于管理委员会的疏忽,这种弄虚作假一直未被发现。老太太得知儿子犯了罪,简直给吓呆了,立刻把怒气出在娜娜身上;她知道菲利普和这个女人的关系,她感到伤心的是自己做错了事,因担心儿子大祸临头而留在巴黎;但她从未想到竟会有如此奇耻大辱,现在就责备自己当初拒绝把钱交给儿子,仿佛她这样做促使儿子犯罪。她倒在一把扶手椅上,两腿就像瘫痪一般,感到自己毫无用处,不能找人为儿子开脱,只能坐在那里等死。但是,她突然想到乔治,心里感到安慰;乔治还留在她身边,可以去进行活动,也许能拯救他们。于是,她没有去求助于别人,把这些事埋在心里,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楼上,心想她身边还有个可爱的孩子。但到楼上一看,卧室里空无一人。门房对她说,乔治先生一大早就出去了。这房间里有预兆,会出第二件倒霉事儿;床铺和被单被主人咬过,说明他十分苦恼;一把椅子倒在一些衣服中间,样子像个死人。乔治应该在那个女人家里。于贡太太眼泪哭干,双腿有力,走到楼下。她要自己的两个儿子,就前去把他们讨还。
从上午起,娜娜就有烦恼事儿。首先是那个面包店老板,九点钟就拿着账单来了,是一笔小数目,一百三十三法郎的面包钱,公馆的排场像王宫那样,她却付不起这笔钱。他已来过二十次,自从他不再赊账的那天起,娜娜就不到他店里去买面包,使他感到恼火;仆人们站在他的一边,弗朗索瓦说,如果他不大吵大闹,太太决不会把钱付给他,夏尔也说要上楼去结清一笔拖欠的买草料的旧账,而维克多丽娜则出了个主意,说要等一位先生来时,乘他们谈得起劲,再去讨钱。厨房里变得热闹起来,所有的供货商都了解了公馆的情况,因为这些仆人吃饱了没事干,闲得发慌,就在这里聊天,一聊就是三四个小时,说什么太太脱得一丝不挂,就像剥皮猪那样,还对她说三道四,十分起劲。只有膳食总管装模作样地在为太太辩护,说她长得标致,当其他人指责他同太太睡过觉时,他就笑了起来,显出自命不凡的样子,这却使女厨师火冒三丈,她恨不得变成男人,朝这种女人的屁股吐唾沫,她对她们讨厌透了。弗朗索瓦不怀好意,叫面包店老板在门厅等候,但不把此事告诉太太。太太下楼来吃午饭,正好同他迎面相遇。她接过账单,叫他下午三点左右再来。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发誓要准时前来,不管怎样也要把钱讨到。
娜娜对此感到生气,这顿午饭吃得很不舒服。这次可得甩掉此人。她已有十来次把钱放在一边,但这钱每次都用得精光,一次是买花,另一次是捐给一个老警察。另外,她把希望寄托在菲利普身上,她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没有看到他把二百法郎带来。真不巧,前天她还给萨坦买了许多衣服,花了将近一千二百法郎,买裙子和内衣,弄得她手头连一个金路易也不剩。
将近下午两点时,娜娜开始感到不安,这时拉博代特来了。他带来那张床的图纸。少妇不再烦恼,高兴起来,把什么事都忘了。她拍着手,跳了起来。然后,她十分好奇地在客厅的一张桌子上俯下身子,仔细观看图纸,拉博代特则在一旁解释:
“你看,这是船形床,中间是盛开的玫瑰花丛,然后是花朵和花蕾组成的花环,叶子用涂绿色的金子制成,玫瑰花用涂红色的金子制成……这是床头的主要部件,在银制的架子上,一个个爱神围成一圈。”
娜娜欣喜若狂,打断了他的话。
“哦!角上的那个小家伙,屁股朝天翘着,真有趣……嗯?笑得多油滑!他们的眼睛都好色!……你知道,亲爱的,我决不敢在他们面前干傻事!”
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两个金银匠说,还没有一位王后睡过这样的床。只有一件事还吃不准。拉博代特把床腿的两种设计图拿给她看,一种借用船形床的床腿式样,另一种则设计成人形,夜女神裹着薄纱,被农牧神揭开,显出艳丽夺目的裸体。他又说,如果她选择人形设计,金银匠就想把夜女神塑造得同她一样。这个想法十分大胆,使她高兴得不得了。她仿佛觉得自己已是银制塑像,成了欢愉的温馨之夜的象征。
“当然喽,你得当模特儿,但只让他们塑造你的头部和肩膀。”拉博代特说道。
她用平静的目光看了看他。
“为什么?……既然要塑造一件艺术作品,雕塑家要我当模特儿,我无所谓!”
这事就说定了,她选择人形设计。但他打断了她的话。
“你等一下……这样得增加六千法郎。”
“啊,我可不在乎!”她哈哈大笑,大声说道。“我的小傻瓜有的是钱!”
现在,她同密友们在一起时,就是这样称呼米法伯爵的,而这些先生在向她询问他的情况时也这样称呼:“你昨晚见到你的小傻瓜吗?……啊!我以为会在这里见到小傻瓜!”这只是一种亲热的称呼,但她还不敢当面这样叫他。
拉博代特把图纸卷起来,并作了最后的解释:这张床,两个金银匠答应在两个月后交货,即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左右;从下个星期起,雕刻工匠来做夜女神的模型。娜娜送他出去时,想起了面包店老板,就突然问道:
“对了,你身上有十个金路易吗?”
拉博代特有一条原则,并感到十分得意,那就是决不把钱借给女人。他总是作出同样的回答。
“没有,姑娘,我身无分文……你是否要我去找你的小傻瓜?”
她谢绝了:去也没用。两天前,她曾从伯爵那里拿到五千法郎。但是,她后悔自己过于谨慎。拉博代特走后,两点半刚到,面包店老板就来了;他在门厅的一张软垫长凳上坐了下来,样子暴躁,大声咒骂。少妇在二楼听到他的咒骂。她脸色发白,但最难受的是听到仆人们在幸灾乐祸,而且声音越来越响。他们在厨房里笑痛肚皮;马车夫在院子里看着,弗朗索瓦无缘无故地穿过门厅,对面包店老板发出会心的微笑,然后急忙去报告那里的消息。他们不把太太放在眼里,连墙壁仿佛也已消失,她感到十分孤立,因为配餐室里瞧不起她,那些仆人在暗中窥视她,并用污秽的言语作贱她。她曾想问左蔼借一百三十三法郎,这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已经欠了女仆的钱,自尊心又太强,生怕遭到拒绝。她心情极为激动,就回到卧室,大声说了起来。
“好啦,好啦,我的姑娘,你只能依靠自己……你的肉体是属于你的,你与其受人羞辱,不如充分使用自己的肉体。”
她没有叫左蔼帮忙,激动地穿好衣服,准备跑到特里贡的家里。这是她没有钱时采取的最后办法。要她的男人很多,老鸨也总是来求她,她有时拒绝,有时同意,这要看她是否需要钱;在她那王后般的豪华生活中,亏空的日子越来越多,这时她肯定能弄到等着她去拿的二十五个金路易。她去特里贡的家里,已经习以为常,就像穷人常去当铺一样。
但走出卧室后,她跟站在小客厅中央的乔治撞了个满怀。她没有发现他脸色苍白,也没有看到他睁大的眼睛中阴郁的目光。她宽慰地叹了口气。
“啊!是你哥哥叫你来的!”
“不是。”少年说时脸色更加苍白。
于是,她显出失望的样子。他来干什么?为什么他要挡住她的去路?嗳,她可是有急事。她回过身来问道:
“你带钱吗?”
“没有。”
“不错,我真傻!从来不带一个子儿,连乘公共马车的六个苏也没有……妈妈不给……这就是男人!”
她走了。但他把她拦住,想跟她说话。她仍往前冲,反复说她没有时间,但他的一句话使她停住了脚步。
“你听着,我知道你要嫁给我哥哥。”
这话可真滑稽。她倒在一把椅子上,开怀大笑。
“是的。”少年继续说道。“我不愿意……你要嫁给我……我来是为了这个。”
“嗯?怎么?你也这样!”她叫道,“这难道是你们家的毛病?……绝对不行!真是乱弹琴!我对你们提过这样下流的要求?……你们两个,都不行!”
乔治变得舒眉展眼。他莫非弄错了?他接着说道:
“那么,你要对我发誓,决不同我哥哥睡觉。”
“啊!你真叫我讨厌!”娜娜再次显得不耐烦,站起来说道。“讲一会儿倒也有趣,但我已反复跟你说,我有急事!……我要是高兴,就同你哥哥睡觉。你提出这样的要求,难道我是你供养的,难道这里的钱是你付的?……是的,我是同你哥哥睡觉……”
他抓住她的胳膊,紧紧地抓住,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别这样说……你别这样说……”
她打了他一下,挣脱了出来。
“他现在要打我!瞧这孩子!……你这小子,你走吧,立刻就走……我以前把你留下,是出于好心。正是这样!你睁大眼睛看看!……你不要指望一辈子让我当你妈妈。我有更好的事要做,不能去扶养孩子。”
他听着她说,感到难受,身体站得笔直,但没有表示反对。她的每句话都重重地刺到他的心里,他觉得自己会被刺死。她甚至没有发现他心里痛苦,继续说着,把早上的怨气全都发泄到他的身上,感到十分舒畅。
“你和你哥哥一样,也是坏蛋!……他曾答应给我二百法郎。啊!呸!我可以等他……我不是非要他的钱!没有钱买我的发蜡……但他在我困难时把我扔下不管!……啊!你想知道!由于你哥哥不来,为了赚二十五个金路易,我要出去同另一个男人睡觉。”
他听到这话昏了头,不让她走出门口;他哭着哀求她,把双手合在一起,结结巴巴地说道:
“哦!别去!哦!别去!”
“我可要去。”她说道。“你有钱吗?”
没有,他没有钱。为了弄到这笔钱,他情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可怜,如此无用,如此幼稚。他可怜的身躯,哭得不住抖动,显得十分痛苦,她终于看了出来,心也随之软了下来。她轻轻地把他推开。
“好了,我的猫咪,让我走吧,我必须走……你不要感情用事。你是个孩子,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很乖,但今天,我得去办自己的事。你考虑一下……你哥哥才是个大人。我不是说跟他怎样……啊!你行行好,别把这种事都告诉他。他不需要知道我去哪儿。我生起气来,话总是说得太多。”
她笑了。然后,她抱住他,吻他的额头:
“永别了,孩子,结束了,完全结束了,你听好……我走了。”
她离开了他。他站在小客厅中央。最后这句话像警钟的钟声那样在他耳边回响:结束了,完全结束了,他觉得他脚下的地板仿佛裂了开来。在他空荡荡的脑中,刚才等待娜娜的男人已经消失,只有菲利普仍在少妇赤裸的怀抱之中。她并不否认,她爱他,因为她不希望自己的不忠使他忧伤。结束了,完全结束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对客厅四周看了一遍,感到心里沉甸甸的,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往事一件件在眼前浮现,在娇娃屋度过的欢笑的夜晚,在她的抚摸下以为自己是她孩子的时刻,然后是在这厅里偷情的欢愉。不会再有了,永远不会!他年纪太小,没有迅速长大,菲利普因为有胡子,就取代了他。那就结束吧,他不能再活下去了。他的淫欲充满着无限的温情和对肉体的崇拜,他整个身心都已投入其中。另外,他哥哥仍将留在这儿,他又怎么会忘记?他哥哥同他有血缘关系,是他的另一个自我,哥哥寻欢作乐,使他嫉妒得像发疯一般。结束了,他不想活了。
这时,公馆里所有的门都敞开,仆人们看到太太步行外出,就吵吵嚷嚷地在屋里跑来跑去。在楼下,面包店老板坐在门厅的软垫长凳上,同夏尔和弗朗索瓦说笑。左蔼跑着穿过小客厅时,看到了乔治,显出惊讶的样子,问他是否在等太太。是的,他在等她,他忘了给她一个答复。女仆走后,他开始找了起来。他没有找到别的东西,只是在梳洗室里拿了一把很尖的剪刀,娜娜总是喜欢用这把剪刀来进行修饰,如刮刮皮肤,剪剪汗毛。他耐心等待了一个小时,把紧紧握着剪刀的手放在口袋里面。
“太太回来了。”左蔼回来时说道,想必在卧室的窗口看到了太太。
公馆里有人跑来跑去,笑声消失了,一扇扇门都关了起来。乔治听到娜娜把钱交给面包店老板,说话的口气生硬。然后,她走到楼上。
“怎么!你还在这儿!”她见到他时说道。“啊!我们会闹翻的,我的孩子!”
他见她朝卧室走去,就跟在她的后面。
“娜娜,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耸了耸肩。这话太蠢了,她没有回答。她真想把他赶出门外。
“娜娜,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他用一只手把门重新打开,另一只拿着剪刀的手则从口袋里伸了出来。他用力一刺,把剪刀扎进自己的胸膛。娜娜已预感到会出事,就转过身去。她看到他用剪刀刺自己,感到非常气愤。
“这人真蠢!这人真蠢!还用我的剪刀!……你这个坏孩子,给我住手!……啊!天哪!啊!天哪!”
她大吃一惊。只见这孩子跪倒在地,又对自己刺了一刀,就直挺挺地倒在地毯上。他横躺在卧室门口。她完全给吓昏了头,就拼命叫喊,但不敢从他身上跨过去,他的身体把她堵在卧室里面,使她不能跑出去叫人来帮忙。
“左蔼!左蔼!你来呀……你叫他住手……一个孩子这么干,真蠢!……他现在自寻短见!而且在我家里!这种事从未见过!”
他的模样使她害怕。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几乎没有流血,血只有那么一点儿,细细的一条血迹,在背心下面消失。她正想从他身上跨过去,却看到一个人像幽灵般出现,不禁往后退去。她看到前面有个老太太,经过小客厅敞开的门,朝她走来。她认出来人是于贡太太,十分害怕,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要来。她仍在后退,她还戴着手套和帽子。她害怕得要命,就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护。
“太太,这不是我干的,我对你发誓……他要我嫁给他,我不同意,他就自寻短见。”
于贡太太身穿黑色服装,脸色苍白,满头白发,慢慢地走到近前。在马车里,她没有想到乔治,一心在想菲利普犯的错误。也许这个女人会对法官作出解释,使他们感动;她打算恳求这女人作出有利于她儿子的证明。公馆楼下的门都开着,她两腿不听使唤,在楼梯上停了一会儿,突然听到可怕的叫唤声,就走了上去。在楼上,一个男人躺在地上,衬衫上有血迹。是乔治,她的小儿子。
娜娜用傻乎乎的声音反复说道:
“他要我嫁给他,我不同意,他就自寻短见。”
于贡太太一声也没有叫喊,只是弯下腰来。是的,是小儿子乔治。大儿子身败名裂,小儿子自寻短见。她一生就这么毁了,她并不感到意外。她跪在地毯上,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什么人也没有看到,只是凝目注视着乔治的脸,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屏息倾听。然后,她发出轻轻的叹息。她感到他的心在跳。于是,她抬起了头,仔细观看这女人的房间,仿佛想了起来。她茫然的眼睛里闪现出一道光芒,她在沉默中显得极其高大、可怕,吓得娜娜浑身颤抖,隔着躺在地上的身体,继续为自己辩护。
“我对你发誓,太太……他哥哥要是在这儿,就会向您解释……”
“他哥哥贪污公款,被关进监狱。”这位母亲生硬地说道。
娜娜喉咙哽住,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那大的现在贪污公款!这一家人真的疯了!她不再为自己辩护,就像不是在自己家里那样,听任于贡太太发号施令。几个仆人终于跑了过来,老太太一定要他们把昏迷不醒的乔治抬到她的马车里。她情愿让他死掉,也要让他离开这幢房子。娜娜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些仆人,见他们抬着这可怜的祺祺,有的托着肩膀,有的托着腿。母亲走在后面,现已精疲力竭,用手扶着一个个家具,仿佛要和她喜爱的东西同归于尽。走到楼梯平台,她抽噎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说了两遍:
“啊!您害得我们好苦!……您害得我们好苦!”
她没有再说下去。娜娜呆呆地坐了下来,仍戴着手套和帽子。马车刚开走,公馆又陷入沉寂之中;她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脑子里一无所思,只有这件事在嗡嗡作响。一刻钟之后,米法伯爵来了,见她仍坐在那里。她口若悬河地把这件不幸的事说了出来,感到如释重负,对同样的细节反反复复地说上二十遍,并拿起那把带有血迹的剪刀,把祺祺刺自己的动作又做了一次。她主要是想证明自己没有错。
“你看,亲爱的,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如果你是法官,你会判我有罪?……我当然没有叫菲利普去贪污,也没有叫那可怜的孩子去自杀……在这两件事情中,最倒霉的是我。他们到我家里来干蠢事,使我担惊受怕,还把我看作骚货……”
于是,她哭了起来。她精神上放松下来,就觉得浑身发软,很不舒服,心里极为伤心,又十分怜悯。
“你也是这样,显出不高兴的样子……你去问问左蔼,这件事我是否有什么责任……左蔼,您说呀,您跟先生解释一下……”
女仆刚从梳洗室里拿来一条毛巾和一脸盆水,在地毯上擦了一会儿,想乘血迹未干时把它擦掉。
“哦!先生,”她说道,“太太相当难过。”
米法因这个悲剧感到震惊、心寒,脑子里总是想着为两个儿子哭泣的母亲。他知道她心灵高尚,仿佛看到她身穿寡妇的丧服,在丰代特庄园孤独地度过余生。但娜娜更加绝望。现在,她仿佛又看到祺祺倒在地上,衬衫上有个红色的洞,这模样使她心如刀割。
“他多么可爱,多么温柔,多么亲热……啊!你要知道,我的猫咪,你要是生气,那可是你自找的,我喜欢这孩子!我无法克制自己,我这是情不自禁……另外,现在这对你已没有任何妨碍。他已不在这儿。你会如愿以偿,你肯定不会再发现我和他在一起……”
这最后一种想法,使他感到十分后悔,终于开口来安慰她。好啦,她应该显得坚强;她说得对,这不是她的过错。于是,她不再哭泣,并说道:
“你听着,你快去给我打听他的消息……马上就去!我叫你去!”
他拿了帽子,去打听乔治的消息。过了三刻钟,他回来了,看到娜娜焦虑不安地在一个窗口俯视;他在人行道上对她叫喊,说那少年没有死,还有希望把他救活。她立刻高兴起来,又是唱又是跳,觉得生活十分美好。但左蔼不满意她擦洗地毯的效果。她总是看着那血迹,每次走过时都这样说:
“您知道,太太,这是擦不掉的。”
确实,那血迹又显了出来,在地毯的一个白色蔷薇图案上呈淡红色。在卧室的门槛部分,这条血线拦在门口。
“唔!”娜娜高兴地说道,“脚踩得多了,就会被踩掉。”
到了第二天,米法伯爵也把这件事给忘了。在开往黎塞留街的出租马车里,他曾发誓再也不去这女人的家里。上天对他发出了警告,他把菲利普和乔治的不幸遭遇看做是他毁灭的预告。但是,不论是于贡太太泪流满面的情景,还是那少年发高烧的模样,都不能使他信守誓言;这悲剧使他在短暂的时间里吓得发抖,但过后他却因摆脱情敌而暗自高兴,这情敌的青春魅力,一直使他十分恼火。现在,他所爱之人已非他莫属,有这种爱情的男人,在青年时代没有乐趣。他爱娜娜,是要她属于他一人,是想听到她的声音,抚摸她的身体,闻到她的气味。这种爱情超越了肉欲的范围,升华到纯粹是精神的境界,总是有不安的感觉,惟恐失去过去的爱情,有时还想双双跪倒在天主面前,以得到赎罪和宽恕。现在,他的信仰与日俱增。他又开始遵守教规,进行忏悔,去领圣体,但内心不断自责,在悔恨之中却更加感到犯罪和赎罪的快乐。后来,他的神师允许他耗尽自己的情欲,他就养成习惯,每天都要堕入地狱,然后又充满虔诚的谦卑,用信仰的激情来赎罪。他幼稚可笑,竟把自己受到的可怕折磨看做赎罪的痛苦,奉献给上天。这种折磨越来越厉害,他这个虔诚的信徒,沉溺于对一个姑娘的肉欲之中,就登上他的髑髅地①。他特别感到痛不欲生的,是这个女人老是对他不忠,他不愿让其他男人来分享她的欢愉,也弄不清她为什么要朝三暮四。他希望得到永久、专一的爱情。她曾经发过誓,因此他才出钱来供养她。但他觉得她在撒谎,无法约束自己,委身于朋友乃至路人,仿佛是一头有求必应的野兽,生来就要过赤身裸体的生活。
①据《圣经·新约·马太福音》,髑髅地为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位于耶路撒冷西北的一座死人头骨形小山丘上。
一天早上,他看到富卡蒙从她家里出来,时间很不正常,就同她吵了起来。她对他老是嫉妒感到厌烦,也发了火。以前,她好几次都持忍让态度。例如,有一天晚上,她跟乔治在一起,给他看到了,她首先反应过来,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对他百般温存,好言相劝,才使他把怒火压了下去。但他仍然十分固执,不能理解女人的心思,把她给烦死了,她最后变得暴躁起来。
“啊!是的,我跟富卡蒙睡觉了。那又怎么样?……嗯?你不高兴了,小傻瓜!”
这是她第一次当面称他为“小傻瓜”。他见她承认得直言不讳,感到目瞪口呆;她见他紧握双拳,就朝他走去,从正面瞧着他。
“闹够了,嗯?……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合适,那就请你出去……我不希望你在我家里大叫大嚷……你脑子要清楚,我希望自由。我喜欢一个男人,就同他睡觉。不错,就是这样……你必须立刻作出决定:同意还是不同意,你可以出去了。”
她去把门打开。他没有出去。现在,这成了她把他拴得更牢的办法;为了一点小事,只要稍有口角,她就叫他作出选择,而且说的话十分难听。啊!她随时可以找到比他好的男人,这种男人她多得不知挑哪个好;如果要,男人可以到外面去找,他们不像他那样呆头呆脑,而是热血沸腾的汉子。他耷拉着脑袋,等待她变得温柔的时刻来临,也就是她需要钱的时候;这时,她百般温存,使他忘掉不快,一夜的欢愉足以补偿整整一星期的折磨。他同妻子和好之后,却觉得家里的生活无法忍受。福什里再次落入罗丝的手掌之中,抛弃了伯爵夫人,伯爵夫人年已四十,却欲火中烧,烦躁不安,就去找其他男人来发泄自己的肉欲,在公馆里刮起阵阵淫风,令人十分难受。埃丝黛尔在结婚后不再见到自己的父亲,这个平淡无奇、毫不起眼的姑娘,突然变成铁腕女人,十分专断,达格内见到她就吓得发抖;现在,他已皈依天主,陪她去望弥撒,见岳父因一个女人而把他们弄得一贫如洗,感到非常气愤。只有韦诺先生仍对伯爵和蔼可亲,以等待时机;他甚至来到娜娜的身边,经常出入这两个公馆,在一扇扇门后露出他那一成不变的微笑。米法在自己家里日子难熬,既无聊又羞耻,只好离开家里,情愿住到维利埃林荫街去挨骂。
不久之后,娜娜和伯爵之间只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金钱。有一天,他明确答应给她一万法郎,到约定的时间来时却两手空空。两天来,她对他温柔体贴。他言而无信,使她的绵绵柔情付诸东流,她气得脸色发白,变得十分暴躁。
“嗯?你没有钱……那么,小傻瓜,你从什么地方来,就回到什么地方去,而且要快!真是个混蛋!还想亲我!……没有钱,就什么也没有!你听好!”
他进行了解释,说过两天就能弄到这笔钱。但她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我的那些到期账单!要是先生来这儿时仍拿不出钱来,别人就会查封我的财产……啊!你自己去照照镜子!你以为我爱你是因为你的模样标致?长得像你这样难看的男人,要舍得给女人花钱,女人才不会嫌弃你们……他妈的!如果今天晚上你不把这一万法郎给我拿来,我连小指头也不给你吮……不错!我把你还给你的老婆!”
晚上,他拿来了这一万法郎。娜娜把嘴送了过去,他在上面吻了个长吻,一天的烦恼随之消失得一干二净。少妇感到厌烦的是,他总是和她寸步不离。为此,她向韦诺先生抱怨,哀求他把她的小傻瓜带到伯爵夫人那里去,他们重归于好,难道毫无用处?她后悔自己插手了此事,因为他仍然缠着她不放。有几天,她在一怒之下忘记了自己的利益,发誓说要让他出丑,使他不能再走进她家的大门。但是,她拍着大腿对他大叫大嚷,即使朝他脸上吐唾沫,他仍会站着不动,嘴里还要说谢谢。争吵经常发生,为的都是金钱。她要钱时蛮横无理,给的钱少就破口大骂,时刻贪得无厌,老是凶神恶煞般地对他说,她跟他睡觉是为了他的钱,而不是为了别的东西,说同他干这事没有一点乐趣,并说她喜欢另一个男人,还说她需要他这样的傻瓜来供养真是天大的不幸!甚至连宫廷里也不要他了,那里说要让他辞职。皇后说过:“他实在叫人讨厌。”这倒是千真万确。因此,每次争吵,吵到最后,娜娜都要把这句话说一遍。
“啊!你叫我讨厌!”
现在,她已无所顾忌,她已获得完全的自由。每天,她都要绕着湖①转一圈,认识一些人,到别处又视同陌路。妓女在那里拉客,肆无忌惮!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名妓在招徕顾客,她们展示宽容的微笑和巴黎光彩夺目的华丽。几位伯爵夫人用眼神来相互告知她的到来,一些发了财的资产阶级女士则模仿她帽子的式样;有时,她的双篷四轮马车经过时,权贵的马车排成一行,停下来给她让路,其中有用自己的银箱来控制欧洲的金融家,有用粗粗的手指掐住法国咽喉的大臣;她属于树林中的这个社会,在其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名扬各国首都,所有的外国人都想得到她,在这群人的荣耀之中,她增添了无度的淫乐,这犹如一个民族的荣光和极大的享受。另外,一夜的欢愉和短暂的爱恋,她到第二天早上就已忘记,却使她在天气晴朗之日,出入各大餐馆,经常去的是马德里餐厅②。来找她的各国使馆工作人员络绎不绝,她同露茜·斯图尔特、卡罗利娜·埃凯和金发玛丽亚共进晚餐,作陪的是讲一口蹩脚法语的先生,他们花钱是为了取乐,晚上约她们出来,原想玩个痛快,结果喝得烂醉,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就没有去触摸她们。她们把这个称之为“去找乐”,回来时对自己态度傲慢十分得意,在心上人的怀抱里度过夜里剩余的时光。
①指布洛涅树林里的湖。
②马德里餐厅位于布洛涅树林,是巴黎风雅之士见面之处。
这些男人,只要她没有明说,米法伯爵就装作不知道。他感到十分难受的,倒是日常生活中那些丢人现眼的小事。维利埃林荫街的公馆,现在成了地狱,变成了疯人院,随时都会出事,引起叫人讨厌的争吵。娜娜甚至跟那些仆人打架。有一段时间,她对马车夫夏尔很好,她到一家餐厅吃饭,就叫侍者给他送去几杯啤酒;当交通堵塞时,她见“他同出租马车夫吵嘴”,觉得他有趣,就坐在双篷四轮马车里高兴地同他闲聊。后来,她又无缘无故地把他当作傻瓜。她经常为草料、麸皮和燕麦跟他争吵,虽然她喜欢牲口,仍觉得她那些马吃得太多。有一天算账时,她指责他多要了她的钱,夏尔一气之下,毫不客气地骂她是婊子;当然喽,她的马要比她来得好,不跟随便什么男人睡觉。她就跟他对骂,伯爵只好把他们分开,并把马车夫辞退。但这只是仆人相继离去的开始。维克多丽娜和弗朗索瓦在钻石失窃后走了。于连不辞而别,据说是先生恳求他离开的,还给了他一大笔钱,因为他跟太太睡觉。每个星期,配餐室里都可以看到几张新面孔。这里从未浪费得如此厉害;公馆就像一个过道,职业介绍所介绍来的社会渣滓,一个个在那里走过,大肆糟蹋之后赶紧离开。只有左蔼留了下来,她看上去手脚干净,实际上却一心制造混乱,直至攒到足够的钱来安家,这个计划她早已考虑成熟。
这些还只是可以说出口的烦恼。伯爵得忍受马卢瓦太太的愚蠢,同她一起打贝齐格牌,虽说她有哈喇味,他得忍受勒拉太太及其流言蜚语,得忍受小路易和这个受疾病折磨的孩子的痛苦呻吟,这疾病由他那陌生的父亲遗传给他。但他还有更加难受的时刻。一天晚上,他在一扇门后听到娜娜气愤地对女仆说,有个自称富翁的人把她给骗了;是的,是个美男子,自称是美国人,在美国拥有几座金矿,实际上却是个混蛋,乘她睡着时溜之大吉,连一个子儿也没有留下,还顺手牵羊,拿走了一叠卷烟纸;伯爵听了脸色发白,踮着脚走下楼梯,装出不知道的样子。另一次,他却只好去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娜娜迷上了歌舞咖啡馆的一个男中音歌手,歌手提出分手之后,她情绪低落,想要自杀,就喝下一杯放有一把火柴的水,但没有死去,却生了一场大病。伯爵只好照料她,听她叙述自己的爱情故事,她还流着泪发誓,以后不再迷恋男人。她骂男人是猪,看不起他们,心里却无法不想男人,身边总要有个心上人陪伴,她生活放荡,沉溺于无法解释的短暂恋爱和反常欲望,使百无聊赖的肉体得到满足。自从左蔼开始打起自己的小算盘而工作懈怠之后,原先井井有条的公馆变得混乱不堪,以致伯爵不敢推开一扇门,不敢拉上一条窗帘,也不敢打开一个衣柜;公馆里乱了套,男客到处可见,随时都会相互碰在一起。现在,他进入房间前要咳嗽一声,因为有一天晚上,他见理发师即将替太太把头梳好,就离开梳洗室,叫人去套车,他出去才两分钟,回来时却看到少妇差点儿要搂住弗朗西斯的脖子。只要他一转身,她就会突然委身于别人,不论穿着睡衣,还是身穿盛装,都会在各个角落同任何男人欢愉。她回到他身边时红光满面,对这种偷情十分高兴。而他则非常难受,仿佛在服苦役!
这可怜虫嫉妒得焦虑不安,只有看到娜娜和萨坦呆在一起时才放下心来。为了使她远离那些男人,他情愿让她染上这种恶习。但即使这样,事情也搞得乱七八糟。娜娜对萨坦不忠,就像她对伯爵不忠一样,她狂热地爱恋,弄得乌七八糟,把马路边上的妓女也拉到家里。她乘马车回家时,有时在街上看到一个邋遢的姑娘,就欲火中烧,想入非非,觉得喜欢,就叫姑娘走上马车,带到家里,完事后给她点钱,把她打发走。后来,她又女扮男装,去逛妓院,观看欢愉的场面,以排解心里的烦闷。萨坦老是被撂在一边,非常生气,就在公馆里大吵大闹;她最终把娜娜捏在自己手里,娜娜则对她毕恭毕敬。米法甚至想和她结成联盟。他不敢说时,就用激将法让萨坦出面。有两次,她迫使自己心爱的女人跟他要好,而他则显得十分殷勤,有什么事都告诉她,她只要使个眼色,他就赶紧从她面前走开。只是这样的串通一气并不长久,萨坦也是疯疯癫癫。有几天,她什么东西都要砸碎,把自己累得半死不活,不管是大发脾气还是欲火中烧,都会弄得精疲力竭,但看上去仍然漂亮。左蔼想必在她背后煽风点火,因为女仆经常把她拉到角落里,仿佛想雇用她干一件大事,这个计划左蔼从未同任何人说起过。
有时,伯爵也会奋起反抗。他对萨坦容忍了好几个月,最终还听任一大帮陌生的男人在娜娜的卧室里进进出出,但一想到他所在的上流社会的男人或他熟悉的男人和她私通,就会勃然大怒。当她对他承认同富卡蒙有关系时,他感到非常痛苦,认为这年轻人背信弃义,十分可恶,想跟他决斗。但他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证人,就去询问拉博代特。拉博代特听了十分惊讶,不禁笑了起来。
“为娜娜去决斗……亲爱的先生,全巴黎都会嘲笑您。决不能为娜娜去决斗,这样做可笑。”
伯爵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他做了个气愤的手势。
“那么,我就在街上当众打他耳光。”
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拉博代特对他进行了耐心的开导。一记耳光会使这事变成丑闻,到了晚上,大家都会知道打架的真正原因,他就会成为各家报纸的笑料。拉博代特总是作出如下结论:
“不行,这样做可笑。”
每次,米法听到这句话,都像被锋利的匕首刺中一般。他甚至不能为他心爱的女人去决斗,要是去,大家就会哈哈大笑。他从未如此痛苦地感到他爱情的不幸,他真心相爱,却不如这种玩世不恭的欢愉。这是他最后的反抗;他被人说服,从此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男友以及所有男人亲密无间地生活在公馆中。
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娜娜贪婪地把他们一批批吃掉。她生活奢侈,开销越来越多,胃口越来越大,一口就能把一个男人吃掉。首先她把富卡蒙吃掉,花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月。他想要离开海军,他在海上航行了十年,积攒了三万法郎,想用这笔钱到美国去碰碰运气;他生性谨慎,可以说吝啬,但现在却一反常态,把什么都拿了出来,甚至在通融票据上签字,把自己的未来也给押上。娜娜把他赶出门外时,他已一文不名。不过,她仍显得十分善良,劝他回到自己的船上去。赖着不走又有何用?他现在既然没钱,就不能留下。这点他应该知道,得要显得通情达理。一个破产的男人,就像熟了的果子,从她手里掉落下来,然后在地上烂掉。
接着,娜娜朝斯泰内张开嘴巴,她既不反感,也不温柔。她把他看作卑鄙的犹太人,仿佛跟他有仇,但又说不清楚,现在想要报仇雪恨。他身体肥胖,十分愚蠢,她对他又挤又压,加倍地吃,想尽快把这个普鲁士人吃掉。他已把西蒙娜甩掉。他那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计划开始出现破产的迹象。娜娜对他狮子大开口,则加快了他的破产。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拼命挣扎,创造了一些奇迹;他在欧洲大做广告,广告、启事和说明书到处可见,从那些最为遥远的国家榨取钱财。所有这些积蓄,既有从投机者们那里捞来的金路易,也有从穷人那里搜刮到的一文文钱,都被扔进维利埃林荫街的这个无底洞里。另一方面,他在阿尔萨斯跟一个冶金厂厂长合伙经营;在该省一个偏僻的地方,工人们被煤炭弄得浑身发黑,干得汗流浃背,肌肉紧绷,听到自己的骨头格格作响,他们夜以继日地干活,是为了满足娜娜寻欢作乐的生活需要。她像大火一般吞噬一切,吃掉的既有投机者从货币面值与实值的差额中赚取的利润,又有工人劳动的收益。这一次,她把斯泰内完全榨干,她把他赶到街上时,他连骨髓也给吸干,被弄得头脑空空,无法想出新的骗人花招。他银行倒闭,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想到警察就浑身发抖。他刚被宣告破产,一听到金钱二字就吓得目瞪口呆,像小孩那样不知所措,而在以前,他做过几百万法郎的生意。一天晚上,他在她家里哭了起来,开口向她借一百法郎,以支付女仆的工钱。这个令人生畏的男人,在巴黎搜刮钱财达二十年之久,娜娜见他落到这种下场,觉得既可怜又高兴,就把钱给了他,并说道:
“你要知道,我把这钱给你,是因为这事滑稽……但你要听好,我的孩子,你已经不是这种年纪,不能靠我来供养你。你得另外找个事干。”
然后,娜娜立刻去吃拉法卢瓦兹。他早就希望能有幸被她弄得破产,以大出风头。他缺的就是这个,得要有个女人使他扬名。只要两个月的时间,他就会在巴黎赫赫有名,他的名字会出现在各家报纸上。实际上,一个半月就已足够。他继承的遗产是不动产,有土地、牧场、森林和庄园。他得迅速把它们陆续卖掉。每吃一口,娜娜就吞下一个阿庞。在阳光下微微抖动的树叶、大片成熟的小麦、九月份金黄的葡萄园和高达母牛腹部的牧草都给吞吃,犹如被扔进了无底洞,还有一条小河、一个石膏矿和三座磨坊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娜娜走过之处,就像受到一群蝗虫的侵害,足以把一个省洗劫一空。她的小脚踏到的土地,会变成一片焦土。她吞食他的遗产,嘎吱嘎吱地嚼着一个又一个庄园,一片又一片牧场,样子可爱,在不知不觉中嚼着,就像在两顿饭之间,她把一包杏仁糖放在膝盖上,一个个地嚼着。这是糖果,吃掉了不会有严重后果。但到一天晚上,她吃得只剩下一片小树林。她显出瞧不起的样子,一口吞了下去,连嘴也不用张开。拉法卢瓦兹笑得傻乎乎的,吮吸着手杖上的球饰。债务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连一百法郎的年金收入也没有了,只好回到外省,住在他那脾气古怪的叔叔家里,但这些算不了什么,他已出足风头,《费加罗报》上已两次登出他的姓名。他脖子细长,活硬领领尖下翻,身穿过短的上衣,弯腰曲背,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虎皮鹦鹉那样乱叫,装出有气无力的样子,活像没有表情的木偶。娜娜见到他就恼火,最终还动手打他。
但是,福什里又来了,是他表弟把他带来的。这可怜的福什里,此刻已有了家。他同伯爵夫人一刀两断之后,落到了罗丝的手里,罗丝使用他,就像使用真正的丈夫。米尼翁则充当太太的管家。记者住了下来,俨然是一家之主,他对罗丝不忠,就跟她撒谎,采取各种预防措施,处处小心谨慎,就像浪子回头的丈夫,最终想过规矩的生活。娜娜的胜利是把他夺了过来,还吃掉了他用一个朋友的钱办的一家报纸;她没有公开同他的关系,相反,她喜欢把他看作金屋藏娇的男人,在谈到罗丝时就称之为“这可怜的罗丝”。在两个月的时间里,这家报纸对她大加赞扬;她有外省的订户,从报纸的专栏文章到戏剧新闻,她什么都要插手;她把编辑部弄得喘不过气来,把行政部门搞得四分五裂,又异想天开,在公馆的一角建造冬园,把印刷厂给吃掉。不过,这只是开开玩笑而已。米尼翁知道这件风流事后,十分高兴,就赶来看看,是否能把福什里完全扔给她,她却问他是否在取笑她:一个身无分文的男人,靠写文章和剧本生活,怎么能要!这种蠢事,只有像罗丝那样有才华的女人才会去干。她心里怀疑,怕米尼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把她和福什里的事说给他妻子听,就把福什里打发走,他现在没有钱给她,只能给她做做广告。
但她仍对他留有良好的记忆,他们曾一起耍弄拉法卢瓦兹这个傻瓜,十分开心。如果不是因为嘲笑这样的傻瓜其乐无穷,他们也许不会想到要再次见面。他们觉得仿佛在演闹剧,他们俩常常当着他的面拥抱接吻,用他的钱大肆挥霍,叫他到巴黎郊区去购物,让他们两人单独呆在一起,等他回来之后,就跟他开玩笑,说些指桑骂槐的话,弄得他莫名其妙。有一天,她在记者的煽动之下,发誓说要打拉法卢瓦兹一记耳光;当天晚上,她真的打了他一记耳光,然后又继续打他,觉得非常有趣,很高兴用这种方法来表明男人是多么懦弱。她把他称为“她的耳光靶子”,叫他走到她的跟前,听任她打耳光,打得她手都红了,因为她还没有养成这种习惯。拉法卢瓦兹笑着,样子委靡不振,眼睛里含着泪水。她对他这样亲热,使他喜出望外,觉得她真是了不起。
“你不知道,”他在一天晚上挨了几个耳光之后,非常兴奋地说道,“你应该嫁给我……嗯?我们俩会十分快乐!”
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他已在暗中酝酿这件婚事,原因是想叫巴黎人大吃一惊。娜娜的丈夫,嗯?多出风头!既光荣,又神气!但娜娜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
“我嫁给你!……啊!我要是真的想嫁人,早就找到了丈夫!而且是比你强二十倍的男人,我的孩子……向我求婚的有一大堆呢。瞧!你替我数数:菲利普、乔治、富卡蒙、斯泰内,已经是四个了,还有你不认识的那些男人……你这是在重弹他们的老调。我不能对他们好一点,否则他们就会立刻唱起来:你愿意嫁给我吗?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激动起来。然后她大发脾气:
“啊!不,我不愿意!……难道我应该出嫁?你看看我,我要是拖着个男人,就不是娜娜……另外,这样实在太肮脏……”
她吐了口痰,厌恶得打了个嗝,仿佛看到世界上所有的脏东西都被扔到她的脚下。
一天晚上,拉法卢瓦兹销声匿迹。一星期后才得知他已去了外省,住在他那喜欢采集植物标本的叔叔家里;他替叔叔贴植物标本,想要娶个十分丑陋、十分虔诚的表妹为妻。娜娜没有因他离开而感到伤心。她只是对伯爵说:
“嗯?我的小傻瓜,又少了个情敌。你今天可以兴高采烈……他竟认真起来!他想娶我。”
她见他脸色苍白,就搂住他的脖子,一面笑着,一面抚摸他,同时用每句话来刺痛他的心。
“是不是?你难受的就是这个!你不能再娶娜娜为妻……当他们都用结婚来烦我时,你就躲在角落里生气……不可能,得等到你老婆翘辫子才行……啊!要是你老婆翘辫子了,你就会赶快跑来,跪在地上,向我求婚,而且拼命表演,又是叹气,又是眼泪,又是山盟海誓!嗯?亲爱的,这样真妙!”
她的声音已变得柔和,她跟他开着玩笑,看似温存,实际凶狠。他非常激动,脸红了起来,不断回吻她。于是,她叫道:
“他妈的!真想不到给我猜对了!他这样想过,他在等他老婆翘辫子……啊!好!这太过分了,他比其他男人更加狡猾!”
米法容忍了其他男人。现在,他要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即在家里的仆人和熟人眼里保持“先生”的地位,他是钱给得最多的男人,是正宗的情夫。他的爱情越来越强烈。他要保持自己的地位,就得花钱,连微笑也要用高价购买,他的钱可以说是被人偷走,他花了钱却总是得不到他要的东西;但这就像受到一种疾病折磨那样,不能不因此而感到痛苦。每当他走进娜娜的卧室,他只能把窗子打开片刻,以驱散其他男人的气味,这气味为金发和棕发男子发出,还有雪茄烟的烟雾,十分呛人,使他感到透不过气来。这卧室变得像十字路口,一双双长统靴进进出出,走到门口擦着地板,没有一个男人因门口的这条血迹而停下脚步,左蔼一直关注着这条血迹,但这只是爱清洁的女人的洁癖,她看到血迹仍在那儿,心里感到恼火;她眼睛不由想看到它,在走进太太卧室时总是说道:
“真怪,就是擦不掉……来的人够多的了。”
娜娜得知乔治的身体逐渐好转,正在丰代特庄园他母亲那里养病,所以每次都这样回答:
“啊!当然喽,这需要时间……走得多了,会变淡的。”
确实,富卡蒙、斯泰内、拉法卢瓦兹和福什里这几位先生,每个人的鞋底都带走一点血迹。米法像左蔼一样,对这条血迹十分关注,不由自主地对它研究起来,从血迹变淡的程度,可以看出男人在上面走过的次数。他心里对它感到害怕,总是从上面一跨而过,生怕踩坏某个活物,譬如说横在地上的一条赤裸的肢体。
但走进卧室,他就神魂颠倒。他把什么都忘掉了,在卧室里进进出出、吵吵嚷嚷的男人,房门口的那条血迹,都忘得一干二净。走到外面,在空气清新的街上,他有时会羞愧和气愤得哭了起来,发誓决不再去那里。但一旦门帘在身后落下,他又旧病复发,感到自己同这温馨的房间融合在一起,肉体中渗入芳香,产生令人销魂的强烈欲望。他这个虔诚的教徒,经常在富丽堂皇的小教堂里出神入化,现在跪在一扇彩画玻璃窗下面,陶醉于管风琴的乐声和香炉发出的香味之中,产生了与信徒完全相同的感觉。这女人把他占有,像愤怒之神那样专横、嫉妒,使他老是提心吊胆,她给予他几秒钟痉挛般的强烈快感,是为了对他进行几小时可怕的折磨,让他如同坠入地狱,永远受到酷刑。这是同样的低语、同样的祈祷和同样的绝望,特别是同样受到魔鬼的侮辱,这魔鬼因其出身而无法摆脱污泥浊水。他那男人的欲望和灵魂的需要混杂在一起,仿佛从他身体的阴暗深处显现出来,犹如生命之树开出的惟一花朵。他任凭爱情和信仰的力量摆布,这两者的合力能把万物托起。尽管他的理智仍在争斗,娜娜的这个房间总是使他欲火中烧,他哆哆嗦嗦地在万能的女性面前隐没,犹如消失在不可知的浩瀚上天前面。
娜娜感到他如此谦恭,就像暴君那样得意扬扬。她天生就有作践东西的癖好。她并不满足于把东西毁坏,还要把它们弄脏。她那双纤纤小手留下令人厌恶的痕迹,把打碎的东西弄得面目全非。他则十分愚蠢,任凭她这样戏耍,并模糊地想起有些圣徒听任跳蚤叮咬,有的还吃自己的粪便。她关上房门,让他呆在里面,叫他做有损男人名誉的事,以此取乐。起初,他们一起说笑,她轻轻地拍他几下,硬要他出出洋相,叫他像孩子那样牙牙学语,跟着说一句话的结尾。
“你跟我说:‘……呸!宝宝不要!’”
他很听话,连语气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呸!宝宝不要!”
有时她穿着睡衣装狗熊,趴在地上的兽皮上,转过身来时吼吼地叫着,仿佛想把他一口吃掉;她甚至轻轻地咬他的腿肚子来取乐。然后,她站起身来:
“你也来装一下……我敢打赌,你装狗熊没有我像。”
这样真来劲。她装狗熊逗他开心,只见她皮肤雪白,红棕色的头发宛如鬣毛。他笑着,也在地上趴了下来,发出吼吼的叫声,见她装出害怕的样子要逃走,就去咬她的腿肚子。
“我们都是野兽,嗯?”她最终说道。“你想不到自己有多丑,我的猫咪!要是杜伊勒里宫的人看到你这个样子,多好!”
但这种小孩的游戏,很快就玩腻了。玩的时候她没有恶意,因为她仍是善良的姑娘;这犹如一股狂热之风,在这关闭的房间里刮起,而且刮得越来越大。他们淫荡得神魂颠倒,狂热地想象着肉体的愉悦。以前在不眠之夜,是虔诚信徒的恐惧,现在则变成兽性的渴望,热衷于用四肢爬行,发出吼吼的叫声,还要咬人。有一天,他在装熊时,她猛地推了他一下,使他撞在一个家具上,她看到他额头上撞出了个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从此之后,她就用在对待拉法卢瓦兹时产生的嗜好,把伯爵当作动物,用鞭子抽他,用脚在后面踢他。
“吁!吁!……你是马……驾,吁!你这匹劣马,快走!”
有时,他变成一条狗。她把喷上香水的手帕扔到房间的另一头,叫他爬过去用嘴叼来。
“你去捡回来,恺撒!……你等等,你要是磨蹭,我就揍你!……很好,恺撒!真听话!真乖!……用后腿直立起来!”
他也喜欢奴颜卑膝,品尝着做牛马的乐趣。他还要作践自己,就叫道:
“打得再重点……呜!呜!我是疯狗,你打呀!”①
①这一场景的描写借鉴英国作家奥特韦的悲剧《被救的威尼斯》(1682),左拉是在泰纳的《英国文学史》(1864)中读到的。剧中的老参议员安东尼奥在交际花阿奎利娜面前装牛、装狗,听任她鞭打。
她突然心血来潮,要他在一天晚上来时穿着皇后侍从的服装。她见他盛装而来,佩着剑,头戴礼帽,套着白色短裤,身穿镶有金线绦子的红呢礼服,左边下摆上挂着一把象征性的钥匙,不禁又是笑又是挖苦。这钥匙使她特别开心,就异想天开,作出淫秽的解释。她一直在笑,很高兴能对高官不敬,能对身穿官员盛装的他肆意虐待,她摇他,拧他,对他说出“喂!滚吧,侍从!”这样的话,最后还用脚踢他的屁股;踢屁股嘛,她真想踢杜伊勒里宫,踢掉君临天下、使人人害怕、臣服的皇室的威风。这是她对社会的看法!这是她的报复,是家庭血脉相传的无意识的仇恨。后来,皇后侍从把衣服脱下来,放在地上,她叫他在上面跳,他就跳了,她叫他在上面吐痰,他就吐了,她叫他践踏金线绦子、鹰徽和勋章,他就踏了。咔嚓咔嚓!都没有了,都踩碎了。她砸碎一个皇后侍从,就像砸碎一个小瓶子或一个糖果盒子那样轻而易举,她把他变成垃圾,变成街角的一堆污泥。
然而,两个金银匠不讲信用,那张床到一月中旬才交货。米法当时正在诺曼底,他去那里变卖最后的财产;娜娜要他立刻拿出四千法郎。他原定在两天后回来,但由于事情已经办好,他就急忙回来,连米罗梅斯尼尔街也没有去,直接来到维利埃林荫街。这时钟敲十点。他有卡迪内街边门的钥匙,就自己上了楼。在楼上的小客厅里,左蔼正在擦青铜器,见他来了十分紧张,不知用什么办法来拦住他,就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昨天晚上韦诺先生神色不安地来找他,而且已经来过两次,并说如果先生先来太太家里,就请先生回到自己家里去。米法听着她说,但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后来发现她神色慌张,就突然醋劲大发,而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再吃醋,只见他朝卧室的门撞去,听到里面有笑声。门被撞开,两个门扇朝两边分开,而左蔼则耸耸肩走了。活该!既然太太疯了,这事就让太太自己去解决。
米法站在门口,看到里面的情景,不由叫了一声。
“天哪!……天哪!”
卧室装饰一新,金碧辉煌,像皇宫一样华丽。在茶红色丝绒墙饰上,有银点菱形图案,银点如同颗颗明星,而在天气晴朗的黄昏,天空呈现这种近于肉色的茶红色,金星维纳斯出现在地平线上,从房间的四角垂下金色卷缆饰,护墙板四周装饰的金色花边,像是淡淡的火焰,也像散乱的红棕色头发,把房间朴实无华的缺点掩盖了大半,突出了它那阴暗中淫乐的氛围。而在正对面,则是那张用金银制成的床,上面新雕刻的花纹闪闪发亮,这就像宽阔的御座,娜娜可以在上面伸展她那皇后般的赤裸四肢,也像拜占庭式的华丽祭坛,可以供奉她那万能的性器官,她这时正毫不掩盖地将它展示,如同令人生畏的偶像,不知羞耻地让人崇拜。而在她身边,在她雪白的胸脯映照之下,在她这个胜利女神的怀抱之中,躺着无耻、可笑而又可怜的老头——穿着睡衣的舒阿尔侯爵。
伯爵双手合十。他浑身颤抖,反复说道:
“天哪!……天哪!”
船形床上的金色玫瑰,金色树叶中盛开的一簇簇玫瑰,是在为舒阿尔侯爵开放;一个个爱神在银制的架子上围成一圈,显出调皮、多情的笑脸,都朝他俯下身子;而在床脚,农牧神为他展现欢愉后困倦的裸体女神,这夜女神的形象,是根据娜娜出了名的裸体雕刻的,连大家一眼就能认出的过于粗壮的大腿也一模一样。他被六十年的放荡生活弄得身体虚弱,这时瘫软地躺在那里,在少妇光艳照人的肉体旁边犹如一具干尸。他看到门被打开,就微微抬起身子,像痴呆的老头,吓得心惊肉跳;昨夜的做爱,使他变得木讷,犹如牙牙学语的孩童;他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仿佛半身瘫痪,又浑身哆嗦,像是要逃之夭夭,瘦骨嶙峋的身体上穿着的睡衣撩起,一条腿伸在被单外面,那细细的腿没有血色,上面长着灰毛。娜娜虽然生气,仍不禁笑了起来。
“你躺下,钻到被窝里去。”她说时把他推倒在床上,替他盖上被单,仿佛他是不能给人看到的垃圾。
她跳下床去关门。真倒霉,又给她的小傻瓜看到了!他总是来得不是时候。他干吗要到诺曼底去搞钱?那老头给她拿来四千法郎,她就让他干了。这时她把两个门扇关上,叫道:
“活该!这是你的错。难道可以这样进来?够了,你走吧!”
米法站在这关上的门前,他看到刚才的景象,犹如五雷轰顶。他哆嗦得更加厉害,从双腿一直抖到胸部和脑门儿。然后,他像一棵被大风吹得摇动的树木,开始晃动起来,跪倒在地,四肢格格作响。他绝望地伸出双手,结结巴巴地说道:
“太过分了,天哪!太过分了!”
他什么都容忍了。但他现在不能再忍,他感到自己精疲力竭,脑子里漆黑一团,人和理智全都垮了。他极其冲动,把手举得越来越高,在寻求上天,呼唤上帝。
“哦!不,我不要这样!……哦!请到我这儿来,我的上帝!请救救我,您不如让我死去!……哦!不,不要那个男人,我的上帝!完了,请收留我,把我带走,让我别再看到,让我别再感到……哦!我是属于您的,我的上帝!我们的在天之主……”
他继续这样说着,心里充满信仰的激情,热情的祈祷不由脱口而出。这时,有人碰到他的肩膀。他抬起眼睛,见是韦诺先生,韦诺先生见他在这关上的门前祈祷,感到十分惊讶。于是,伯爵扑了过去,搂住小老头的脖子,仿佛上帝听到他的呼唤后亲自降临。他终于可以哭了,就抽抽噎噎,反复说道:
“我的兄弟……我的兄弟……”
他全身的痛苦,在这叫喊中得到缓解。他的眼泪弄湿了韦诺先生的脸,韦诺先生吻着他,说出断断续续的话:
“哦!我的兄弟,我非常难过!……我现在只剩下您一人,我的兄弟……请把我带走,永不回来,哦!行行好,请把我带走……”
于是,韦诺先生把他抱在怀里。他也称他为兄弟。但他给他带来新的打击;从昨天晚上以来,他一直在找他,是想告诉他,萨比娜伯爵夫人很不正常,竟同一家大时装商店的部门经理私奔,现在全巴黎都在谈论这件丑闻。他看到他宗教热情如此高涨,感到正是时候,就立即把这个艳史告诉了他,说他的家族会因此而没落。伯爵并没有被说得动心;他妻子走了,这同他毫无关系,这事等以后再说。他又感到不安,望着那扇门以及墙壁和天花板,显出恐惧的样子,反复哀求道:
“请把我带走……我不能再忍了,请把我带走。”
韦诺先生把他带走,就像带走一个孩子。从此,他完全属于他了。米法又开始严格遵守教规。他的生活如遭雷击。杜伊勒里宫认为他有伤风化,感到气愤,他只好辞去皇后侍从的职务。他女儿埃丝黛尔因六万法郎而对他提出起诉,这笔钱是她的一个姨妈给她的遗产,本应在她结婚时给她。伯爵已经破产,他用巨额家产挥霍后剩下的那点可怜巴巴的钱来过拮据的生活,让伯爵夫人把娜娜不想要的财产一点点花完。萨比娜因受这姑娘的影响而腐化堕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使这个家庭最后崩溃,甚至霉烂。她干了一件件风流事后回到家里,他接受了她,像基督教徒那样忍让和宽恕。她陪伴着他,犹如活生生的耻辱。但他变得越来越冷漠,对这些事不再感到痛苦。上天把他从女人的手里夺了过来,让他回到上帝的怀抱之中。这是娜娜的肉体愉悦在宗教上的延续,有着因其出身而无法摆脱污泥浊水的魔鬼的低语、祈祷、绝望和屈辱。在这些教堂里,膝盖跪在石板地上变得冰冷,他却重新感到过去的愉悦,觉得全身肌肉抖动,心灵受到美妙的震动,他身心的模糊需要都得到了满足。
在米法和娜娜断绝关系的那天晚上,米尼翁来到维利埃林荫街。他跟福什里相处惯了,最后觉得他妻子在家里养一个丈夫,有着千百种好处,就把家里的琐碎小事都让他去管,依靠他来关心家务,把他写剧本挣来的钱用于家里的日常开支;另一方面,福什里通情达理,不会动不动就吃醋,对罗丝找到的勾搭男人赚钱的机会,会像米尼翁那样表示理解,这两个男人相处得越来越融洽,很高兴他们的合作带来了种种幸福,两人在家里互不妨碍,同时建立起自己的安乐窝。事情安排妥帖,情况十分良好,他们竞相出力,为的是共同的幸福。米尼翁这次来,是听从了福什里的建议,想来看看是否能从娜娜那里把她的女仆挖走,因为记者十分欣赏那女仆出类拔萃的聪明才智;罗丝正感到烦恼,一个月来她雇用的几个姑娘都没有经验,弄得她总是狼狈不堪。由于接待他的是左蔼,他就立刻把她拉到餐厅里。他刚开口,她就微微一笑:不可能,她离开太太,就自己开业;她还补充道,样子有点自命不凡,说每天都有人来找她,那些太太都争着要她去,布朗施夫人为了要她回去,愿以重金作为酬劳。左蔼想干的是特里贡这一行,这是她酝酿已久的计划,是她发财致富的雄心壮志,她打算把自己的积蓄都投入进去;她思想开阔,想把事情搞大,去租一个公馆,把各种娱乐汇集其中;为此,她曾想把萨坦招到麾下,可这个小婊子拼命作践自己,这时正在医院里奄奄一息。
米尼翁一定要她去,说做生意会有风险,但左蔼没有明确说出她要做什么生意,只是勉强一笑,仿佛嘴里含着一块糖果,并说道:
“哦!奢侈的东西总会有销路……您看,我在别人家里已干了很长时间,我现在希望别人到我家里来干。”
她把嘴一撅,露出了凶相,她终于可以当“太太”了,这些女人,她洗她们的盥洗盆已有十五个年头,现在,她只要花上几个金路易,就可以让她们跪倒在她的脚下。
米尼翁请她去通报,但左蔼说太太今天过得很不开心,让他等待片刻。他只来过一次,对公馆并不熟悉。餐厅饰有戈布兰挂毯,有餐具橱和银餐具,使他感到惊讶。他随手打开一扇扇门,参观了客厅和冬园,回到门厅之中;这奢华的陈设、包金的家具、丝绸和丝绒饰物,使他越来越赞叹不已,心不由怦怦直跳。左蔼从楼上下来,提出带他去看其他房间,如梳洗室和卧室。到了卧室,米尼翁的心快要蹦出来了,真是又激动又兴奋。这娜娜实在奇妙,把他这个见过世面的人也弄得目瞪口呆。这个家即将败落,还奢侈浪费,仆人们又趁火打劫,但积聚的财产仍可填补亏空,决不会落到破产的地步。米尼翁面对这宏伟、华丽的建筑物,不禁想起一些巨大的工程。在马赛附近,有人陪他参观了一条引水渠,其一座座石拱桥横跨在一个深渊之上,这工程浩大,耗资几百万法郎,用了十年的艰苦劳动才建成。在瑟堡①,他曾看到过新建的港口,当时是巨大的工地,几百个工人在烈日下挥汗工作,一架架机器把岩石填入海中,筑起一道堤坝②,有时,一些工人在上面被压成肉酱。但他现在看来,这些都微不足道,只有娜娜才使他振奋;在她的建筑物面前,他就像有一天参加晚会时那样,感到由衷的敬佩,那是在一座由一位炼糖厂厂长建造的府邸里,这府邸造得像王宫一样富丽堂皇,靠的只是一种物质——食糖。而她靠的是另一种东西,是大家嘲笑的无聊东西,这东西长在她娇嫩的肉体上,见不得人,却威力无比,能把这世界掀起,她不需要工人,不需要工程师发明的机器,光靠这个东西,就震撼了巴黎,积累起这笔埋藏尸骨的财富。
①瑟堡为芒什省北部港口城市。
②瑟堡的堤坝在路易十三时期开始建造,1853年建成,长达3700米。拿破仑一世命令在此建造军港,于1858年建成。
“啊!他妈的!这东西多管用!”米尼翁想得出神,不由说出了这话,联系到自己,心里产生感激之情。
娜娜渐渐变得愁眉不展。首先是侯爵被伯爵看到,她觉得烦躁不安,但也带有近乎高兴的感觉。其次,想到这个老头乘出租马车离开时半死不活,想到她那可怜的傻瓜,被她惹得怒火中烧,再也见不到了,她不禁伤心起来。另外,她感到生气的是,萨坦失踪了半个月之后病倒了,现在奄奄一息地躺在拉里布瓦西埃医院里,罗贝尔夫人竟把她搞成这个样子。她叫人套车,准备再次去看望这个小婊子,只见左蔼平静地走来,提出辞职,问她要一星期的解雇金。她顿时感到绝望,觉得失去了一个家庭成员。天哪!她一个人怎么办呢?她恳求左蔼留下,左蔼见太太绝望,心里十分得意,最终抱吻了太太,以表示她要走并不是因为生太太的气;她必须这样,要做生意,感情上就得克制。但这一天出的都是烦恼事儿。娜娜心烦意乱,不想再出去,就在小客厅里走来走去,只见拉博代特上了楼,来告诉她有便宜货,可以买到漂亮的花边,说话时无意中提到乔治死了。她顿时浑身发凉。
“祺祺!死了!”她叫道。
她的目光不由去寻找地毯上那条淡淡的血迹,但血迹已经消失,是被鞋擦掉的。拉博代特作了详细的介绍:确切的情况,大家都不知道,一些人说是以前的伤口裂开,另一些人说是自杀,说那孩子跳到丰代特庄园的一个水池里。娜娜反复说道:
“死了!死了!”
她从早上起就觉得喉咙哽住,这时嚎啕大哭起来,才舒服了一点。她感到无限悲伤,这悲伤出自内心,十分难受。拉博代特想劝她不要为乔治难过,她摆了摆手,叫他别说,并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光是他,而是所有的事,所有的事……我真是不幸……哦!我知道!他们又会说我是荡妇……他母亲在那里伤心,而今天早上,那可怜的男人在我的门外呻吟,还有现已破产的其他男人,他们同我一起把钱花得精光……是这样,你们就在背后说娜娜的坏话,骂她是荡妇!哦!我可不在乎,我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仿佛我就在他们那里:这个臭婊子跟所有的人睡觉,她把一些男人的钱刮光,把另一些男人弄死,使许多人痛苦不堪……”
她流着泪,哭得透不过气来,只好停下不说,痛苦地横倒在长沙发上,脑袋陷入一个坐垫里。她感到自己周围发生的不幸,她造成的这些不幸,使她不断流出同情的热泪,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就像小女孩在低声抱怨。
“哦!我难受,哦!我难受……我受不了啦,我喘不过气来……别人不理解你,看到别人骂你,因为他们是强者,这实在太难受了……然而,你却无可指责,问心无愧……啊!不,啊!不……”
她心里气愤,感到忿忿不平。她站起身来,擦干眼泪,激动地走来走去。
“啊!不,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这不是我的错!我难道是恶人?我付出了自己的一切,我连一个苍蝇也不会打死……是他们不好,对,是他们不好!……我从来没有让他们不开心。他们以前缠着我不放,现在把钱花完了,穷得像乞丐,都装出绝望的样子……”
然后,她在拉博代特面前停了下来,用双手拍着他的肩膀说:
“喂,你以前呆在这儿,你就说句实话……难道是我让他们干的?他们不总是十来个人在这里,相互竞争,想出最下流的勾当?他们真叫我恶心!我硬是不跟着他们干,我害怕……瞧!只要举一个例子:他们都想娶我。嗯?想得真美!是的,亲爱的,要是我都同意,我已当了二十次伯爵夫人或男爵夫人。啊!我拒绝了,因为我没有感情用事……啊!我这样做,他们才没有去干下流事,去犯罪!……否则,他们就会去偷,去杀人,杀害父母。我只要说一句话,但我没有说……今天,你看到我得到什么报答……譬如达格内,我促成了他的婚事;当初他穷得连饭也吃不上,我收留了他几个星期,给他住给他吃,后来又使他有了现在的地位。昨天我遇到他时,他却把头转了过去。呸!去你的,蠢猪!我不像你那样脏!”
她又走了起来,在独脚小圆桌上狠狠地打了一拳。
“他妈的!这不公平!社会不合理。明明是男人提出的要求,却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啊!这点我现在可以对你说了:我以前跟他们干,是吗?啊!我不感到开心,一点儿也不开心。我发誓,我感到厌烦!……那么,我要问你,这事我是否有什么责任?……啊!是的,他们把我给烦死了!没有他们,亲爱的,要是他们不把我变成这样,我就会在一家修道院里,向仁慈的上帝祈祷,因为我一直信教……得了!他们干这事花光了钱,送掉了性命,这都是他们的错!跟我毫无关系!”
“那当然。”拉博代特确信无疑地说道。
左蔼把米尼翁带了进来,娜娜用微笑来接待他;她曾痛哭流涕,但现在不哭了。他仍心情激动,就恭维了她的公馆,但她却表示已在公馆住得腻烦;她现在有别的打算,准备有朝一日把这里的东西全部卖掉。后来,他为自己的来访想出了一个借口,说老博斯克已经瘫痪,坐在扶手椅上不能动弹,他是为义演的事而来,娜娜十分同情,订了两个包厢。这时,左蔼说马车已经备好,等着太太下去,她叫左蔼把帽子拿来,一面系帽带,一面讲了这可怜的萨坦发生的事情,然后补充道:
“我去医院……没有人像她这样爱过我。啊!有人说男人没有良心,一点不错!……有谁知道?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没关系,我会要求见她。我想抱吻她。”
拉博代特和米尼翁微微一笑。她不再伤心,也露出了微笑,因为他们俩同其他男人不一样,他们能够理解。他们俩像沉思默想那样,一声不吭地观赏着她,她则把手套上的纽扣扣好。她独自站在公馆里堆积如山的财产中间,一群男人被击倒在她的脚下。古代的妖魔鬼怪,住处全是白骨,她也一样,把脚踩在一个个骷髅之上,灾难一个个降临在她的周围,旺德弗尔焚烧于大火之中,富卡蒙郁郁寡欢,消失在支那的海上,斯泰内破了产,只好老老实实地生活,拉法卢瓦兹干了蠢事心满意足,米法家凄惨地败落,乔治尸体发白,刚出狱的菲利普给弟弟守灵。干完了使人破产和丧命的事,从郊区垃圾堆里飞出的苍蝇,带来腐蚀社会的酵母,停在这些男人身上,就把他们一个个毒害。这事做得好,做得对,她为她这个阶层的人报了仇,为穷人们和被社会遗弃的人报了仇。她的性器官在荣耀中升起,在躺着的牺牲品上闪闪发亮,犹如初升的太阳,照亮了杀戮的战场,她仍像一头漂亮的野兽,毫无意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仍是善良的姑娘。她仍然又肥又胖,身体健康,心情愉快。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她感到自己的公馆怪怪的,过于窄小,摆满家具,觉得碍手碍脚。这事不值一提,她只是小试牛刀。因此,她想做一件更好的事;她穿着盛装出去,最后一次去抱吻萨坦,只见她干干净净,结结实实,模样水灵,仿佛还是黄花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