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之后,在十二月的一天晚上,米法伯爵在全景巷里散步。这天晚上不太冷,刚下过一场大雨,巷子里挤满了人。里面十分拥挤,人群行走得艰难而又缓慢,在店铺之间挤得更加厉害。在被反射光照得发白的玻璃橱窗里,有白色球形灯罩,有红色灯笼,有蓝色透明画,有煤气脚灯,有轮廓用悬空燃烧的火炎勾画出来的巨大怀表和扇子,灯光强烈,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陈列的商品五颜六色,珠宝店有黄金首饰,糖果店有水晶玻璃器皿,时装店有色彩鲜丽的丝绸,它们在反射镜强光的照射下,在洁净的橱窗玻璃后面光彩熠熠,而在五光十色、杂乱无章的招牌中间,有一只巨大的紫红色手套,从远处看宛如一只血淋淋的手,被砍下后仍连在黄色的手腕上。
米法伯爵慢慢地走着,一直走到大街①那儿。他对马路看了一眼,然后又小步往回走,从一家家店铺前经过。湿热的空气在小巷里凝成发亮的雾气。在被雨伞上滴下的水弄湿的石板地上,脚步声不断响起,却听不见一句说话的声音。他每兜一圈,一些散步者就和他擦肩而过,并对他仔细打量,只见他脸上毫无表情,被煤气灯照得发白。为避开这些好奇的目光,伯爵在一家文具店前停了下来,全神贯注地观赏着橱窗里陈列的镇纸,这些玻璃球里漂浮着风景和花卉。
①指蒙马特尔大街。
他视而不见,在想娜娜。她干吗要再次说谎?上午她写信给他,叫他晚上别去,借口是小路易病了,她夜里要去姑妈家过夜,照看孩子。但他起了疑心,就去了她家,并从女门房那里得知,太太已去了剧院。这使他感到惊讶,因为她不演新戏。那干吗要说这个谎呢?今晚她会在游艺剧院干什么呢?〔1〕
伯爵被一个行人挤了一下,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镇纸橱窗,来到小商品橱窗前面,专心致志地观看陈列记事册和雪茄烟的货架,这些商品的一个角上都有蓝燕子的图案。无疑,娜娜变了。她从乡下回来之初,曾使他感到欣喜若狂,她在他脸上吻一圈,吻他的颊髯,像母猫那样温存,并对他信誓旦旦地说,他是她宠爱的小狗,是她爱恋的惟一男人。他不再担心已被母亲关在丰代特庄园里的乔治。剩下的只有胖子斯泰内,他想取而代之,却又不敢明说。他知道斯泰内在金融上再次陷入困境,在交易所里到了即将被破产清理的地步,这时正拼命抓住朗德省盐场的那些股东,企图榨取他们的血本。伯爵在娜娜家遇到他时,娜娜总是合情合理地对伯爵解释,说他为她花了这么多钱,她不想把他像一条狗那样赶出门外。另外,三个月来,他沉溺于女色,头脑昏沉,除了占有她的需要之外,没有任何明确的需要。他肉体的欲望迟迟才显露出来,这时就像贪食的孩子那样,心里既没有虚荣也没有嫉妒。只有一种明确的感觉使他感到惊讶:娜娜已不像以前那样热情,已不再吻他的颊髯。这使他感到不安,他心里在想,他这个男人不了解女人,不知有什么地方让她不满意。然而,他认为自己满足了她的一切欲望。他老是想到上午的那封信,想到她说谎只是为了在她剧院里度过夜晚,却把事情弄得这样复杂。这时,他又被人群挤了一下,就穿过小巷,在一家餐厅的门厅前绞尽脑汁,眼睛盯着橱窗里几只煺了毛的云雀和一条横放着的大鲑鱼。
最后,他似乎不去看这些东西。他打起精神,抬起了头,发现时间已将近九点。娜娜即将出来,他要弄清真相。他往前走着,回想起他去剧院门口接她时在这个地方度过的一个个夜晚。这里的每家店铺他都熟悉,在充满煤气味的空气中,他闻出了一家家店铺的气味,有俄罗斯皮革的难闻气味,有一家巧克力店的地下室里飘出来的香草香味,有化妆品商店打开的门里散发出的麝香味。柜台后面的女售货员脸色苍白,静静地望着他,仿佛和他认识,因此他不敢在她们面前停留。一时间,他仿佛在研究商店上方的那排小圆窗,仿佛他第一次在巨大的招牌之中看到它们。然后,他又一直走到大街,在路口站立片刻。雨已经下得很小,冷冷的雨滴落在他手上,使他安静下来。现在,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她正在马孔①附近的一座城堡里,城堡的女主人是德·谢泽尔夫人,自秋天以来一直病得很重;一辆辆马车在十分泥泞的大街上行驶,天气这么坏,乡下的路一定更加糟糕。但他突然感到不安,又回到闷热的小巷里,在散步者中间大步走着:他想到,如果娜娜有所防备,准会从蒙马特尔廊街溜走。
①马孔是索恩-卢瓦尔省省会,在巴黎东南393公里处。
从这时起,伯爵就在剧院门口守候。他平时不喜欢在走廊的这个出口等候,生怕被别人认出。这是在游艺剧院廊街和圣马克廊街的拐角上,是个不大正经的地方,店铺里十分阴暗,一家修鞋铺无人光顾,几个家具店布满灰尘,一个租书店里烟雾腾腾,令人昏昏欲睡,店里灯罩像风帽般的一盏盏灯,在晚上发出绿色的光线,显得死气沉沉。这是演员、喝醉的置景工和衣衫褴褛的群众女演员出入的地方,只有一些衣冠楚楚、耐心十足的先生在这里游荡。剧院前,只有一盏灯罩为球形毛玻璃的煤气灯照亮大门。一时间,米法想要询问布龙太太,但他随即担心起来,怕娜娜知道后会从大街溜走。他又走了起来,决定一直等到关闭栅栏门时赶他出去为止,这种情况他已遇到过两次;他想到要独自一人回去睡觉,感到焦虑不安,心里十分难受。每当不戴帽子的姑娘或衣衫肮脏的男人从里面出来盯着他看,他就回到租书店门口站着,从贴在一块玻璃上的两张海报中间看到同样的景象:一个小老头独自直挺挺地坐在一张大桌子前,在绿色的灯光下看一份用绿色的双手拿着的绿色报纸。但是,在十点差几分时,另一位先生也开始在剧院门口走来走去,此人是个高大的美男子,长着金发,戴着合手的手套。他们俩每转一圈回来,就用怀疑的目光斜视对方。伯爵一直走到两条廊街的拐角处,拐角饰有一面高大的镜子,他看到自己神情严肃、样子端庄,感到既羞耻又害怕。
十点钟敲响。米法突然想到,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知道娜娜是否在化装室里。他走上三级台阶,穿过粉刷成黄色的小门厅,从一扇只用插销关着的门进入院子。这个时候,窄小的院子像井底一样潮湿,周围有臭烘烘的厕所、给水龙头、厨房的炉子以及女门房乱堆在那里的花草,院子里全是黑色的雾气,但两堵开有窗户、耸立在那儿的墙上却灯火明亮:下面是道具仓库和消防员值勤处,左面是行政办公室,右面和上面是演员化装室。在这个天井里,一个个窗子犹如朝黑暗处开启的炉口。伯爵立即看到二楼化装室的窗子亮着灯光,就松了口气,十分高兴,他抬头观看,忘记自己是在这幢巴黎老房子后面,站在泥泞之中,空气里有淡淡的臭味。大大的水珠从破裂的天沟上一滴滴掉落下来。从布龙太太的窗子里透出一道煤气灯光,把一块长满青苔的路面、一段被厨房洗涤槽里流出的水浸染的墙脚和堆满垃圾的角落照得发黄,垃圾堆里扔着旧桶和破罐,一个锅子里长出了绿色的卫茅幼苗。这时响起窗上长插销转动的声音,伯爵急忙逃走。
娜娜肯定就要下来。他又回到租书店门口;在令人昏昏欲睡的阴暗中,亮着一盏长明灯,小老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其衰老的侧影投射在报纸之上。然后,他又往前走。现在,他走得更远,穿过大廊街,沿着游艺剧院廊街走,一直走到费多廊街,费多廊街空荡荡、冷清清,沉浸在凄凉的阴暗之中;他又走了回来,走到剧院门口,在圣马克廊街的拐角转弯,一直走到蒙马特尔廊街,街上食品杂货店的一台机器在切糖,使他感到兴趣。但是,在转第三圈时,他担心娜娜会从他背后溜走,就顾不得什么自尊。他同那位金发先生一样,也站在剧院门口,互相交换着难兄难弟的目光,但仍有点互不信任,担心对方可能是自己的情敌。几个置景工在幕间休息时出来抽烟斗,把他们给挤了一下,但他们俩不敢埋怨一声。三个高个子的姑娘来到门口,她们头发没梳整齐,身穿肮脏的连衣裙,啃着苹果,把果心吐出;他们低下脑袋,忍受着她们放肆的目光和粗俗的言词,听任这些放荡的姑娘侮辱,而她们则相互推搡,撞到他们身上,觉得十分有趣。
正在这时,娜娜走下三级台阶。她看到米法在那儿,脸色顿时发白。
“啊!是您。”她含糊不清地说道。
这几个群众演员刚才还在嘲笑,现在认出了她,不觉感到害怕;她们一字排开,个个板着脸,神情严肃,就像正在做坏事的女仆,突然被女主人发现。高个子的金发先生退到一旁,既放心又伤心。
“好吧!让我挽着您的胳膊。”娜娜不耐烦地接着说道。
他们慢慢地走了。伯爵原准备提几个问题,这时一句话也想不出来。倒是她先开了口,用急促的声音编了个故事:她八点钟时还在姑妈家里,后来看到小路易身体好多了,就想来剧院看看。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问道。
“是的,一出新戏。”她犹豫片刻之后回答道。“他们想听听我的意见。”
他听出她在说谎,但她的胳膊紧紧地挽着他胳膊的温馨感觉,使他感到浑身酥软。他等了这么长的时间所郁积的怒气和怨气,这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和她呆在一起,惟一关心的事是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到明天他再设法了解她去化装室干什么。娜娜仍然犹豫不决,显然心里在反复思考,想要平静下来并作出决定,她在游艺剧院廊街的拐角转弯,在一家扇子店的橱窗前停了下来。
“瞧!”她低声说道,“这扇骨饰有贝壳,扇面用羽毛制成,真好看。”
然后,又用冷淡的口吻说道:
“那么,你送我回家喽?”
“当然喽,”他惊讶地说道,“既然你孩子的身体有了好转。”
她后悔自己编的故事。也许小路易又发病了,于是她说要回到巴蒂尼奥尔去。但由于他提出要陪她去,她就不再坚持己见。一时间,她心里十分恼火,感到自己仿佛被人抓住,却要显出温顺的样子。最后,她忍住了,并决定拖延时间,只要在将近午夜十二点时把伯爵甩掉,她就能心想事成。
“不错,今晚你单身一人。”她低声说道。“你妻子要到明天上午才回来,是吗?”
“是的。”米法回答时有点尴尬,因为他听到她谈到伯爵夫人时口气随便。
她追问下去,询问火车到达的时间,想知道他是否去火车站接她。她又放慢脚步,仿佛对这些店铺很感兴趣。
“你看!”她说时又在一家首饰店前停了下来,“这手镯多好玩!”
她十分喜欢全景巷。这是她青年时代保留下来的爱好,即喜欢巴黎的赝品,如假首饰、镀金锌制品、纸板仿皮制品。她走过时,总是依依不舍地呆在橱窗前面,就像以前那样,她当时趿着女孩的一双旧鞋,在一家巧克力店陈列的糖果前看得出了神,听着隔壁一家店里的管风琴演奏,特别喜欢廉价而又新奇的小玩意儿,例如核桃壳做的针线盒,放牙签的小背篓,形状为旺多姆圆柱或方尖碑的温度计。但是,这天晚上,她心绪不宁,视而不见。她没有行动自由,最终感到厌烦,在她桀骜不驯的内心之中,产生了干一件蠢事的强烈愿望。同体面的男人相好,真是有利可图的好事!她刚用孩子般的任性,花完了亲王和斯泰内的钱,却不知把钱花在什么地方。她在奥斯曼大街的套间,连家具也没有完全配齐,只有客厅的家具全部饰有红缎面料,装潢过多,摆得过满,显得不大协调。但在这时,在她没钱的时候,债主们逼得比以前更紧,这事她一直感到奇怪,因为她把自己说成节俭的楷模。一个月来,斯泰内这个骗子总是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搞到一千法郎,而且她还要威胁说,如果不把钱拿来,她就把他赶出大门。至于米法这个蠢货,根本不知道要给多少,所以她也不能怪他吝啬。啊!如果她没有每天把安分守己的格言反复说上二十遍,她准会把这些人全部甩掉!做人要通情达理,这话左蔼每天上午都说,她总是回想起具有宗教色彩的事情,夏蒙的壮观景象不断提到,描写得更加雄伟。因此,她虽然气得发抖,却仍然顺从地挽着伯爵的胳膊,在越来越稀少的行人中间,从一个橱窗走到另一个橱窗。街道的路面越来越干,廊街上吹过一阵阵凉风,驱散了玻璃天棚下的热气,把一个个彩色灯笼、一排排煤气灯以及像烟火那样光彩夺目的巨形扇子吹得摇摇晃晃。在餐厅门口,一个侍者把球形灯罩里的灯火熄灭,而在那些灯火通明、已无顾客的店铺里,柜台后面的女营业员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是睁着眼睛睡觉。
“哦!真好看!”娜娜再次说道。这时,她走到最后一个橱窗,又回过来走几步,温情地看着一只素瓷做的猎兔狗,那狗抬起一条腿,望着藏在玫瑰丛中的一个兔窝。
他们终于离开了巷子,但她不想乘车。她说,天气很舒服,再说他们也没有急事,步行回家会十分开心。他们走到英格兰咖啡馆①门口,她突然心血来潮,说要吃牡蛎,并说因为小路易生病,她从上午起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米法不敢惹她生气。他在公共场所还没有同她一起露过面,就要了一间包房,迅速穿过一条条走廊。她跟在他后面,仿佛熟悉这屋子。他们见一个侍者打开包房的门,就准备进去,正在这时,隔壁厅里响起如雷的笑声和叫声,里面走出一个男人。此人是达格内。
①英格兰咖啡馆是受人青睐的咖啡馆,位于意大利人大街13号。
“啊!娜娜!”他叫道。
伯爵急忙走进包房,包房的门仍然微微开着。达格内看到伯爵滚圆的背影一闪而入,就眨了眨眼睛,用戏谑的口吻补充道:“啊哟!你混得不错嘛,你现在到杜伊勒里宫去找男人!”
娜娜莞尔一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求他别再说了。她见他十分健谈,很高兴在这儿遇到他,对他也还有一点感情,虽说他做事不漂亮,同高雅的女人在一起时,就装出不认识她的样子。
“你现在怎么样?”她友好地问道。
“我要过正派人的生活。真的,我想结婚。”
她耸了耸肩,显出同情的样子。但他开着玩笑,继续说了下去,说他在交易所赚的钱,只够给女士们送几束花,做个体面的单身汉,这不能算真正的生活。他那三十万法郎用了一年半就没了。他想还是实际一点,娶个嫁妆多的女人,最后弄个省长的职位,就像他父亲那样。娜娜心里不相信,脸上仍挂着微笑。她用头指了指那个大厅。
“你和哪些人在一起?”
“哦!一大帮人。”他说道,忘记了他喝醉时想出的那些计划。“你想想,莱娅在讲她的埃及之行。真有趣!有个洗澡的故事……”
他讲了这个故事。娜娜出于礼貌,站在那里听着。最后他们背靠着墙,在走廊里面对面地谈了起来。一盏盏煤气灯在低矮的天花板下面烧着,在墙纸的皱褶之间隐约带有厨房的气味。有时,大厅里响起了嘈杂声,他们为了听清对方的话,只好把脸凑近。每隔二十秒钟,就有一位侍者端着菜走来,觉得他们把走廊给堵住了,就叫他们让一让。但他们并没有中断谈话,只是往墙边靠紧一点,在吃夜宵的顾客的吵闹声中,在送菜的侍者的推搡之下,他们仍然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你看。”年轻人低声说道,一面指了指米法进去的那个包房的门。
两个人都朝那扇门看了一眼。门微微颤动着,仿佛是风吹的。最后,门缓慢地关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们相互默默地笑了笑。伯爵独自呆在里面,样子一定滑稽可笑。
“那么,”她问道,“你是否看过福什里写我的那篇文章?”
“看过,《金色苍蝇》,”达格内回答道,“我刚才没有对你说,是怕你难受。”
“难受,为什么?他的文章很长吧。”
她很得意,有人在《费加罗报》上发表文章谈她。报纸是理发师弗朗西斯给她带来的,但如果弗朗西斯不对她解释,她就看不出文章里谈的是她。达格内悄悄地打量着她,像开玩笑那样冷嘲热讽。不过,既然她感到满意,大家都应该满意。
“劳驾!”一个侍者叫着把他们分开,双手端着一个半球形冰淇淋。
娜娜朝包房走了一步,米法在里面等她。
“好吧!再见。”达格内接着说道。“去找你那个王八吧。”
她又停了下来。
“你为什么叫他王八?”
“因为他是王八!”
她很感兴趣,就又走了回来,靠在墙上。
“啊!”她只是这样说。
“怎么,这事你不知道!他妻子跟福什里睡觉,亲爱的……大约是在乡下时开始的……刚才,我来这儿时,福什里就走了,我猜想今晚是在他家幽会。我觉得他们在撒谎,说她去旅行了。”
娜娜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早就料到!”她最后拍着大腿说道。“那次,我在大路上看到她,就已经猜到……一个正派女人欺骗自己的丈夫,同福什里这个色鬼睡觉,竟会这样!他会把自己的诀窍都教给她。”
“哦!”达格内不怀好意地低声说道,“这不是她第一次尝鲜。她也许和他一样内行。”
她听了气愤地叫了起来。
“真的!……这世界多精彩!太下流了!”
“劳驾!”一个端着酒瓶的侍者叫道,一面把他们分开。
达格内又把她拉到身边,把她的手握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已变得清脆,犹如口琴吹奏的声音,这是他迷住这些女人的诀窍。
“再见了,亲爱的……你知道,我一直爱你。”
她把手缩了回来,面带微笑,这时厅里发出雷鸣般的叫声和欢呼声,响得房门也震动起来,她说的话给盖住了。
“傻瓜,这已经结束……但没关系。这几天你可以上来坐坐,咱们聊聊。”
然后,她又严肃起来,用中产阶级妇女忿忿不平的口吻说道:
“啊!他是王八……那么,亲爱的,这就麻烦了。王八,我一直讨厌。”
她终于走进包房,看到米法坐在一张小沙发上,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脸色苍白,双手青筋暴露。他丝毫也没有责备她。她心情激动,对他既同情又蔑视。这可怜的男人,被下流的女人欺骗,真不应该!她想要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安慰他。但他也真是,跟女人在一起时总是傻乎乎的,就让这事来教训教训他吧。然而,同情还是占了上风。她吃了牡蛎之后,并没有像她事先想好的那样跟他分手。他们在英格兰咖啡馆呆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然后一起回到奥斯曼大街。这时已是十一点钟,在午夜十二点以前,她会用婉转的办法把他打发走。
为了以防万一,她在候见室对左蔼下了命令。
“你要看着他,如果那个男人还和我在一起,你就叫他别发出声音。”
“那我让他呆在什么地方,太太?”
“你就让他呆在厨房里。那儿更安全。”
米法已在房间里脱掉礼服。壁炉里火烧得很旺。房间还是那个房间,里面有红木家具、墙饰和坐具,坐具上饰有灰底大蓝花的嵌金银线锦缎。娜娜曾两次想把房间重新装饰,第一次想全部饰以黑丝绒,第二次想饰以带粉红结花纹的白缎子,但斯泰内答应之后,她立刻把所需的钱要来,然后花得精光。她只有一次心血来潮,把一张虎皮铺在壁炉前,并把一盏水晶玻璃长明灯挂在天花板上。
“我不困,我不想睡。”她把门关上,立刻说道。
伯爵顺从了她,他现在已不怕被别人看到,对她是百依百顺。他惟一关心的是不要惹她生气。
“随你的便。”他低声说道。
不过,他还是把高帮皮鞋脱掉,然后在炉火前坐了下来。娜娜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对着带镜子的衣橱脱衣,这样她能看到自己的全身。她脱得只剩下内衣,然后全身赤裸,得意扬扬,久久地照着镜子。这是对她肉体的喜爱,对她缎子般的皮肤和线条柔和的身材的迷恋,使她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一种自恋之中。理发师常常看到她这样站着,但她连头也不回。米法见到就生气,使她感到意外。他怎么啦?这不是给别人看的,而是给她自己看的。
这天晚上,她想看得更加清楚,就把墙上枝形烛台上的六枝蜡烛全部点亮。但是,她刚要脱掉内衣,却停了下来:她一时间想到一件事,一个问题已到嘴边。
“《费加罗报》上的那篇文章,你看过没有?……报纸在桌上。”
她想起达格内的嘲笑,心里产生了怀疑。这个福什里要是说了她的坏话,她一定会报仇雪恨。
“有人认为这文章写的是我。”她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接着说道。“嗯?亲爱的,你是怎么看的?”
她脱掉内衣,赤身裸体地站着,等米法看完。米法看得很慢。福什里的专栏文章题名为《金色苍蝇》,说的是一个姑娘的身世,说她出身于一个四五代都是酒鬼的家庭,其血统被贫困和酗酒的长期遗传所败坏,在她身上表现为女性的神经功能失调①。她在巴黎郊区出生,在巴黎街头长大;她高大、漂亮,长得细皮嫩肉,犹如牛粪上长出的鲜花,她出生于被社会抛弃的贫困阶层,并为他们报仇。在老百姓中自由滋长的腐化堕落,因她而愈演愈烈,并腐蚀着贵族阶级。她变成一种自然力量,一种破坏因素,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在她两条雪白的大腿之间,腐蚀和瓦解着巴黎,像每个月都要搅拌牛奶的妇女那样,把巴黎搅得神魂颠倒。在文章的末尾,出现了苍蝇的比喻,这苍蝇呈太阳的颜色,从垃圾堆里飞出,在被遗弃路边的死尸上叮咬,嗡嗡乱叫,到处飞舞,像宝石那样闪闪发亮,从窗口飞进一座座宫殿,只要停在男人身上,就能将其毒害。
①左拉在《爱情的一页》中发表的家谱里,对娜娜作了如下描述:“酗酒的遗传变为歇斯底里。淫乱的状态。”
米法抬起了头,用目光凝视着炉火。
“怎么啦?”娜娜问道。
他没有回答。他仿佛想把专栏文章重读一遍。一种寒冷的感觉从他头顶传到肩膀。这篇文章写得很草率,句子间不大连贯,用词夸张,出人意外,比喻奇特。但是,他读了还是感到惊讶,几个月来他不愿去想的事,突然因这篇文章而清楚地显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于是,他抬起眼睛。娜娜在全神贯注地进行自我欣赏。她转动脖子,注视着镜子里她右腰上方的一颗棕色小痣;她用手指头碰了碰它,把身子再往后仰,使它突出,大概觉得它长在这个部位既奇特又漂亮。然后,她仔细察看身体的其他部位,觉得十分有趣,又产生了她小时候那种淫秽的好奇心。她欣赏自己的身体,总是感到意外;她露出惊讶而又着迷的样子,就像姑娘发现自己发育那样。她慢慢地伸出双臂,以展现她那维纳斯的漂亮上身,然后弯下腰,察看自己的背部和正面,在显出她胸部的侧面时停了下来,以观看渐渐变细的圆圆大腿。她最后高兴得奇怪地摆动起来,左面扭扭,右面扭扭,双膝分开,腰肢转动,像跳肚皮舞的埃及舞女那样不停地颤动。
米法看着她。她使他感到害怕。报纸从他手里滑落下来。在这洞察秋毫的时刻,他蔑视自己。是这样: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她已使他生活腐化,他觉得自己已被他看得一清二楚的下流东西腐蚀,直至骨髓之中。此时此刻,他身上的一切都即将腐烂。一时间,他意识到邪恶的害处,看到这破坏因素产生的解体:他受到毒害,他的家庭被毁,社会的一角摇摇欲坠,即将倒塌。他无法把自己的目光移开,就盯着她看,竭力对她的裸体产生厌恶的感觉。
娜娜不再动弹。她一条手臂放在脖子后面,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两个胳膊肘儿左右分开,仰首站在那儿。他在近处观看,只见她两眼半闭,小口微启,脸上洋溢着爱恋的微笑,而从后面望去,她金黄色的发髻散开,覆盖其背部,犹如母狮的鬃毛。她弯腰收腹,显出女战士结实的腰部和隆起的胸部,在缎子般细嫩的皮肤下有着发达的肌肉。优美的线条从她的一个胳膊肘延伸到她的脚上,只是在肩部和髋部略有弯曲。米法注视着这极为动人的侧面,只见沐浴在金色光线之中的金黄色肉体流光溢彩,那浑圆的玉体在烛光照射下发出丝绸般的反光。他想起自己过去对女人的恐惧,想到《圣经》里发出腥味的淫荡怪兽。娜娜汗毛浓密,橙黄色的汗毛使她的身体犹如丝绒一般,而她那牝马般的臀部和大腿,以及被深深的皱纹分开的肉质隆起,使性器官蒙上一层撩人的阴影,其中隐藏着兽性。这是金色的野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其气味就足以使世界腐化变质。米法仍然看着,看得入迷,犹如魔鬼附身一般,即使闭上眼睛不想再看,这怪兽仍会在黑暗中再现,而且变得更大,更加可怕,姿势更为夸张。现在,它将永远呈现在他的眼前,留在他的肉体之中。
这时,娜娜蜷缩着身子。她的四肢仿佛因动情而哆嗦了一下。她眼睛湿润,身子蜷缩成一团,仿佛为了有舒服的感觉。然后,她把分开的双手沿着自己的身体往下滑,滑到乳房时用力一把抓住,她昂首挺胸,抚摸自己的全身,并用自己的面颊温存地擦着左右两边的肩膀。她贪婪的嘴把欲望吹到自己身上。她伸出嘴唇,久久地吻着腋窝旁边的部位,一面笑嘻嘻地看着镜子里的娜娜,那个娜娜也在吻着自己的肌肤。
这时,米法轻轻地长叹一声。这独自淫乐的景象,使他感到气愤。突然,他内心的想法一扫而光,犹如被大风刮走。他冷不防把娜娜拦腰抱住,随即把她扔到地毯上。
“放开我,”她叫道,“你弄得我好疼!”
他感觉到自己的失败,虽说明知她愚蠢、淫荡,喜欢撒谎,他仍然要她,即使她腐化透顶。
“哦!真蠢!”她气冲冲地说道,这时他让她站了起来。
她随即冷静下来。现在,他该走了。她穿上一件镶花边的长睡衣,在炉火前面的地上坐了下来。这是她喜欢坐的地方。她再次问起福什里的那篇专栏文章,米法想避免一场争吵,就作了含糊其词的回答。她还说她知道福什里在什么地方。然后,她沉默良久,心里在想用什么办法把伯爵打发走。她希望用客客气气的办法,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不想让别人感到难受,再说此人又是王八,想到这点,她的心不禁软了下来。
“那么,”她最终说道,“你明天上午要等你妻子回来?”
米法躺在一把扶手椅上,四肢无力,显出昏昏欲睡的样子。他点了点头,表示是这样。娜娜神情严肃地看着他,脑子里在暗中思索。她侧身坐着,睡衣的花边有点皱,用双手握住一只赤裸的脚,不由自主地转来转去。
“你结婚已有很长时间?”她问道。
“有十九年了。”伯爵回答道。
“啊!……那你老婆呢,她好吗?你们夫妻感情好吗?”
他先是不吭声,然后神情尴尬地说道:
“你知道,我曾请你永远别再提起此事。”
“啊!那是为什么?”她已经感到不快,就说道。“你的老婆,我可不会把她吃掉,当然喽,只是谈谈而已……亲爱的,所有的女人都大同小异……”
她停了下来,怕说得过于清楚。她只是显出高雅的样子,因为她觉得自己十分善良。这可怜的男人,得对他宽宏大量。另外,她想到了一个愉快的念头,面带微笑地打量着他。她接着说道:
“喂,我还没有把福什里到处传说的有关你的故事说给你听……真是一条毒蛇!我不恨他,是因为他的文章也许说得对,但他真的是一条毒蛇。”
她笑得更响,把脚放开,爬到伯爵面前,把胸脯靠在他的膝盖上。
“你想想,他发誓说,你在娶老婆时还是童男……嗯?你那时还是童男?……嗯?这是真的?”
她用目光催促他,把双手一直摸到他的肩膀,摇着他,想让他承认这点。
“也许是。”他最后一本正经地说道。
于是,她又倒在他的脚边,开始狂笑起来,说话结结巴巴,对他拍拍打打。
“不,这真滑稽,只有你,你真古怪……但是,我可怜的小狗,你当时一定笨拙!一个男人不知道怎么干,总是非常滑稽!啊,你们当时是怎么干的,我真想看到!……干得顺利吗?你倒说说,哦!我求你啦,说呀。”
她对他提出许多问题,什么都要问,想要知道详细情况。她笑得十分开心,不时突然狂笑,笑得前仰后合,睡衣滑落下来,又给拉了上去,皮肤被熊熊炉火照成金黄,伯爵见她这样高兴,便把自己新婚之夜的情况一点点告诉了她。他丝毫没有感到局促不安。说到最后,他自己也感到有趣,就作出解释,用得体的话来说,就是“他如何失去童贞”。他仍有点害羞,说时斟酌字句。少妇十分起劲,就向他询问伯爵夫人的情况。她花容月貌,但据他说,她冷若冰霜。
“哦!算了,”他胆怯地低声说道,“你不用吃醋。”
娜娜不再笑了。她回到原来的位置,背对着炉火,双手十指相握,抱住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她神情严肃地说道:
“亲爱的,新婚之夜,在老婆面前呆头呆脑,那可不行。”
“为什么?”伯爵感到意外,就问道。
“因为……”她摆出一副教训人的样子,慢吞吞地回答道。
她发表意见,不住点头。然后,她作出更加清楚的解释。
“你看,我嘛,我知道这会怎么样……啊!亲爱的,女人都不喜欢男人呆头呆脑。她们什么也不说,是因为害羞,你要明白……但你得知道,她们想得很远。男人要是不知道,她们迟早会在别处作出安排……就是这样,我的宝贝。”
他好像没有听明白。于是,她说得更加明确。她变得像慈母一样,以朋友的身份给了他这个忠告,是出于好心。她知道他当上王八之后,这秘密使她局促不安,她一直很想跟他谈起此事。
“天哪!我在谈与我无关的事情……我说出这些看法,是因为希望大家都快活……我们谈谈,好吗?啊,你会坦率地回答问题。”
这时,她停了下来,以改变坐的姿势。她身上烤得发烫。
“嗯?真烫。我的背要烤熟了……你等等,我来把肚子烤一下……这样可以治风湿病!”
她转了个身,把胸部对着炉火,双脚盘在大腿下面:
“喂,你不再跟你老婆睡觉了?”
“不睡了,我对你发誓。”米法害怕争吵,就说道。
“你认为她真像木头人一样?”
他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你喜欢我是因为这个?……你说呀!我不会生气。”
他又点了点头。
“很好!”她最后说道。“这我早已料到。啊!可怜的小狗!……你认识我姑妈勒拉吗?等她来了,你就叫她讲她家对面那个水果店老板的故事……你想想,那个水果店老板……妈的!这火真热。我得转一下。现在,我来烤一下左边。”
她把左髋部对着炉火,在炭火的照耀下,她看到自己的身体肥胖,皮肤发红,非常高兴,想出了好笑的话来,傻乎乎地对自己进行调侃。
“嗯?我像一只鹅……哦!是的,烤肉铁扦上的一只鹅……我转呀,转呀。对,我烤出汁来了。”
她又高兴地笑了起来,这时传来说话的声音和一扇扇门关上的声音。米法感到惊讶,用目光询问她。她又变得严肃起来,显出不安的样子。那一定是左蔼的猫,这可恶的畜生什么都会砸碎。午夜十二点半。她怎么会想到要为这王八去谋幸福?现在,另一个男人已经来了,得把这个打发走,而且要快。
“你在说什么?”伯爵见她这么好,十分高兴,就讨好地问道。
但是,她急于把他打发走,心情随之变坏,突然粗暴起来,用词也不再婉转。
“啊!是的,水果店老板和他的老婆……啊!亲爱的,他们之间从不亲近,不干这事!……她在这方面的欲望很强,你要明白。他呢,呆头呆脑,一点不懂……他以为她是木头人,就到处寻花问柳,她们则让他享尽风流快乐,他老婆也去找一些比她的傻瓜丈夫灵活的小伙子,同他们寻欢作乐……夫妻关系不融洽,都会落到这种下场。这点我一清二楚!”
米法脸色发白,终于听懂了她旁敲侧击的意思,想叫她别再说下去。但她已无法把话头收住。
“不,你别打岔!……要是你们不是这样蠢,你们对自己的老婆就会同对我们一样好;要是你们的老婆不是这样蠢,她们就会像我们一样,想方设法把你们拴住……这都是教养问题……就这些,我的孩子,你要记住。”
“你们不要这样谈论正派女人。”他生硬地说道。“你们不了解她们。”
听到这话,娜娜跪着挺起身子。
“我不了解她们!但你的那些正派女人,却并不干净!是的,她们不干净!我不相信你能从她们中找出一个,敢像我现在这样赤身裸体……真的,你那些正派女人,使我感到好笑!你别把我逼得忍无可忍,你别逼我对你说出我立刻会感到后悔的话来。”
伯爵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骂了一句。这次,娜娜也脸色发白。她看了他一会儿,一声不吭。然后,她用清楚的声音说道:
“要是你老婆对你不忠,你会怎么办?”
他做了个手势,表示威胁。
“啊!我嘛,要是我对你不忠呢?”
“哦!你嘛。”他耸了耸肩,低声说道。
说实话,娜娜并无恶意。从开始说话起,她就克制自己,没有当面说出他是王八。她本想要他心平气和地说出隐情。但说到最后,他使她感到恼火,不能再这样持续下去。
“好吧,我的孩子,”她接着说道,“我不知道你要在我这儿干什么……你烦扰我已有两个小时……你去找你的老婆吧,她正在和福什里干这事。是的,正是,在泰布街,就在普罗旺斯街的拐角上……你看,我把地址也告诉你了。”
她看到米法站了起来,像当头挨了一棒的牛那样摇摇晃晃,就得意扬扬地说道:
“要是正派女人插手进来,来抢我们的情夫,那就好了!……真的,那就好了,那些正派女人!”
但她无法再说下去。这时,他用力把她摔倒在地,让她直挺挺地躺着,然后抬起脚跟,想要踩她的脑袋,以让她住嘴。一时间,她吓得要命。他气得像发疯一样,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难受得一声不吭,心里十分痛苦,使她流下同情的眼泪。她感到极为后悔。她蜷缩在炉火前面,烤着自己的右侧,并开始安慰他。
“我对你发誓,亲爱的,我以为你知道这事。不然的话,我就不会说了,肯定不会……另外,这也许不是真的。我可一点也不能肯定。这是别人对我说的,大家都在议论,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啊!好了,你这样不对,不要自寻烦恼。我要是男人,就不会把女人放在眼里!女人嘛,你看,上等的和下等的,都是半斤八两:全是贪图享乐的东西。”
她拼命说女人的坏话,竟忘记自己也是女人,想以此减轻这一打击给他带来的痛苦。但是,他没有听她说话,也听不进她的话。他一面跺脚,一面把他的高帮皮鞋穿好。他又在房间里走了一会儿。然后,他用了最后的力气,仿佛终于找到了房门,并跑出门外。娜娜十分恼火。
“啊!一路顺风!”她只剩下一人,仍大声说道。“跟他说话时,他这个人还算有礼貌!……我可是尽力而为了!是我首先改变了态度,我觉得我的道歉已经足够!……而他,却在这儿惹我生气!”
她仍感到不高兴,用双手搔着双腿。但她还是原谅了此事。
“啊!呸!他当王八,可不是我的错!”
她四侧均已烤过,热得像只鹌鹑,就钻进被窝,摇铃叫唤左蔼,叫她让等在厨房里的那个男人进来。
在外面,米法拼命走着。刚下过一场大雨。他走在泥泞的街上。他不由自主地望着天空,只见一团团破絮般的乌云在月亮前面迅速移动。在这个时候,奥斯曼大街上行人稀少。他沿着歌剧院的工地①走,寻找黑暗的地方,结结巴巴地说些不连贯的话。这姑娘在撒谎。这是她编造出来的,既愚蠢又狠毒。他抬起脚跟对准她的脑袋时,应该一脚把她的脑袋踩扁。总之,这是奇耻大辱,他决不会再去看她,他决不会再同她亲近,否则他就是十足的懦夫。他感到宽慰,仿佛得到了解脱。啊!这妖精赤身裸体,愚蠢之极,像鹅一样在炉火前烤着,竟然诽谤他四十年来所奉行的准则!这时,月亮又露面了,在空荡荡的街上洒下一片白光。他觉得害怕,开始抽噎起来,并突然感到绝望、惊慌,仿佛落到一片荒漠之中。
①1860年9月29日宣布建造新巴黎歌剧院这个公益工程,以取代位于勒珀勒蒂埃街的旧歌剧院,该剧院于1862年7月21日奠基,1875年1月5日落成。
“天哪!”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完了,什么都没了。”
在一条条大街上,晚归的行人加快脚步。他竭力想使自己冷静下来。这姑娘讲的故事,不断出现在他那发热的头脑之中,而他却想对一些事实进行冷静的思考。今天上午,伯爵夫人将从德·谢泽尔夫人的城堡回来。实际上,她完全可能在昨天晚上回到巴黎,并在那个男人家里过夜。他现在回想起他们在丰代特庄园小住时的一些细节。一天晚上,他意外发现萨比娜呆在树下,慌乱得无法回答他的问题。那男人就在旁边。现在,她难道不会在他家里?他越想越觉得这故事可能是真的。他最终认为这故事合乎情理,必然会有。当他不穿外衣呆在一个婊子家里时,他妻子正在情夫的房间里脱掉衣服;这十分简单,又非常合乎逻辑。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竭力保持冷静。他感到自己堕入狂热的淫欲之中,这淫欲不断扩展,席卷了他周围的世界。一个个让人欲火中烧的形象浮现在他的眼前。赤身裸体的娜娜,突然使他想起赤身裸体的萨比娜。这种幻觉,使他把她们进行比较,觉得她们都不知羞耻,都淫欲无度,想到这里,他打了个踉跄。在马路上,一辆出租马车差点儿把他撞倒。几个女人从一家咖啡馆里走了出来,与他擦肩而过,发出阵阵笑声。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泪,但又不想在行人面前哭泣,就钻进阴暗、无人的罗西尼街,沿着静悄悄的房屋走着,像孩子那样哭了起来。
“完了。”他低声说道。“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他哭得十分伤心,只好把背靠在一扇门上,用被泪水弄湿的双手捂着脸。一阵脚步声使他赶紧逃走。他感到羞耻、害怕,看到行人就溜,迈着不安的脚步,就像夜游者那样。当有行人与他在人行道上擦肩而过时,他竭力装出轻松愉快的样子,觉得他只要双肩摆动,别人就能一眼看出他发生的事情。他沿着船舱街走,一直走到蒙马特尔城关街。明亮的灯光把他吓了一跳,他赶紧往回走。在将近一小时的时间里,他就这样在这个街区走来走去,寻找最阴暗的地方。他也许有个目的地,他的两只脚自动地朝这个目的地走去,走得十分耐心,而一路上得要东拐西弯。最后,他走到一条街的拐角处,抬起了眼睛。他走到了。这是泰布街和普罗旺斯街的拐角处。他花了一个小时才走到这里,脑子里嗡嗡作响,十分难受,要在平时,他五分钟就能走到。一天上午,那是在上个月,他想起自己曾走进福什里的家里,感谢他写的那篇报道杜伊勒里宫举办的一次舞会的专栏文章,记者在文章中提到他的名字。那套间位于中二楼①,开有小小的方窗,窗子的下半部分被一家商店的巨大招牌挡住。左边最后一扇窗子没有被窗帘遮得严实,透出明亮的灯光。他眼睛盯着那条亮光,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①巴黎旧式房屋在底楼和二楼之间往往另有一层,比较低矮,但仍是正式房屋。
月亮已在漆黑的天空中消失,天上落下冰冷的细雨。圣三教堂①钟敲两点。普罗旺斯街和泰布街往里面伸展,黑暗中有煤气灯②的一个个亮点,到远处便沉浸在黄色的雾气之中。米法没有动弹。那就是卧室,他记起来了,墙上饰有土耳其红棉布,里面放着一张路易十三时期风格的床。灯应该在右面,放在壁炉上面。他们也许已经睡了,因为没有人影走动,那条亮光一动不动,像是长明灯射出的光线。他眼睛看着上面,心里想着一个计划:他去拉铃,不顾门房叫唤,仍走到楼上,用肩膀把门撞开,扑到他们身上,使他们躺在床上来不及把抱在一起的手臂分开。他想到自己没带武器,就等待了片刻,然后,他作出决定,要把他们掐死。他重新考虑自己的计划,使它更加完善,仍在等待会发生什么事情,出现某种迹象,使自己能确信无疑。在这个时候,如果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他就拉铃。但想到自己也许会看错,他心里就凉了半截。他怎么说呢?他又开始怀疑,他妻子不可能在这个男人家里,这简直骇人听闻,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站在那里,久久地等待着,眼睛盯着上面看,神思恍惚起来,身体渐渐麻木,变得软弱无力。
①圣三教堂在1861至1867年间建造,位于圣拉扎尔街。
②煤气灯照明于1840至1850年在巴黎推广,巴黎的大街于1857年安装煤气路灯。1873年,36575盏煤气路灯每天晚上由750名工人在40分钟内点燃。在私人住宅内,1828年巴黎有1500个用户,1872年用户数接近9.5万。
又下了一场大雨。两名治安警察走了过来,他只好离开他躲雨的那个门口。当他们消失在普罗旺斯街之后,他又走了回来,身上淋湿,浑身哆嗦。那条亮光仍在窗上。这次,他刚想离开,只见窗后有一个人影一晃而过,十分迅速,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其他影子接连闪过,房间里看来十分热闹。他再次站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感到胃部灼痛难忍,但现在必须等待,以弄清事情的真相。手臂和腿部的侧影出现后迅速消失,一只巨手拿着水壶的影子在移动。他什么也看不清楚,然而他感到自己认出了一个女人的发髻。他心里在想,这发型像是萨比娜的,只是后颈显得过于粗大。在这个时候,他已不知所措,无能为力。他无法确定,感到极为焦虑不安,胃部又疼痛难忍,只好紧紧地靠在门上,以减轻疼痛,并像穷人那样浑身哆嗦。虽然如此,他仍盯着那个窗子看,他的愤怒则在道德家的遐想中消失得一干二净:他觉得自己成了议员,在议会发表讲话,抨击荒淫的生活,宣布会有大祸临头;他把福什里那篇关于有毒苍蝇的文章进行修改,然后走到台上,声称有了这种末期帝国①的风俗,社会就无法存在下去。这样他倒觉得舒服一点。但人影已经消失。也许他们又睡觉了。他仍然看着,仍在等待。
①末期帝国用来指罗马帝国(公元284—476年)“没落”的时期。
三点钟敲响,然后是四点钟。他已无法离开。下大雨时,他就躲在门口,两条腿都被雨水溅湿。没有行人走过。有时,他闭一下眼睛,仿佛眼睛被那条灯光照得疼痛,但他仍盯着它看,固执得实在愚蠢。人影又出现了两次,做着同样的动作,也是巨壶的影子在移动,但两次看到后他都恢复了平静,长明灯仍然投射出那不明不白的亮光。这些人影使他更加怀疑。另外,他在推迟行动时间时,突然有了个主意,就平静了下来:他只要在门口等他妻子出来。萨比娜他是认得出的。这办法最为简单,不会出丑,只会使事情水落石出。他只须呆在这里。他有种种模糊不清的感觉,现在他心里只有一种愿望,那就是弄清真相。但他无所事事,呆在这个门口,感到昏昏欲睡;为了散心,他就计算他需要等待多长时间。萨比娜在将近九点钟时到达车站。这样他就有大约四个半小时的时间。他很有耐心,不会再走开,想到自己会在夜里一直等下去,觉得十分有趣。
突然,那条亮光消失。这十分简单的事实,在他看来却是出人意料的灾难,是一件令人不快和不安的事情。显然,他们刚把灯熄灭,即将睡觉。在这个时候,这是合情合理的事。但他却十分恼火,因为那扇窗现在漆黑一片,他已不再感到兴趣。那窗子他又看了一刻钟的时间,觉得疲倦,就离开了这扇门,在人行道上走了几步。他走来走去,一直走到五点钟,并不时抬头观看。那窗子仍然毫无动静。有时,他心里在想,那窗玻璃上人影晃动,是否是他梦中所见。他感到疲惫不堪,头脑迟钝,忘记自己在这街角上等待什么,在街石上绊了一下,这才突然清醒过来,身上打了个寒战,仿佛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任何事情,都不值得去操心。既然这些人在睡觉,就应该让他们睡觉。干吗要去管他们的事?这时漆黑一片,谁也不会知道这些事情。他内心的一切愿望,包括他的好奇心,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想了结此事,到某个地方去寻找安慰。街上越来越冷,使他感到无法忍受。他两次离开那里,又拖着脚步走了回来,然后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完了,什么也没了,他一直下行到大街,没有回去。
他无精打采地在一条街上走着。他走得很慢,总是迈着同样的脚步,沿墙而行。他鞋后跟踩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响声。他只看到自己的影子转来转去,走近每个煤气路灯,影子就越来越小,离开后又越来越大。这使他感到宽慰,他也不由自主地进行观察。走到后来,他竟不知道自己走过什么地方。他感到自己拖着脚步走了几个小时,仿佛在马戏场里转圈。只有一件往事留在他的脑中,而且十分清楚。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会走到全景巷,把脸靠在栅栏门上,双手握住门上的铁杆。他没有摇动铁杆,只是朝里面张望,心里十分激动。但他什么也看不清楚,空无一人的过道上漆黑一片,从圣马克街刮进来的风,把地窖般的潮气吹到他的脸上。但他执意呆在那里。然后,他仿佛梦醒一般,感到惊讶,心里在想,他这时候在寻找什么,而他却紧靠在这个栅栏门上,看得如此入迷,铁杆仿佛嵌进脸里。于是,他又走了起来,感到绝望,心里十分伤心,犹如被人出卖,独自呆在这阴暗的街上。
天终于亮了,这是冬夜灰蒙蒙的黎明,巴黎泥泞的街道显得极为凄凉,米法回到新歌剧院旁边正在修建的宽阔街道,只见铺灰泥的路面,经过大雨的冲刷,又被运货四轮马车弄得坑坑洼洼,变成了泥浆塘。他不看看自己把脚踩在哪里,仍往前走着,脚下打滑,就赶紧站稳。天越来越亮,巴黎醒了,一队队清洁工人和一群群上早班的工人,使他再次感到局促不安。人们惊讶地看着他,只见他帽子湿透,身上溅了泥浆,神色慌张。他靠在脚手架中间的栅栏上,在那里躲了很长时间。他脑子空空,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觉得自己十分可怜。
这时①,他想起了上帝。这突然求助于神、祈求上苍安慰的想法,使他感到惊讶,仿佛这是件出人意料的奇事,使他脑海中出现韦诺先生的形象,看到那张肥胖的小脸和满口坏牙。几个月来,他不去看韦诺先生,使他感到伤心,现在他要是去敲韦诺先生的门,扑到他的怀里痛哭,韦诺先生一定会十分高兴。过去,上帝一直对他十分仁慈。他生活中只要有一点烦恼,遇到一点障碍,他就走进一所教堂,跪倒在地,在万能的主面前责备自己的无能;他走出教堂时,因祈祷而变得坚强,准备抛弃这世上的一切幸福,只求他灵魂的永福。但在今天,在感到堕入地狱的恐惧时,他才战战栗栗地遵守教规;各种淫乐腐蚀了他的灵魂,娜娜使他不能尽到教徒的本分。想到上帝使他感到惊讶。在这场可怕的精神危机中,他软弱的人性在动摇中即将崩溃,他为什么没有马上想到上帝?
①从这段直至“在大门口,他滑了一跤”(第190页),在《伏尔泰报》上连载(1879年10月16日至1880年2月5日)时被删除,并用下列文字取代:“这时,这可怕的精神危机以他对自己的怜悯而告终。他一脚踏空,感到眼泪……”
然而,他步履艰难,去寻找一所教堂。他再也想不起来,清晨时街道都已变样。他在昂坦河堤街的一个拐角转弯时,看到这条街尽头的圣三教堂,犹如晨雾中似隐似现的一座塔。一个个白色的雕像竖立在树叶落光的公园之中,仿佛是公园的枯叶中一个个怕冷的维纳斯。他登上宽阔的台阶,感到疲倦,就在门廊下喘口气。然后,他走了进去。教堂里很冷,昨夜的暖气已经关掉,在高高的拱顶上,全是从彩绘玻璃窗渗进来的细小水汽。阴暗笼罩着侧道,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到在这模糊不清的黑暗深处,传来旧鞋的声音,这是刚醒来的教堂执事,不大乐意地拖着脚步在走。他在碰到乱七八糟地放着的几把椅子之后,弄得晕头转向,心里难受得想哭,跪倒在圣水缸旁一个偏祭坛的栏杆前面。他双手合十,想着祈祷词,整个身心都想在一阵冲动之中奉献出来。但只有他的嘴唇在动,结结巴巴地说着话,他的思想却逃了出去,回到街上,又沿着一条条街道走了起来,不停地走,仿佛受到无法改变的需要的鞭挞。他反复说道:“哦,我的主,您来救我!哦!我的主,您别抛弃您的造物,他来听候您的审判!哦!我的主,我爱您,您难道让我被我的敌人打死?”没有任何回答,只有黑暗和寒冷落在他的肩上,旧鞋的声音仍在远处响着,妨碍了他的祈祷。他仍然只听到这令人难受的声音,教堂里空荡荡的,早上还没有扫过地,要到第一批望弥撒的人来了之后,这里才稍微暖和一点。于是,他用手撑着一把椅子,站了起来,膝盖咯叭响了一声。上帝还没有来。他干吗要扑到韦诺先生怀里哭呢?此人什么也不能做到。
他不由自主地回到娜娜的家。在大门口,他滑了一跤,感到眼泪流了出来,但不是对命运表示愤怒,只是因为虚弱和身体不适。这时他十分疲乏,又淋了太多的雨,冷得十分难受。想到要回到米罗梅斯尼尔街的阴暗公馆里,他的心就凉了。娜娜家的门还没有开,他要等到门房出来。上楼时,他不禁微笑起来,仿佛这小窝的闷热空气已渗入他的肌肤,他到了这里就可以伸伸懒腰,睡个好觉。
左蔼给他开了门,显出惊讶和不安的样子。太太偏头痛发得厉害,还没有合眼。当然,她可以去看看,太太是否还没有睡着。于是,她悄悄走进卧室,而他则倒在客厅里的一把扶手椅上。但娜娜几乎立刻出来。她从床上跳了下来,迅速穿上一条衬裙,赤着脚,头发蓬乱,经过这一夜的云雨,睡衣已被弄皱、撕破。
“怎么!又是你!”她满面通红地叫道。
她怒气冲冲地跑了出来,想亲自把他赶出门外。但看到他这副落泊的可怜相,她还是感到有点同情。
“啊!你真干净,可怜的小狗!”她用比较温柔的口气接着说道。“出了什么事?……嗯?你看到他们在一起,感到十分难受?”
他没有回答,样子活像丧家之犬。她明白了,他还是没有证据,就设法让他平静下来:
“你看,我弄错了。你老婆是正派女人,我担保!……现在,我的孩子,你得回家睡觉了。你需要睡觉。”
他没有动弹。
“好了,你走吧。我不能让你呆在这里……在这个时候,你大概也不想呆在这里吧?”
“想,咱们一起睡觉。”他低声说道。
她克制自己,没有动手打人。她已失去耐心。他难道变傻了?
“喂,你走吧。”她再次说道。
“不。”
于是,她气得大发雷霆。
“真讨厌!……你要知道,我对你受够了,你还是去找让你当上王八的老婆……是的,她让你当了王八,这是我现在对你说的……喂,你走吗?你还是不肯走?”
米法眼睛里全是泪水,他十指交错相握。
“咱们一起睡吧。”
娜娜听了感到不知所措,烦躁地抽噎起来,哭得喘不过气来。说到底,他是得寸进尺!这些事跟她有什么关系?不错,她是出于好意,才用转弯抹角的方法来开导他。可他的罐子破了,却要她来赔偿!不,不行!她心地好,但没有好到这种程度。
“他妈的!我受够了!”她用拳头敲着家具骂道。“啊!好!要竭力忍耐,我要决不变心……但是,亲爱的,只要我现在说一句话,明天就会成为富婆。”
他惊讶地抬起了头。他从未想到过金钱问题。如果她提出一个愿望,他立刻就让它付诸实施。他的财产全都属于她。
“不,太晚了。”她怒不可遏地回答道。“我喜欢我不去要就会给的男人……不,你要知道,即使一次给一百万,我也不要。说完了,我还有别的事……你走吧,否则我就不负任何责任。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她气势汹汹地朝他走过去。一个善良的姑娘,被逼得怒气冲天,却深信自己比缠着她不放的那些正派男人有理,不必去迁就他们,正在这时,门突然打开,斯泰内进来了。真是无法忍受。她大叫一声。
“瞧!那个也来了!”
斯泰内听到她的尖叫声,不禁愣住了,就停了下来。他看到米法也在,感到意外,心里不大高兴,因为他害怕作出解释,三个月来,他一直回避此事。他眨着眼睛,神色尴尬地晃动着身子,不朝伯爵那边看。他喘着气,通红的脸变了样,仿佛跑遍了巴黎,前来报喜,却感到自己遇到了倒霉事儿。
“你来干什么?”娜娜生硬地问道,用“你”来亲热地称呼他,以戏弄伯爵。
“我……我……”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要把您知道的东西交给您。”
“是什么?”
他在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前天晚上,她向他暗示,如果他不能给她弄到一千法郎来支付一张票据,她就不再接待他了。两天来,他到处奔走,终于在今天上午凑齐了这笔钱。
“是那一千法郎。”他最终说了出来,并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
娜娜已忘记此事。
“那一千法郎!”她叫道。“我难道是在乞讨?……啊!你那一千法郎,我十分看重!”
她说着接过信封,朝他的脸上扔去。他是个谨慎的犹太人,把信封捡了起来,心里十分难受。他呆呆地望着少妇。米法失望地和他相互看了一眼,而她则双手叉腰,叫得更响。
“啊!你们别再来侮辱我!……你,亲爱的,你也来了,我很高兴,因为你看,这样可以彻底清扫……好了,喔!出去。”
她见他们并不着急,仍然不动,就说道:
“嗯?你们说我在干蠢事?有这个可能!但你们把我烦死了!……呸!要慷慨大方,我受够了!我要是这样死了,我也高兴。”
他们想让她平静下来,苦苦地哀求她。
“一、二,你们还不想走?……那好!你们看。我有客。”
她用手一推,突然把卧室的门打开。两个男人朝里一望,看到弄乱的床铺中央躺着丰唐。他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展现在别人面前,只见他两腿翘起,睡衣敞开,像公山羊那样躺在揉皱的花边状织物中间,露出他黑色的皮肤。另外,他没有惊慌失措,在舞台上他已对意外事件习以为常。他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做了个鬼脸,以摆脱尴尬的处境,又不丢面子,据他说,他在装兔子,只见他撅起嘴巴,皱着鼻子,整个脸不断抖动。他那下流农牧神①般的脑袋,显出淫荡的样子。一个星期以来,娜娜去游艺剧院找的正是丰唐,她像妓女那样,迷上了喜剧演员丑陋的鬼脸。
①据罗马神话,农牧神法翁人身羊足,头上有角。
“你们看!”她做了个演戏的动作,用手指着丰唐说道。
米法什么都忍受了,这时却无法忍受这种侮辱,非常气愤。
“婊子!”他含糊不清地骂道。
娜娜已进入卧室,听到这话又走了出来,要最后骂倒对方。
“说什么,婊子!那你老婆呢?”
她进去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然后插上门闩,发出很响的声音。两个男人单独呆在那里,默默地相互看了一眼。这时,左蔼走了进来。但她没有赶他们出去,而是同他们交谈,谈得合情合理。她是个明白人,觉得太太的蠢事干得有点过分。不过,她仍然帮太太说话:同这个小丑好不长,得让这股狂热冷下来。这两个男人就走了。他们没说一句话。走到人行道上,他们觉得是难兄难弟,就默默地握了握手,然后各自转过身去,拖着脚步,分别往两边走去。
米法回到他那位于米罗梅斯尼尔街的公馆时,他妻子也刚刚回来。他们俩在宽阔的楼梯上相遇,楼梯旁墙壁阴暗,使人不禁要打冷战。他们抬起了头,看到了对方。伯爵还穿着溅上泥浆的衣服,他脸色苍白,神色惊慌,像是在外面干了淫乱的勾当。伯爵夫人仿佛乘了一夜火车,困得站着也会睡着,她头发散乱,眼圈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