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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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法伯爵在妻女的陪同下,于昨晚来到丰代特庄园,那里只有于贡太太及其子乔治,于贡太太请他们来小住一个星期。庄园的房屋建于十七世纪末,耸立在一块四方形的巨大围地中央,外墙无任何装饰,但花园里绿树成荫,非常漂亮,还有几个池塘,塘里是活水,由泉水注入。在从奥尔良到巴黎的公路旁边,这是一块绿洲,是花束状的树木,改变了这片平原上农田一望无际的单调景色。

十一点钟,午饭的钟敲了第二下,大家就聚在一起,于贡太太脸带慈母的微笑,在萨比娜的面颊上亲热地吻了两下,并说道:

“你知道,住在乡下,这是我的习惯……看到你来到这儿,我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在你住过的房间里,你睡得好吗?”

她不等对方回答,就转向埃丝黛尔:

“这姑娘也是一觉睡到天亮,对吗?……亲亲我,孩子。”

大家在宽敞的餐厅里坐了下来,餐厅的窗子都朝花园。但他们只占据长餐桌的一端,相互靠拢,以便更加亲近。萨比娜非常高兴,说起她刚想到的年轻时的往事:在丰代特庄园度过的几个月的时间,长距离散步,一次在夏夜掉进池塘,在衣柜里发现一本古老的骑士小说,并于冬天在烧纤匐枝的壁炉前阅读。乔治已有几个月没有见到伯爵夫人,觉得她样子古怪,脸上有某种说不清的变化,而那个瘦如竹竿的埃丝黛尔却变得更不起眼,她沉默寡言,笨手笨脚。

午饭吃得十分简单,只有带壳煮的溏心蛋和排骨。于贡太太是家庭主妇,抱怨现在的肉店太不像话,送来的肉她都不要,就只好到奥尔良去买。不过,这次客人吃得不好,只能怪他们自己:他们来得太晚,这季节即将过去。

“你们不懂常识。”她说道。“我六月份就等你们来,可你们到九月中旬才来……因此,你们看,不漂亮。”

她用手指着草地上叶子已开始发黄的树木。那天是阴天,远处沉浸在淡蓝色的雾气之中,有一种凄凉的温暖和宁静。

“哦!我希望有客人来,”她继续说道,“有客人就快乐……首先是乔治邀请的两位先生,福什里先生和达格内先生,你们认识,是吗?……然后是德·旺德弗尔先生,他五年前就答应我要来,今年他也许会决定来。”

“啊!好!”伯爵夫人笑着说道,“即使我们只请到德·旺德弗尔先生一人也好!但他太忙了。”

“那菲利普呢?”米法问道。

“菲利普已请了假,”老太太回答道,“但等他到了这儿,你们已不在丰代特了。”

这时端来了咖啡。他们谈到了巴黎,有人说出斯泰内的名字。于贡太太听到后轻轻地叫了一声。

“顺便问一下,”她说道,“斯泰内先生,就是那天晚上我在你们家见到的那个肥胖的先生,是个银行家,对吗?……这是个无耻的家伙!他替一个女演员买了一幢别墅,离这儿有一小时的路程,在舒河后面,就在居米埃那边!当地的人都十分反感……这事您是否知道,我的朋友?”

“一无所知。”米法回答道。“啊!斯泰内在附近的地方买了一幢别墅!”

乔治听到母亲提起此事,低下头去喝咖啡,但他对伯爵的回答感到惊讶,就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为什么要这样明目张胆地撒谎?而伯爵也发现了年轻人的反应,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于贡太太继续说出详细情况:那别墅名叫“娇娃屋”,从舒河逆流而上,直至居米埃,过一座桥就到了,这样要多走整整两公里的路,如走近路,就得涉水,甚至有落水的危险。

“那女演员叫什么名字?”伯爵夫人问道。

“啊!有人告诉过我。”老太太低声说道。“乔治,今天早上你在这儿,当时园丁对我们说……”

乔治装出在回忆的样子。米法等着他的回答,一面用手指转动着一个小调羹。这时,伯爵夫人对米法问道:

“斯泰内先生的相好,是游艺剧院的那个歌唱女演员娜娜,是吗?”

“娜娜,就是她,讨厌!”于贡太太生气地叫道。“而有人在娇娃屋等她。我嘛,都是从园丁那里听来的……是吗?乔治,园丁说今晚有人等她。”

伯爵惊讶得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乔治抢着回答道:

“哦!妈妈,园丁在说时并不知道……刚才,马车夫说的恰恰相反:后天以前,娇娃屋里没有人去。”

他竭力显出自然的神态,一面用眼角观察他的话对伯爵产生的作用。伯爵又转起了他的小调羹,看来已经放心。伯爵夫人茫然地望着花园远处淡蓝色的雾气,仿佛已不再倾听谈话,她隐约露出笑容,在进行一种秘密的思考,心里突然明白,而埃丝黛尔则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听着大家谈论娜娜,她那处女的白皙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的表情。

“天哪!”于贡太太恢复了她的和善,在沉默片刻之后低声说道,“我刚才生气是不对的。总得让大家活嘛……如果我们在路上遇到这位女士,我们只要不同她打招呼就行了。”

在离开餐桌时,她又责怪萨比娜夫人今年不该这么晚才来。但伯爵夫人进行辩解,说他们晚来责任全在她丈夫身上;有两次,他们把行李箱都收拾好了,准备动身,他却临时改变主意,说有要事要处理;后来,大家以为这次旅行要泡汤了,他却突然决定来了。于是,老太太就说,乔治也是两次对她说要回来,结果却没有来,而当她以为他不会来了,他却在前天到了丰代特。这时,大家已走到花园。两个男人在女士们的左右两边,听她们说话,拱着背一声不吭。

“没什么关系,”于贡太太说着在儿子的金发上吻了一下,“祺祺真好,愿意到这偏僻的乡下来陪伴母亲……这个好祺祺,不会把我忘记!”

到了下午,她感到不安。乔治离开餐桌后,立刻说脑袋沉甸甸的,看来难以忍受的偏头痛会渐渐发作。将近四点钟时,他就想上楼去睡觉,这是惟一的疗法,他一直睡到第二天,就会完全康复。他母亲一定要亲自陪他到楼上去睡觉。但等她走出房间,他就跳下床把门锁好,借口说反锁起来是不让别人来打扰他。他亲热地叫了声:“晚安!小妈妈,明天见!”并说他会一觉睡到天亮。他并没有重新躺下来,只见他面色红润,目光有神,悄悄地穿上衣服,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等待。晚饭钟声响时,他在暗中看到米法伯爵朝客厅走去。十分钟后,他确定自己不会被人看到,就敏捷地从窗子出去,抓住一条落水管爬了下来;他的房间在二楼,朝向房屋的背面。他钻进一片树丛,走出花园,穿过田野,朝舒河那边狂奔而去,肚子空空,心激动得怦怦直跳。这时夜幕降临,开始下起毛毛细雨。

那天晚上,娜娜即将来到娇娃屋。自从斯泰内在五月份替她买下这幢乡间别墅之后,她不时想去小住,想得要掉眼泪,但每次想去,博德纳夫都不准她请假,要她等到九月份再去,理由是在博览会期间,他不想让替身演员来取代她,一个晚上也不行。等到八月底,他说到十月份再去。娜娜一怒之下,宣布她于九月十五日抵达娇娃屋。她同博德纳夫公开对抗,当着他的面邀请了一大批人。一天下午,米法在她家里浑身颤抖,苦苦哀求她答应,因为她一直巧妙地拒绝他,现在,她终于答应了他,不过要在那里,还约他在十五日去。到了十二日,她觉得必须带着左蔼立刻就走。说不定博德纳夫知道此事之后,会设法不让她去。她很高兴对他不辞而别,只给他寄去病假单一张。她脑子里有了这种想法,想要第一个到达娇娃屋,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那里住上两天,就立刻催促左蔼准备好行李箱,把她推上出租马车,上了车却变得和颜悦色,一面抱吻左蔼,一面请她原谅。马车到达火车站的餐厅,她才想到要写信通知斯泰内。她请他等到后天再去找她,因为到那时她才会精神饱满。她突然想到另一个计划,就写了第二封信,请她姑妈马上把小路易带来。这对孩子会大有好处!和孩子一起在树下玩耍,是多么快乐!在从巴黎到奥尔良的火车上,她谈的全是这事儿,只见她眼含泪水,母爱之情突然流露,连花鸟和她孩子也分不清楚。

娇娃屋离火车站有三法里多的路程。娜娜花了一个小时才租到一辆马车,这是一辆破旧的敞篷四轮马车,行驶缓慢,发出铁器相碰的哐当声。她立即抓住车夫这个沉默寡言的小老头,对他提出一大堆问题。他是否经常在娇娃屋前经过?那么,屋子是否在那个山丘后面?那里想必有许多树,对吗?屋子是否能在远处看到?车夫的回答像在低声埋怨。在马车里,娜娜焦急得摇来晃去,而左蔼还在生气,觉得不该这样匆忙离开巴黎,就直挺挺地坐着,脸色阴郁。马突然停了下来,少妇以为到了。她从车门里伸出了头,问道:

“嗯!我们到了?”

车夫没有回答,只是用鞭子抽马,马艰难地爬上一个山丘。娜娜欣喜地观赏着广阔的平原,只见灰色的天空中大片大片的云积聚起来。

“哦!你看,左蔼,这是草!那些都是小麦?……天哪!真美!”

“看得出,太太不是出生乡下。”女仆最终开了口,紧绷着脸说道。“乡下我可太熟悉了,那时我在牙科医生家里做,他在布日瓦尔①有幢别墅……我知道,今晚会很冷。这个地区潮湿。”

①布日瓦尔为伊夫林省市镇,位于塞纳河畔,19世纪时是巴黎人度假的地方,许多艺术家在此住过。

马车在树下驶过。娜娜像小狗一样,闻到了树叶的清香。突然,在公路的拐弯处,她看到一幢房屋在树枝中间露出一角。也许就是这幢,她跟车夫说,车夫总是摇摇头说不是。当马车从另一个山坡下来时,车夫用鞭子一指,低声说道:

“瞧,在那儿。”

她站了起来,把身子都伸到车门外面。

“在哪儿?在哪儿?”她脸色苍白,仍未看到,就叫道。

最后,她看到了一段墙。这女人既激动又兴奋,是又叫又跳。

“左蔼,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到那边去看……哦!屋顶上有个砖砌的阳台。那儿,是温室!啊!非常大……哦!我真高兴!你看,左蔼,你看!”

马车在栅栏门前停了下来。一扇小门打开,一个又高又瘦的园丁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鸭舌帽。娜娜想要重新摆出端庄的样子,因为车夫虽然嘴严,看来已在心里暗暗发笑。她克制住自己,没有奔跑,而是听着园丁说话,园丁十分健谈,他请太太原谅,说这里没有收拾得井井有条,是因为他今天上午才收到太太的来信。她虽然竭力克制自己,还是拔腿就走,而且走得很快,使左蔼无法跟上。在小径尽头,她停留片刻,对整幢房子看了一眼。这是一幢意大利风格的大别墅,侧面是一座小楼,是一位英国富翁在那不勒斯居住了两年之后在这里建造的,但他很快就对这别墅失去了兴趣。

“我带太太去参观一下。”园丁说道。

但她已走到园丁前面,并大声对他说,不用麻烦他了,她会自己参观,另外她也喜欢这样。她没脱帽子,就冲进一个个房间,一面叫唤左蔼,从一条条走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不断对她发表言论,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全是她的笑声和叫声,这房子已有好几个月无人居住。首先是门厅,里面有点潮湿,但没有关系,因为门厅里不会有人睡觉。客厅十分别致,窗子都朝向一块草坪,只是红色的家具相当难看,她会把它们换掉。至于餐厅,嗯,漂亮!在巴黎举办什么婚筵,有这样大的餐厅多好!她走到二楼,想起还没有看过厨房,就又回到楼下,不由惊叫起来,洗涤槽这么漂亮,炉膛又这么大,可以烤整只绵羊,左蔼见了一定赞叹不已。她再次走到楼上,她的卧室尤其使她欣喜若狂,卧室由奥尔良的一位挂毯商装饰,墙上饰有路易十六时期风格的粉红色棉制提花挂毯。啊!在里面睡觉一定十分舒服!真是个安乐窝!然后是四五间客房,以及出色的顶楼,放箱子十分合适。左蔼不大乐意,慢吞吞地跟在太太后面,对每个房间都冷冷地看上一眼。她看着太太爬上通往顶楼的楼梯之后消失。谢谢!她可不想把腿摔断。这时,她听到远处有说话声,声音仿佛是从壁炉的烟囱里传来。

“左蔼!左蔼!你在哪里?你上来呀!……哦!你无法想象……这就像仙境!”

左蔼抱怨着走了上去。她看到太太站在屋顶上,手扶着砖砌的栏杆扶手,望着伸展到远处的广阔山谷。地平线一望无际,沉浸在灰色的水汽之中,劲风驱赶着毛毛细雨。娜娜只好用双手拿着帽子,以免被风吹掉,而她的裙子则随风飘荡,像旗子那样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

“啊!不!”左蔼说着立刻把头缩了回来。“太太会被风刮走的……真是鬼天气!”

太太没有听见。她俯瞰楼下的园地,园地有七八个阿庞,围有围墙。这时,菜园的景色把她完全吸引住了。她急忙下楼,在楼梯上跟女仆撞了一下,并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里全是白菜!哦!白菜有这么大!……还有生菜、酸模①、洋葱,什么都有!你快来。”

①酸模属蓼科,是多年生宿根草本,叶、茎味酸,嫩茎叶供食用或作饲料,全草和根供药用。

雨越下越大。她撑着白绸阳伞,在小径上跑来跑去。

“太太这样会生病的!”左蔼平静地站在装有挑棚的台阶上叫道。

但太太还想看。她看到一种新的植物,就惊叫起来。

“左蔼,是菠菜!你来呀!……哦!是朝鲜蓟!样子真怪。朝鲜蓟也开花?……瞧!这是什么?我不知道……你来呀,左蔼,你也许知道。”

女仆站着没动。太太发了疯才会这样。现在,雨如瓢泼,白绸阳伞已经完全变黑,无法替太太遮雨,雨水从太太裙子上流了下来。但这对她毫无影响。她在倾盆大雨之中参观了菜园和果园,看到每棵果树都要停下脚步,看到每棵蔬菜都要弯下腰来。然后,她跑到井边,朝井里看了一眼,掀起一个框架,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全神贯注地观察一只大南瓜。她要走遍每条小径,立刻拥有这些东西,以前她穿着女工的拖鞋在巴黎的街上走时,梦寐以求的就是这个。雨下得更大,但她没有感到,她遗憾的只是天快黑了。她已看不大清楚,就用手去触摸,以弄清是什么东西。突然,在暮色苍茫之中,她看到了草莓。于是,她像孩子那样叫道:

“草莓!草莓!有草莓,我闻到了!……左蔼,把盘子拿来!来摘草莓。”

娜娜在泥地里蹲了下来,把阳伞扔掉,任凭骤雨落到身上。她摘着草莓,两手伸在叶子中间,已被雨淋湿。然而,左蔼没把盘子拿来。少妇站起身来,吓了一跳。她感到有个黑影一掠而过。

“野兽!”她叫道。

她惊呆了,站在小径中央,无法动弹。是个男人,她认出来了。

“怎么!是贝贝!……你在这儿干吗,贝贝?”

“啊!没错!”乔治回答道,“我来了。”

她惊呆了。

“你是从园丁那儿知道我要来?……哦!这孩子!他浑身湿透!”

“啊!我来告诉你。我走到半路就下雨了。我不想一直走到居米埃,在过舒河时,我掉进了一个倒霉的水坑。”

这样一来,娜娜把草莓给忘了。她浑身颤抖,十分同情。可怜的祺祺掉到水坑之中!她拉着他朝屋子走去,说要把炉火烧旺。

“你要知道,”他在黑暗中让她停了下来,并低声说道,“我刚才躲着,是因为害怕挨骂,就像在巴黎时那样,没有说好就来看你,你会骂我。”

她笑而不答,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在这天之前,她一直把他看做孩子,对他的求爱并未信以为真,只是像跟一个无足轻重的男孩那样跟他玩玩。把他安顿下来可是件麻烦事。她一定要在卧室里生火,在那里更加舒服。看到乔治,左蔼并不感到惊讶,她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人,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园丁把木柴送到楼上,看到这位身上的水在往下流的先生,感到十分困惑,因为他可以肯定自己没有给这位先生开过门。他被打发走了,这里不再需要他。一盏灯照亮卧室,炉子里燃烧着熊熊烈火。

“永远烘不干了,他会感冒的。”娜娜看到乔治打了个冷战,就这样说道。

没有男人的裤子!她正要把园丁叫来,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左蔼在盥洗室里打开箱子,给太太送来替换的内衣,有一件睡衣、几条衬裙和一件便袍。

“太好了!”少妇叫道,“祺祺可以穿这些衣服。嗯?你不会嫌我衣服脏吧……衣服干了之后,你穿上后赶快回去,省得给你妈妈骂……你赶快去换衣服,我也要到盥洗室去换衣服。”

过了十分钟,她穿着便袍出来,高兴地把双手握在一起。

“哦!小乖乖,打扮成小女人真可爱!”

他只是穿了一件镶边嵌线的宽大睡衣、一条绣花的衬裤和一件便袍,这细麻布做的便袍镶有花边。穿着这身衣服,他像个姑娘,只见这金发少年裸露着双臂,黄褐色的头发还没有干,披在脖子上。

“这是因为他和我一样苗条!”娜娜搂着他的腰说道。“左蔼,你来看看,他穿着多合身……嗯!就像给他做的一样,只是胸部太大,可怜的祺祺。”

“啊!当然喽,我这里小了点。”乔治低声说道。

三个人都乐了起来。娜娜给他把便袍上的纽扣都扣上,使他显得端庄。她把他像洋娃娃那样转来转去,在他身上拍拍打打,让便袍后面鼓出来。她又对他问这问那,问他穿着是否舒服,是否暖和。是的,他很舒服。穿着女人的睡衣,比什么都要暖和,如果可能,他会永远穿着。他穿着这衣服,感到舒服,因为衣料细软,这宽松的衣服还有香味,他觉得仿佛接触到娜娜温柔的肌肤。

这时,左蔼把湿衣服拿到楼下的厨房里,晾在用长匐茎生起的火前,尽快把它们烘干。于是,乔治在扶手椅上躺着,大胆地说了实话。

“喂,你今晚不吃饭啦!……我可饿死了。我没吃过晚饭。”

娜娜生气了。真是个大傻瓜,饿着肚子从妈妈家里跑出来,还掉到了水坑里!但她的肚子也在咕咕直叫。当然得吃饭!只是有什么就吃什么。在推到炉火前的独脚小圆桌上,当场准备好了稀奇古怪的晚餐。左蔼跑到园丁的屋里,园丁已烧好白菜汤,万一太太来此之前没在奥尔良吃晚饭,就给太太用餐,因为太太忘了在信上写明要他准备什么。幸好地窖里存货不少。这样,有了碗白菜汤,里面加上一块肥肉。然后,娜娜在她的旅行袋里找出一大堆东西,都是食品,是她为防万一塞进去的:一小瓶鹅肝酱、一袋糖果、几只甜橙。两个人都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得像二十岁的小青年那样津津有味,而且像同学那样无拘无束。娜娜称乔治为“亲爱的女友”,觉得这样叫更加亲热、温柔。吃餐后点心时,为了不麻烦左蔼,他们合用一个调羹,轮流吃在衣橱上找到的一瓶果酱。

“啊!亲爱的女友,”娜娜推开圆桌说道,“这样开心的晚饭,我已有十年没有吃过!”

然而,时间已晚,她想叫少年回去,以免给他带来麻烦。但他总是说不用着急。另外,衣服也没有干透,左蔼说至少还要一个小时,但左蔼旅途劳累,站着也会打盹,他们就叫她去睡觉。这样,他们俩单独呆在这静静的屋里。这是个十分温馨的夜晚。炉火渐渐熄灭,只剩下没有烧完的木炭,在这蓝色的大房间里,热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左蔼在上顶楼前已把床铺好。娜娜热得难受,就站起身来,把窗子打开一会儿。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天哪!真美!……你来看,亲爱的女友。”

乔治走了过来,仿佛觉得窗栏太窄,就搂住娜娜的腰,同时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天气骤变,天空转晴,一轮明月向原野投下一片光芒。这时万籁俱寂,山谷变宽,延伸为广阔的平原,月光照亮的地方犹如平静的湖泊,一棵棵树木如同湖中阴暗的小岛。娜娜动了感情,觉得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不错,她曾经梦想过这样的夜晚,那是在她一生中她已想不起来的一个年代。她下火车后发生的这些事情,这如此辽阔的原野,这气味浓郁的野草,这幢房子,这些蔬菜,这一切都使她内心动荡,仿佛她离开巴黎已有二十年之久。她昨天的生活已十分遥远。她有着她尚未有过的感受。这时,乔治温存地在她脖子上轻轻地吻着,这使她更加心神不定。她犹豫不决地用手把他推开,就像推开一个亲热得使你厌烦的孩子,并再三对他说应该走了。他没有说不走,只是说再呆一会儿,他过一会儿再走。

这时,一只小鸟鸣叫起来,然后又不叫了。是一只红喉雀,停在窗子下面的一棵接骨木上。

“你等一下,”乔治低声说道,“灯开着它害怕,我去把灯给熄了。”

他回来后,又搂住她的腰,并补充道:

“我们过一会儿再把灯点亮。”

少年紧挨着她,娜娜听着红喉雀鸣叫,想起了往事。是的,此情此景,她曾在一些抒情歌曲里领略过。要是在过去,她会献出自己的一片衷心,来换取这样的月色、红喉雀鸣叫和一位充满情爱的小伙子。天哪!她还会流下眼泪,她觉得这一切多么美好、可爱!当然啰,她生来就是要过正派的生活。乔治得寸进尺,她就把他推开。

“不,放开我,我不要……你小小年纪,这样做很不好……你听着,我永远是你妈。”

她感到害羞,脸涨得通红。然而,没有人看到她的模样;在他们身后,房间里夜色深沉,而原野上则万籁俱寂,仿佛凝固一般。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羞怯。她渐渐感到身上软弱无力,虽说她局促不安,进行了反抗。这男扮女装,这女人的睡衣和便袍,仍使她感到好笑。这仿佛是一位女友在逗弄她。

“哦!这样不好,这样不好。”她作了最后的挣扎,含糊不清地说道。

然后,在这美好的夜晚,她像处女那样投入了这男孩的怀抱。这幢屋子在沉睡之中。

第二天,在丰代特庄园,当午餐的钟声敲响时,餐厅里那张餐桌已不显得过大。第一辆马车把福什里和达格内一起送来,乘下一辆马车的旺德弗尔伯爵刚到这里。乔治最后一个下楼,脸色有点苍白,眼睛周围有黑眼圈。他回答说身体已好多了,但他这次发病挺厉害,还有点头晕。于贡太太正眼看着他,面带不安的微笑,理了理他那今晨没有梳好的头发,他则往后退缩,仿佛因这种爱抚而感到尴尬。吃饭时,她亲热地跟旺德弗尔开玩笑,说她已等了他五年。

“您终于来了……您怎么会来的?”

旺德弗尔用戏谑的口吻接过话头。他说他昨天在俱乐部①输了一大笔钱。于是他就走了,想在外省找个归宿。

①即帝国俱乐部。

“真的,是这样,您要是能在这一带给我找到一个女的遗产继承人……这里应该有秀丽的女子。”

老太太也感谢达格内和福什里接受了她儿子的邀请。这时,她感到又惊又喜,因为她看到乘第三辆马车来的舒阿尔侯爵走了进来。

“啊!”她大声说道,“今天上午,难道是个约会?你们是事先商量好的。是怎么回事?我已有好几年没能把你们一起请来,可你们今天却一起来了……哦!我不抱怨了。”

主人添了一副餐具。福什里坐在萨比娜伯爵夫人旁边,伯爵夫人十分快活,使他感到意外,而他在米罗梅斯尼尔街那幢住宅陈设庄重的客厅里见到她时,她是多么无精打采。达格内坐在埃丝黛尔的左侧,他同这个沉默寡言的长脚姑娘坐在一起,显出不安的样子,他见姑娘的胳膊肘儿尖尖,感到不大舒服。米法和舒阿尔的目光阴阳怪气,互相看了一眼。旺德弗尔继续开着玩笑,说的是他未来的婚姻。

“说到女士,”于贡太太终于对他说道,“我有个新来的女邻居,您想必认识。”

她说出了娜娜的名字。旺德弗尔装出十分惊讶的样子。“怎么!娜娜的别墅在这儿附近!”

福什里和达格内也惊叫起来。舒阿尔侯爵在吃一块鸡的胸脯肉,显出没有听懂的样子。没有一个男人露出微笑。

“不错,”老太太接着说道,“这个女人在昨天晚上到达娇娃屋,这我刚才说了。我是今天早上听园丁说的。”

这一次,这些先生无法掩饰真正的惊讶。他们全都抬起了头。什么!娜娜已经来了!他们还以为她要到明天才来,以为自己比她先到!只有乔治仍低着脑袋,望着自己的酒杯,露出倦容。从午饭开始之后,他一直像是睁着眼睛在睡觉,脸上似笑非笑。

“你是否仍不舒服,我的祺祺?”他母亲一直注视着他,这时对他问道。

他哆嗦了一下,红着脸回答说身体很好。随后,他又显出沉湎于享乐、还没有完全满足的样子,就像一个姑娘,舞跳了很长时间,还想要跳。

“你脖子上是什么?”于贡太太害怕地接着说道。“非常红。”

他感到局促不安,说话含糊不清。他不知道,他脖子上什么也没有。然后,他把衬衫领子拉拉高:

“啊!对,是虫咬的。”

舒阿尔侯爵朝那个小红斑瞟了一眼。米法也看了看乔治。大家刚吃完午饭,正在商量出游的计划。福什里越来越被萨比娜伯爵夫人的笑声弄得心神不定。他在把一盘水果递给她时,他们的手碰在一起,她就用十分忧郁的目光对他注视片刻,使他再次想起一天晚上喝醉后他听到的隐情。然后,她变得判若两人,她身上有某种东西越来越清楚地显现出来,她那条灰色薄绸连衣裙,在肩膀部位显得宽松,使她那细腻、敏锐的优雅增添了几分随和。

离开餐桌后,达格内同福什里落在后面,以便明目张胆地取笑埃丝黛尔,说她是“一把粘在男人怀抱里的漂亮扫帚”。不过,他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因为记者对他说出她嫁妆的金额:四十万法郎。

“那母亲呢?”福什里问道。“嗯!很漂亮!”

“哦!那个女人,要是她愿意!……不过,没门儿,老兄!”

“唔!这可难说!……走着瞧。”

这天大家都无法出去。雨还是下得像瓢泼一般。乔治急忙走了,关在自己的房间里,锁上门,用钥匙转了两圈。这些先生来此的原因,自己心里明白,但都不想说穿。旺德弗尔赌运不佳,真的想到乡下来散散心,他希望邻居是位女友,这样他就不会过于寂寞。福什里是利用这时十分忙碌的罗丝给他的假期,想和娜娜商量第二篇专栏文章的事,条件是乡下的生活使他们俩都动了情。达格内自从娜娜和斯泰内相好之后,一直在跟她赌气,这次来是想与她重归于好,如有机会,就同她亲热一下。舒阿尔侯爵则在等待时机。但是,在这些追逐脂粉未洗净的维纳斯的男人中间,要算米法热情最高,也最为痛苦,他受到欲望、惧怕和愤怒的煎熬,这些新感觉在他烦躁不安的内心中相互争斗。他得到明确的许诺,娜娜在等待他。她为什么要提早两天动身?他决定前往娇娃屋,就在今天晚上,晚饭之后。

晚上,伯爵走出花园,乔治跟随其后跑了出来。他让伯爵走通往居米埃的那条路,自己则涉水穿过舒河,跑到娜娜家里,气喘吁吁,怒不可遏,眼睛里全是泪水。啊!他完全明白了,这个还在路上的老头是来赴约的。娜娜见他嫉妒得发脾气,感到愕然,看到事情变得这样,十分感动,就把他抱在怀里,想方设法安慰他。不,他弄错了,她没有约过任何人,那位先生来,可不是她的错。这祺祺真是个大傻瓜,自寻烦恼!她用自己儿子的脑袋发誓,她只爱乔治一人。她吻他,替他擦干泪水。

“你听着,你会看到,一切都是为你安排的。”她见他平静了下来,就接着说道。“斯泰内来了,就在上面……这个人,亲爱的,你知道我不能把他赶出门外。”

“是的,我知道,我说的是那个人。”孩子低声说道。

“好吧!我已让他呆在最里面的那个房间,并告诉他我病了。他正在打开自己的手提箱……既然没有人看到你,你就赶快上去,躲在我的房间里,等我回来。”

乔治扑上去搂住她。没错,她有点爱他!那么,就像昨天一样?他们将把灯熄灭,呆在黑暗之中,直至天亮。这时,门铃响了,他赶紧溜走。到了楼上的房间,他立即把鞋脱掉,以免发出声音,然后,他坐在地板上,躲在一个帷幕后面,乖乖地等待着。

娜娜接待米法伯爵时,还没有回过神来,有点局促不安。她答应过他,也想信守诺言,因为她觉得这个男人是认真的。但说实话,谁会料到昨天发生的事情?这次旅行,这幢她没有见到过的房屋,这个来的时候浑身湿透的孩子,她觉得发生的事多好,这样继续下去又将多么美好!这位先生算他倒霉!三个月来,她一直让他白等,装得像个规矩女人,使他的欲火烧得更旺。好吧!再让他白等一次,他要是不愿意,那就让他回去。她什么都可以放弃,就是不愿意欺骗乔治。

伯爵已坐了下来,样子彬彬有礼,犹如登门拜访的乡下邻居,只是双手有点颤抖。他是有血性的男子,却一直是个童男,他的欲望被娜娜用妙计煽起,久而久之,弄得他神魂颠倒。此人极为严肃,是步履庄重地出入杜伊勒里宫各个大厅的皇后侍从,夜里却总是回想起同一个性感的形象,就恼火地咬着长枕抽噎。但这一次,他决定结束这种状况。一路上,在悄然无声的黄昏之中,他想到用强暴的方法。因此,在寒暄几句之后,他想立刻用双手把她抓住。

“不,不,您要小心。”她只是这样说,并没有生气,脸上还带着微笑。

他咬着牙,再次把她抓住,见她挣扎,就动起粗来,并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来是要同她睡觉。她仍然面带微笑,但显得尴尬,握住他的双手。她用“你”来称呼他,以减轻她的拒绝给他带来的痛苦。

“哦!亲爱的,你要冷静……真的,我不能……斯泰内在上面。”

但他像发疯一般,这种样子的男人,她从未见到过。她感到害怕,用手捂住他的嘴,以减轻他叫喊的声音,她还自己也压低声音,求他不要出声,把她放开。这时斯泰内下楼了。这实在太蠢!斯泰内进来时,看到娜娜有气无力地躺在扶手椅上,听到她说道:

“我嘛,我喜欢乡下……”

她没有把话说完,就转过头去。

“亲爱的,这位是米法伯爵先生,他在散步时,看到这儿有灯光,就进来向我们问好。”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米法一时间没有说话,脸色阴沉。斯泰内显出郁郁寡欢的样子。他们谈起巴黎,说生意难做,证券交易情况糟糕。一刻钟之后,米法起身告辞。少妇送他出去时,他要求能在第二天晚上见面,但对方没有答应。斯泰内几乎立刻上楼去睡觉,一面埋怨这些姑娘老是生病。这两个老头终于给甩掉了!娜娜走进卧室,看到乔治仍乖乖地呆在帷幕后面。房间里漆黑一片。他们就在地板上打滚玩耍,当他们赤裸的脚碰到了一件家具时,他们就停下来接吻,以免发出笑声。远处,在居米埃的路上,米法伯爵慢慢地往回走,手里拿着帽子,让发热的脑袋处于寂静的夜晚凉爽的空气之中。

以后的几天,生活十分美好。娜娜被少年抱在怀里,仿佛又变成十五岁的少女。在这个少年的抚摸下,爱情之花重又在她心里开放,因为她对男人习以为常,并已感到厌烦。她会突然脸红,会激动得浑身哆嗦,想哭又想笑,这感情纯洁,使她心神不定,有了情欲,使她感到羞耻。这种感情她从未感受过。乡下的生活使她沉湎于虚幻的柔情之中,她小的时候,曾长期幻想同一只牝山羊一起生活在一个牧场里,因为有一天,在一个要塞①旁边的斜坡上,她曾看到一只拴在木桩上的牝山羊在咩咩地叫。现在,这幢别墅、这块土地已归她所有,使她极为激动,这已超越她过去的期望。她又像少女那样有了新奇的感觉。白天,她在野外度过,感到飘然自在,树叶的清香使她陶醉,晚上,她上楼去找躲在帷幕后面的祺祺。她觉得这样活像女寄宿生跑出来度假,同已和她订婚的小表哥偷情,听到一点声音就会浑身颤抖,生怕她父母察觉,现在正品尝第一次失足时的有趣摸索和淫乐中的惊吓。

①指多姆山省梯也尔的要塞,1841至1844年建造,周围筑有围墙,长约36公里,共有16个独立的堡垒,要塞于1920至1929年被夷为平地。

这时,娜娜就像多愁善感的姑娘,遐想联翩。她看着月亮可以呆上几个小时。一天夜里,她要乔治同她一起到花园里去,这时屋子里的人都已睡着。他们相互搂着腰在树下散步,然后躺倒在草地上,身上被露水弄湿。另一次是在房间里,她沉默片刻之后,抱住少年的脖子抽噎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她害怕死去。她经常低声唱着勒拉太太的一首花呀鸟呀的抒情歌曲,激动得流下眼泪,就停下来热烈拥抱乔治,要他发誓永远爱她。总之,她傻乎乎的,就像她自己承认的那样,这时他们俩又变成朋友,坐在床边上抽烟,赤着脚,用脚跟敲着木头地板。

但最终使少妇充满柔情蜜意的,则是小路易的到来。她母爱的显现,如同狂热的爱情。她把儿子带到阳光下面,看着他手足乱动;她把他打扮成小王子,同他一起在草地上打滚。她马上要他睡在她的近旁,睡在隔壁房间里,在那里,勒拉太太因对乡下兴趣盎然,一躺下来就发出鼾声。小路易丝毫也不会影响祺祺,恰恰相反。她说她有两个儿子,对他们同样喜欢。夜里,她有十多次扔下祺祺,去看看小路易是否呼吸正常,但她回来之后,就把剩余的母爱给了祺祺,像母亲那样抚摸他,而好色的他,也喜欢让这个大姑娘像抱孩子那样把他抱在怀里,让她像哄婴儿那样把他摇来摇去。这样多好,她对这种生活感到陶醉,就认真地要他永远不要离开乡下。他们将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他们三人,就是他和她及其孩子,将生活在一起。他们制定了千百个计划,一直忙到天亮,没有听到勒拉太太在熟睡中打鼾,勒拉太太白天在野外采花,累得要命。

这美好的生活持续了将近一个星期。米法伯爵每天晚上都来,回去时两手发热,脸涨得通红。一天晚上,他甚至被拒之门外,因为斯泰内去了巴黎,有人对他说太太身体不舒服。每天,娜娜一想到欺骗乔治,就会越来越有厌恶感。这孩子如此单纯,如此相信她!她会被看成最卑鄙无耻的女人。另外,她也不喜欢这样。左蔼目睹了这件风流事,虽然默不作声,却也不屑一顾,觉得太太实在太傻。

第六天,一群客人突然来到这田园诗般的地方。娜娜邀请了一大批人,以为这些人不会来。因此,一天下午,她看到一辆辆满载乘客的公共马车停在娇娃屋的栅栏门前,感到十分惊讶,很不高兴。

“是我们!”米尼翁叫道。他第一个下车,然后把儿子亨利和夏尔接下车。

拉博代特接着下车,并用手把一个个不知其数的女士扶下车,其中有露茜·斯图尔特、卡罗利娜·埃凯、丰乳塔唐和金发玛丽亚。娜娜希望只有这些人来,但这时拉法卢瓦兹从踏脚板上跳了下来,然后用颤抖的双臂把佳佳及其女儿阿梅莉抱下来。总共有十一个人。安置工作可是件伤脑筋的事。娇娃屋有五间客房,其中一间已让勒拉太太和小路易住了。现在,最大的一间给佳佳和拉法卢瓦兹这一对住,让阿梅莉睡在隔壁盥洗室里的一张帆布床上。米尼翁和两个儿子住第三间客房,拉博代特住第四间。剩下的一间改为集体宿舍,里面放四张床,给露茜、卡罗利娜、塔唐和玛丽亚四个人睡。至于斯泰内,让他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一个小时之后,客人们全都安置好了,娜娜虽然开始时十分生气,现在却乐于摆出别墅女主人的架势。这些女士祝贺她成为娇娃屋的主人:这可是一幢令人赞叹的别墅,亲爱的!然后,她们给她带来一股巴黎的气息,把最近一周的小道消息告诉她,她们同时说话,又笑又叫,拍拍打打。顺便问一下,博德纳夫!他对她悄悄溜走说了些什么?唉,没说什么。他先是大声叫嚷,说要叫宪兵把她抓回来,到了晚上,就找人替代演出,替代演员是小维奥莱纳,她演金发维纳斯非常成功。听到这个消息,娜娜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

这时才下午四点。有人说要去转一圈。

“你们不知道,”娜娜说道,“你们来的时候,我正要去挖土豆。”

于是,大家都要去挖土豆,连衣服也顾不得换。这就像是在戏耍。园丁和两个助手已在园子尽头的田里。这些女士跪在地上,用戒指在地上挖,挖到一个大土豆就叫了起来。她们觉得,这活儿多么有趣!丰乳塔唐获得了胜利,她在小时候挖过许多土豆,这时得意忘形起来,还把窍门告诉别人,说她们都是笨蛋。先生们干得没那么起劲。米尼翁显出正人君子的样子,他这次来乡下,是要让两个儿子学到些课外知识:他跟他们谈起帕芒蒂埃①。

①即安托万·奥古斯坦·帕芒蒂埃(1737—1813),法国军队药剂师、农学家,曾发表著作研究大豆的化学成分,并在法国推广土豆的种植。

这天晚上,晚饭吃得高兴极了。大家都狼吞虎咽。娜娜的话特别多,她同膳食总管吵了起来,此人曾在奥尔良主教府干过。喝咖啡时,女士们抽起烟来。屋里像喝喜酒一样热闹,喧哗声传出窗外,消失在远处宁静的夜晚之中,而晚归的农夫,在树篱间驻足,转过头来观看这灯火通明的屋子。

“啊!你们后天就要走了,真没劲。”娜娜说道。“不过,我们还可以组织一次活动。”

第二天是星期日,大家决定到离别墅七公里远的夏蒙隐修院遗址去参观。从奥尔良租来的五辆马车,午饭后来接这批人,并在七点钟左右把他们送回娇娃屋吃晚饭。这一定非常有趣。

这天晚上,米法伯爵像平时那样爬上山丘,以便到栅栏门外拉铃。但窗子上通明的灯火和响亮的笑声使他感到吃惊。他听出米尼翁的说话声,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走了,对这个新的障碍十分气愤,他被逼得走投无路,决定采取某种暴力行为。乔治从一扇边门进去,他有这扇门的钥匙,他沿着墙走,悄悄地上楼,进入娜娜的房间。只是他要等到半夜十二点钟之后才能见到她。她终于来了,喝得醉醺醺的,但比前几夜又多了几分母爱。她喝了酒,就变得温情脉脉,对情人纠缠不休。因此,她非要他陪她去参观夏蒙隐修院。他不肯去,是怕被人看到。要是别人看到他同她一起坐在马车里,那可是丢人现眼的事。但她哭得像泪人一样,绝望得大声叫嚷,犹如将被祭献的女人,他只好安慰她,明确答应陪她去参观。

“那么,你非常爱我喽。”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再说一遍:你非常爱我……说呀?我的宝贝,要是我死了,你会非常难过,是吗?”

在丰代特,娜娜这个邻居使庄园不得安宁。每天早上,在吃早饭时,善良的于贡太太都会不由自主地谈到这个女人,把园丁告诉她的事再讲一遍,感到一种无法摆脱的烦恼,有产者家庭中最为贞洁的妇女,听到妓女的事就会这样烦恼。她平时极为宽厚,这时却忿忿不平,十分恼火,隐约预感到大祸临头,晚上又非常害怕,仿佛她知道这个地区有一头从某个动物园里逃出来的野兽。因此,她找碴儿跟客人们斗嘴,责备他们在娇娃屋周围游荡。有人看到旺德弗尔伯爵在一条大路上跟一位不戴帽子的女士说笑,但他进行辩解,说那位女士不是娜娜,而是陪他散步的露茜,她当时告诉他,她如何把她的第三位亲王赶出门外。舒阿尔侯爵也每天出去,他只是说他是遵照医嘱。对于达格内和福什里,于贡太太显得有失公正。前者没有离开过丰代特庄园,他已放弃与娜娜重归于好的打算,正在对埃丝黛尔大献殷勤。福什里也和米法母女呆在一起。只有一次,他在一条小路上遇到米尼翁,只见米尼翁手里抱着一大堆鲜花,在给两个儿子上植物课。这两个男人握了握手,都向对方提供罗丝的消息:她身体很好,他们俩上午都收到一封信,她在信中请他们在乡下多住一些日子,呼吸新鲜的空气。在她的客人中,她没有责备的只有米法以及乔治。伯爵说他在奥尔良有重要事情要处理,不会去追那个荡妇。至于乔治,这可怜的孩子终于使她感到担心,因为他每天晚上都会发偏头痛,而且疼得厉害,所以只好在下午就躺下睡觉。

福什里一直陪伴着萨比娜伯爵夫人,而伯爵每天下午都要出去。他们去花园尽头时,他替她拿帆布折凳和阳伞。另外,他用小记者的古怪想法逗她乐,促使她突然跟他亲密无间,这在乡下是允许的。她仿佛要立即把他当作知己,有这个小伙子陪伴,她又焕发出青春的朝气,而他大声开着玩笑,看来也不会有损于她的名誉。有时,他们单独在灌木丛后逗留片刻,他们的眼睛在相互注视;他们在欢笑时会突然不笑,变得严肃起来,目光阴郁,仿佛相互间已经有了深入的了解。

星期五吃晚饭时,又增加了一副餐具。泰奥菲尔·韦诺先生来了,于贡太太想起去年冬天曾在米法家里邀请过他。他弓着背,装出微不足道的老好人的模样,大家对他表现出不安的敬意,他仿佛并未察觉。吃饭后点心时,他静静地嚼着小块糖果,使大家忘记了他的存在,然后,他仔细观察把草莓递给埃丝黛尔的达格内,听福什里说了个使伯爵夫人乐不可支的趣闻。如果有人看他,他就报以平静的微笑。离开餐桌后,他挽起伯爵的胳膊,把他带到花园之中。众所周知,自从伯爵的母亲去世之后,他对伯爵影响很大。流传着希奇古怪的传闻,说这位过去的诉讼代理人对米法家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的来到无疑使福什里感到不大自在,福什里就向乔治和达格内解释他致富的原因,是耶稣会请他打的一场重大官司使他发了。据福什里说,此人样子温和、肥胖,像个老好人,其实是个厉害的角色,那些狗教士的卑鄙勾当,他现在都要插上一手。两个年轻人开起了玩笑,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小老头样子傻乎乎的。他们以前不认识韦诺,以为他为神职人员效力,一定身材魁梧,现在觉得这种想法滑稽可笑。但他们看到米法伯爵回来,就立即不吭声了,只见伯爵仍被那小老头挽着胳膊,脸色十分苍白,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他们一定谈到了地狱。”福什里低声挖苦道。

萨比娜伯爵夫人听到了他的话,慢慢地转过头来,他们目光相遇,久久地四目对视,这是在进行冒险之前,双方所作的谨慎试探。

平时,午饭之后,大家都来到花园尽头,登上一块俯瞰平原的平台。这个星期日的下午,天气十分暖和。将近上午十点时,大家担心会下雨,但天上乌云虽未消散,却已化成一片白雾,变成发光的尘埃,被日光照得金黄。于是,于贡太太建议大家从平台上的那扇边门下去,朝居米埃那边去散步,一直走到舒河;她喜欢步行,虽说年已六十,步履仍十分矫健。另外,大家都说不需要乘车。就这样,他们走到了架在河上的那座木桥,虽说队伍不大整齐。福什里和达格内同米法母女走在前面,伯爵和侯爵同于贡太太跟随其后,而旺德弗尔抽着雪茄走在后面,神态端庄,走在这条大路上,显出无聊的样子。韦诺先生走得时快时慢,从一组人走到另一组人,脸带微笑,仿佛为了听到所有人的谈话。

“这可怜的乔治在奥尔良!”于贡太太反复说道。“他要到不再出诊的塔韦尼埃老医生那儿去看他的偏头痛……是的,当时你们还没有起床,他七点不到就走了。这样他也可以散散心。”

但她没有说下去,而是问道:

“瞧!他们难道要停在桥上?”

确实,这些女士以及达格内和福什里,一动不动地站在桥头上,样子犹豫不决,仿佛前面有个障碍,使他们感到不安。然而,路上并无障碍。

“你们往前走呀!”伯爵叫道。

他们没有动弹,看着过来的某个东西,这东西其他人无法看到。公路在那儿拐弯,两边各有一排浓密的杨树。然而,沉闷的嘈杂声越来越响,车轮的咕隆声中混杂着欢笑声和鞭子的劈啪声。突然,五辆马车出现在他们面前,车里坐满了人,仿佛会把车轴压断,车里的人穿着浅色、蓝色和粉红色的服装,吵吵嚷嚷,十分快活。

“是怎么回事?”于贡太太惊讶地问道。

然后,她感觉到了,猜了出来,对这样挡住她的去路感到气愤。

“哦!这个女人!”她低声说道。“你们走呀,走呀。样子别像是……”

但已经来不及了。五辆马车载着娜娜和她那帮人前往夏蒙隐修院遗址,这时已行驶到小木桥上。福什里、达格内和米法母女只好往后退,而于贡太太和其他人也停了下来,在路旁排成一行。这车队十分漂亮。车里的笑声已经停止,一张张脸都好奇地转了过来。在默无一言之中,双方都相互打量,只有马匹有节奏的疾走声打破了这种沉默。第一辆车里,金发玛丽亚和丰乳塔唐像公爵夫人那样仰靠在座位的靠背上,裙子在车轮上方鼓起,她们用蔑视的目光看着这些步行的正派女人。第二辆车里是佳佳,她占据了大半个座位,把旁边的拉法卢瓦兹几乎全部遮住,只让他伸出不安的鼻子。第三辆车里乘着卡罗利娜·埃凯和拉博代特,第四辆车里坐着露茜·斯图尔特和米尼翁及其两个儿子,最后一辆是敞篷四轮马车,里面坐着斯泰内和娜娜,娜娜前面的折叠式加座上坐着可怜的宝贝祺祺,他的膝盖被娜娜的双膝夹住。

“这是最后一辆,是吗?”伯爵夫人装作没有认出娜娜,平静地对福什里问道。

敞篷四轮马车的轮子几乎擦到她身上,但她并没有后退一步。这两个女人用深沉的目光相互看了一眼,这是瞬息间的观察,却极其透彻,看得一目了然。男人们丝毫也没有感到不舒服。福什里和达格内十分冷淡,仿佛没有认出任何人。侯爵有点担心,怕这些女士开什么玩笑,就摘下一根草,拿在手里搓着。只有旺德弗尔离大家稍远,他见露茜在车开过时朝他微微一笑,就对她眨了眨眼睛,算是打个招呼。

“您可要当心!”韦诺先生站在米法伯爵身后,低声说道。

伯爵心烦意乱,一直注视着在他面前经过的娜娜。他妻子慢慢地转过头去,对他仔细观察。于是,他低下头看着地面,仿佛为了避开疾驰的马匹,因为它们会带走他的肉体和情感。他痛苦得想要叫喊,他看到乔治躲在娜娜的裙子中间,就全都明白了。一个男孩!她要一个男孩,而不要他,这使他感到心碎!斯泰内和他旗鼓相当,可这个男孩!

然而,于贡太太一开始并没有认出乔治。在过桥时,要是娜娜的双膝没有把他夹住,他准会跳进河里。当时,他浑身发冷,脸色苍白,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他没有去看别人。也许别人也不会看到他。

“啊!天哪!”老太太突然说道,“和她在一起的是乔治!”

这些人相互认识,却没有打招呼,他们感到别扭,可马车已经驶过。这次相遇微妙,又如此短暂,却显得极为漫长。现在,车轮滚得更加欢快,载着这一车车被风击打的姑娘,行驶在金色的农村。一个个色彩鲜艳的衣角迎风飘扬,笑声再次响起,还开起玩笑,朝后面观看,只见那些体面人站在路边,露出恼怒的神色。娜娜回过头去,看到那些散步者还在犹豫,他们没有过桥,而是从原路返回。于贡太太由米法伯爵扶着,她一声不吭,极为伤心,无人敢去安慰。

“喂,”娜娜见旁边马车里的露茜伸出头来,就对她叫道,“您看到了福什里,亲爱的?他那副样子多恶心!这笔账我会跟他算的……还有保罗,这小子我过去对他多好!连个招呼也不打……他们真有礼貌!”

她还对斯泰内大发脾气,因为斯泰内认为那些先生的态度无可非议。那么,让男士们向她们脱帽致敬,她们难道不配?随便什么人来,难道都可以对她们撒野?够了,他也是一身干净的正派人,真是倒霉透顶。见了女人,总应该施礼。

“那高个子的女人是谁?”露茜在车轮声中大声问道。

“瞧,我已料到。”娜娜说道。“啊!亲爱的,她这个伯爵夫人徒有虚名,没什么了不起的……是的,是的,没什么了不起的……您知道,我可是有眼力的。现在,我已对她了如指掌,她就像是我造出来的,您的伯爵夫人……您是否敢打赌,她跟福什里这条毒蛇睡过觉?……我跟您说,她跟他睡过觉!女人之间,这种事猜得出来。”

斯泰内耸了耸肩。自昨天以来,他的心情更加恶劣;他收到了几封信,明天上午一定要离开这里,另外,来乡下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心里实在窝囊。

“这可怜的孩子!”娜娜看到乔治直挺挺地坐着,面色苍白,呼吸急促,突然动了感情,就接着说道。

“您是否觉得妈妈认出了我?”他最终结结巴巴地说道。

“哦!这个,肯定是的。她当时叫了起来……不过,这是我的错。他本来不想去,是我逼他去的……你听着,祺祺,你是否要我给你妈写封信?她样子令人尊敬。我会对她说,我并不认识你,是斯泰内把你带来的,今天是第一次。”

“不,不,你别写。”乔治十分不安地说道。“这事我自己会解决的……另外,如果家里要烦我,我就不回去了。”

但他心事重重,在想晚上用什么谎话来搪塞过去。五辆马车在平原上行驶,公路笔直,一望无际,两边种着漂亮的树木。银灰色的雾气笼罩着农村。这些女士继续在车夫背后同另一辆车里的人大声交谈,而车夫们则在暗笑这些古怪的乘客;有时,她们中的一个站起身来眺望,而且抓住旁边男人的肩膀,不肯坐下来,直至车子突然一颠,使她跌坐在座位上。卡罗利娜·埃凯正在一本正经地同拉博代特谈话,两人一致认为,过不了三个月,娜娜就会把她的乡间别墅卖掉,卡罗利娜还托拉博代特替她私下把这屋子廉价买下。在他们前面的车里,拉法卢瓦兹在热恋之中,无法吻到佳佳那像中风病人般青紫色的后颈,就隔着她绷紧的连衣裙吻她的脊背,而直挺挺地坐在折叠加座上的阿梅莉,叫他们别再这样,她坐在那里,晃动着胳膊,看着别人吻她的母亲,感到十分恼火。在另一辆车里,米尼翁想让露茜感到吃惊,就让两个儿子都背诵一篇拉封丹寓言,亨利特棒,一口气给背了出来,没打愣儿。金发玛丽亚坐在最前面的那辆车里,她终于感到厌烦,不想再去哄骗丰乳塔唐这个木头人,她曾对塔唐说,巴黎的乳品商用浆糊和藏红花制造鸡蛋。那地方实在太远,难道无法到达?这问题从一辆车传到另一辆车,一直传到娜娜耳边,娜娜问了车夫之后,站起来叫道:

“还有一刻钟的时间……你们看,那边的教堂,在树木后面……”

然后,她接着说道:

“你们不知道,据说夏蒙城堡的女主人是拿破仑时代的遗老……哦!是个花天酒地的女人,这是约瑟夫对我说的,他是从主教府的仆人那儿听来的,这样花天酒地的女人,现在已找不到了。现在,她在神父中厮混。”

“她叫什么名字?”露茜问道。

“德·昂格拉尔夫人。”

“伊尔玛·德·昂格拉尔,我认识她!”佳佳叫道。

这车队发出一阵阵赞叹声,赞叹声随着更加响亮的马蹄声远去。有几个脑袋伸出车外,想看看佳佳,金发玛丽亚和丰乳塔唐转过身来,跪在座位上,双手抓住放下的车篷;一个个问题同时提出,词语带有恶意,但被无声的仰慕削弱:佳佳认识她,她们因这遥远的往事而肃然起敬。

“我当时年纪小。”佳佳说道。“没关系,我想起来了,我曾看到她经过……有人说她在家里令人厌恶。可坐在马车里,她会使你觉得雍容华贵!还有精彩的故事,说她卑鄙下流,诡计多端,叫人笑痛肚皮……她有一座城堡,我不会感到奇怪。她把一个男人身上的钱刮光,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啊!伊尔玛·德·昂格拉尔还活着!啊!我的小宝贝们,她应该有九十岁了。”

突然,这些女士变得严肃起来。九十岁!正如露茜大声所说,她们之中没有一个能活到这个岁数。她们老了之后全都会体弱多病。不过娜娜声称,她不想活到这么老,一把老骨头,就没有意思了。这时,目的地快要到了,谈话被车夫催赶马匹的鞭子声打断。然而,在这片嘈杂声中,露茜转到了另一个话题,继续说着,催促娜娜明天和这帮人一起回去。博览会即将闭幕,这些女士应该回到巴黎,因为这个季节的生意比她们期望的来得好。但娜娜坚持己见。她厌恶巴黎,不会马上回去。

“是吗?亲爱的,我们留下。”她并不在乎斯泰内在场,夹了夹乔治的膝盖说道。

这几辆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这批人感到意外,在山丘脚下一个荒凉的地方下了车。一个车夫用鞭梢一指,他们才看到夏蒙隐修院的遗址隐约显现在树木之中。真是大失所望。女士们觉得来这儿太傻:只有几堆瓦砾,上面长着荆棘,半数塔楼已经倒塌。真的,行驶两法里的路,不值。于是,车夫把城堡指给他们看,说城堡的花园始于隐修院旁边,建议他们走一条小路,沿墙过去;他们去转一圈,而马车则到村庄的广场上去等他们。这样散步很有趣。这伙人都表示同意。

“哎哟!伊尔玛混得不错!”佳佳走到大路边上花园转角的一个栅栏门前,停下来说道。

大家都默默地朝栅栏门里一大片矮树丛望去。然后,他们沿着花园围墙边的小路往前走,抬起头观赏围墙里的树木,只见高高的树枝伸出墙外,形成厚厚的绿色拱顶。三分钟后,他们走到第二道栅栏门前,从这道门可以看到里面的一块大草坪,草坪上长着两棵百年橡树,下面有两块树荫;再走三分钟,第三道栅栏门向他们展现一条宽阔的林荫道,犹如一条阴暗的走廊,尽头有阳光洒下的光斑,呈星形,十分明亮。他们非常惊讶,先是默无一言,然后才渐渐发出赞叹之声。他们有点嫉妒,想要挖苦几句,但这景象确实打动了他们。多有气魄,这个伊尔玛!这就叫女人的胆识!树木绵延,墙上一片片长春藤不断展现,一个个楼阁屋顶露出墙头,榆树和欧洲山杨树丛茂密,接着是一排排白杨树木。这难道无穷无尽?这些女士真想看到住宅,她们一直沿墙走着,在每一道栅栏门口,看到的只有浓密的树叶,感到十分扫兴。她们用双手抓住栅栏门上的铁条,把脸靠在铁条上面。她们被远远地挡在墙外,想看到这广阔的土地上无法看到的城堡,敬慕之心油然而生。她们平时不大走路,很快就感到疲倦。但围墙仍不见头,在这荒凉的小路上,每个拐弯处仍是延伸的灰色石墙。有几位女士觉得无法走到终点,就说该往回走了。但是,她们走得越累,就越是感到敬慕,每走一步,心里就多了一分这领地中庄严肃穆的气氛。

“咳,真傻!”卡罗利娜·埃凯气得咬着牙说道。

娜娜耸耸肩,叫她别说了。一段时间以来,她不再说话,脸色有点苍白,神情十分严肃。拐了最后一个弯,走到村庄的广场,围墙突然终止,城堡出现在眼前,只见前面是个大院子。大家都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雄伟的宽阔台阶、正面的二十扇窗子以及三个带饰用石料制成的砖砌侧翼。亨利四世①曾在这历史性的城堡中居住过,城堡中保存着他住过的房间以及饰有热那亚丝绒的大床。娜娜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像孩子那样轻轻地叹了口气。

①亨利四世(1553—1610),法国波旁王朝第一代国王(1589—1610),颁布南特敕令,保证基督教新教教徒信仰自由,医治战争创伤,使宗教战争后的法国获得繁荣,后遇刺身亡。

“天哪!”她用低沉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大家都非常激动。佳佳突然说,站在教堂前面的就是伊尔玛。她认出了她,伊尔玛虽说年事已高,腰板依然硬朗,她眼神仍像她过去摆出架子时那样。人们做完晚祷,走出教堂。夫人在门廊下停留片刻。她身穿枯叶色丝织服装,既朴素又高雅,神色令人尊敬,仿佛是逃脱大革命暴行的老侯爵夫人。她右手拿着一本厚厚的祈祷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慢慢地穿过广场,后面跟着一个穿制服的男仆,离她有十五步远。教堂里的人已经走光,夏蒙的居民都对她深深鞠躬,一位老人吻了她的手,一个女人想要跪在她的面前。她犹如一位王后,有权有势,德高望重。

“瞧,这就是善于安排的结果。”米尼翁深信不疑地说道,说时看着两个儿子,仿佛在给他们上课。

于是,每个人都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拉博代特觉得她保养得非常好。金发玛丽亚说了句脏话,露茜立刻发火,说对老人应该尊敬。总之,她们都承认她是个奇人。大家上了马车。从夏蒙到娇娃屋的路上,娜娜一声不吭。她两次回过头去,观看这座城堡。车轮声犹如摇篮曲一般,使她感觉不到坐在她旁边的斯泰内,看不到呆在她前面的乔治。暮色中有个幻象浮现出来:夫人老是在眼前走过,像王后那样威严,有权有势,德高望重。

晚上,乔治回到丰代特庄园去吃晚饭。娜娜越来越漫不经心,她行事古怪,叫他回去后请求妈妈原谅。她说应该这样,说时一本正经,突然对家庭尊重起来。她甚至要他保证,今晚不再回来睡觉;她累了,而他显出听话的样子,只是尽到自己的本分。乔治对这种道德十分讨厌,他来到母亲面前,耷拉着脑袋,心里十分难受。幸好他哥哥菲利普是个身材高大的军人,性格开朗,这样就避免了他所担心的一场争吵。于贡太太只是用噙着泪水的眼睛望着他,而菲利普得知此事之后,就吓唬他说,如果他还要到那女人家里去,他就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抓回来。乔治松了口气,心里暗暗在想,明天下午两点左右,他还要溜出去,和娜娜商量同她约会的事。

然而,吃晚饭时,丰代特庄园的客人们显得局促不安。旺德弗尔宣布他要走了,他想把露茜带回巴黎,这姑娘他已认识十年,却丝毫没有动情,现在想带她回去,觉得有点奇怪。舒阿尔侯爵闷着头在吃盘子里的饭,心里却在想佳佳的女儿,他想起以前曾让莉莉跳到他的腿上,孩子们长大真快!这女孩已长得十分丰满。但米法伯爵特别沉默寡言,他在苦思冥想,脸涨得通红。他对乔治久久地看了一眼。离开餐桌后,他就上楼关在房间里,说是有点热度。韦诺先生立刻跟在他后面冲了上去。在楼上,发生了一场争吵,伯爵倒在床上,烦躁地抽噎起来,用枕头压低哭声,韦诺先生则声音柔和地称他为兄弟。劝他祈求仁慈的上帝。伯爵听不进他的话,发出嘶哑的喘气声。突然,他跳下了床,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要去那儿……我受不了……”

“那好,”老人说道,“我陪您去。”

他们走出去时,有两个黑影钻进一条阴暗的小径。每天晚上,福什里和萨比娜伯爵夫人现在都让达格内帮埃丝黛尔沏茶。在大路上,伯爵走得飞快,他的同伴要跑步才能跟上。后者气喘吁吁,不断用最充分的理由来抨击肉体的诱惑。前者没有开口,在黑夜中疾行。到了娇娃屋前,他只是说道:

“我受不了……您走吧。”

“那么,但愿神的意志付诸实施。”韦诺先生低声说道。“他会用一切办法来确保自己的胜利……您的罪孽将是他使用的一种手段。”

娇娃屋里,吃晚饭时一直在争吵。娜娜看到博德纳夫的一封来信,他在信中叫她休息,仿佛对她毫不在乎,并说小维奥莱纳每晚都要谢幕两次。米尼翁仍催促她于第二天同他们一起走,娜娜听了十分恼火,说她不想再听任何劝告。勒拉太太不由说了句脏话,她立刻叫了起来,他妈的!她不允许任何人当着她的面说脏话,她姑妈也不行。然后,她谈到美好的感情,大谈近于愚蠢的正直,并说想让小路易接受宗教教育,用一整套办法使她自己行为端庄,大家听了感到厌烦。她见大家都在笑,就说出意味深长的话来,像深信不疑的中产阶级妇女那样点着头,她说只有循规蹈矩才能发财致富,说她不想在穷困潦倒中死去。这些女士听到后感到不快,都叫了起来:不可能,娜娜受人影响,变了!但她却一动不动地坐着,又沉浸在遐想之中,目光茫然,眼前浮现出幻象,只见娜娜非常富裕,许多人对她躬身施礼。

大家上楼睡觉时,米法来了。是拉博代特发现他在花园里。他明白了,就帮了米法的忙,把斯泰内支走,拉着米法的手,穿过阴暗的走廊,把他带到娜娜的房间。拉博代特做这种事极为出色,十分灵活,仿佛乐于促成他人的好事。娜娜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讨厌米法追求她的那种疯劲。对待生活得要严肃,对吗?爱情太愚蠢了,不会有任何结果。另外,她也有顾忌,因为祺祺年纪太小;不错,她过去行为不端。确实,她现在回到正路上来,挑了个老头。

“左蔼,”她对乐于离开乡下的女仆说道,“明天你起来后就收拾行李箱,我们回巴黎去。”

她和米法睡了觉,但毫无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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