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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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艺剧院上演《金发维纳斯》,已是第三十四场。第一幕刚刚结束。在演员休息室里,扮演娇小的洗衣女工的西蒙娜,站在安装在蜗形脚桌子上面的镜子前面,镜子两边是两扇角门,斜对着通向化装室的走廊。她独自在镜中端详自己,把手指伸到眼睛下面,以修正自己的化妆,镜子两边的煤气灯发出强烈的光线,使她感到暖和。

“他来了吗?”普律利埃尔进来后问道。他身穿瑞士海军司令的军装,佩带硕大的军刀,脚穿长统靴,帽子上插着长长的翎毛。

“是谁?”西蒙娜说时仍站在那里对着镜子笑,好看看自己的嘴唇如何。

“亲王①。”

①指苏格兰亲王。参见本书四的注释〔3〕。

“我不知道,我这就下去……啊!他应该来了。他每天都来!”

这时,普律利埃尔已走到蜗形桌对面的壁炉旁边,壁炉里烧着焦炭,另外两盏煤气灯装在壁炉两边,发出明亮的光芒。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左右两边的座钟和气压计,它们均饰有拿破仑时代风格的镀金狮身人面像。然后,他斜躺在一把大扶手椅上,椅子被四代演员坐过,绿丝绒面料已经变旧发黄。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目光茫然,样子疲乏、顺从,等待上场的老演员都是如此。

老博斯克也来了。他拖着脚步,正在咳嗽,身上披着一件黄色旧外套,一个衣角从肩上滑落下来,露出达戈贝尔特国王穿的饰有金银箔片的上衣。他把王冠放在钢琴上,一句话也没说,闷闷不乐,跺了一会儿脚,但样子显得和善,双手有点颤抖,是酒精中毒的初期症状,而白色的长髯,则使他那酒鬼的红脸令人肃然起敬。后来,他见一阵雨点打在朝院子开启的大方窗玻璃上,就在沉默中做了个厌恶的手势。〔1〕

“鬼天气!”他低声埋怨道。

西蒙娜和普律利埃尔都没有动弹。墙上挂着四五幅油画,有风景画和一幅韦尔内①的肖像画,被煤气灯的热气烤得发黄。一根柱子的柱身上雕刻着波蒂埃的胸像,无神的眼睛看着前方,他是游艺剧院昔日的荣光。这时,突然响起了说话声。说话的是丰唐,他身穿第二幕的戏装,扮演别具一格的小伙子,一身黄衣,戴的手套也是黄色。

①即夏尔-约瑟夫·韦尔内(1790—1848),喜剧演员,同夏尔·波蒂埃(1775—1838)一起在巴黎游艺剧院演出。

“喂!”他手舞足蹈地喊道,“你们知道吗?今天是我的圣名瞻礼日。”

“啊!”西蒙娜说着走到他的跟前,面带微笑,仿佛被他那喜剧演员的大鼻子和宽阔的嘴巴所吸引。“你的名字叫阿喀琉斯①喽?”

①阿喀琉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出生时被母亲握住脚踵倒浸在冥河水中,因此除没有浸水的踵部外,任何武器都不能伤害他的身体。在特洛伊战争中,他击毙特洛伊主将赫克托耳,使希腊联军转败为胜。后被敌人用箭射中脚踵而亡。

“正是!……我派人叫布龙太太在第二幕结束后把香槟酒送上来。”

远处的铃声已响了一会儿。悠长的铃声越来越低,然后又响了起来。铃声刚停,叫声随即响起,在楼梯里上上下下,然后消失在走廊中:“第二幕上场喽!……第二幕上场喽!……”这叫声越来越近,一个脸色灰白的矮小男子在演员休息室门前经过,用尖细的嗓门拼命叫道:“第二幕上场喽!”

“真棒!香槟酒!”普律利埃尔这样说道,仿佛没有听到这叫喊声。“你真行!”

“我要是你,香槟酒我会叫咖啡馆送来。”老博斯克慢条斯理地说道。他坐在面料为绿丝绒的软垫长凳上,头靠在墙上。

但西蒙娜说应该让布龙太太赚点小钱。她拍着手,满面通红,目光贪婪地盯着丰唐看,而丰唐戴着山羊面具,眼睛、鼻子和嘴巴都不停地动着。

“哦!这个丰唐!”她低声说道,“只有他,只有他才能这样!”

休息室的两扇门敞开着,都朝向通往后台的走廊。黄色的墙面被一盏看不见的煤气灯照得通明,墙面上有迅速走动的侧影,有身穿戏装的男人,有裹着披肩的半裸女人,有第二幕中的所有群众演员,有黑球舞厅里戴假面具的人。在走廊尽头,可以听到从五个梯级上迅速下来走到舞台上的脚步声。当高大的克拉莉丝跑着经过时,娜娜叫唤她,但她回答说她马上就来。她确实很快就回来了,身穿伊里斯薄薄的衣服,腰系彩带,冷得直打哆嗦。

“见鬼!”她说道。“这儿不暖和,我却把皮大衣留在化装室里!”

然后,她站在壁炉前,烘着双腿,紧身衣闪烁着玫瑰色的鲜艳光彩。她接着说道:

“亲王来了。”

“啊!”其他人都好奇地叫了起来。

“是的,我跑过去就是为了这个,我想去看看……他在右面第一个台侧包厢里,就是星期四的那个。嗯?一星期里他已是第三次来看戏。这个娜娜,可真有运气!……我打赌,他不会再来了。”

西蒙娜张开嘴巴。但她的话被休息室旁发出的另一叫声盖了下去。开场报信员用尖嗓子在走廊里使劲叫道:“开场棍已敲过①!”

①即用粗木棍敲舞台的地板三下,表示开场。

“来三次,就有点意思了。”西蒙娜等到可以说话时说道。“你们知道,他不愿意去她家里,就把她带到他那里去。看来他为此破费不少。”

“当然喽!要出去就是这样!”普律利埃尔心怀叵测地低声说道,同时站起身来,朝镜子里看了一眼,欣赏他那受到包厢观众喜爱的美男子形象。

“开场棍已敲过!开场棍已敲过!”开场报信员反复叫喊的声音越来越远,响彻每一层楼和每条走廊。

丰唐知道亲王和娜娜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就把前后的经过告诉了这两个女人,她们紧挨着他,见他俯身谈起某些细节,不禁放声大笑。老博斯克一动不动,蜷缩成一团,悠然自得地躺在软垫长凳上。他最后把猫抱了起来,就像年老糊涂的国王,样子十分和善。猫弓起了背,久久地闻着他白色的长髯,也许觉得胶水味难闻,就回到长凳上面,又缩成一团睡觉。博斯克仍然神情严肃,心事重重。

“这没什么,我要是你,就要咖啡馆的香槟酒,那里的酒好。”他见丰唐说完了,就突然对丰唐说道。

“开场喽!”开场报信员冗长、嘶哑的嗓音响了起来。“开场喽!开场喽!”

这叫声响了一会儿。这时,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通往走廊的门突然打开,传来一阵音乐声和远处的嘈杂声,然后又重新关上,饰有软垫的门发出沉闷的声音。

演员休息室重又一片寂静,仿佛离掌声四起的剧场有百里之遥。西蒙娜和克拉莉丝仍在谈论娜娜。娜娜可一点儿也不着急!昨天晚上,她又误了上场。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姑娘把头伸了进来,大家都不吭声了,来人看到自己走错了房间,就向走廊尽头走去。这是萨坦,她戴着帽子和面纱,装得像出访的夫人那样端庄。了不起的婊子!普律利埃尔低声说道。一年来,他经常在游艺剧院的咖啡馆里见到她。于是,西蒙娜就说,娜娜认出萨坦是她在寄宿学校的老同学,就同她套近乎,并缠着博德纳夫,要让她登台演出。

“啊!晚上好。”丰唐见米尼翁和福什里进来,就和他们握手。

老博斯克也伸出了手,两个女人则和米尼翁抱吻。

“今晚观众的档次很高,是吗?”福什里问道。

“哦!高极了!”普律利埃尔回答道。“该看看他们多么得意!”

“喂,孩子们,”米尼翁提醒道,“你们该上场了。”

是的,过一会儿。他们要到第四场才上场。只有博斯克站了起来,他是老演员,本能地感到要轮到他来接话。正在这时,开场报信员出现在门口。

“博斯克先生!西蒙娜小姐!”他叫唤道。西蒙娜急忙披上皮大衣就出去了。博斯克不慌不忙地去找他的王冠,啪的一下套在头上,然后披上大衣,步履蹒跚地走了,嘴里低声埋怨,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仿佛别人打扰了他。

“您最近那篇专栏文章写得非常客气。”丰唐对福什里说道。“不过,您为什么说演员都爱虚荣?”

“是的,亲爱的,你为什么这样说?”米尼翁大声说道,并用他那双粗大的手往记者瘦弱的肩上一拍,拍得记者弯下腰来。

普律利埃尔和克拉莉丝忍住了笑声。一段时间以来,剧院里的人都在欣赏后台演出的一场喜剧。米尼翁见妻子水性杨花,非常生气,看到这个福什里给他们夫妇做的只是有争议的广告,十分恼火,就想方设法进行报复,办法是对记者过于亲热。每天晚上,他在台上遇到福什里,就使劲拍打他,仿佛跟他亲热得不得了。福什里在这巨人面前显得弱不禁风,只好强颜欢笑,忍受拍打,以便不跟罗丝的丈夫闹翻。

“啊!年轻人,您竟然侮辱丰唐!”米尼翁开起了玩笑,接着说道。“当心!一、二,啪,刺中胸口!”

他做了个冲刺动作,这一刺,使年轻人脸色发白,一时说不出话来。但在这时,克拉莉丝眼睛一眨,向大家示意罗丝·米尼翁来了,正站在休息室门口。罗丝看到了刚才的情景。她径直向记者走去,仿佛没有看到自己的丈夫。她身穿娃娃装,双臂裸露,踮起了脚,凑上前额给记者吻,一面撅着嘴,犹如撒娇的孩子。

“晚上好,娃娃。”福什里说道,并亲热地吻她。

这是对他的补偿。米尼翁装作没有看到这亲吻。在剧院里,大家都抱吻他的妻子。但他笑了笑,对记者瞟了一眼:罗丝跟他对抗,记者肯定要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

朝着走廊的那扇饰有软垫的门,打开了重又关上,暴风雨般的掌声一直传到休息室里。西蒙娜下场后回来了。

“哦!博斯克老爹引人注目!”她叫喊道。“亲王笑得前仰后合,同别人一起鼓掌,仿佛是被雇来捧场的……喂,台侧包厢里有位身材高大的先生,坐在亲王旁边,你们认识他吗?这男人长得漂亮,神态十分端庄,蓄着美髯。”

“是米法伯爵。”福什里回答道。“我知道,前天在皇后那里,亲王请伯爵今晚一起吃饭……他可能是饭后带伯爵来这里散散心的。”

“啊!米法伯爵,我们认识他的岳父,是吗,奥古斯特?”罗丝对米尼翁说道。“是舒阿尔侯爵,我去他家唱过歌,你知道的,对吗?……他现在也在看戏。我看到他在一个包厢里。这老头……”

普律利埃尔刚插上长长的翎毛,转过身来叫她:

“喂!罗丝,咱们走吧。”

她没有把话说完,就跟着走了。这时,剧院的门房布龙太太从门前走过,手里抱着一大束鲜花。西蒙娜开玩笑地问,这花是不是送给她的,但门房没有回答,只是用下巴指了指位于走廊尽头的娜娜的化装室。这个娜娜!给她送花的人真多。然后,布龙太太又走了回来,把一封信交给克拉莉丝,克拉莉丝则轻轻地骂了一句。又是拉法卢瓦兹这个讨厌的家伙!这男人缠着她不放!她得知这位先生正在门房里等她,不由叫了起来:

“您去告诉他,我演完这幕后下去……我要给他个巴掌。”

丰唐急忙跑来,反复说道:

“布龙太太,您听着……您听着,布龙太太……幕间休息时,请送上来六瓶香槟酒。”

这时,开场报信员又来了。他气喘吁吁,用悦耳的声音说道:

“大家都上场喽!……该您上了,丰唐先生!快去!快去!”

“好的,好的,我就去,巴里约老爹。”丰唐惊慌失措地回答道。

他跑在布龙太太后面,再次说道:

“哎?说定了,六瓶香槟酒,送到休息室,在幕间休息时……今天是我的圣名瞻礼日,我请客……”

西蒙娜和克拉莉丝也走了,裙子发出一阵窸窣声。朝走廊的那扇门关上时,发出低沉的声音,这时,在寂静的休息室里,听到又有一阵雨打在玻璃窗上。巴里约这个脸色苍白的矮老头,在剧院里当听差已有三十年了,这时亲热地走到米尼翁面前,把打开的鼻烟盒递了过去。他把鼻烟让别人吸,就可以休息片刻,因为他得不停地上下楼梯,在化装室的走廊里跑来跑去。他还要去叫娜娜太太,他是这样称呼她的,但娜娜我行我素,对处罚毫不在乎,她想误场就误场。他惊讶地停了下来,低声说道:

“瞧!她准备好了,出来了……她应该知道亲王来了。”

真的,娜娜出现在走廊里,穿着鱼贩子的服装,手臂和脸雪白,眼睛下面有粉红色的斑点。她没有进来,只是朝米尼翁和福什里点点头。

“你们好!怎么样?”

只有米尼翁握了她伸出来的手。娜娜继续往前走,样子像个王后,后面跟着她的女服装师,此人走在她的后面,一面俯身整理她裙子上的褶子。而在女服装师后面,则有萨坦殿后,萨坦竭力装出端庄的样子,但已感到极为无聊。

“斯泰内呢?”米尼翁突然问道。

“斯泰内先生昨天去卢瓦雷省了。”正要回后台去的巴里约说道。“我想他要在那里买一座乡间别墅……”

“啊!是的,我知道,是娜娜的乡间别墅。”

米尼翁的脸沉了下来。这个斯泰内以前曾答应送给罗丝一座公馆!不过,现在不能跟任何人怄气,而是要另找机会。米尼翁陷入遐想之中,但仍显出傲慢的样子,从壁炉走到蜗形脚桌子。休息室里只有他和福什里二人。记者累了,这时已斜躺在大扶手椅上,他静静地躺在上面,半闭着眼睛,另一位在他面前走过时就朝他看上一眼。他们俩单独呆在一起时,米尼翁不想去拍打他,没有人会看到,打他又有何用?他没有兴趣因妻子去捉弄别人,用这种闹剧来取乐,而福什里有几分钟的喘息时间,感到心满意足,懒洋洋地在炉火前把脚伸直,眼睛朝天,目光从气压计转向座钟。米尼翁踱着方步,在波蒂埃的胸像前停了下来,视若无睹,然后回到窗前,只见院子犹如黑洞一般。雨已经停了,屋里一片寂静,因焦炭和煤气灯发出的大量热气而显得更加沉闷。从后台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楼梯上和走廊里是死一般的寂静。这是一幕戏结束前令人窒息的安宁,这时,全体演员正在台上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唱着某个终场曲,而空荡荡的演员休息室则沉睡在令人窒息的嗡嗡声中。

“啊!这些笨蛋!”博德纳夫沙哑的叫声突然响起。

他人刚到,马上对两个跑龙套的女演员骂了起来,她们装疯卖傻,差点跌倒在台上。他看到米尼翁和福什里后,就叫唤他们,告诉他们一件事:亲王要求在幕间休息时到娜娜的化装室去,向她表示祝贺。但当他把他们领到后台时,舞台监督走了过来。

“您要处罚费尔南德和玛丽亚这两个混蛋!”博德纳夫气呼呼地说道。

然后,他冷静下来,竭力装出老爸的庄重样子,用手帕擦了擦脸,并补充道:

“我去接待亲王殿下。”

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幕布渐渐落下。排灯熄灭,台上变得半明半暗,演员下场犹如逃难。主要演员和群众演员急忙回到自己的化装室,而置景工则迅速撤掉布景。然而,西蒙娜和克拉莉丝却留在舞台后面,低声说着话。刚才演出时,她们乘自己没有台词,商量好一件事情。克拉莉丝经过仔细考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去见拉法卢瓦兹,这男人不想放弃她,却又要和佳佳好。西蒙娜只是去告诉他,一个男人不能这样缠着一个女人。总之,这事由她去办。

于是,西蒙娜身穿喜歌剧中洗衣女工的服装,披着她的皮大衣,走下狭窄的螺旋式楼梯,楼梯的梯级油腻,墙壁潮湿,通向门房的小房间。这小房间位于演员上下的楼梯和通往经理室的楼梯之间,左右都用玻璃隔开,犹如一个透明的大灯笼,里面点着两盏明亮的煤气灯。书架上堆放着信件和报纸。桌子上放着几束尚未送出的鲜花,旁边有几只忘了洗的脏盘子,还有一件旧胸衣,门房正在重锁上面的扣眼。在这又脏又乱的小房间里,四位社交界男士衣冠楚楚,戴着手套,坐在旧的草垫椅子上,显得耐心而又顺从,每当布龙太太带着信从后台下来,他们就迅速转过头去。她刚把一封信交给一个小伙子,小伙子急忙走到门厅,在煤气灯下面把信拆开,脸色微微发白,因为他看到的是在这个地方看过无数次的那句老话:“今天晚上不行,亲爱的,我没空。”拉法卢瓦兹坐在里面的一把椅子上,是在桌子和炉子之间。他看来准备在这里过夜,但感到不安,把两条长长的腿缩了回去,因为一胎生下的黑色小猫都在他周围爬来爬去,而那只母猫则蹲着,用黄色的眼睛盯着他看。

“啊!是您,西蒙娜小姐,您有什么事?”门房问道。

西蒙娜请她把拉法卢瓦兹叫出来。但布龙太太不能立刻满足她的要求。她把楼梯下安置得像个底部很深的柜子,开了个小酒吧,群众演员在幕间休息时都下来喝酒。这时,她那里有五六个大汉,还穿着黑球舞厅里化装舞会的服装,他们渴得要命,急着要喝酒,把她弄得晕头转向。这柜子里亮着一盏煤气灯,里面有一张铺着锡纸的桌子,还有几块搁板,上面放着几瓶已倒过的酒。这煤矿矿井般的黑柜的门一打开,一股浓重的酒味就扑鼻而来,掺杂着门房里残羹剩菜的味道和放在桌上的那几束鲜花的馨香。

“那么,”女门房接待了那几个群众演员,接着说道,“您要找的,是坐在那里的棕发小个子?”

“不,别干傻事!”西蒙娜说道。“是炉子旁的那个瘦子,您的母猫正在闻他的裤子。”

她把拉法卢瓦兹带到门厅,其他三位先生仍在耐心等待,感到喘不过气来,而穿着化装舞会服装的那几个大汉,在上楼时喝着酒,一面互相打闹,并用醉汉的嘶哑声音说笑。

在上面的舞台上,博德纳夫对着那些置景工发火,因为置景工磨磨蹭蹭,还没有把布景撤掉。这样做是故意的,亲王来时,脑袋会碰到某个背景屏。

“往上拉!往上拉!”组长说道。

最后,背景给拉了上去,舞台腾空了。米尼翁一直在暗中注视着福什里,这时抓住了机会,又开始对他拍拍打打。他用粗大的手臂将他抱住,并叫道:

“您要当心!这吊杆差点儿把您砸死。”

他把福什里抱了起来,摇来摇去,然后放在地上。福什里听到置景工狂笑不止,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发抖,正要发作,米尼翁装出好好先生的样子,在他肩上亲热地拍了几下,拍得他几乎弯腰曲背,并反复说道:

“我可是关心您的健康!……哎!您要是有三长两短,我就糟了!”

这时,传来一阵低语声:“亲王!亲王!”大家都把目光转向剧场的边门。只能看到博德纳夫滚圆的背部和屠夫般的脖子,他不时卑躬屈膝,点头哈腰,背部的肉随之鼓起。接着,亲王出现,他身高体壮,蓄着金髯,皮肤呈玫瑰色,显出风流大汉的高雅,他粗大的四肢,在裁剪得无可挑剔的礼服中清楚地显现出来。跟随其后的是米法伯爵和舒阿尔侯爵。剧场的这个角落很暗,这群人处于一个个移动着的巨大阴影中间,被淹没在昏暗之中。在跟王后之子、未来的王位继承人说话时,博德纳夫的声音就像耍狗熊的演员,并因虚假的激动而发颤。他不断说道:

“请殿下跟我来……请殿下从这儿走……请殿下小心……”

亲王显得从容不迫,兴致勃勃,驻足观看置景工的工作。他们刚把一排布景照明灯吊下来,这排煤气灯装在铁丝网里,悬挂在空中,把一道宽阔的亮光洒在舞台上。米法从未参观过剧院的后台,感到惊奇,不大自在,既觉得害怕,又有一种模糊的反感。他抬头朝舞台上空望去,看到另一些布景照明灯,只见灯嘴朝下,发出青光,犹如一颗颗小星星,还有装布景的格架,粗细不一的绳子,一块块桥板,以及像晒着的大被单那样挂在空中的布景,看上去乱七八糟。

“放下!”置景工的头儿突然说道。

亲王只好亲自提请伯爵注意。一幅布景正渐渐落下。工人在放置第三幕的布景,即埃特纳火山的一个山洞。一些男人把几根柱子插进滑槽,另一些人去拿靠在舞台墙上的框架,拿来后用粗绳子把它们固定在柱子上。为了使伏尔甘燃烧的炼铁炉有发光的效果,一名灯具工安装了一个撑架,并点燃了架子上那些罩有红玻璃的煤气灯。从表面上看,台上显得混乱、匆忙,而实际上,连最小的动作也经过仔细考虑。在这种忙碌中,提台词的人为活动腿脚,慢慢地走来走去。

“殿下让我受宠若惊。”博德纳夫仍然点头哈腰地说道。“剧场不大,我们尽力而为……现在,请殿下跟我来……”

米法伯爵已经朝化装室所在的走廊走去。舞台的坡度相当大,使他感到意外。他的不安主要来自地板,他感到脚下的地板是活动的。从布景滑槽的槽缝,可以看到舞台的台仓里点燃的煤气灯。这是一种地下的生活,有着深渊般的黑暗,男人的说话声音,以及地窖的凉风。但是,当他往上走时,一件小事使他停住脚步。两个小女人穿着第三幕的戏装,正在幕布的视孔前说话。其中一个直起腰,用手指把视孔弄大,以便看得更加清楚,然后朝剧场里张望。

“我看到他了。”她突然说道。“哦!瞧这副嘴脸!”

博德纳夫听了十分生气,但克制住自己,没有朝她屁股踢上一脚。不过,亲王却在微笑,听到这话显出高兴而又兴奋的样子,瞧着那个不把殿下放在眼里的小女人,只见她放肆地笑着。然而,博德纳夫请亲王跟着他走。米法伯爵已经出汗,刚把帽子脱掉,他感到特别不舒服的,是这闷热的空气,空气里有一种浓烈的气味,即后台的气味,有煤气味、布景的胶水味、阴暗角落的垃圾味以及群众女演员不干净内衣的气味。在走廊里,空气更加闷热。香水的刺鼻气味,肥皂的香味,从化装室里散发出来,不时冲淡走廊里呼出的臭味。伯爵经过时抬起头来,朝楼梯井里看了一眼,突然感到一道亮光和一股热气落到他的后颈之上。从上面传来脸盆的碰撞声、笑声和叫唤声以及关门的声音,门不断开关,泄漏出女人的香味,那是脂粉的麝香味,混杂着头发的刺鼻气味。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加快步伐,几乎像在逃跑,因为他极为敏感,对他所陌生的世界从这个缺口逸出的热气,害怕得浑身哆嗦。

“嗯?剧院可真奇特。”舒阿尔侯爵说道,样子像回到家里那样高兴。

博德纳夫终于走到位于走廊尽头的娜娜的化装室。他平静地转动门的球形把手,然后退到一边:

“殿下请进……”

一个女人发出惊叫,只见娜娜上身裸露,逃到帷幕后面,而正在替她擦身的女服装师,伸出手拿着毛巾,站在那里。

“哦!这样进来,多不好!”娜娜躲在里面叫道。“你们别进来,你们看得清楚:不能进来!”

博德纳夫见她躲了起来,显得不大高兴。

“您别躲着,亲爱的,这没有关系。”他说道。“是亲王殿下来了。来吧,别耍孩子气了。”

但她不愿出来,仍然感到害怕,不过已笑了起来。见此情景,博德纳夫像父亲那样粗声粗气地说道:

“天哪!女人是什么样子,这几位先生一清二楚。他们是不会把您吃掉的。”

“这可说不准。”亲王说得十分巧妙。

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得有点过分,以讨好亲王。真是妙语,完全是巴黎式的,正如博德纳夫指出的那样。娜娜不再回答,但帷幕在动,她大概在拿主意。这时,米法伯爵满面通红,对化装室仔细察看。这房间呈方形,天花板很低,墙上都饰有浅栗色织物。帷幕也是同样的织物,挂在铜杆上,把里面那部分隔成一个小间。两扇宽大的窗子朝向剧院的院子,在前面三米来远的地方,有一堵斑斑点点的墙,在黑夜中,窗玻璃在墙上投射出一个个黄色的方块。一面大穿衣镜放在一张白色大理石梳妆台对面,梳妆台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个个小瓶子和水晶玻璃盒子,里面装着头油、香精或香粉。伯爵走到穿衣镜前,看到自己满面通红,额头上沁出汗珠,就垂下眼睛,走到梳妆台前,只见盥洗盆里盛满了肥皂水,象牙梳妆用品杂乱地放着,还有潮湿的海绵,一时间他仿佛被吸引住了。这种眩晕的感觉,他第一次去娜娜在奥斯曼大街的家里拜访时曾经有过,这时重又产生。他感到化装室厚厚的地毯在他脚下变得柔软,而梳妆台和穿衣镜上方的煤气灯,发出的火焰在他太阳穴周围咝咝作响。他再次闻到的这种女人气味,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变得更热,浓度倍增,他怕自己被这种气味熏得昏倒,就走到两扇窗子中间,在放有软垫的长沙发边上坐了下来。但他立刻又站了起来,回到梳妆台旁,什么也不看,目光茫然,想起以前在他房间里凋谢的一束晚香玉,他差点被其香味熏死。晚香玉凋谢时会发出人体的气味。

“快出来!”博德纳夫把头伸进帷幕,低声说道。

这时,亲王愉快地听着舒阿尔侯爵说话,侯爵从梳妆台上拿起一个小粉扑,说明白底粉是怎么上的。在一个角落里,萨坦那张处女般的纯洁脸蛋,打量着这几位先生,而女服装师朱尔太太则在准备维纳斯的紧身内衣和长袍。朱尔太太的年纪无法看出,她的脸像羊皮纸那样又干又皱,表情像年轻时无人见过的老处女那样呆板。她人老珠黄,是在化装室灼热的空气之中,是在巴黎最著名的大腿和胸脯中间变得憔悴的。她老是穿一条褪色的黑连衣裙,在她那没有女性特征的扁平胸衣上,心脏部位插了许多大头针。

“请你们原谅,先生们,”娜娜拉开帷幕说道,“但我刚才感到意外……”

大家都转过头去。她并没有穿上衣服,只是扣好了短小的细棉布胸衣的纽扣,胸脯半遮半露。刚才这些先生把她吓跑时,她正在迅速脱掉鱼贩子的服装。裤子的后面还露出内衣的一角。她双臂赤裸,肩膀赤裸,尖尖的乳峰高耸,展现出丰腴的金发女郎的美妙青春,但她仍用手抓住帷幕,仿佛一受到惊吓就会再次把它拉上。

“是的,我刚才感到意外,我决不敢……”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并装出一副窘态,脖子涨红,脸上露出尴尬的微笑。

“来吧,既然大家都觉得您这样很好!”博德纳夫叫道。

她仍然装得像天真少女那样犹豫不决,扭动着身子,仿佛被人胳肢,并反复说道:

“殿下太抬举我了……我这副样子出来接待,请殿下原谅……”

“是我打搅您了,”亲王说道,“但是,我向您恭维的愿望,夫人,不可抗拒……”

于是,她穿着衬裤,不慌不忙地在向两边闪开的先生们中间经过,朝梳妆台走去。她臀部肥大,裤子绷得紧紧的,而胸部挺起,脸上带着机灵的微笑,还在向客人致意。突然,她好像认出了米法伯爵,并友好地向他伸出了手。然后,她责备他没有来吃她的夜宵。亲王殿下同米法开起了玩笑,伯爵说话结结巴巴,还激动得直打哆嗦,因为他用自己滚烫的手,握了握她那只刚喷过香水的小手。亲王能吃善饮,伯爵已在亲王那里吃得酒足饭饱。这时,两人都有几分醉意。但他们的举止十分得体。米法想要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但只想出了一句话,说是房间里热。

“天哪!这里真热。”他说道。“在这样的高温下,夫人,您是怎么过的?”

谈话正要继续下去,却听到化装室门外响起嘈杂的说话声。博德纳夫拉开门上遮住窥视孔的小木板。是丰唐来了,后面跟着普律利埃尔和博斯克,三个人的腋下都夹着酒瓶,手里拿着酒杯。他敲着门,大声说今天是他的圣名瞻礼日,香槟酒由他请客。娜娜用眼神来征求亲王的意见。当然可以!亲王不愿妨碍别人,并会感到非常高兴!但是,丰唐尚未得到允许,就已走了进来,并咬字不准地反复说道:

“我可不是吝啬鬼,酒钱,由我来付……”

突然,他看到了亲王,他不知道亲王在这里。他立刻停了下来,装出亦庄亦谐的样子,说道:

“国王达戈贝尔特在走廊里,请求同亲王殿下干一杯。”

亲王微微一笑,大家都认为说得很妙。然而,化装室来了这么多人,显得太小。得挤一下,萨坦和朱尔太太呆在里面,靠着帷幕,男人们围着半裸的娜娜。三位男演员还穿着第二幕的戏装。普律利埃尔脱下了他头上戴着的瑞士海军司令的军帽,因为长长的翎毛会碰到天花板上;博斯克身穿紫红色外套,头戴马口铁做的王冠,让他两条醉鬼的腿站稳,然后像君主接见强大邻国的王子那样,向亲王施礼。酒杯倒满,大家碰杯。

“我为亲王殿下干杯!”老博斯克用国王的口吻说道。

“为军人干杯!”普律利埃尔补充道。

“为维纳斯干杯!”丰唐叫道。

亲王礼貌地举起杯子。他等待片刻,三次施礼,低声说道:

“夫人……将军……陛下……”

然后,他一饮而尽。米法伯爵和舒阿尔侯爵跟着喝干了酒。大家不再开玩笑,就像在王宫里一样。在煤气灯的热气之中,演出这庄严的谐剧,犹如把戏剧舞台搬到现实世界之中。娜娜忘记自己只穿着衬裤,裤子后面还露出内衣的一角,她摆出贵夫人的架子,仿佛是维纳斯王后,正在打开小客厅的门,以接待国家要人。她每说一句话,“亲王殿下”这四个字都会脱口而出,她行屈膝礼一丝不苟,把乔装打扮的博斯克和普律利埃尔视为君主和伴君的大臣。各种各样的人奇特地混杂在一起,却没有人加以嘲笑,这位真正的亲王和王位继承人,却在喝蹩脚演员的香槟酒,他参加这诸神的狂欢节和国王的化装舞会,在服装师和妓女、置景工和女演员操纵者中间显得十分自在。博德纳夫对这种演出感到振奋,心里在想,如果亲王殿下能像这样在《金发维纳斯》第二幕里露一下面,他会有多少进账。

“喂,”他毫不拘束地叫道,“我们去把我的那些小女人叫下来。”

娜娜不同意。她也不再拘束。丰唐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把她吸引住了。她用身体触及他,盯着他看,就像孕妇想吃什么不洁食品,并突然用“你”来称呼他。

“喂,倒酒呀,大笨蛋!”

丰唐再次把酒杯倒满,大家喝了酒,说了同样的祝酒词。

“为亲王殿下干杯!”

“为军队干杯!”

“为维纳斯干杯!”

但娜娜做了个手势,叫大家安静。她把酒杯高高举起,说道:

“不,不,为丰唐干杯!……今天是丰唐的圣名瞻礼日,为丰唐干杯!为丰唐干杯!”

于是,大家第三次干杯,向丰唐表示祝贺。亲王见少妇贪婪地盯着这小丑看,就向小丑致意。

“丰唐先生,”他彬彬有礼地说道,“我为您演出成功干杯。”

这时,亲王殿下礼服的后摆擦到了梳妆台的大理石。这儿就像一个凹室,像一间小小的浴室,空气中弥漫着盥洗盆和海绵散发的水汽和香精的浓郁香味,混杂着一点香槟酒醉人的酸味。亲王和米法伯爵把娜娜夹在中间,只好举着双手,否则稍微一动,就会碰到她的臀部或胸部。朱尔太太一滴汗也没有,仍然绷着脸等在一旁。萨坦虽说放荡成性,但看到亲王和几位先生身穿礼服,却同乔装打扮的演员一起去讨好一个半裸的女子,仍感到十分惊讶,心里暗暗在想,高雅之士并非那么干净。

这时,走廊里巴里约老爹的摇铃声越来越近。他走到化装室门口,看到这三个演员还穿着第二幕的戏装,感到十分惊讶。

“哦!先生们,先生们,”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们快点……刚才在观众休息室里摇过铃了。”

“啊!”博德纳夫平静地说道,“让观众等着吧。”

大家又举杯祝酒,等到瓶子里的酒喝完,这些演员才上楼去换戏装。博斯克的胡子给香槟酒弄湿了,就摘了下来,这令人敬仰的胡子一摘下,就立刻显出醉鬼的本相,即贪恋杯中物的老演员憔悴、发青的脸。只听见他在楼梯脚下跟丰唐说话,用酒鬼的嘶哑声音谈论亲王:

“对!我给他印象深刻!”

在娜娜的化装室里只剩下亲王殿下、伯爵和侯爵。博德纳夫已同巴里约一起走了,走时叮嘱他,在敲开场棍前要先通知夫人。

“先生们,对不起。”娜娜说道。她开始重新化妆胳膊和脸部,她对这两部分的化妆特别讲究,是因为第三幕时要裸体上场。

亲王和舒阿尔侯爵一起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只有米法伯爵站着。喝了两杯香槟酒,房间里又这样闷热,他们就醉得更加厉害。萨坦看到这几位先生和她女友一起关在屋子里,觉得最好还是躲在帷幕后面。她等在那里,坐在一只箱子上,朱尔太太则安安静静地走来走去,一声不吭,目不斜视。

“您唱那首轮舞曲唱得妙极了。”亲王说道。

这样就谈了起来,但说的话不长,而且时断时续。娜娜不能有问必答。她用手在胳膊和脸上抹了冷霜,然后用毛巾的一角在上面扑白底粉。有时,她不照镜子,而是笑容满面地朝亲王瞟一眼,一面仍扑着白粉。

“亲王殿下对我真好。”她低声说道。

化妆是一件复杂的事,舒阿尔侯爵看着,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他也开口说了话。

“乐队给您伴奏时,”他说道,“难道不能再轻一点?他们把您的声音给盖了下去,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这一次,娜娜没有转过头来。她拿起粉扑,轻轻地扑着,全神贯注,在梳妆台上方弯成弓形,又圆又白的臀部在衬裤里突了出来,并露出衬衣的一角。但她想表明她对老人的恭维并非无动于衷,就把屁股扭了几下。

他们沉默了片刻。朱尔太太发现衬裤右面裤管上有个裂口。她从胸口取下一枚大头针,跪倒在地,在娜娜的大腿周围忙了一会儿,而少妇仿佛不知道她在那儿,仍在自己身上搽着香粉,搽得小心翼翼,以免搽在颧颊上。这时亲王说,她要是去伦敦演唱,全英国都会为她鼓掌,她听了露出亲切的微笑,把头转了过去,只见她左颊雪白,周围白粉弥漫。然后,她突然变得严肃,因为要抹胭脂。她又把脸凑到镜子前面,用手指在一个瓶子里蘸了一下,把胭脂抹在眼睛下面,慢慢地抹开,一直抹到太阳穴。这些先生一声不吭,毕恭毕敬地看着。

米法伯爵还没有开口说过话。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他小时候卧室里十分寒冷。后来,到了十六岁,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抱吻他的母亲,并把这冷冰冰的吻一直带到自己的睡梦之中。有一天,他走过一扇微微开启的门,看到一个女仆在里面擦洗身体。从他青春期到结婚这段时间里,这是能使他动情的惟一回忆。结婚后,他觉得妻子在夫妇生活中只是尽了本分,他则因虔诚而感到厌恶。他渐渐长大,又渐渐衰老,对肉体的愉悦一无所知,遵守严格的教规,按照训示和戒律来安排自己的生活。现在,他突然被人带到这间女演员化装室,来到这裸体女子面前。他过去从未看到过米法伯爵夫人系上袜带,现在却置身于乱七八糟的瓶子和脸盆中间,闻到这浓郁的芳香,目睹女人化妆的隐秘细节。他觉得浑身难受。一段时间以来,娜娜慢慢地附在他的身上,使他感到害怕,并使他想起他读过的宗教书籍,想起他童年时代听到的魔鬼附身的故事。他相信有魔鬼,隐约感到娜娜就是魔鬼,她的笑声、胸部和臀部都充满邪气。但他决定成为强者。他能够自卫。

“那么,就说定了,”亲王坐在长沙发上,十分自在地说道,“您明年到伦敦来,我们会对您热情接待,使您永远不想回到法国……啊!原来这样,亲爱的伯爵,您对你们那些美女重视不够。我们要把她们从您这儿全部带走!”

“他可不会在乎。”舒阿尔侯爵在亲友面前说话没有遮拦,这时就低声挖苦道。“伯爵是道德的化身。”

听到有人在说他的道德,娜娜就朝他看了一眼,目光怪怪的,米法感到十分不快。接着,他对这种不快感到奇怪,就对自己生起气来。他想到自己有道德,为什么会在这婊子面前感到局促不安?他应该打她。但在这时,娜娜去拿一支画眉笔,却不慎把笔掉在地上。她弯下腰,他也急忙去捡,他们的气息混杂在一起,维纳斯散开的头发披落到他的双手之上。他感到愉悦,又感到内疚,这种愉悦因天主教徒害怕犯了罪会进地狱而变得更加强烈。

这时,巴里约老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太太,我可以敲开场棍吗?剧场里等得不耐烦了。”

“再等一会儿。”娜娜平静地回答道。

她把画眉笔在一瓶颜料里蘸一下,鼻子靠近镜子,闭上左眼轻轻地在睫毛上描了过去。米法站在她后面看着她。他看到她在镜子里的影像,看到她圆圆的肩膀和沐浴在玫瑰色光彩中的胸部。这张脸他不想看,却无法把目光移开,只见脸上一只眼睛闭着,两只小酒窝仿佛充满情欲,使人看了春心荡漾。当她闭上右眼,用笔描画时,他知道自己已被她俘获。

“太太,”开场报信员再次用气喘吁吁的声音叫道,“他们在跺脚了,他们会把座位砸坏……我可以敲了吗?”

“得了!”娜娜不耐烦地说道。“您敲吧,我不在乎!……我没有准备好,就让他们等着。”

她平静下来,朝这几位先生转过身去,微笑着补充道:

“真是,连聊一会儿都不行。”

现在,她的脸部和手臂都已化妆完毕。她用手指在嘴唇上抹了两条宽宽的胭脂红。米法伯爵感到自己更加局促不安,觉得被邪门的香粉和胭脂给迷住了,对这化妆好的少妇产生了淫欲,只见她嘴唇涂得太红,脸上抹得太白,眼睛画上黑圈,显得更大,目光炽热,仿佛因相思而憔悴。这时,娜娜走到帷幕后面,脱掉衬裤,穿上维纳斯的紧身内衣。她出来后毫不害羞,平静地解开细棉布小胸衣的纽扣,把两条手臂伸向朱尔太太,让后者给她套上长长的短袖。

“快,他们要生气了!”她低声说道。

亲王眯缝着眼睛,像行家那样欣赏着娜娜隆起的胸部的线条,而舒阿尔侯爵则不由点了点头。米法不想看她,就低头瞧着地毯。这时,维纳斯已准备就绪,她肩上只披着这块薄纱。朱尔太太在她周围转来转去,样子像面无表情的小老太婆,目光茫然而又明亮。她从胸口取之不尽的针垫上拔出大头针,把维纳斯的长袍固定,用干瘪的手触及这丰腴的肉体,并未勾起往事的回忆,仿佛对自己的性别已兴致索然。

“好了!”少妇照了最后一次镜子后说道。

博德纳夫回来时十分焦急,说第三幕已经开场。

“好吧!我就去。”她接着说道。“事情就是这样!老是要我等别人。”

这些先生走出化装室。但他们没有告辞,因为亲王已表示希望在后台观看第三幕的演出。娜娜只剩下一人,就环顾四周,感到惊讶。

“她到哪里去了?”她问道。

她在找萨坦。娜娜在帷幕后面找到了她,见她坐在箱子上等着。萨坦平静地对她回答道:

“你跟那些男人呆在一起,我当然不想妨碍你喽!”

她又说,现在她要走了。但娜娜不让她走。她真蠢!博德纳夫答应雇佣她!演出结束后就可以把事情办妥。萨坦在犹豫。这里的人事过于复杂,不像她生活的圈子那样。不过,她留了下来。

亲王在木制小楼梯上往下走时,听到舞台另一边响起一种奇特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低声谩骂,又像是打架时顿足的声音。原来是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那些在台上等着说台词的演员都给吓坏了。刚才,米尼翁又开起了玩笑,亲热地对福什里拍拍打打。他还想出了新花样,用手指轻弹福什里的鼻子,据他说是不让苍蝇去叮。当然,这玩笑使演员们觉得十分有趣。但米尼翁得意忘形,突然异想天开,打了记者一个耳光,而且是真打,打得很重。这次他做得实在过分,福什里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中用笑脸来忍受这个耳光。这两个男人不再装模作样,他们脸色铁青,怒不可遏,扑过去要掐对方的脖子。他们倒在地上,在一个撑架后面滚来滚去,都骂对方是靠女人卖淫为生的杈杆。

“博德纳夫先生!博德纳夫先生!”舞台监督惊慌失措地跑来说道。

博德纳夫对亲王说了声失陪,就跟着舞台监督走了。他看到在地上打滚的是福什里和米尼翁,就做了个男人生气的手势。他们也真会抓紧时间,见亲王在布景的另一边,就这样玩了起来,也不管全场观众都会听到!更糟糕的是,罗丝·米尼翁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这正是她上场的时候。伏尔甘说完台词,等着她接话。但罗丝惊讶得目瞪口呆,她看到丈夫和情夫在她脚边打滚,掐住对方的脖子,用脚踢,拉头发,礼服上全是灰尘。他们挡住了她的路。在扭打中,福什里那顶该死的帽子差点儿被扔到舞台上,幸好给一名置景工一把抓住。见此情景,伏尔甘就编造了几句话,给观众逗乐儿,并把台词再说了一遍。罗丝一动不动地站着,仍看着这两个男人。

“你别看了!”博德纳夫恼怒地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上场!上场!……这儿没你的事!你误场了!”

罗丝被他推了一下,从两个男人的身体上跨了过去,来到台上,在脚灯明亮的光线照耀下,在观众面前亮相。她弄不清楚他们怎么会在地上打了起来。她浑身颤抖,脑袋里嗡嗡直响,从上而下向脚灯走去,脸上露出热恋的狄安娜甜美的微笑,唱出她二重唱中的第一句,声音热情洋溢,观众对她报以喝彩。她听到布景后面发出两个男人低沉的击打声。他们俩一直滚到舞台檐幕边上。幸好乐声盖住了他们在布景框架后面发出的拳打脚踢声。

“他妈的!”博德纳夫终于把他们俩拉开,怒气冲冲地叫道。“你们难道不能到家里去打?你们知道,我不喜欢这样……你,米尼翁,请你呆在这儿,舞台左侧;您嘛,福什里,您要是离开舞台右侧,我就把您赶出剧院……嗯?说定了,一左一右,否则我就不准罗丝把你们带到这儿来。”

他回到亲王身边,亲王问他是什么事。

“哦!没事儿。”他若无其事地低声说道。

娜娜站在那儿,身上裹着一件皮大衣,同这些先生闲聊,等着上场。米法伯爵又走了上来,想在两个布景框架中间的地方朝舞台看上一眼,却看到舞台监督做了个手势,知道自己走路要轻点。从舞台上空吊布景的地方,无声无息地降下一股热气。在一片片强光照亮的后台,人员稀少,低声说话,这些人站立不动,走路时则踮着脚。灯光师在自己的岗位上,呆在复杂的煤气开关旁边,一个消防队员背靠支架,伸长脖子观看,与此同时,拉幕布的人坐在上面的凳子上,显出逆来顺受的样子,他不知道剧情,只等铃声一响就去摆弄他那些绳索。在这闷热的空气中,在这轻轻的脚步声和低语声中,舞台上演员的声音传过来后变得奇特而又低沉,声音的失真令人惊讶。而在稍远处,在正厅前座模糊的嘈杂声后面,剧场仿佛发出巨大的呼吸声,这声音有时会响起来,变成喧哗声、笑声和掌声。看不到观众,却能感到他们的存在,即使他们默不作声。

“有哪扇窗开着。”娜娜突然说道,并把皮大衣裹裹紧。“您去看看,巴里约。我敢肯定,有人开了一扇窗……真的,这儿冷得要命!”

巴里约肯定地说,他把窗全都关了。也许窗玻璃给打碎了。演员们总是抱怨有穿堂风。在煤气灯照得闷热的环境之中,一阵阵寒风吹过,就有可能得肺炎,正如丰唐说的那样。

“我真想看看你们袒胸露背会怎样。”娜娜生气地接着说道。

“嘘!”博德纳夫低声说道。

在舞台上,罗丝把二重唱的一句话唱得娓娓动听,喝彩声盖过了乐队的伴奏声。这时,伯爵贸然进入天幕后面的一个过道,巴里约急忙把他拉住,并告诉他那里的布景上有个窗洞。他看到的是布景的背面和侧面,是糊着一层厚厚的旧海报的布景框架背部,然后是舞台的一角,一个银矿里挖出的埃特纳火山的洞穴,里面放着伏尔甘的锻铁炉。吊到下面的照明灯,把画在布景上宽阔的金银色彩照得像着火一般。装有蓝玻璃和红玻璃的支架,产生精心考虑的对比效果,使射出的光线如同熊熊燃烧的炭火,而在第三道景的地方,一道道煤气灯光贴地射出,使黑岩石的岩坝清楚地显现出来。这些光点犹如公共节日之夜放在草地上的盏盏油灯,扮演朱诺的德鲁阿尔老太太坐在这光点之中的布景缓坡上,被照得眼花缭乱,昏昏欲睡,等待上场的时刻来临。

这时,后台出现了骚动。正在听克拉莉丝讲故事的西蒙娜不由脱口说了出来:

“瞧!特里贡!”

来的正是特里贡,只见她鬓角上长着鬈发,样子像是经常拜访诉讼代理人的伯爵夫人。她看到娜娜之后,径直朝她走去。

“不行。”娜娜同她迅速谈了几句,说道。“现在不行。”

老太太沉下了脸。普律利埃尔走过时和她握了握手。两个娇小的群众女演员激动地看了看她。她一时间显出犹豫的样子。然后她招手把西蒙娜叫来。又迅速地谈了几句。

“行。”西蒙娜最终说道。“半个小时之后。”

她上楼要回到自己的化装室时,布龙太太又拿着几封信走来走去,把其中的一封交给了她。博德纳夫压低声音,怒气冲冲地责备女门房把特里贡放了进来。这个女人!恰恰今天晚上来!他感到气愤,是因为亲王殿下在。布龙太太已在剧院里干了三十年,这时用讥讽的口气作了回答。这女人又怎么知道?特里贡同这些太太都有交易。经理先生遇到她已不下二十次,但什么话也没说过。博德纳夫想说几句粗话,却欲言又止,与此同时,特里贡平静地盯着亲王看,她这个女人,一眼就能掂量出一个男人的分量。微笑使她蜡黄的脸变得容光焕发。然后,她走了,步履缓慢地在一些毕恭毕敬的小女人中间穿过。

“过一会儿就来,好吗?”她回过头对西蒙娜说道。

西蒙娜看来十分烦恼。信是一个小伙子写的,她曾答应今晚和他相会。她把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交给布龙太太:“今晚不行,亲爱的,我有事。”但她仍不放心:这小伙子也许还会等她。她第三幕不上场,所以想立刻就走。于是,她请克拉莉丝去看一下。克拉莉丝要到第三幕结束前才上场。她走到楼下,而西蒙娜则到楼上去,在她们俩合用的化装室里呆一会儿。

在楼下布龙太太的酒吧里,扮演普路托的配角身穿带金色火焰饰物的大红袍,独自一人在喝酒。女门房的小本生意看来十分兴隆,因为在楼梯下的这个地窖般的小洞里,地上给溅出的洗酒杯水弄得湿漉漉的。克拉莉丝撩起她扮演伊里斯穿的长袍,以免下摆拖在泥泞的梯级上。她走到楼梯转弯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停了下来,伸长脖子,朝门房里看了一眼。她果然料事如神。这个傻乎乎的拉法卢瓦兹,不是还坐在桌子和炉子中间的那把椅子上!他当着西蒙娜的面假装离开,过一会儿又回来了。另外,门房里总是坐满男人,他们带着手套,举止端庄,显得温顺而有耐心。他们都在等待,神态严肃地相互打量着。这时桌上只剩下脏盘子,布龙太太刚把最后几束花送走,只有一朵凋谢的玫瑰落到了黑色母猫旁边,黑猫蜷缩成一团睡在地上,而几只小猫则在先生们的小腿之间狂奔乱跳。一时间,克拉莉丝想把拉法卢瓦兹赶出门房。这傻瓜不喜欢动物,加上这点,他的性格就全了。他把胳膊肘儿缩了回去,是因为母猫,怕碰到它。

“他会缠住你的,你得小心!”爱开玩笑的普路托在上楼时说道,一面用手背擦着嘴唇。

于是,克拉莉丝放弃了跟拉法卢瓦兹大闹一场的想法。她刚才看到布龙太太把西蒙娜的信交给了那个小伙子。小伙子走到门厅的煤气灯下去看信。“今晚不行,亲爱的,我有事。”他也许对这句话已习以为常,就不声不响地走了。他至少是个知趣的人!不像其他人那样,硬要坐在布龙太太的破椅子上,赖在这大灯笼般闷热、奇臭的房间里不走。男人们呆在这种地方,活该!克拉莉丝感到厌恶,就朝上面走去。她穿过舞台,敏捷地走上通往化装室的三层楼梯的梯级,以便给西蒙娜一个回音。

在舞台上,亲王走到一边同娜娜说话。他没有离开过她,一直眯着眼睛看着她。娜娜没有看他,但脸带微笑,点头表示同意。米法伯爵正在听博德纳夫详细介绍绞盘和鼓轮的操作,这时突然屈从于内心的冲动,扔下博德纳夫,走上前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娜娜抬起了头,对他微微一笑,就像对亲王殿下微笑一样。但是,她一直侧耳倾听,注意演员的台词。

“我觉得第三幕最短。”亲王因伯爵在旁边感到拘束,就这样说道。

她没有回答,脸色骤变,突然进入角色。她肩膀迅速一动,让皮大衣滑落下来,站在她背后的朱尔太太用双手接住。她把手伸到头发上,像是要使头发服帖,然后赤身裸体地上场。

“嘘!嘘!”博德纳夫低声说道。

伯爵和亲王仍感到意外。在万籁俱寂之中,响起观众深深的叹息,以及仿佛来自远方的嘈杂声。每天晚上,维纳斯女神赤身裸体上场,都会产生同样的效果。于是,米法想看一下,就把眼睛靠在一个洞眼上。只见弧形的脚灯发出耀眼的光芒,其后面的剧场显得昏暗,仿佛弥漫着橙黄色的烟雾。在这半明半暗的背景上,一排排的脸朦胧而又苍白,而娜娜身穿薄薄的白衣,清楚地展现出来,显得十分高大,把从楼下到楼上的包厢全部遮住。他看到的是她的背部,只见她腰部收缩,双臂伸出,而在地上,提台词者的头同她的脚一样高,那老人的脑袋仿佛被砍下一般,显出可怜巴巴、老实巴交的样子。她上场时的唱段的某些句子,犹如起伏的波涛,从她的脖子降到腰部,然后消失在她长外衣的下摆之中。她在雷鸣般的喝彩声中唱出了最后一个音符,然后鞠躬致谢,身上的薄纱飘了起来,长发在脊椎弯下时披到了腰部。伯爵看到她弯下腰撅起屁股,朝他观看的洞眼退了过来,连忙直起身子,脸色十分苍白。舞台看不到了,他看到的只有布景的背面,上面乱七八糟地贴着一张张旧海报。在一排排煤气灯光的照耀下,奥林匹斯山诸神找到了在斜坡上打盹的德鲁阿尔太太。他们在等待这幕戏结束。博斯克和丰唐坐在地上,下巴搁在膝盖上,普律利埃尔在上场前既伸懒腰又打呵欠,大家都没精打采,眼睛通红,急着回去睡觉。

福什里在舞台右侧走来走去,因为博德纳夫不准他去舞台左侧。这时,他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缠住了伯爵,提出带他去参观化装室。米法越来越无精打采,拿不定主意,就用目光寻找舒阿尔侯爵,但不见侯爵的踪影,就跟着记者走了。他在后台曾听到娜娜演唱。现在离开了那里,感到既轻松又不安。

福什里走在他的前面,这时已走到楼梯上,在二楼和三楼的楼梯口装有可关闭的木制转门。这楼梯就像可疑的房屋中的楼梯,米法伯爵作为济贫所成员,曾在访贫时见到过,楼梯不加装饰,破旧不堪,漆成黄色,梯级已被走得磨损,铁栏杆的扶手则被摸得光溜溜的。在每个楼梯平台上,贴近地面处都有一扇低矮的窗子,呈正方形,作通风用。安装在墙上的一盏盏壁灯,燃烧着煤气火焰,用强光照亮这破旧的地方,散发出一股热气,在每层楼狭窄的螺旋形楼梯上积聚,然后往上升起。

走到楼梯脚下时,伯爵又感到一股热气朝他后颈扑来,这女人的气味同光线和声音一起从上面的化装室传来。现在,他走上一级楼梯,闻到香粉的麝香味和盥洗醋的酸味,感到身上热得更加厉害,更加头晕目眩。到了二楼,有两条走廊通到里面,拐弯时十分突然,一扇扇房门都漆成黄色,上面用大号字体写着白色号码,像是带家具出租的不三不四的旅馆房间。走廊里的方地砖已经脱开,凸了出来,说明这老房子在下沉。伯爵壮了壮胆,从一扇微微开启的门往里看了一眼,只见房间里很脏,就像郊区的假发店那样,里面有两把椅子、一面镜子和一张带抽屉的小桌子,桌面被梳子上的油污弄得发黑。一个大汉汗流浃背,肩上冒着热气,正在里面换衣服,而在隔壁一间相同的房间里,一个女人准备出来,在戴手套,头发又直又湿,像是刚洗过澡。福什里叫唤伯爵时,伯爵刚走到三楼,听到右面那条走廊里有人怒气冲冲地骂了句“他妈的!”,是马蒂尔德这个冒失的小姑娘把脸盆给砸破了,里面的肥皂水一直流到楼梯平台上。一个化装室的门砰的一下给关上了。两个穿胸衣的女人一跳就穿过走廊,另一个女人用牙齿咬着内衣的边缘,一露面就赶紧逃走。接着听到了一阵阵笑声、争吵声以及刚开始唱就突然停止的歌声。从走廊两边的一个个门缝里,可以看到赤裸的肉体、白皙的皮肤和浅色的内衣。两个十分快乐的姑娘都指着自己的美人痣给对方看。其中一个十分年轻,还像个孩子,把衬裙撩到膝盖上面,以便缝补衬裤,而那些女服装师看到两个男人过来,就轻轻地把帷幕拉上,以不失体面。这是演出结束时的拥挤,是在对白粉和口红进行大清洗,是在烟雾般的白粉中换上平时的服装,而房门的不断开关,则使酸臭味倍增。走到四楼,米法已如痴如醉。群众女演员的化装室就在那里,二十个女人挤在一起,肥皂和薰衣草香精瓶乱七八糟地放在里面,活像城堡里的大厅。他走过时听到一扇关着的房门后面发出响亮的洗涤声,流到脸盆里的水犹如暴雨一般。他走到最高的一层楼,因好奇而朝一个打开的窥视孔里看了一眼:屋里空无一人,在煤气灯光照耀下,地板上放着一只被人遗忘的便壶,周围是乱放在那里的一条条裙子。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房间。在这最高的五楼,他感到喘不过气来。各种气味和热气都集中到了这里;黄色的天花板仿佛被烧焦一样,一盏灯在橙黄色的雾气中燃烧。一时间,他抓住铁栏杆,觉得栏杆像人体一样温暖,就闭上眼睛,吸了口气,仿佛领略到女性的全部温馨,这种温馨他尚未品尝过,现在却向他迎面袭来。

“请您过来。”福什里刚才走开了一会儿,这时叫道。“有人找您。”

那是在走廊尽头的克拉莉丝和西蒙娜的化装室里,房间狭长,位于屋顶下面,造得不好,墙角有裂缝。采光靠屋顶上两个深深的天窗。但在这夜晚的时刻,室内用煤气灯照明,墙上贴着七个苏一卷的墙纸,上面印着绿格子和粉红色花朵。两块木板并排放着,作为梳妆台,木板上铺着漆布,被泼在上面的污水弄得发黑,木板下面乱七八糟地放着撞得坑坑洼洼的白铁皮水壶、盛满污水的水桶和黄色粗陶水罐。那里摆着劣质用品,被用得歪歪扭扭、十分肮脏,脸盆边上缺口,牛角梳子缺齿。这两个女人在一起卸装、洗脸,匆匆忙忙,无拘无束,把这里弄得杂乱无章,她们在这里只是过客,所以对肮脏毫不在乎。

“您来呀,”福什里再次叫道,语气就像嫖客那样亲热,“是克拉莉丝想要亲亲您。”

米法终于走了进去。但他感到意外的是,看到舒阿尔侯爵坐在两张梳妆台之间的一把椅子上。侯爵早已躲在这里。他两脚分开,原因是一只水桶漏水,流出了一摊灰白色的水。他看上去十分自在,对好地方一清二楚,呆在这像浴室般闷热的地方,反倒精神十足,而在这肮脏的地方,那些不知羞耻的女人非但心安理得,而且觉得理所当然,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你跟那老头去吗?”西蒙娜在克拉莉丝耳边问道。

“不去!”克拉莉丝大声回答道。

服装师是个既十分丑陋又十分随便的姑娘,正在帮西蒙娜穿上大衣,听到这话后笑得前仰后合。她们三人推来推去,低声说话,显得更加开心。

“来吧,克拉莉丝,吻一下这位先生。”福什里再次说道。“你知道他有钱。”

他转向伯爵:

“您会看到,她非常温柔,她会亲您的。”

但克拉莉丝对男人感到厌恶。她气愤地谈到在楼下门房里等待的那些下流的家伙。另外,她急于下去,否则会误了最后一场戏。她见福什里堵在门口,就在米法的颊髯上吻了两下,并说道:

“这吻不是给您的!是给缠着我的福什里的!”

说完她就走了。伯爵在岳父面前仍然局促不安。他脸上通红,犹如充血一般。在娜娜的化装室里,有华丽的墙饰和镜子,他并不感到兴奋,而在这顶楼的陋室里,两个女人无拘无束,倒使他感到极其兴奋。这时,侯爵跟在匆忙离开的西蒙娜后面,对她说着悄悄话,而她则摇头表示拒绝。福什里笑着跟在他们后面。这样,屋里只剩下伯爵和在洗脸盆的服装师。于是,他也走了,下楼梯时两腿软绵绵的,他前面的几个女人穿着衬裙,见他走过就吓得跑了,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这时,演完戏的姑娘们在四个层楼之间走来走去,显得乱哄哄的,他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只有一只红棕色的大猫,在这热得像火炉、全是麝香味的地方,那猫在楼梯上走着,翘起尾巴,用背蹭着楼梯的铁栏杆。

“啊!”一个女人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我以为他们今晚不让我们走了!……这些观众真讨厌,一次次要我们谢幕!”

演出结束,幕布落下。楼梯上众人疾走,楼梯井里叫声不断,大家急忙卸装、离开。米法伯爵跨下最后一个梯级时,看到娜娜和亲王慢慢地沿着走廊行走。少妇停了下来,然后微笑着压低声音:

“就这样,待会儿见。”

亲王回舞台去了,博德纳夫在那里等他。米法见只剩下他和娜娜二人,就听凭恼怒和欲望的驱使,跑到她的身后,见她正要回化装室,就在她后颈上用力吻了一下,吻在肩膀之间长得低低的卷曲的金色短发上。他在楼上被人吻了,仿佛要在这里把吻送还。娜娜气得举起了手。但她看到是伯爵,不由露出了微笑。

“哦!您把我给吓坏了。”她只是这样说道。

她笑得很甜,但显出羞怯和顺从的样子,仿佛她对这个吻已失去希望,现在被他吻了,感到十分高兴。不过她今晚和明天都没空。即使有空,她也要吊足他的胃口。她用眼神表达了这个意思。最后她接着说道:

“您要知道,我现在有了房子……是的,我买了一幢乡间别墅,在奥尔良附近,您有时也去那里。这是贝贝告诉我的,就是乔治·于贡这孩子,您认识他,是吗?……您就到那儿来看我。”

伯爵生性腼腆,对自己的冒失感到后怕,对自己刚才做的事感到羞愧,这时彬彬有礼地对她躬身施礼,表示接受她的邀请。然后他就走了,走路如同梦游一般。

他找到了亲王,在观众休息室门口经过时,他听到萨坦叫道:

“真是个不要脸的老头!别来烦我!”

原来是舒阿尔侯爵在缠着萨坦。萨坦对这些上等人感到极为厌烦。娜娜刚才已把她向博德纳夫作了介绍。但是,要她嘴巴严,不说蠢话,她觉得实在受不了,所以想轻松一下,刚才她在后台正巧遇到一个老相好,是演普路托的群众演员,当过糕点师傅,曾给过她整整一个星期的爱情和耳光。她正在等他,对侯爵在说话时把她看作演员感到恼火。因此,她最后显出正气凛然的样子,并说了这句话:

“我丈夫就要来了,您等着瞧吧!”

这时,演员们穿着大衣,脸露倦容,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一群群男男女女走下螺旋式小楼梯,在阴暗中显出这些群众演员的侧影,只见他们帽子破旧,披肩弄皱,卸装后的脸灰白、丑陋。在舞台上,撑架上的灯和布景照明灯已经熄灭,亲王正在听博德纳夫讲一则趣闻。他想等娜娜一起走。等到娜娜来了,舞台上已是一片漆黑,值班的消防队员即将巡逻完毕,这时拿着提灯在走。博德纳夫不让亲王绕道从全景巷走,就叫人打开了从门房通往剧院门厅的那条走廊的门。在那条走廊,小女人们逃之夭夭,她们很高兴能避开在全景巷等她们出去的男人。她们推推搡搡,两肘紧贴腰部,不时回头张望,走到外面才松了口气,而丰唐、博斯克和普律利埃尔则迈着缓慢的脚步离去,一面嘲笑那些装得一本正经的男人,只见他们在游艺剧院门口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而在这时,那些小女人已同心上郎君一起从大街上走了。不过,克拉莉丝特别机灵。她在提防拉法卢瓦兹。他真的还坐在门房里,同他在一起的那些先生也仍然坐在布龙太太的椅子上。他们都伸长着脖子。她躲在一位女友后面,出其不意地走了过去。那些先生眨着眼睛,看到一条条裙子像旋涡那样从狭窄的楼梯上下来,感到目瞪口呆,他们等了这么长的时间,看到她们一个个过去,却找不到一个熟人,感到灰心丧气。那些一胎生的小黑猫,靠着母猫的肚子,睡在漆布上,而母猫则怡然自得地把腿伸长。与此同时,那只红棕色的大猫蹲在桌子的另一边,尾巴伸直,用黄眼睛望着那些女人匆匆离去。

“请殿下从这儿走。”博德纳夫到了楼梯脚下,指着走廊说道。

几个群众女演员仍在那里推推搡搡。亲王跟在娜娜后面。米法和侯爵殿后。这是一条狭长的过道,位于剧院和邻屋之间,像是狭窄的小巷,上面盖有倾斜的顶棚,顶棚上开着玻璃天窗。两边的墙壁渗出潮气。脚步声在石板地上响起,犹如在地道里那样。这里堆放着顶楼里的杂物,放有一个木工台,门房经常在上面把布景刨一下,还有几排木栅栏,晚上放在剧院门口,让观众排队入场。娜娜走到一个界石形水龙头前,不得不撩起裙子,因为水龙头没有关好,石板地上全是水。在门厅,大家施礼告别。只剩下博德纳夫一人,他耸了耸肩,以概括他对亲王的评价,这动作充满蔑视的哲理。

“他还是有点俗气。”他对福什里说道,但并未作出解释。罗丝·米尼翁要把福什里和她丈夫一起带回家,使他们重归于好。

米法独自站在人行道上。殿下刚平静地把娜娜扶上他的马车。侯爵十分兴奋,就跟在萨坦和她的群众演员后面走了,他跟着这两个淫荡的男女,心满意足,隐约希望能取悦这个女子。这时,米法头脑发热,想要步行回家。他的思想斗争已经结束。新生活的浪潮淹没了他四十年的观念和信仰。他沿着一条条大街行走,最后几辆马车的车轮发出辘辘的滚动声,声音震耳欲聋,就像在叫娜娜的名字,而煤气路灯仿佛在他眼前投射出娜娜赤裸的肉体、柔软的手臂和白皙的肩膀。他感到她像魔鬼那样附在他身上。今晚要是能占有她一个小时,他什么都会背弃,什么都会出卖。他的青春终于苏醒过来,青春期的贪婪欲望,突然如燃烧的烈火,烧掉了他那天主教徒的冷漠,烧掉了他那成年男子的端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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