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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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比娜伯爵夫人,通常被称为米法·德·伯维尔夫人,以便同伯爵的母亲区分开来,伯爵的母亲已于一年前去世。她每星期二在公馆里接待客人,公馆位于米罗梅斯尼尔街,就在庞蒂埃弗尔街的街角!这是一座方形的高大建筑物,米法一家已住了一百多年。临街的那面又高又黑,死气沉沉,像女修院那样郁郁寡欢,高大的百叶窗几乎总是关着,屋子后面有一座潮湿的小花园,里面的树木为了得到阳光,长得又高又细,在石板瓦屋顶上方露出树杈。

这个星期二,将近十点时,客厅里只有十来个人。伯爵夫人只邀请密友时,就既不打开小客厅的门,也不打开餐厅的门。大家亲密无间,在壁炉旁边交谈。这客厅又高又大,四扇窗朝着花园,在这四月底阴雨的夜晚,可以感到花园里的潮气,虽说壁炉里燃烧着大块木柴。阳光永远照不到厅里。白天,淡绿色的光线把客厅照得半明半暗,但到了晚上,壁灯和吊灯全部点亮后,客厅却显得十分庄重,原因是里面陈设着拿破仑时代风格的桃花心木笨重家具,墙饰、窗帘和坐具面料均为黄色丝绒,上面有经过缎光整理的大幅图案。进入客厅,就处于庄严肃穆的气氛中,置身于古老的风俗之中,这消逝的岁月散发出虔诚的气息。

伯爵的母亲与世长辞时坐的那把扶手椅呈方形,木质坚硬,面料粗糙,萨比娜伯爵夫人就坐在这把扶手椅的对面,即在壁炉的另一边,她坐的是一把座子深的椅子,软垫的红绸面料像鸭绒压脚被那样柔软。这是厅里惟一的现代家具,是古朴庄严之中的标新立异,同其他陈设很不协调。

“这么说,”少妇说道,“波斯国王要到这儿来……”大家在谈论要来巴黎参加博览会的那些君主。好几位夫人围坐在壁炉前面。杜·荣古瓦夫人的兄弟是外交官,出使过东方国家,她对纳希尔·厄丁①的宫廷作了详细的介绍。

①纳希尔·厄丁(1831—1896),波斯国王(1848—1896),曾致力于波斯的现代化,是第一个去西方国家旅行(1873,1878,1889)的波斯君主。

“您身体不舒服,亲爱的?”尚特罗太太问道。她是冶金厂厂长的妻子,发现伯爵夫人微微颤抖,脸色发白。

“没有,一点也没有。”伯爵夫人微笑着回答道。“我感到有点冷……生火后,这客厅热起来要很长时间!”

她用忧郁的目光扫视那些墙壁以及高高的天花板。她的女儿埃丝黛尔是十六岁的姑娘,正值青春年华,但身体瘦长,毫不起眼。她从她坐的凳子上站起来,悄悄地走了过来,把一块滑落下来的木柴重新架好。德·谢泽尔夫人是萨比娜在女修院的朋友,比她小五岁,这时大声说道:

“啊!我倒希望有你这样的客厅!至少你可以接待客人……现在造的房子,厅小得像盒子……我要是像你这样,多好!”

她说话口无遮拦,说时手舞足蹈,她说她要把墙饰、窗帘和坐具全部换掉,然后举办轰动巴黎的舞会。她丈夫坐在她后面,是个法官,正神态严肃地听着。有人说她偷汉子并不隐瞒,但大家都原谅她,仍请她去作客,因为据说她神经不大正常。

“这个莱奥妮德!”萨比娜伯爵夫人只是淡淡一笑,低声说道。

她懒洋洋的手势,仿佛是她思想的补充。当然,她不会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之后再来改变这个客厅的面貌。现在,客厅仍会保持原貌,就像她婆婆生前希望的那样。然后,她又回到刚才的话题:

“有人对我肯定地说,普鲁士国王和俄国沙皇①也要来这儿。”

①普鲁士国王指威廉一世(1797—1888),他于1867年6月5日前往巴黎参观博览会。俄国沙皇指亚历山大二世(1818—1881),他于同年6月1日来到巴黎。

“是的,说是要举行欢庆活动。”杜·荣古瓦夫人说道。

银行家斯泰内是在不久前通过熟悉巴黎上流社会的莱奥妮德·德·谢泽尔的引荐进来的,这时正坐在两扇窗之间的长沙发上谈话。他在询问一位议员,想巧妙地从议员口中套出一些消息,以了解他预感到的交易所股票的走向,而米法伯爵站在他们面前,静静地听他们谈话,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四五个年轻人聚在门旁,围着格扎维埃·德·旺德弗尔伯爵,伯爵则低声对他们讲一个故事,故事想必十分下流,因为那些年轻人在笑时都压低声音。在客厅中央,一个胖子独自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显得沉甸甸的,他是内务部办公室主任,正睁着眼睛打盹儿。但是,其中一个年轻人对旺德弗尔讲的故事表示怀疑,伯爵的嗓门响了起来。

“您太多疑了,富卡蒙,您这是在扫自己的兴。”

说完,他笑嘻嘻地回到女士们身边。他出身名门,是末代子孙,像个女人,又十分风趣,当时正用无法抑制的欲望来挥霍自己的财产。他养赛马的马厩,是巴黎最著名的马厩之一,他为此要支付高昂的费用。他每月在帝国俱乐部赌输的钱,数目大得令人担忧。他的那些情妇,不管他收成好坏,每年都要吃掉他一个农场、几个阿庞①的土地或森林,即他在庇卡底②的广阔领地中的一块。

①阿庞是旧时土地面积单位,相当于35至50公亩。

②庇卡底是法国北部旧省名,包括现在的索姆省以及瓦兹省和埃纳省的北部。

“您既然什么也不相信,我就劝您把别人都看做怀疑派。”莱奥妮德说道,并在自己旁边给他留出一点坐的地方。“是您在扫自己的兴。”

“正是。”他回答道。“我想让别人得益于我的经验。”

但大家叫他别作声。他惹得韦诺先生生气了。这时候,女士们朝两边闪开,只见一把长椅上坐着一个年已花甲的小老头,一口牙齿残缺不齐,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他坐在那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默默地听着大家说话。他摆了摆手,说他没有生气。旺德弗尔又显出神气的样子,并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韦诺先生清楚地知道,我相信应该相信的东西。”

这是在表明宗教信仰。莱奥妮德显出满意的样子。在客厅深处,那些年轻人不再笑了。客厅里的人都装得一本正经,都不感到好玩。一阵寒风吹过,在寂静中可以听到斯泰内带鼻音的说话声,那议员守口如瓶,终于使银行家怒不可遏。一时间,萨比娜伯爵夫人看着炉火,然后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去年在巴登①见到了普鲁士国王。他年纪这样大,还精力充沛。”

①巴登是德国西南部城市,位于莱茵河畔,以温泉著称。

“俾斯麦伯爵①将陪同国王前来。”杜·荣古瓦夫人说道。“您是否认识这位伯爵?我曾在我兄弟家里和他共进午餐。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在巴黎,任普鲁士驻法国大使……对此人最近取得的成功,我实在弄不明白。”

①俾斯麦(1815—1898),普鲁士王国首相(1862—1890),德意志帝国宰相(1871—1890),通过战争先后击败奥、法,统一德意志,有“铁血宰相”之称。

“那是为什么?”尚特罗太太问道。

“天哪!怎么对您说呢……我不喜欢他。他样子粗鲁,缺乏教养。另外,我觉得他愚蠢。”

于是,大家就谈起了俾斯麦伯爵。对此人的看法各不相同。旺德弗尔认识他,说他喜欢喝酒,赌博时把输赢看得很淡。但在热烈讨论之时,门打开了,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走了进来。福什里跟随其后,走到伯爵夫人面前,躬身施礼:

“夫人,您的盛情邀请,我牢记在心……”

她微微一笑,说了句客套话。记者对伯爵施礼之后,在客厅中央站了一会儿,感到不大自在,因为他只认识斯泰内。旺德弗尔转过身子,过去和他握了握手。福什里见到他觉得心里高兴,突然想说说心里话,就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

“是在明天,您去吗?”

“当然喽!”

“晚上十二点在她家里。”

“我知道……我和布朗施一起去。”

他想走开,回到女士们身边,提出一个新的论据来称赞俾斯麦先生。

但福什里拉住了他。

“您肯定猜不到她要我邀请谁去。”

接着,他把头朝米法伯爵那边微微一摆,这时伯爵正在同议员和斯泰内讨论国家预算的一个问题。

“不可能!”旺德弗尔惊喜交集地说道。

“我发誓!我向她保证过,一定把他带去。这是我来此的一个目的。”

两人都暗暗发笑。旺德弗尔急忙回到女士们那里去,并大声说道:

“相反,我要肯定地对你们说,俾斯麦先生十分风趣……对,有一天晚上,他对我说了句巧妙的话……”

然而,拉法卢瓦兹听到了他们压低声音迅速说出的那几句话,就看着福什里,希望他作出解释,但福什里没有吭声。他们是在说谁?明天晚上十二点,他们要干什么?他不再离开自己的表兄。福什里走过去坐了下来。他感兴趣的主要是萨比娜夫人。别人常常在他面前提起她的名字。他知道,她十七岁出嫁,现在想必有三十四岁,她结婚后一直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生活在丈夫和婆婆之间。在社交界,一些人说她像虔诚的教徒那样冷若冰霜,另一些人同情她,说她幽居在这古老的公馆之前曾有过美丽的笑容,两只大眼睛充满火一般的热情。福什里端详着她,感到犹豫不决。他有个朋友是上尉,不久前在墨西哥①战死,出发前夕同他一起吃晚饭,吃完后出人意料地向他吐露了隐情,这种隐情,即使是守口如瓶的男人,也会在某些时候脱口说出。但他一直记不大清楚,只记得那天晚上,他们吃得很开心。这时,他看到伯爵夫人坐在这古色古香的客厅之中,身穿黑色衣裙,脸带平静的微笑。她身后的一盏灯使这个丰腴的棕发女人清楚地显现出秀丽的脸的侧面。在这张脸上,只有嘴唇稍厚,流露出一种迫切的情欲。

①1862年起,拿破仑三世决定对墨西哥进行武装干涉,想把奥地利人马克西米利安捧上墨西哥王位,结果遭到惨败。

“他们老是在说俾斯麦,是怎么回事?”拉法卢瓦兹低声说道,并装出在社交界感到无聊的样子。“在这儿,真要给憋死了。你非要来,真怪!”

福什里突然问他。

“你说,伯爵夫人没有跟别的男人睡觉?”

“啊!没有!没有,亲爱的。”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显得局促不安,忘了装模作样。“你以为自己在什么地方?”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生气有失风度,就悠闲地坐在长沙发上,并补充道:

“当然喽!我说没有,但我不知道更多的情况……那里有个小个子,名叫富卡蒙,什么地方都去。当然,他知道比这个还要令人吃惊的事。我嘛,我不管这种事……总之,可以肯定的是,即使伯爵夫人喜欢做苟且之事,她也相当机灵,因为这事没传出去,没有人谈论此事。”

接着,他没等福什里问他,就对表兄谈起他所知道的有关米法夫妇的事。这时,那些女士继续在壁炉前谈话,他们俩就压低声音,看到他们系着领带、带着白手套呆在那里,别人还以为他们在用经过斟酌的词语讨论某件重要的事情。米法的母亲,拉法卢瓦兹十分了解,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老太太,总是和那些神父混在一起。另外,她架子很大,举止威严,任何人都会在她面前唯唯诺诺。至于米法,其父是拿破仑一世封为伯爵的将军,米法是将军晚年所生,将军在十二月二日①之后自然就受到恩宠。他也郁郁寡欢,但被认为思想正直,是个非常有教养的人。但是,他见解陈旧,十分看重自己在宫廷里的职务以及自己的爵位和美德,仰着的脑袋犹如高举的圣体。米法老夫人让他受到这种良好的教育:每天忏悔,不许逃学,不能有任何青春活力。他遵守教规,对宗教有一种热血沸腾般的狂热,犹如热病发作那样。为了描绘伯爵的最后一个特点,拉法卢瓦兹在表兄耳边说了一句话。

①指1851年12月2日,路易·波拿巴发动政变,并于一年后称帝,建立法兰西第二帝国。

“不可能!”他表兄说道。

“这是有人对我肯定地说的,我敢发誓!……他结婚时还是这样①。”

①原文为:Il l'avait encore, quand il s'est marié,这里l'暗指le pucelage(童贞),指他还是童男,未和女人发生过关系。

福什里一面笑一面看着伯爵,只见伯爵留着颊髯,却没蓄髭须,他在对斯泰内列举一些数字之后,脸显得更加方正、冷酷,而斯泰内则在拼命反驳。

“确实,他相貌就像这种人。”他低语道。“这是他送给妻子的一份厚礼!……啊!可怜的小女人,他想必使她感到厌烦!她是一无所知,我敢打赌!”

正在这时,萨比娜伯爵夫人对他说话。他没有听到,因为他觉得米法的情况十分有趣,又非同寻常。她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福什里先生,您是否发表过描写俾斯麦先生的文章①?……您和他谈过话吗?”

①《费加罗报》曾于1867年6月8日和7月11日发表过两篇关于俾斯麦的文章。另外,该报每天有专栏介绍博览会的贵宾。

他急忙站起身来,走到围坐着的女士们旁边,竭力使自己回过神来,同时轻而易举地想出了回答的话。

“天哪!夫人,我要坦率地告诉您,我的那篇文章,是根据德国出版的几部传记写成的……我从未见到过俾斯麦先生。”

他在伯爵夫人旁边坐了下来。他一面和她谈话,一面继续进行思考。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别人最多说她二十八岁,特别是她的眼睛,仍保存着青春之火,但长长的眼睑在上面投下蓝色的阴影。她在父母分居的家庭里长大,一个月住在舒阿尔侯爵府邸,另一个月住在侯爵夫人家。母亲去世后,她年纪轻轻就出嫁了,可能是她父亲觉得她碍事,就促成了这门婚事。侯爵是个可怕的人,虽说十分虔诚,但他那些稀奇古怪的事还是传了出去!福什里问道,他是否有幸向侯爵请安。当然,她父亲会来,但来得很晚,因为他工作繁忙!记者心里清楚,这老人在何处度过夜晚的时光,但仍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他看到伯爵夫人嘴边有一颗美人痣,长在左边面颊上,感到意外。真奇怪,痣上长着卷曲的细毛。只是,娜娜痣上的毛是金黄色的,伯爵夫人痣上的毛却像煤玉那样乌黑。没关系,这个女人不跟别的男人睡觉。

“我一直想认识奥古斯塔王后①。”她说道。“大家都说她十分善良,十分虔诚……您是否认为她会陪同国王前来?”

①奥古斯塔王后即萨克森-魏玛的奥古斯塔(1811—1890),是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1797—1888)的妻子。

“我认为不会,夫人。”他回答道。

她不和别的男人睡觉,这一眼就看得出来。只要看到坐在她旁边凳子上的女儿,毫不起眼,故作高傲,就会明白这点。这阴森森的客厅,有一种教堂般的气氛,足以说明她处于何种铁腕的控制之下,过着何种枯燥无味的生活。在这阴暗、潮湿的古宅之中,她没有放置自己喜欢的任何陈设。主宰一切的是米法,是他所受的笃信宗教的教育,以及他的苦行和斋戒。他突然看到那个满口坏牙、脸带狡黠微笑的小老头坐在女士们后面的扶手椅上,觉得有了更加有力的证据。他认识这个人,知道此人名叫泰奥菲尔·韦诺,过去是诉讼代理人,专门办理教会的诉讼案。他退休时拥有一笔可观的财产,过着十分神秘的生活,到处受到别人低头哈腰的接待,甚至有点令人生畏,仿佛他代表的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一种别人感到是在他身后的神秘力量。然而,他却显出谦卑的样子。他是玛德莱娜教堂的俗人执事,又在第九区任区长助理,据他说是为了打发时间。啊!伯爵夫人被团团围住,无法和她套近乎。

“你说得对,在这儿难受得要命。”福什里在摆脱那圈女士之后对表弟说道。“咱们走吧。”

这时,斯泰内见米法伯爵和议员离他而去,就气呼呼地走了过来,满头是汗,低声埋怨道:

“啊!他们要是不想说,就什么也别说……肯说的人,我会找到的。”

然后,他把记者拉到一个角落里,换了一种口气,得意洋洋地说道:

“喂!是明天吧……我也去,老弟!”

“啊!”福什里惊讶地低声说道。

“您不知道……哦!我去她家里找她,可花了不少力气!为了这件事,米尼翁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但是,米尼翁夫妇,他们也去。”

“是的,她告诉我了……总之,她接待了我,并邀请我去……半夜十二点,戏院散场之后。”

银行家春风满面。他眨了眨眼睛,又说了一句话,并使这些词带有特殊的含义:

“您的事成了?”

“什么?”福什里假装听不懂,就这样说道。“她是想感谢我的文章。于是,她就来了我家。”

“是的,是的……你们这些人真有福气。有人酬谢你们……那么,明天由谁作东?”

记者伸出双臂,仿佛是说还不清楚。这时,旺德弗尔叫斯泰内过去,因为后者认识俾斯麦先生。杜·荣古瓦夫人几乎被说服了。她用下面的话作出结论:

“他给我留下不良的印象,我觉得他一副凶相……但我还是认为他才智卓异。这是他政绩出色的原因。”

“当然喽,”这个是法兰克福犹太人的银行家说时淡淡一笑。

但是,拉法卢瓦兹这次可鼓起了勇气,盯着表兄追问,在他耳边问道:

“明天晚上,你们是在一个女人家里吃夜宵喽?……是在谁的家里,嗯?在谁的家里?”

福什里示意有人听他们说话,举止可要得体。这时,门又打开,一位老夫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少年,记者认出是那个逃学的中学生,在《金发维纳斯》演出的那个晚上,他曾大叫“真棒!”,至今仍有人在谈论此事。老夫人的到来在客厅里引起一阵骚动。萨比娜伯爵夫人急忙起身,迎上前去,握住她的双手,称她为“亲爱的于贡太太”。看到表兄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场面,拉法卢瓦兹为了使他感动,就简单扼要地向他作出介绍:于贡太太是一个公证人的遗孀,隐居在她家位于奥尔良附近的丰代特老庄园里,但在巴黎有个落脚点,即她拥有的黎塞留街的一幢房子。她要在巴黎住几个星期,以便安置她那在法学院读一年级的小儿子。她过去是舒阿尔侯爵的好朋友,看到伯爵夫人出生,伯爵夫人出嫁以前,曾在她家住过几个月的时间,她现在仍用“你”来称呼伯爵夫人。

“我给你把乔治带来了。”于贡太太对萨比娜说道。“他长大了,真好!”

那少年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金发卷曲,犹如女扮男装的姑娘,他毫不拘束地向伯爵夫人行了礼,并对她提起两年前他们在丰代特庄园打的那场羽毛球。

“菲利普在巴黎吗?”米法伯爵问道。

“哦!不在。”老太太回答道。“他仍在布尔日①驻防。”

①布尔日是谢尔省省会,位于巴黎以南226公里处。

这时她已坐了下来。她自豪地谈起自己的长子,说他身高体壮,因一时头脑发热参了军,晋升很快,不久前升为中尉。在场的女士都对她既敬重又好感。谈话继续进行,比刚才还要亲切、高雅。福什里看到令人尊敬的于贡太太坐在这里,看到她那两鬓白发的慈祥脸上显出善意的微笑,觉得自己刚才怀疑萨比娜伯爵夫人,真是十分可笑。

然而,伯爵夫人坐着的那把红绸面料软垫椅,引起了他的注意。在烟雾腾腾的客厅里,他觉得这椅子显得突兀,是一种撩人的别出心裁。让这个使人懒散、淫乐的家具放置其中的肯定不是伯爵。这可以说是一种尝试,是一种欲望和快乐的显现。于是,他不由沉入遐想之中,仿佛又回到那天晚上在餐厅吃饭的包房,模糊地听到向他吐露的隐情。他想请人引荐,来到米法府上,是因为有一种与情欲有关的好奇心。既然他的朋友已安葬在墨西哥,又有谁知道呢?得进行观察。这样做当然很傻,但这种想法一直折磨着他,他感到自己被吸引住了,他的怪癖使他蠢蠢欲动。这把硕大的椅子显得倦容满面,这时椅背后仰,使人感到有趣。

“那么,咱们走吧?”拉法卢瓦兹问道,一心想到外面再问出将同表兄他们一起吃夜宵的那个女人的名字。

“等一会儿。”福什里回答道。

他不再急于要走,借口是别人托他发出的邀请,现在还没有合适的机会提出。女士们在谈入会当修女的事,这仪式激动人心,三天来巴黎社交界为之感动。那是富热雷男爵夫人的长女,她加入加尔默罗会,是因为神召无法抗拒。尚特罗太太同富热雷家有点表亲关系,据她说,男爵夫人哭得死去活来,第二天便卧床不起。

“我当时所在的位置非常好。”莱奥妮德说道。“我觉得这事奇怪。”

然而,于贡太太同情那可怜的母亲。这样失去女儿,该有多么痛苦!

“有人责备我虔诚。”她坦率而又平静地说道。“但我仍然认为,那些孩子非要这样去自杀,实在是太残忍了。”

“是的,这是件可怕的事。”伯爵夫人低声说道。她像怕冷那样微微哆嗦,并在置于炉火前的大椅子里缩成一团。

于是,女士们开始议论。但她们的声音仍然很低,轻轻的笑声不时打断严肃的谈话。壁炉上的两盏灯,罩着粉红色的灯罩,在她们身上洒下微弱的光线。给远处的家具照明的,只有其他三盏灯,这宽敞的客厅就处于淡淡的阴暗之中。

斯泰内感到无聊,就向福什里叙述娇小的德·谢泽尔夫人的艳遇。他对她直呼其名,叫她莱奥妮德,说她是个荡妇,但因在女士们的扶手椅后面而压低了声音。福什里看着这个女人,只见她身穿淡蓝色缎子做的宽大连衣裙,坐在扶手椅一角,样子滑稽可笑,又像男孩那样瘦长、放肆,看到后来,他对她竟会坐在这里感到奇怪。在卡罗利娜·埃凯的家里,客人们举止比较文雅,因为她母亲治家有方。这可是写文章的丰富题材。巴黎的社交界,是多么奇特的世界!极其古板的沙龙也高朋满座。这泰奥菲尔·韦诺一声不吭,只是微微一笑,露出他那残缺不全的牙齿,他显然是已故的伯爵夫人遗留下来的客人,那些上了年纪的女士也是如此,如尚特罗太太、杜·荣古瓦夫人和四五个一动不动地呆在角落里的老头。米法伯爵请来的客人是一些官员,他们衣冠楚楚,穿的是杜伊勒里宫①里的男士们喜欢的服装,其中之一是那个办公室主任,始终独自坐在客厅中央,胡子刮得精光,目光无神,穿着紧身的衣服,连一动也不能动。几乎所有的年轻人,以及几位举止高雅的客人,都是舒阿尔侯爵引荐的,侯爵在进入行政法院之后,仍同正统派②保持着经常的联系。剩下的是莱奥妮德·德·谢泽尔和斯泰内这几个来路不明的人,他们同和蔼可亲的于贡太太的安详形成鲜明的对照。福什里对自己的文章已胸有成竹,并题名为“萨比娜伯爵夫人的炉边叙谈”。

①杜伊勒里宫建在塞纳河右岸,位于卢浮宫和香榭丽舍大街之间,第一帝国以来成为帝王的居住地。

②正统派指法国波旁王朝长系的拥护者。

“还有一次,”斯泰内用更低的声音继续说道,“莱奥妮德把她的男高音歌手叫到蒙托邦①。她住在博勒克伊城堡,离那里有二法里②的路程,她每天乘坐两匹马拉的敞篷四轮马车,到他下榻的金狮旅馆去看望他……马车停在门口,莱奥妮德要在里面呆几个小时,而路人则聚集在那里观看马匹。”

①蒙托邦是法国塔恩-加龙省省会,位于巴黎以南629公里处。

②法里约合4公里。

厅里一片沉默,庄严的几秒钟在这高高的天花板下面流逝。两个年轻人在窃窃私语,但这时他们也不作声了,只能听到在厅里踱来踱去的米法伯爵沉闷的脚步声。灯光仿佛也暗淡下来,炉火渐渐熄灭,森然的阴暗笼罩着这个家庭的那些老朋友,他们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上已有四十年了。在交谈之中,客人们感到伯爵的母亲仿佛又回到了这里,样子高傲,冷若冰霜。这时,萨比娜伯爵夫人又开了口:

“总之,有流言蜚语……那小伙子大概死了,因此这可怜的姑娘就当了修女。另外,据说德·富热雷先生从未同意过这门亲事。”

“传说的还有其他事呢。”莱奥妮德冒失地大声说道。

她笑了起来,但就是不愿说。萨比娜受到这种快乐情绪的感染,就用手帕捂住嘴。在大厅肃穆的气氛之中,这笑声犹如水晶玻璃敲碎的声音,使福什里感到惊讶。当然,裂痕由此产生。各种说话声都响了起来。杜·荣古瓦夫人提出异议,尚特罗太太知道他们已打算结婚,但事情搁了下来。男士们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在几分钟的时间里,提出的看法五花八门,因为客厅里有各派人物,拿破仑派和正统派同世俗怀疑派挤在一起,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埃丝黛尔拉了铃,叫人在炉子里添加木柴,仆人顺便把灯挑亮,客厅仿佛从睡梦中醒来。福什里露出微笑,仿佛这才感到自在。

“当然喽!她们不能嫁给表哥,就只好嫁给天主。”旺德弗尔低声说道。他对这个问题感到厌烦,就去找福什里,问道:“亲爱的,您是否见到过被人爱恋的女人去当修女的事?”

他已经不耐烦了,不等对方回答,就又压低声音问道:

“您说说,明天我们有多少人去?……有米尼翁夫妇、斯泰内、您、布朗施和我……还有谁?”

“我想,还有卡罗利娜……西蒙娜……佳佳也许去……到底有多少说不上,不是吗?这种情况,你以为有二十个人,实际上却来了三十个。”

旺德弗尔望着那些女士,突然转到另一个话题。

“十五年前,这位杜·荣古瓦夫人想必十分漂亮……可怜的埃丝黛尔又长高了。放在床上,可是一块不错的床板!”

但他停了下来,又谈起第二天的夜宵。

“这种事乏味的是,来的总是这几个女人……得要有新面孔。您设法请一个来……呃,有了!我请那胖子把那天晚上同他一起去游艺剧院的女人带来。”

他说的是正在客厅中央打盹的办公室主任。福什里在远处兴致勃勃地注视着这棘手的谈判。这时,旺德弗尔坐在胖子旁边,而胖子则神气十足。一时间,他们显然在有节制地讨论这悬而未决的问题,即促使一个姑娘当修女的到底是什么感情。然后,伯爵走了回来,说道:

“这事办不成。他发誓说她很正派。她不会答应的……但我肯定在洛尔餐厅见到过她。”

“怎么!您也去洛尔餐厅!”福什里笑着低声说道。“您居然去这种地方!……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可怜虫才会……”

“嗳!亲爱的,总得什么都见识一下。”

于是,他们俩傻笑起来,眼睛发亮,谈起了殉道者街上那家份饭餐厅的情况。胖女人洛尔·皮埃德费只收三个法郎,就让那些手头拮据的小女人去吃饭。这是个偏僻的好去处!那些小女人都跟洛尔亲嘴。这时,萨比娜夫人偶然听到他们的一句话,就转过头来,他们赶紧后退,相互碰了一下,高兴得红光满面。他们没有发现乔治·于贡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脸涨得通红,从耳根一直红到他那姑娘般的脖子上。这孩子既羞怯又兴奋。他母亲把他带进客厅之后,就不去管他了,他一直在德·谢泽尔夫人后面转悠,这是他觉得漂亮的惟一女人。不过跟娜娜相比要差远了!

“昨天晚上,”于贡太太说道,“乔治带我去剧院。是的,是去游艺剧院,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去了。这孩子喜欢音乐……我呢,我不大喜欢,但他却十分高兴!……现在的戏都怪里怪气。另外,我承认,音乐我不大喜欢。”

“怎么!太太,您不喜欢音乐!”杜·荣古瓦夫人两眼朝天,大声说道。“有人居然不喜欢音乐!”

大家都惊呼起来。对游艺剧院的这出戏,无人提起,而善良的于贡太太则完全没有看懂。这些女士知道这出戏,但都没有开口。大家立刻谈起对音乐大师们的看法,谈到对他们的欣赏和痴迷。杜·荣古瓦夫人只喜欢韦伯①,尚特罗太太则欣赏意大利音乐大师。这些女士的声音已变得无精打采,在壁炉前犹如在教堂里默祷,如同唱诗班出神地低声唱出的圣歌。

①韦伯(1786—1826),德国作曲家、指挥家,开创德国浪漫主义歌剧的先河,以同罗西尼等为代表的意大利歌剧抗衡,作有歌剧《自由射手》、《欧丽安特》、《奥伯龙》及钢琴协奏曲、单簧管协奏曲等。

“喂,”旺德弗尔又把福什里拉到客厅中央,低声说道,“明天我们得请到一个女人。我们去问问斯泰内,好吗?”

“哦!斯泰内,”记者说道,“他有的女人,准是巴黎没人再想要的。”

但是,旺德弗尔在他周围找什么人。

“您等一下。”他接着说道。“有一天,我看到富卡蒙跟一个可爱的金发女郎在一起。我去对他说,叫他把那个女的带来。”

说完,他就去叫富卡蒙。他们俩迅速地交谈了几句。看来事情并不顺利,因为他们俩小心翼翼地走着,跨过女士们拖在地上的裙子,去找另一个年轻人,并在一个窗子旁和他谈了起来。福什里独自一人呆着,就决定走到壁炉旁边,这时杜·荣古瓦夫人在说,她一听到别人演奏韦伯的作品,眼前就立刻会出现湖泊和森林,看到太阳在露水湿润的原野上冉冉升起,但这时一只手触及他的肩膀,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这样不好。”

“什么事?”他转过身去,看到是拉法卢瓦兹,就问道。

“夜宵,是明天的……你可以设法让我去。”

福什里正想回答,旺德弗尔回到他的身边,说道:

“看来那女人不是富卡蒙的,而是那边的先生的姘头……她不能来。运气真差!……但我还是把富卡蒙拉了过来。他设法把王宫①地区的路易丝带来。”

①王宫是巴黎一建筑群和花园,1643年因路易十三的王后居住宫中而得名。在法国大革命、第一帝国和王朝复辟时期,该地区为卖淫和赌博的大本营。

“德·旺德弗尔先生,”尚特罗太太提高嗓门问道,“星期天,是否有人喝了瓦格纳①的倒彩?”

①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毕生致力于歌剧的改革与创新。1861年,他的《汤豪舍》在巴黎歌剧院演出时不受欢迎,1867年,他的音乐会也受到同样待遇。

“哦!喝得十分厉害,太太。”他走上前去,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然后,他见没有人和他说话,就走了回来,继续在记者耳边说道:

“我还要拉上几个……那些年轻人应该认识一些小女人。”

他立刻变得和蔼可亲,脸带微笑,去找那些男士,在客厅的各个角落说话。他混杂在一个个人群之中,在每个人的耳边说上一句话,然后回过头去,眨眨眼睛,打个暗号。他仿佛在用自然的神色,传达着一个口令。话传了过去,约会也就定好,而女士们对音乐的热烈讨论,则掩盖了这狂热拉客的低语声。

“不,您别说您那些德国人了。”尚特罗太太反复说道。“歌声,就是快乐,就是光明……您听过帕蒂①唱的《理发师》吗?”

①即阿德莉娜·帕蒂(1843—1919),意大利最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之一,因1863至1869年在意大利剧院演出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的四幕喜歌剧《塞维利亚理发师》中的罗西娜而成名。

“妙极了!”莱奥妮德低声说道。她平时只用钢琴弹奏轻歌剧的曲子。

这时,萨比娜伯爵夫人拉了铃。星期二的客人如果不多,就在客厅里用茶点。伯爵夫人一面叫一个仆人把小圆桌收拾好,一面用目光注视着旺德弗尔伯爵。她脸带隐约的微笑,微微露出洁白的牙齿。她见伯爵在旁边走过,就对他问道:

“德·旺德弗尔先生,您在密谋策划什么?”

“我,夫人?”他平静地回答道,“我什么也没有策划。”

“啊!……我看到您十分忙碌……喏,您帮个忙。”

她把一本照相簿交给他,请他放到钢琴上。但他设法悄悄告诉福什里,说请到了冬天胸部最美的丰乳塔唐和游乐剧院①的新演员金发玛丽亚。拉法卢瓦兹不断拦住他,等待他的邀请。最后他只好毛遂自荐。旺德弗尔立刻请他参加,只是要他答应把克拉莉丝带去。但拉法卢瓦兹装出顾虑重重的样子。伯爵叫他放心,并说道:

①游乐剧院演出喜剧和轻歌剧。

“是我请您去的!怕什么。”

拉法卢瓦兹很想知道女主人是谁。但伯爵夫人又把旺德弗尔叫了过去,问他英国人是如何沏茶的,因为他经常去英国赛马。据他说,只有俄国人才会沏茶,并说出了他们的诀窍。他一面说话,一面仿佛仍在想什么心事,突然不说下去,并问道:

“顺便问一下,侯爵呢?我们能见到他吗?”

“能,我父亲明确地答应过我。”伯爵夫人回答道。“我开始感到担心……他可能有工作,脱不了身。”

旺德弗尔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他似乎已料到舒阿尔侯爵在干什么性质的工作。他想到侯爵有时带到乡下去的那个美女。也许能请到她。

但是,福什里觉得时候已到,可以试着邀请米法伯爵。时间越来越晚。

“当真?”旺德弗尔以为在开玩笑,就问道。

“千真万确……我要是不完成这个任务,她就会把我眼睛挖掉。她迷上了他,您要知道。”

“那么,我就助您一臂之力,亲爱的。”

钟敲十一点。伯爵夫人在女儿的帮助下,端来了茶点。由于来的都是要好的朋友,茶杯和盛糕点的碟子就不拘礼节地传给每个人。女士们没有离开自己的扶手椅,她们在壁炉前小口喝茶,咀嚼着手里拿着的糕点。话题从音乐谈到了商店。入口即化的糖果要数布瓦西埃糖果店的最好,冰淇淋则是卡特琳冷饮店的好,但尚特罗太太却觉得拉丁城店的好。说话的语速越来越慢,客厅里的人困得昏昏欲睡。斯泰内又开始悄悄地去做议员的工作,让议员坐在椭圆形双人沙发的一个角上。韦诺先生以前因糖果吃坏了牙齿,这时一口口地吃着饼干,发出老鼠啃食的轻微声音,而办公室主任则把鼻子伸进杯子,没完没了地喝茶。伯爵夫人从容不迫地从一个客人身边走到另一个客人身边,递上茶点,站立片刻,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男客,然后微笑着走开。烧旺的炉火使她的脸变得像盛开的玫瑰,她仿佛是她女儿的姐姐,相比之下,她女儿显得冷漠、笨拙。这时,福什里在同她丈夫和旺德弗尔交谈,当她走近时,她发现他们都不说话了,所以她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把一杯茶递给站在稍远处的乔治·于贡。

“想请您一起吃夜宵的是一位女士。”记者又开了口,愉快地对米法伯爵说道。

伯爵的脸在整个晚上都是阴沉沉的,这时显出十分意外的样子。“是哪位女士?”

“啊!是娜娜!”旺德弗尔说道,以便促使伯爵接受邀请。

伯爵变得更加严肃。他只是稍微眨了一下眼睛,但额头上感到不大舒服,犹如患了偏头痛。

“但我不认识这位女士。”他低声说道。

“哦,您去过她家。”旺德弗尔指出。

“怎么!我去过她家……啊!是的,那一天,是代表济贫所去的。这事我已经忘了……没什么,我可不认识她,我不能接受邀请。”

他显得冷若冰霜,以便向他们表明,他感到这种玩笑情趣低俗。他这样有地位的男人,不能同那种女人一起吃饭。旺德弗尔大声表示反对:这是艺术家的夜宵,去参加是尊重才能,情有可原。福什里则说,有一次晚餐时,苏格兰亲王,即王后之子,坐在咖啡歌舞厅以前的女歌手旁边。但伯爵不想再听他说的种种理由,拒绝得更加坚决。他甚至露出生气的样子,虽说他十分讲究礼貌。

乔治和拉法卢瓦兹正面对面地站着喝茶,听到在他们旁边说的这几句话。

“啊!是去娜娜家,”拉法卢瓦兹低声说道,“这点我应该料到!”

乔治什么也没说,但他热情如火,金发飘动起来,蓝色的眼睛像蜡烛那样明亮,几天来他沉湎其中的淫秽想法,使他欲火中烧。他终于进入梦想中的世界!

“但我不知道地址。”拉法卢瓦兹接着说道。

“奥斯曼大街,在拱廊街和帕斯基埃街之间,在四楼①。”乔治一口气说了出来。

①第二章中说在三楼。

他见对方惊讶地望着他,感到洋洋得意,但又局促不安,满脸通红地补充道:

“我也去,她今天上午邀请了我。”

但在这时,客厅里一阵骚动。旺德弗尔不能再去说服伯爵。舒阿尔侯爵刚刚进来,大家急忙站起身来。他两腿发软,举步维艰,这时站在客厅中央,脸色苍白,眼睛眨巴,仿佛刚刚走出阴暗的小巷,被明亮的灯光照得眼花。

“我以为您不会来了,爸爸。”伯爵夫人说道。“要是这样,我到明天还会感到担心。”

他看了她一眼,但没有回答,样子像是没有听懂。他的鼻子在胡子刮光的脸上显得奇大无比,仿佛是肿起来的瘭疽①,而他的下唇则垂了下来。于贡太太看到他这样疲倦,对他深表同情。

①瘭疽是手指头或脚趾头肚儿发炎化脓的病,症状是局部红肿。

“您工作过于辛苦,应该休息……在我们这种年龄,应该让年轻人去工作。”

“工作,啊!是的。”他最后结结巴巴地说道。“总是有许多工作……”

他慢慢恢复过来,驼着的背也直了起来,并用惯常的动作理了理他的白发,只见稀少的鬈发在耳朵后面飘动。

“您这么晚在做什么工作?”杜·荣古瓦夫人问道。“我还以为您在参加财政部长的招待会呢。”

这时伯爵夫人插了话。

“我父亲在研究一项法律草案。”

“是的,一项法律草案,”他说道,“一项法律草案,没错……我关在屋里研究……是关于工厂的,我希望能实行星期日休息①。真可耻,政府不愿意全力执行。教堂里望弥撒没人去,灾难就要降临我们头上。”

①1814年11月18日的法律规定星期日休息,但无法实行,1830年天主教不再是法国国教后尤其如此。1841年规定18岁以下的儿童必须星期日休息,但因无法检查而不能实行。经过罢工,1892年承认该法律适用于妇女,1906年7月13日起该法律适用于所有人。

旺德弗尔看了看福什里。他们俩都站在侯爵的后面,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旺德弗尔找到机会,把侯爵拉到一边,以便和他谈起他带到乡下的那个美人,老人装出十分惊讶的样子。也许有人看到他和德凯尔男爵夫人在一起,他有时要去维罗弗莱①,在男爵夫人家里住上几天。旺德弗尔只是为了报复,突然向他问道:

①维罗弗莱是伊夫林省城市。

“您说说,您到底在什么地方?您的胳膊肘上全是蜘蛛网和灰泥。”

“我的胳膊肘儿。”他略显尴尬,低声说道。“啊!真的……有点脏……我大概是从家里出来下台阶时弄脏的。”

有好几个人走了。时间已将近午夜十二点。两个仆人无声无息地把空茶杯和糕点碟子撤去。在壁炉前,那些女士又围成一圈,但圈子比刚才的要小,在晚上聚会即将结束的无精打采的气氛中,她们谈得更加无拘无束。客厅仿佛也昏昏欲睡,阴暗慢慢地从墙上降落。于是,福什里说要走了。然而,他望着萨比娜伯爵夫人,再次出了神。她这位女主人正在休息,以便从刚才的操劳中恢复过来,这时坐在她惯常的座位上,默默地看着一块木柴渐渐烧成木炭。她的脸十分苍白、难以捉摸,使他再次产生怀疑。在炉火的照耀下,她嘴角边那颗痣上的黑毛变成了金黄色,颜色同娜娜的那颗完全一样。他不禁在旺德弗尔耳边说了句话。真的,这点旺德弗尔从未注意到。于是,他们俩继续对娜娜和伯爵夫人进行比较。他们觉得这两个女人的下巴和嘴巴隐约相似,但眼睛完全不同。另外,娜娜的样子像纯真的姑娘,而伯爵夫人却让人难以捉摸,活像睡着的母猫,爪子收进,四脚神经质地微微颤动。

“用来睡觉还是可以。”福什里说道。

旺德弗尔力图用目光看到她的肉体。

“是的,还是可以。”他说道。“但是,您要知道,我对她的大腿吃不准。她大腿没肉,您敢打赌吗?”

他不作声了。福什里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肘,使了个眼色,只见埃丝黛尔坐在他们前面的凳子上。他们刚才没看到她,提高了声音,她想必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然而,她仍然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不动,这姑娘因长得过快而脖子细长,上面没有一根头发动过。于是,他们走到三四步远的地方。旺德弗尔肯定地说,伯爵夫人是个十分正派的女人。

这时,壁炉前的说话声响了起来。杜·荣古瓦夫人说道:

“我同意你们的说法,俾斯麦先生也许是个风趣的人……不过,如果你们要说天才……”

这些女士又回到她们最初的话题。

“怎么!又在谈俾斯麦!”福什里低声说道。“这次,我可真的要溜了。”

“您等一下,”旺德弗尔说道,“我们必须得到伯爵的最后答复。”

米法伯爵正在同他岳父以及几个神态严肃的男士说话。旺德弗尔把他拉到一边,再次邀请他,说出可以接受邀请的理由,并说他也去吃夜宵。一个男人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去了最多引起别人的好奇,而不会有人觉得不好。伯爵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理由。旺德弗尔感到他心里在犹豫,这时舒阿尔侯爵带着询问的神情走到近前。侯爵知道是怎么回事后,福什里也邀请他参加,他则偷偷地看了看自己的女婿。一阵沉默,气氛尴尬,但两个人都在给对方鼓气,他们也许最后会接受邀请,但在这时,米法伯爵发现韦诺先生正盯着他看。这个矮老头不再微笑,他脸色发青,目光如剑,明亮而又锋利。

“不。”伯爵立刻回答道,语气毫不含糊,不用再多说一句。

接着,侯爵拒绝得更加一本正经。他谈到了道德。上流社会的人士应是楷模。福什里微微一笑,同旺德弗尔握手告别。他不再等他,立刻就走,因为他还要去报社。

“明晚十二点,在娜娜家见,对吗?”

拉法卢瓦兹也要走了。斯泰内刚向伯爵夫人行礼告辞。其他男客也跟着他们走了。同样的话在流传,在去候见室拿外套时,每个人都重复道:“明晚十二点,在娜娜家见。”乔治要等他母亲一起走,就站在门口,并说出娜娜的确切地址,即四楼左边的那个门。在出去之前,福什里看了最后一眼。旺德弗尔已在女士们中间重新坐了下来,同莱奥妮德·德·谢泽尔开着玩笑。米法伯爵和舒阿尔侯爵参加她们的谈话,而和蔼的于贡太太睁着眼睛在打瞌睡。韦诺先生坐在女士们的裙子后面,再次显得十分矮小,脸上又露出微笑。在这宽敞、肃穆的客厅里,十二点缓慢地敲完。

“怎么!怎么!”杜·荣古瓦夫人又开了口,“你们认为俾斯麦先生会向我们宣战,来打我们……哦!这话说得实在太过分了!”

尚特罗太太周围的人在笑,要打仗的话是她说的,她是在阿尔萨斯听到的,她丈夫在那里开了一家工厂。

“幸好有皇上在。”米法伯爵像官员那样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是福什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再次对萨比娜伯爵夫人看了一眼,然后关上了门。她举止端庄地在同办公室主任说话,仿佛对这个胖子的话感到兴趣。显然,他弄错了,这家庭没有裂痕。真是遗憾。

“喂!你还不下来?”拉法卢瓦兹在门厅里对他叫道。在人行道上,这些人在分手时又重复道:

“明天,在娜娜家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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