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娜娜成了风雅的女子,靠男人的荒唐和堕落过着安逸的生活,是高等妓女中的侯爵夫人。她这次突然下水,从此永不回头,变成了著名的风尘女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挥金如土、卖弄姿色。她立刻在要价最高的妓女中名列前茅。她的照片陈列在橱窗里,各家报纸都经常提到她的名字。她乘马车在林荫大道经过时,人群都转过头去,叫着她的名字,就像老百姓向王后致敬时那样激动,而她则穿着随风飘扬的服装,悠闲自在地倚靠在座位上,脸带微笑,显出快乐的样子,一缕缕金色的鬈发,像细雨般洒落在涂蓝的眼圈和抹红的嘴唇之上。奇怪的是,这胖姑娘在舞台上如此笨手笨脚,演正派女人如此滑稽可笑,在街上扮演迷人的女郎,却是不费吹灰之力。她身体像蛇一样柔软,衣着妙不可言,却仿佛是无意中穿上,十分优雅,像纯种母猫那样矫捷,是烟花女中的贵族,傲慢而又倔强,将巴黎踩在脚下,犹如至高无上的女王。她定下时装的调子,贵夫人们随之仿效。
娜娜的公馆位于维利埃林荫街,在卡迪内街的拐角处,这个豪华住宅区,正向原来的蒙索平原的空地中间扩展。这公馆由一位初次成功的青年画家建造,刚搬进去住,却又不得不卖掉,其建筑属文艺复兴时期风格,外表像宫殿,内部布局不落俗套,生活设施现代化,却故意弄得有点别出心裁。米法伯爵买下了这座配有家具的公馆,公馆里放满各种小摆设,有着漂亮的东方墙饰,放置着古老的餐具橱和路易十三时期风格的大扶手椅,娜娜因此成了画中人,背景是一批艺术性强的家具,都是精心挑选而来,具有各个时代的不同风格。但因为画室位于这幢房屋的中央,对她又没有用处,她就把底楼和二楼重新作了安排,在底楼设一个温室、一个大客厅和餐厅,二楼设小客厅,就在她卧室和梳洗室的旁边。她的设想会使建筑师感到惊讶,因为她对豪华的高雅具有天生的鉴赏力,又在巴黎街头当过妓女,有着追求优雅生活的本能。总之,她对公馆的布局没有过多的破坏,甚至使家具显得更加绚丽多彩,只有几处败笔,显得幼稚可笑、艳丽刺眼,从中可以看出她曾是卖花女,在小巷的橱窗前编织过自己的梦想。
在院子里,大挑棚下的台阶上铺着地毯,一进入门厅,立即闻到在厚实的墙饰中间有紫罗兰的香味,感觉到暖和的空气。一扇彩绘玻璃窗,上面有黄色和粉红色的玻璃,用淡淡的肉色光线照亮宽阔的楼梯。楼梯脚下有个木雕的黑人,伸手拿着银制托盘,里面放有许多名片,四个白大理石雕成的女子,乳房裸露,高举灯台,而在门厅和楼梯平台上,则放着插满鲜花的青铜花瓶和景泰蓝花瓶、铺着古老波斯毯子的长沙发和饰有古色古香软垫的扶手椅,这样二楼的楼梯平台就成了候见室,那里总是杂乱地放着男客的大衣和帽子。地毯和墙饰使声音减轻,使人有静思默想的感觉,仿佛进入一座气氛虔诚的小教堂,在紧闭的门里一片寂静,有一种神秘感。
大客厅具有路易十六时期风格,过于华丽,只有在举行盛大晚会之时,娜娜才打开大客厅的门,以接待杜伊勒里宫的来宾或外国贵客。平时,她只是在晚饭时才下楼,有几天她独自在高高的餐厅里就餐,感到有点孤单,餐厅的墙上饰有戈布兰挂毯,里面有一个巨大的餐具橱,橱里摆着古老的彩陶器和精美的老式银餐具。她吃完饭赶紧上楼,生活在二楼的三个房间里,即卧室、梳洗室和小客厅。她已两次重新装饰卧室,第一次用淡紫色缎子装饰,第二次用镶贴花边的蓝色丝织品,但她并不满意,觉得平淡无奇,又在找别致的墙饰,却无法找到。床像长沙发那样低,上面放有软床垫,威尼斯钩针编织的被单价值二万法郎。家具都漆成白色和蓝色,上面嵌有银丝;地上到处放着白熊皮,数目多得把地毯覆盖;娜娜有一种癖好,也就是一种讲究,就是要坐在地上脱长袜子。小客厅在卧室旁边,杂乱无章,但十分有趣,并有精美的艺术性,墙饰的丝织品为淡玫瑰红色,即凋谢的土耳其玫瑰的红色,上面织有金线,靠墙放着各个国家和各种风格的物品,有意大利的珍品收藏橱、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衣箱、中国的宝塔、精致的日本屏风,还有彩陶器、青铜器、绣花丝织品、细钩针编结地毯,而大得像床的扶手椅和深得像凹室的长沙发,坐在上面就感到懒洋洋的,使人想起后宫那种无精打采的生活。这房间的基调是暗黄色,还有绿色和红色,但除了坐具能使人产生淫欲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清楚地表明这是妓女住的地方;有两个本色瓷器小塑像,一个是穿睡衣的女子在捉跳蚤,另一个是倒立的裸女用手行走,只有这两个塑像因其原始的兽性而成为小客厅的一个污点。从一扇几乎总是敞开的门,可以看到梳洗室,只见里面都是大理石和镜子,有白色的浴盆、银水壶和银脸盆以及水晶和象牙的装饰品。窗帘拉好,室内只有微弱白光,使人有昏昏欲睡的感觉,又仿佛被紫罗兰的香味熏热,娜娜身上的这种撩人香味,散发到整个公馆,甚至院子里也有。
头等大事是配置公馆的人员和用具。娜娜有左蔼这样一个对她发迹竭尽全力的忠心女仆,几个月来,左蔼相信自己的直觉,一直在等待这突然下海的一天来临。现在,左蔼得意洋洋,成了公馆的女管家,在一点一滴地积蓄财产,同时在服侍太太时做到尽量诚实。但是,只有一个女仆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个膳食总管、一个马车夫、一个门房和一个女厨师。另外,还要设置马厩。于是,拉博代特就派上了大用场,负责去办公爵不愿干的采购的事。他用不正当的手法买下马匹,跑遍各个马车商店,为少妇挑选商品出主意,人们常常在各家商店里看到少妇挽着他的手臂。拉博代特甚至把仆人也找到了:夏尔是马车夫,长得高大、健壮,刚辞去科布勒兹公爵家的工作;于连是膳食总管,身材矮小,满头鬈发,总是带着笑脸;还有一对夫妇,女的叫维克多丽娜,是厨师,男的叫弗朗索瓦,用作门房和听差。弗朗索瓦穿着短裤,扑上粉,身穿娜娜的号衣,号衣为浅蓝色,带银色饰带,他在门厅接待来客。这样讲究的制服,只有亲王府才有。
第二个月刚到,公馆的人员和用具就已配齐。费用超过三十万法郎。马厩里有八匹马,车库里有五辆马车,其中一辆双篷四轮马车镶有银饰物,一时间引起全巴黎的注意。娜娜在这些财产中安置下来,筑起自己的窝。从《小公爵夫人》第三场演出起,她就已离开剧院,博德纳夫虽然得到伯爵的资助,还是在破产线上挣扎。但是,她仍因演出失败而感到痛苦。再加上同丰唐一起生活的教训,她把卑鄙下流归咎于一切男人。因此,她觉得自己现在非常坚强,经得起热恋的考验。但她这个人丢三落四,复仇的想法没有维持多久。在气愤之余,她心里总是有花钱的欲望,对出钱让她花的男人有一种天生的蔑视,在吃喝玩乐方面一直在想新的花样,她看到情夫一个个倾家荡产,心里感到十分自豪。
首先,娜娜确定了伯爵在公馆的地位。她明确规定了他们的关系。他每月拿出一万二千法郎,礼物另加,作为回报,他只能要求她绝对忠诚。她也发誓对他忠诚。但她要求得到尊敬,具有公馆女主人的完全自由,要求完全尊重她的意愿。因此,她每天接待自己的那些朋友,他只能在规定的时间来,总之,在任何事情上,他都要对她盲目相信。当他因嫉妒而感到不安、犹豫不决时,她就装出端庄的样子,威胁说要把这些东西都还给他,或者以小路易的脑袋来担保。只要这样就够了。没有尊重就没有爱情。到第一个月的月底,米法已对她十分尊重。
她提出要求,得到了更多的东西。不久之后,她对他产生的影响如同良家女子一般。他来时闷闷不乐,她就逗他笑,然后让他说出实情,并给他出主意。她渐渐关心起他家里的烦恼事,即他妻子、女儿的事,以及他感情和金钱方面的事,她通情达理,十分公正和诚实。只有一次,她无法克制自己,激动得发起火来,那是有一天,他对她说,达格内也许即将向他女儿埃丝黛尔求婚。自从伯爵同娜娜的关系公开之后,达格内觉得最好同娜娜一刀两断,把她看做淫妇,并发誓说要把他未来的岳父从这个女人的魔爪中救出来。因此,她也对她过去的咪咪恶语中伤:他是个好色之徒,同一些不正派的女人鬼混,把自己的财产挥霍一空;他没有道德观念,他虽然不会问你要钱,但却会从中捞到好处,他只是隔很长一段时间才送你一束鲜花或请你吃一顿晚饭;由于伯爵似乎觉得这些缺点可以原谅,她就直言不讳地对他说达格内曾占有过她,还说出一些下流的细节。米法顿时脸色苍白。这青年的事就不必考虑。这是对他忘恩负义的一个教训。
但是,公馆的家具还没有完全配齐。一天晚上,娜娜在对米法海誓山盟之后,却把格扎维埃·德·旺德弗尔伯爵留了下来,两个星期以来,旺德弗尔对她拼命追求,又是拜访,又送鲜花。她委身于他,并非出于爱情,主要是为了向自己证明她的自由。获利的想法是后来才产生的,因为在第二天,旺德弗尔帮她付了一个账单,而这件事她不想跟米法去说。她每月将从他那里得到八千至一万法郎,这可是十分有用的零用钱。于是,他在头脑发热之时,把自己的财产全部花完。他的马匹和露茜已经吃掉了他的三个庄园,娜娜即将一口吃掉他在亚眠附近的最后一个城堡;他仿佛急于把一切扫除干净,连他的一个祖先在腓力·奥古斯都①统治下建造的古堡废墟也不例外,发疯似的想要破产,觉得让他纹章的最后几个金色圆形图案落到这个使巴黎垂涎欲滴的姑娘手中,是妙不可言的事情。他也接受了娜娜的条件,即她保持完全的自由,只在规定的日子同他亲热,他甚至没有要求她海盟山誓的天真热情。米法丝毫也没有察觉。至于旺德弗尔,他肯定一清二楚,但他从不作出任何暗示,而是面带他那玩世不恭的狡黠微笑,装出不知道的样子,他不要求别人做办不到的事,只要给他安排了时间,巴黎的人知道此事就行。
①即腓力二世(1165—1223),法国卡佩王朝国王(1180—1223),扩大王室领地,加强王权,和英王理查一世发动第三次十字军东侵(1190)。
从此之后,娜娜真的拥有一应俱全的公馆。人员已经配齐,在马厩里、配膳室里和太太的卧室里都是如此。左蔼总管一切,把错综复杂、难以预料的事情都处理得妥妥帖帖;家里运转得像剧院那样有板有眼,安排得像大机关那样秩序井然,而且运转得准确无误,在头几个月中没有出现冲突,也没有出过故障。只是太太经常冒冒失失,头脑发热,假充好汉,给左蔼带来过多的麻烦。因此,女仆慢慢懈怠起来,另外她也发现,她获益最多是在混乱之时,即太太做了件蠢事必须弥补的时候。这时,礼物纷至沓来,她就混水摸鱼,捞到一些金路易。
一天早上,米法尚未走出卧室,左蔼就把一个浑身颤抖的先生带到梳洗室里,娜娜正在里面换内衣。
“啊!祺祺!”少妇惊讶地说道。
来的正是乔治。他看到她穿着睡衣,金发披落在赤裸的肩膀上,就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把她抱住,在她身上到处吻着。她怕被人看到,拼命挣脱出来,压低声音说道:
“别这样了,他在这儿!真傻……而您,左蔼,您疯了?把他带走!让他呆在下面,我设法下来。”
左蔼只好在她面前把他推开。在楼下的餐厅里,娜娜见到他们,把他们都骂了一顿。左蔼抿紧嘴唇,然后走了,样子像在生气,说她想让太太高兴。乔治看着娜娜,他再次见到她,极为高兴,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泪水。现在,令人不快的日子已经过去,他母亲以为他已变得理智,就准许他离开丰代特庄园。因此,他下了火车之后,乘上一辆马车,想尽快抱吻他心爱的女人。他说从此要生活在她的身边,就像过去在娇娃屋里那样,他赤着脚在房间里等待她的到来。他一面讲述自己的情况,一面把手伸了过去,他在经历这一年的痛苦离别之后,想要摸摸她,就抓住她的双手,伸到她便袍宽大的袖子里,一直摸到肩膀。
“你还爱你的宝宝吗?”他用孩子般的声音问道。
“我当然爱我的宝宝!”娜娜突然挣脱出来,回答道。“但你来也不打个招呼……你知道,我的孩子,我现在不自由。你得听话。”
乔治下马车后,想到长期的愿望终于实现,心里乐不可支,对自己进来的屋子没有好好看看。这时,他才感到周围的一切变了。他仔细察看富丽堂皇的餐厅,只见高高的天花板装饰漂亮,墙上挂着戈布兰厂的挂毯,餐具橱里的银餐具闪闪发光。
“啊!是的。”他伤心地说道。
于是,她对他说,他决不能上午来。下午,如果要来,就在四点到六点之间来,这是她会客的时间。这时,他用询问和哀求的目光看着她,但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她在他前额上吻了一下,显得十分和蔼。
“你要听话,我会尽力而为。”她低声说道。
但在实际上,这话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她觉得乔治讨人喜欢,很想把他当作朋友,没有别的想法。但是,看到他每天下午四点钟来时总是愁容满面,她就常常作出让步,把他藏在衣橱里,让他能随时品尝她美色的残羹剩饭。他不再离开公馆,像小狗珍宝一样亲热,躲在女主人的裙子里,即使她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也能分享到她的一点宠爱,而在她独自一人感到寂寞时,会得到她的糖果和爱抚。
于贡太太也许已得知儿子再次投入这个坏女人的怀抱,因为她急忙来到巴黎,向他的大儿子求援,菲利普中尉当时在万森讷驻防。乔治一直瞒着他哥哥,这时感到绝望,害怕挨打。由于他在激动地吐露自己的情感时,他什么也不会隐瞒,所以不久之后,他在同娜娜说话时,总是谈到他哥哥,说这是个敢作敢为的健壮男子。
“你要知道,”他解释道,“妈妈不会到你这儿来,但她会叫我哥哥来……当然喽,她是叫菲利普来找我。”
第一次听到这话时,娜娜十分生气。她生硬地说道:
“我倒要看看会怎样!他是中尉也没用,弗朗索瓦会替你把他赶出门外,而且毫不客气!”
后来,由于这孩子老是提到他哥哥,她最终对菲利普感到兴趣。一星期之后,她对他浑身上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知道他身高体壮,快乐但有点暴躁,此外,还知道一些亲近的人才了解的细节,如手臂上长毛,肩膀上有块胎记。她脑子里装满了这个她要赶出门外的男人的形象之后,有一天大声说道:
“喂,祺祺,你哥哥没有来……他不讲信用!”
第二天,乔治单独和娜娜呆在一起,弗朗索瓦上楼来问,太太是否接见菲利普·于贡中尉。乔治脸色发白,低声说道:
“这事我已经料到,妈妈早上对我说过。”
他请求少妇派人去回话,说她不能接见。但她已激动地站了起来,并说道:
“为什么?他会以为我害怕。啊,好!我们会觉得好笑……弗朗索瓦,你让那位先生在客厅里等一刻钟,然后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她没有坐下来,而是焦躁不安地走着,从壁炉的镜子走到挂在一个意大利小盒子上方的威尼斯镜子前面,每次都要朝镜子看上一眼,装出微笑的样子,而乔治有气无力地坐在沙发上,想到即将发生的争吵,不由浑身颤抖。她一面走,一面说些简短的句子。
“等一刻钟的时间,那小伙子会平静下来……另外,如果他以为是来到一个妓女家里,这客厅会使他大吃一惊……是的,是的,好好看看,你这个家伙。这里可没有伪劣商品,这样你就会尊重中产阶级女士。现在只尊重男士……嗯?一刻钟过去了?没有,刚过十分钟。哦!我们还有时间。”
她坐立不安。一刻钟到了,她把乔治打发走,并让他发誓不在门外偷听,因为被仆人看到有失体面。祺祺走到卧室里时,用哽住的声音说道:
“你知道,他是我哥哥……”
“你别担心,”她庄重地说道,“他有礼貌,我会以礼相待。”
弗朗索瓦把身穿礼服的菲利普·于贡带了上来。开始时,乔治听少妇的话,踮着脚穿过卧室。但说话的声音使他停了下来,感到犹豫不决,心里十分不安,不由两腿发软。他想到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会打耳光,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使他和娜娜永远作对。因此,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就走了回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他听得很不清楚,因为厚厚的门帘使声音变轻。然而,他还是听到菲利普说的几句话,说话的口气生硬,有孩子、家庭、名誉这几个词。他焦虑不安地听着他心爱的女人如何回答,心怦怦直跳,耳朵里嗡嗡地响。她肯定会骂“该死的混蛋!”或者说“别来烦我,这里是我的家!”。但什么也没有听到,连呼吸声也没有,娜娜仿佛已在里面死去。他哥哥的声音很快就变得柔和。他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这时,奇怪的低语声使他目瞪口呆。是娜娜在抽噎。一时间,他心里十分矛盾,既想一走了之,又想朝菲利普扑去。但正在这时,左蔼走进了卧室,他立刻离开那扇门,对被别人撞见感到羞耻。
她平静地整理衣橱里的内衣,而他则默不作声地站着,一动不动地把额头靠在窗玻璃上,心里忐忑不安。一阵沉默之后,她问道:
“您哥哥在太太那儿?”
“是的。”孩子用哽住的声音回答道。
又是一阵沉默。
“这使您感到不安,乔治先生?”
“是的。”他用同样痛苦的声音吃力地说道。
左蔼并不着急。她折好花边织物,慢吞吞地说道:
“您错了……太太会把这事处理好的。”
话说完了,他们不再说话。但她没有离开卧室。又过了整整一刻钟的时间,她转过头去,但没有看到孩子发火,只见他因克制和怀疑而脸色苍白。他朝小客厅那边瞟了几眼。在这样长的时间里,他们会做什么呢?也许娜娜还在哭?另一个性格暴躁,也许打了她几个巴掌。因此,当左蔼最终离开之后,他跑到那扇门前,又把耳朵贴在上面。他呆在那里提心吊胆,头脑发昏,因为他突然听到一阵欢快的声音,还有亲热的窃窃私语声,以及被人胳肢的女人那种压低的笑声。但过了一会儿,娜娜就把菲利普送到楼梯口,两人说了几句话,真挚而又亲热。
等待片刻之后,乔治才敢回到小客厅,只见少妇正在照镜子。
“那么?”他惊讶地问道。
“那么,什么?”她没有回头就说道。
然后又心不在焉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你哥哥人很好!”
“那么,事情解决了?”
“当然喽,解决了……啊!你怎么啦?别人会以为我们要打架呢。”
乔治仍然没有弄懂。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好像听到……你哭过吗?”
“哭过,我!”她叫道,一面盯着他看,“你在做梦!你为什么说我哭过?”
这下孩子十分尴尬,因为她对他发脾气,说他不听话,躲在门外偷听。她赌气不理他,他就走了过去,装出顺从而又亲热的样子,目的是想把事情弄清楚。
“那么,我哥哥……?”
“你哥哥立刻就明白他是在什么地方……你要知道,如果我是妓女,他来干涉是对的,原因是你年纪太小,还有你家庭的名誉。哦!我能理解这种感情……但他在这里看上一眼就够了,他的表现就像上流社会人士……因此,你不必再担心,问题全解决了,他会叫你妈妈放心的。”
她又笑着继续说道:
“另外,你还会在这里见到你哥哥……我邀请了他,他会再来的。”
“啊!他会再来。”孩子说时脸色发白。
他没有再说什么,他们不再谈论菲利普。她穿上衣服准备出去,他则用忧郁的大眼睛看着她。事情解决了,他也许感到十分满意,因为他情愿去死,也不愿和她一刀两断,但在他的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和深深的痛苦,这种感觉他弄不清楚,也不敢说出来。他永远不知道菲利普是怎么使他们的母亲放心的。三天之后,她会面带满意的神色回到丰代特庄园。当天晚上,弗朗索瓦来通报中尉已到,他在娜娜身边直打哆嗦。中尉快活地开着玩笑,把他说成顽皮儿童,并说曾帮他逃过一次学,好在没有产生严重后果。他呆在那里心里紧张,连动也不敢动,听到无关紧要的话也会像女孩那样脸红。他和比他大十岁的哥哥菲利普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他怕哥哥,就像怕父亲一样,所以不会把搞女人的事告诉他。他看到哥哥身体健壮,自由自在地坐在娜娜身边,放声大笑,十分高兴,不由感到又羞耻又尴尬。不过,他哥哥后来每天都来,他才觉得有点习惯。娜娜容光焕发。在男人供养她的奢侈生活中,这是最后一次搬家,是在挤满男人、摆满家具的公馆里荒淫无耻地举办进宅酒。
有一天下午,于贡兄弟俩都在那里,米法伯爵在不是规定的时间里来了。但左蔼回答他说,太太在接待朋友,于是他装得像懂规矩的老风流那样,没有进去就走了。他晚上再来时,娜娜对他十分冷淡,像受到侮辱那样生气。
“先生,”她说道,“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您没有理由来侮辱我……您要听好!我在家的时候,请您像其他客人一样进来。”
伯爵惊讶得目瞪口呆。
“但是,亲爱的……”他想要解释。
“因为我也许有客人!是的,有男人。您以为我跟那些男人在干什么?……有人炫耀一个女人时,装得像知趣的情人,我可不想被人炫耀!”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她的原谅。但他心里高兴。她通过这样发脾气,使他变得顺从,对她相信。她早已使他接受乔治,她说乔治是个孩子,能逗她乐。她让他同菲利普共进晚餐,伯爵显得十分客气,饭后把年轻人拉到一边,询问他母亲的情况。从此之后,于贡兄弟、旺德弗尔和米法公开地成为公馆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他们在公馆见面时握手,就像好朋友一样。这样大家方便。只有米法还小心谨慎,来的次数不是太多,来时也保持陌生人拜访的礼节。夜里,娜娜坐在地板上的熊皮上脱掉长统袜时,他总是友好地谈起这几位先生,特别是菲利普,说菲利普是正直的化身。
“一点不错,他们都很好。”娜娜说时仍坐在地上换睡衣。“只是,你得知道,他们都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一句话,我就替你把他们赶出大门!”
娜娜虽然过着奢侈的生活,又处于一群大献殷勤的男人的包围之中,却仍然无聊得难受。她夜里每分钟都有男人陪伴,钱多得放在她梳妆台的抽屉里,同梳子和刷子混杂在一起,但这些已不能使她满足,她感到心里有点空虚,使她呵欠连天。她无所事事,日子过得缓慢,每天的时间都是这样安排,显得十分单调。她没有明天,过着鸟儿般的生活,吃的东西肯定会有,随便看到一根树枝就上去睡觉。她肯定会有饭吃,就整天躺在那里,不用花一点力气,像在修道院里那样悠闲、顺从,过着无精打采的生活,妓女的职业仿佛把她囚禁起来。她出门就乘马车,有腿也不走路。她又恢复了孩提时的嗜好,从早到晚亲吻珍宝,把时间消磨在无聊的乐趣之中,惟一的事是等待男人,并用疲乏的神情对男人百依百顺。在这种放任自流的生活之中,她仍然关心的只有自己的美貌,经常照着镜子,洗脸洗澡,浑身洒上香水,她自鸣得意的是,能随时在任何人面前脱得一丝不挂,而且决不会脸红。
上午,娜娜十点起床。苏格兰鬈毛猎狗珍宝舔她的脸,把她叫醒,醒来后要和猎狗玩五分钟的时间,猎狗在她手臂和大腿之间钻来钻去,弄得米法伯爵不大高兴。珍宝是他会吃醋的第一个小男人。一条狗这样钻到被窝里,实在不像样子。然后,娜娜到梳洗室去洗澡。大约在十一点时,弗朗西斯来给她把头发撩起来扎好,复杂的发式要等到下午再做。午餐时,由于她不喜欢一个人吃饭,所以几乎总是叫马卢瓦太太来陪她吃,马卢瓦太太上午就来,也不知来自何处,来时总是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晚上回去过她那神秘莫测的生活,不过这种生活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兴趣。但是,最难过的要算是从午饭到梳妆的那两三个小时。她一般和她这位老朋友打贝齐格牌,有时她看《费加罗报》,她感兴趣的是各家剧院的新闻和上流社会的消息,她甚至会翻开一本书阅读,因为她自称喜爱文学。她梳妆要搞到将近五点钟。到这时,她才从长时期的昏睡状态中清醒过来,她或是乘马车外出,或是在家里接待一大群男人,常常在外面吃晚饭,睡得很晚,第二天带着同样的疲倦醒来,并重新开始同样的生活。
她最高兴的事是去巴蒂尼奥尔她姑妈家看望小路易。她往往在半个月的时间里把他忘记,然后像发了疯一样,走着去看他,怀着慈母般的谦卑和温柔,带去到济贫院探望时送的礼物,给姑妈带烟叶,给孩子带橘子和饼干,或者从树林①回来时乘她的双篷四轮马车去,她的穿着打扮会在那条偏僻的街上引起围观。自从她侄女荣华富贵之后,勒拉太太因虚荣心而趾高气扬。她很少去维利埃林荫街,假惺惺地说这不是她呆的地方,但她在自己那条街上得意洋洋,高兴地看到少妇来时穿着四五千法郎一条的连衣裙,一心想在第二天把收到的礼物拿出来给女邻居们看,并说出这些礼物的价格,让她们大吃一惊。星期天她几乎总是和家里的人一起过,要是米法星期天请她出去,她就拒绝,脸上带着小市民的微笑:不行,她要在姑妈家吃晚饭,她要去看儿子。但是,小路易这可怜的男孩老是生病。他快到三岁了,应该身体健壮。但他颈背上生过湿疹,现在耳朵上又长出脓肿,有可能是颅骨骨疽。她看到孩子脸色如此苍白,血色不好,肌肉松软,带有黄斑,不禁神态严肃,心里感到十分奇怪。这可爱的孩子,身体这样糟糕,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作为他的母亲,她却身体如此健康!
①参见本书四的注释〔12〕。
在不去看望孩子的那些日子,娜娜重新回到单调而又热闹的生活,去树林兜风,去看首场演出,在金屋餐厅或英格兰咖啡馆吃晚饭或夜宵,然后是去各种公共场所,去看大家争着去看的表演,如去马比耶舞厅,去看歌舞杂耍演出,看赛马。但她仍因无所事事而感到空虚,并像胃痉挛那样难受。虽然她心里一直有热恋的对象,但当她孤身一人时,她立刻伸起懒腰,显出疲惫不堪的样子。孤独立刻使她愁眉不展,因为她重又感到空虚和无聊。她有这样的职业和性格,本应十分快乐,现在却变得郁郁寡欢,她的生活可以概括为她在不打呵欠时不断叫喊的一句话:
“哦!男人让我厌烦!”
有一天下午,娜娜听完音乐会回家时,看到蒙马特尔街的一条人行道上有个女人在小步快跑,只见她高帮皮鞋的鞋跟已坏,裙子肮脏,帽子被雨淋得变形。她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快停下,夏尔!”她对车夫叫道。
然后叫唤:
“萨坦!萨坦!”
行人都转过头去,街上的人都朝她观看。萨坦走到近前,身上被车轮弄得更脏。
“上车吧,姑娘。”娜娜对周围的人毫不在乎,平静地说道。
她把这肮脏的女人拉上了她那淡蓝色的双篷四轮马车,让她坐在自己穿着的镶上尚蒂伊细花花边的珠灰色丝织连衣裙旁边,而街上的人看到车夫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脸上都露出了微笑。
从此之后,娜娜有了热烈的爱情,不再无所事事。萨坦成了她的同性恋人。她住进了维利埃林荫街的公馆,洗了澡,换了衣服,在三天的时间里讲述了在圣拉扎尔监狱里的情况,和修女们在一起的麻烦事,以及给她立卷发证的那些混蛋警察。娜娜听了十分气愤,并安慰她,同时发誓要亲自去找部长,使她摆脱困境。但目前也不必着急,他们当然不会到她家里来找她。于是,这两个女人开始一起度过一个个温馨的下午,诉说情意绵绵的话语,又是亲吻又是欢笑。这种戏耍曾在拉瓦尔街的旅馆里干过,但被警察的来临打断,现在继续进行,带有开玩笑的性质。后来,在一天晚上,这事变得认真起来。娜娜在洛尔的餐厅里对此十分厌恶,现在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被弄得神魂颠倒,像发狂一般,但到了第四天早上,萨坦突然失踪。没有人看到她出去。她穿着新的连衣裙跑了,原因是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对街头的生活恋恋不舍。
这一天,公馆里风波骤起,仆人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娜娜差点儿要打弗朗索瓦,责备他没有把守好大门。但她竭力克制自己,把萨坦称为臭婊子,这是给她的教训,以后不能再到阴沟里去捡这种垃圾。到了下午,太太仍关在房间里,左蔼听到她在里面抽噎。但到晚上,她突然吩咐备车,把她送到洛尔的餐厅。她想到可以在这家位于殉道者街的餐厅里的餐桌旁找到萨坦。这不是想再次见到她,而是想打她一记耳光。确实,萨坦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同罗贝尔夫人一起在吃晚饭。看到娜娜,她笑了起来。娜娜心里激动,没有和她吵闹,反而显得十分温顺。她买了香槟酒,请五六桌的人喝,并在罗贝尔夫人去厕所时把萨坦劫走。到了马车里,她才咬她,并威胁说,下次再要这样,就把她杀死。
这以后,这样的事仍然不断发生。有二十次,娜娜这个被人欺骗的女人,既气愤又伤心,跑去寻找这个荡妇,这女人逃走是因为另有新欢,同时对公馆里的舒适生活感到厌倦。娜娜声称要打罗贝尔夫人的耳光,有一天甚至想到决斗,因为她们三人之中多余一人。现在,她去洛尔的餐厅吃晚饭时,总要戴着钻石首饰,有时还把路易丝·维奥莱纳、金发玛丽亚和丰乳塔唐带去,她们个个光彩照人;而在三个厅里,散发出蹩脚菜肴的气味,在煤气灯发黄的光线下,这些女士穿着华丽,样子却流里流气,看到这个街区的小姑娘都惊讶得目瞪口呆,心里十分得意,等吃好饭后就把她们带走。这些日子,洛尔穿着紧身的衣服,光彩夺目,她同所有的女顾客亲嘴,显得更加慈爱。但是,萨坦看到这些事情,仍然十分平静,她长着蓝色的眼睛,那张脸像处子一般纯洁。两个女人对她又咬又打,她夹在她们中间,只是说这样真是滑稽,她们最好还是言归于好。打她耳光不能解决问题,而她也不能一分为二,虽说她真心诚意地想对所有的人好。最终,娜娜占据了上风,因为她对萨坦体贴入微,又送了许多礼物。罗贝尔夫人为了报复,就写了一封封恶毒的匿名信,寄给她情敌的那些情夫。
一段时间以来,米法伯爵显得心事重重。有一天上午,他十分激动,把一封匿名信拿给娜娜看,娜娜看到这封信一开头就揭发她对伯爵不忠,同旺德弗尔和于贡兄弟相好。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她用力叫道,语气极其真挚。
“你敢发誓?”米法已经放心,但仍问道。
“哦!你要我用什么发誓都行……啊!用我孩子的脑袋!”
但这封信很长。信中后来说到她和萨坦的关系,而且措辞下流、露骨。她看完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现在,我知道这信是从哪里来的。”她只是这样说道。
她见米法要她予以否认,就心平气和地接着说道:
“这个嘛,我的宝贝,这事与你无关……这对你又有什么妨害?”
她没有否认。他说话气愤。于是,她耸了耸肩。他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这事到处都有,她说出了几个女友的名字,她肯定地说社交界女士也这样做。总之,照她的说法,这是最普通、最自然的事情。不是真的就不是真的,就像刚才,他看到她非常气愤,为的是旺德弗尔和于贡兄弟的事。啊!有这种事,他完全有理由把她掐死。但无关紧要的小事,她干吗要对他撒谎?她又把自己的话说了一遍:
“这对你又有什么妨碍,嗯?”
但他仍发脾气,她就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另外,亲爱的,要是你觉得这样不合适,事情非常简单……门都开着……行了!我就是这样,你得接受。”
他低下了头。实际上,他对少妇的发誓感到高兴。她看到自己的力量,就不再对他迁就。从此之后,萨坦公开搬到公馆来住,与这些先生平起平坐。旺德弗尔不需看匿名信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常常开玩笑,同萨坦争风吃醋,而菲利普和乔治则把她当作朋友,同她握手,还开十分下流的玩笑。
一天晚上,娜娜有了艳遇。她被这婊子甩了之后,就到殉道者街的餐厅去吃晚饭,但没有把她抓住。她一个人在吃饭时,达格内来了,他虽然已在过规矩人的生活,但有时又产生淫乱的需要,就来到这里,希望在巴黎的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不要被熟人看到。因此,娜娜在这里,他一开始感到局促不安。但他可不是打退堂鼓的男人。他脸带微笑走上前去。他问道,太太是否允许他同桌吃饭。娜娜见他在开玩笑,就装出十分冷淡的样子,并生硬地回答道:
“您要是愿意,那就请便,先生。我们是在公共场所。”
谈话以这种语气开始,就会十分有趣。但在吃餐后点心时,娜娜感到无聊,想要出出风头,就把两个胳膊肘儿支在桌上,又用“你”来称呼他:
“那么,亲爱的,你的婚事,有进展吗?”
“不是很大。”达格内承认道。
确实,在斗胆向米法家里求婚时,他感到伯爵十分冷淡,他出于谨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婚事告吹了。娜娜用清澈的目光盯着他看,手托着下巴,嘴巴撅着,像在嘲讽。
“啊!我是个淫妇。”她慢吞吞地接着说道。“啊!得把未来的岳父从我的魔爪中救出来……啊!真的,你这个聪明的小伙子,现在竟如此愚蠢!怎么!这个男人喜欢我,什么都会说给我听,你竟要说他的坏话!……你听着,亲爱的,只要我愿意,你的婚事就会成功。”
一段时间以来,他已清楚地感到这点,就在心里酝酿着俯首帖耳的计划。但是,他仍开着玩笑,不想把这事弄得一本正经。于是,他戴好手套之后,按照严格的规定,请她准许他向埃丝黛尔·德·伯维尔小姐求婚。她最终笑了起来,仿佛被人胳肢那样。哦!这个咪咪!真没有办法对他记恨。他受到女士们的青睐,是因为他嗓音甜美,像乐音一样纯正、柔和,因此姑娘们给他起了个外号,称他为“甜嘴”。她们听到他甜美的声音,仿佛被他轻轻抚摸,一个个都会委身于他。他知道嗓音的这种力量,就不断说话,给她讲些荒唐的故事,使她如同被人摇晃,昏昏欲睡。当他们离开餐桌时,她已面如玫瑰,激动地挽着他的手臂,再次被他征服。由于天气晴好,她就叫马车回去,自己陪着他步行,一直走到他家门口,然后上楼,十分自然。两个小时之后,她在穿衣服时说道:
“那么,咪咪,你看重这门婚事?”
“当然喽!”他低声说道,“这仍是我的最佳选择……你知道,我已身无分文。”
她叫他帮她把高帮鞋上的纽扣扣好。她在沉默片刻之后说道:
“天哪!我同意……我来帮你的忙……那姑娘瘦得像麻秆。但既然这是你们的事……哦!我乐于助人,我来帮你把这事搞成。”
然后,她笑了起来,胸部仍然裸露:
“只是,你用什么来谢我?”
他把她一把抱住,十分感激地吻她的肩膀。她非常高兴,激动得微微颤抖,拼命挣扎,仰面倒了下来。
“啊!我知道了。”她被这种戏耍弄得非常兴奋,大声说道。“你听着,我要得到什么报答……在你结婚的那天,把你的初夜权给我……是在跟你妻子干之前,你听好!”
“好的!好的!”他说道,笑得比她更响。
这笔交易使他们感到有趣。他们觉得此事处理恰当。
正是在第二天,娜娜家举办晚餐,不过,这是周四的例行晚餐,出席的人有米法、旺德弗尔、于贡兄弟和萨坦。伯爵很早就到。他要用八万法郎来为少妇还清两三笔债,并给她一条她想得要死的蓝宝石项链。他已把自己的财产动用了一大半,又不敢卖掉部分房地产,就想寻找一个债主。他听从娜娜本人的意见,去找拉博代特,但拉博代特觉得数目太大,就把此事告诉理发师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则愿意为自己的顾客效劳。于是伯爵委托这两位先生去办,并明确提出自己决不出面,他们俩答应把十万法郎的票据放在公文包里带来,让伯爵签字,但他们对利息高达两万法郎表示抱歉,并大骂那些放高利贷的混蛋,据他们说,他们是敲门哀求才借到钱的。米法让仆人去通报自己已到时,弗朗西斯刚替娜娜做完头发。拉博代特也在梳洗室里,就像一个无足轻重的朋友那样随便。看到伯爵来了,他就悄悄地把一大捆钞票放在那些香粉和香脂中间,票据则放在梳妆台的大理石上签字。娜娜想留拉博代特吃晚饭,但他谢绝了,因为他要带一位外国富翁游览巴黎。但米法把他拉到一边,请他到贝克尔珠宝店去跑一趟,把蓝宝石项链拿回来,伯爵想在当天晚上送给少妇,给她一个惊喜。拉博代特乐意帮他办这件事。半小时之后,于连神秘兮兮地把首饰盒交给了伯爵。
吃晚饭时,娜娜烦躁不安。看到这八万法郎,她心里难以平静,这些钱竟会全都落到供货商的腰包里!这使她感到厌恶。在这个华丽的餐厅里,银餐具和水晶器皿闪闪发光,但她从晚饭开始之后,就多愁善感起来,对贫困时的开心事儿大加赞美。这时,男人们都穿着礼服,她身穿白缎绣花连衣裙,而萨坦比较朴素,穿着一条黑色真丝连衣裙,脖子上只挂着一个鸡心挂件,这是她好朋友送的礼物。于连和弗朗索瓦站在客人们后面伺候,左蔼做他们的帮手,他们三人都神气十足。
“当然喽,我没有钱的时候更加开心。”娜娜反复说道。
她让米法坐在她的右首,旺德弗尔坐在她的左首,但她几乎不看他们,却对萨坦全神贯注,萨坦坐在菲利普和乔治之间,在她对面引人注目。
“是不是,我的猫咪?”她说完每句话,就这样问道。“当时,我们在波隆索街若斯嬷嬷的寄宿学校读书,是多么快活!”
烤肉端了上来。两个女人开始回忆往事。她们唠唠叨叨地谈了起来,突然觉得要把小时候的丑事都抖出来,而且总是在男人在场的时候,仿佛她们无法克制一种强烈的欲望,硬要他们接受她们成长时的污浊环境。这些先生听了脸色发白,目光十分尴尬。于贡兄弟竭力露出笑容,而旺德弗尔在烦躁地捻着胡子,米法的神情则更加严肃。
“你还记得维克托吗?”娜娜问道。“他是个好色的孩子,常常把小女孩带到地窖里!”
“不错。”萨坦回答道。“我清楚地记得你家那个大院。有个女门房,拿着一把扫帚……”
“是博什大妈,她已去世。”
“我还记得你们的店铺……你母亲很胖。一天晚上,我们在玩,你父亲回来时喝醉了,对,喝醉了!”
这时,旺德弗尔想用话岔开,把这两个女士的回忆拦腰截断。
“喂,亲爱的,我很想再次品尝块菰……这菜味道真好。昨晚我在科布勒兹公爵家吃到过,但没有这里的好吃。”
“于连,上块菰!”娜娜粗声粗气地说道。
然后,她又回到刚才的话题:
“啊!对,爸爸不大有头脑……所以家道很快就败落了!你要是见到那个样子,破产,经济拮据!……我可以说是吃尽了苦头,我没有像爸爸和妈妈那样把命丢掉,可真是奇迹。”
米法一直在烦躁地玩弄餐刀,这时壮着胆子插嘴说:
“你们说的那些,可不是开心的事。”
“嗯?什么?不开心!”她用眼睛瞪着他叫道。“我觉得这些事不开心!……当时我们得弄到面包,亲爱的……哦!我嘛,你们知道,我是个诚实的姑娘,我说话实事求是。我妈妈是洗衣女工,爸爸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他是喝醉酒死的。情况就是这样!如果你们觉得这些事不体面,如果你们因我的家庭而感到羞耻……”
他们都表示否定。她想到哪里去了!大家都尊重她的家庭。但她继续说道:
“如果你们因我的家庭而感到羞耻,那么,你们就离开我吧,因为我不是不认爹娘的女人……要我,就得接受我的爹娘,你们听好!”
他们要她,也接受她的爹娘、她的过去以及她想要的一切。现在他们四人都耷拉着脑袋,眼睛看着餐桌,变得微不足道,而她则顶天立地,用她以前在金滴街时穿的满是污泥的旧鞋,把他们全都踩在脚下。她还不消气:你即使把财产奉送给她,为她建造宫殿,她仍然会怀念过去吃土豆的时代。金钱这东西,真会捉弄人!它是为供货商造出来的。然后,她脾气发完,说想要过一种简朴的生活,真诚待人,在善良的人们中间生活。
但在这时,她看到于连摇晃着双臂,在一旁等着。
“喂!怎么啦?倒香槟酒。”她说道。“您像蠢鹅一样看着我干吗?”
她发脾气时,仆人们不露一丝笑容。他们仿佛没有听到,太太越是发火,他们就越是庄重。于连没有一声怨言,开始倒香槟酒。可惜弗朗索瓦把水果端来时,让高脚盘倾斜过多,苹果、梨和葡萄随之滚到桌上。
“真笨!”娜娜叫道。
男仆解释说,是水果没有摆好,左蔼在拿橘子时碰倒过,这下可惹了祸。
“那么,”娜娜说道,“是左蔼笨。”
“但是,太太……”女仆感到不快,低声说道。
太太一下子站了起来,像王后那样做了个命令的手势,用生硬的口气说道:
“说够了吧?……你们都下去!我们不要你们伺候了。”
把仆人们打发走后,她就平静了下来。她立刻显得十分温柔,讨人喜欢。餐后点心美味可口,这些先生自己拿来吃,十分开心。萨坦削好了一个梨,走到她心上人的背后,倚靠在她肩膀上吃,并对她说着悄悄话,她们俩响亮地笑了起来;然后,她想把最后一块梨同她分享,就用牙齿咬住送到她嘴边,两人的嘴唇轻轻地碰在一起,一边接吻一边把梨分食。于是,那些先生诙谐地提出抗议。菲利普对她们大叫,叫她们不必拘束。旺德弗尔问他们是否要出去。乔治走过来抱住萨坦的腰,陪她回到她的座位。
“你们真蠢!”娜娜说道,“你们把这个可怜的小妞儿弄得面红耳赤……喂,姑娘,让他们去开玩笑。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她见米法神情严肃地看着,就朝他转过头去:
“对吗,我的朋友?”
“对,当然对。”他慢慢地点了点头,低声说道。
不再有人提出抗议。这些先生出身名门,有着传统的教养,而这两个女人和他们呆在一起,面对面地坐着,含情脉脉地相互看了一眼,却令人生畏,卓卓如鹤立鸡群,她们若无其事地滥用女性的魅力,公开表示对男人蔑视。他们不由鼓起掌来。
大家到楼上的小客厅去喝咖啡。里面点着两盏灯,发出柔和的光线,照亮了粉红色的墙饰以及生漆色调和暗金色的小摆设。夜晚的这个时刻,在箱子、青铜器和彩陶中间,变幻莫测的散射光线照亮镶银或嵌象牙的饰物,使雕刻的圈线脚显得更加明亮,一块护墙板被照得像绸子那样闪闪发亮。下午生的炉子,火炭即将熄灭,窗帘和门帘遮得严实,厅里非常暖和,热得使人想要睡觉。在这个厅里,娜娜的私人生活到处可见,有她乱扔的手套,掉在地上的手帕,一本翻开的书籍,她在里面时穿着便袍,散发出紫罗兰的香味,她这个好姑娘把屋里弄得乱糟糟的,在华丽的陈设中间显得格外迷人,而扶手椅大得像床,长沙发深得像凹室,坐在上面就会昏昏欲睡,忘记流逝的时光,就会在阴暗的角落里窃窃私语,在欢笑中诉说情话。
萨坦走到壁炉旁边,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了下来。她点燃一支香烟。但旺德弗尔为了取乐,装出吃醋的样子,对她大发脾气,并威胁说,她要是还不让娜娜尽到自己的责任,他就要派证人来约她决斗。菲利普和乔治也过来帮他说话,他们戏弄她,用力捏她,她痛得叫了起来:
“亲爱的!亲爱的!你叫他们规矩点!他们仍缠着我。”
“喂,你们放开她。”娜娜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愿意让别人纠缠她,这点你们十分清楚……你,我的猫咪,既然他们这样不讲道理,你干吗老是要跟他们呆在一起?”
萨坦满面通红,伸出了舌头,走到梳洗室去,那里房门大开,可以看到点着一盏煤气灯,灯上罩着球形的毛玻璃灯罩,把乳白色的光线照射在白色的大理石上。于是,娜娜犹如充满魅力的女主人,同这四个男人聊了起来。她白天看了一部小说,这小说引起轰动,讲的是一个妓女的故事①;她感到气愤,说书中写的都不真实,还厌恶和愤慨地指责自命写实的下流文学,这种文学以为什么都可以写出来!仿佛写出一部小说不是为了让读者度过愉快的时光!在书籍和戏剧方面,娜娜有着一成不变的看法,她想看的是感人和高雅的作品,是能使她遐想和灵魂升华的作品。然后,他们谈到巴黎的混乱、煽动性的文章以及每天晚上在公众集会上号召拿起武器后开始出现的骚乱,她对共和派进行了抨击②。这些肮脏的家伙从不洗澡,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民众还不幸福,难道皇上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民众?民众真是垃圾!她了解民众,可以谈论他们;她刚才吃饭时曾要求他们对她过去在金滴街时的那帮人表示尊重,现在却忘得一干二净,她这个暴发的女人,厌恶而又恐惧地对这种人进行抨击。就在那天下午,她在《费加罗报》上看到对一次公众集会的报导,这集会十分滑稽,她现在还觉得好笑,会上讲的都是切口,还有个醉鬼大出洋相,被人赶出了会场。
①指埃德蒙·德·龚古尔于1877年发表的小说《妓女艾丽莎》,该小说在报刊上引起批评。《娜娜》的发表同样引起批评,与娜娜在这里的批评相仿。
②1868年起,拿破仑三世作出一系列让步,报刊得到巨大发展,议会有质询权,公众有集会自由,主要得益者为共和派。在1869年6月的选举中,30名共和派人士当选为议员。
“哦!这些醉鬼!”她说时显出厌恶的样子。“不,你们看着吧,他们的共和国,对大家来说都将是巨大的灾难……啊!但愿上帝保佑皇上永坐天下!”
“上帝一定会听到您的话,亲爱的。”米法严肃地回答道。“啊,皇上地位稳固。”
他喜欢看到她表达出这种崇高的感情。他们俩在政治上意见一致。旺德弗尔和于贡上尉也不断嘲笑“这些流氓”,说他们喜欢唱高调,但一看到刺刀,马上会逃之夭夭。乔治在这天晚上脸色苍白,神色阴郁。
“这贝贝怎么啦?”娜娜发现他好像不舒服,就问道。
“我没什么,我在听你们说话。”他低声说道。
但他心里感到痛苦。离开餐桌时,他听到菲利普在和少妇开玩笑;现在,坐在她旁边的是菲利普,而不是他。他感到胸部发胀,像要爆炸,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不能容忍他们俩呆在一起,种种淫乱的想法使他喉咙如哽住一般,感到既苦恼又羞耻。他嘲笑萨坦先后容忍了斯泰内和米法,然后又容忍其他所有男人,他对此感到气愤。他想到菲利普有朝一日会同娜娜肌肤接触,不由气得发狂。
“给!把珍宝抱着。”她为了安慰他,就这样说,并把在她裙子上睡着的小狗递给他。
乔治又开心起来,他抱着这个带着她膝盖上热气的宠物,就像抱着她身体一样。
他们谈到昨天晚上旺德弗尔在帝国俱乐部输了一大笔钱。米法不是赌徒,听了感到惊讶。但旺德弗尔面带微笑,暗示他将要破产,并说巴黎已在谈论此事:怎样死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死得漂亮。一段时间以来,娜娜发现他烦躁不安,嘴角上出现一条衰老的皱纹,清澈的眼睛里显出犹豫的目光。他仍然有着他那贵族的傲慢,以及他衰败的名门望族的高雅和讲究,在他那被赌博和女人洗劫一空的脑袋里,偶然才有短暂的眩晕。一天夜里,他睡在她的旁边,说了个可怕的故事,把她给吓坏了:他在想,等他把财产挥霍一空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马厩里,放火和他那些马同归于尽。此时此刻,他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一匹名叫卢西尼昂的赛马上,准备让它参加巴黎大奖赛①。他活着是指望这匹马,这匹马代表着他那已经动摇的信誉。对娜娜提出的每个要求,他都要等到六月份才能满足,就是在卢西尼昂获奖之时。
①巴黎大奖赛始于1863年,世界各国的三龄赛马均可参加,奖金为10万法郎。
“啊!”她开着玩笑说道,“它也可能输掉,因为它必须胜过其他所有赛马。”
他没有回答,只是神秘地微微一笑。然后,他十分随便地说道:
“对啦,我自作主张,用您的名字来命名我那匹获胜机会不大的赛马,是一匹不满三龄的雌马……娜娜,娜娜,这名字好听。您不会生气吧?”
“生气,干吗?”她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十分高兴。
谈话继续进行,大家谈到即将执行的死刑,少妇很想去看,这时萨坦出现在梳洗室的门口,用请求的口吻叫唤她。她立刻站了起来,让这些先生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抽完他们的雪茄,讨论一个严肃的问题,即一个杀人犯患有慢性酒精中毒症,应该负多大的责任。在梳洗室里,左蔼倒在一把椅子上,伤心地哭着,萨坦叫她别哭,但白费力气。
“怎么啦?”娜娜惊讶地问道。
“哦!亲爱的,你去跟她说。”萨坦说道。“我已劝了她二十分钟……她哭是因为你骂她笨。”
“是的,太太……真难听……真难听……”左蔼结结巴巴地说道,又抽噎起来,喉咙给哽住了。
这情景使少妇的心顿时软了下来。她用好言相劝。她见对方仍未平静下来,便蹲在她的面前,亲热地抱住她的腰。
“真蠢,我骂你笨,就像说别的骂人话一样。我怎么知道!我当时在火头上……这个,是我错,你别哭了。”
“我这么喜欢太太……”左蔼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为太太做了这么多事……”
于是,娜娜抱吻了女仆。然后,为了表明她没有生气,她把一条她穿过三次的连衣裙给了她。她们的争执总是以礼物告终。左蔼用手帕擦干眼泪。她把连衣裙搭在手臂上拿走,走时还说厨房里的人闷闷不乐,于连和弗朗索瓦吃不下饭,太太对他们发脾气,倒了他们的胃口。于是,太太派人给了他们一个金路易,表示和解。她见身边的人愁眉不展,心里格外难受。
娜娜回小客厅时,很高兴解决了这个矛盾,明天就不必再为此事暗暗担心。这时,萨坦急忙过来,在她耳边悄悄说话。她向她告状,并威胁说,如果这些男人还要戏弄她,她就离开这里,并要求她的心上人在当天夜里就把他们统统赶出大门。这将是给他们的教训。另外,她们俩单独呆在一起,是多么的开心!娜娜再次担心起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对方像不听话的孩子那样对她撒野,硬是要她顺从。
“我就是要这样,你听好!……要么把他们赶走,要么我走!”
她回到小客厅,走到一边,躺在窗旁的长沙发上,一声不吭,就像死人一样,两眼盯着娜娜,等待回音。
这些先生得出了结论,反对新的刑法学理论;根据这种理论,罪犯处于某些病理状态时可以不负法律责任,因此就不再有罪犯,有的只是病人①。少妇点头表示同意,同时在想用什么办法把伯爵打发走。其他男人会走的,但他肯定会留下来。确实,菲利普站起身来要离开时,乔治立刻跟着他走了,惟一担心的是他哥哥比他晚走。旺德弗尔又呆了几分钟,想摸摸底,看看米法是否有事要走,他有没有机会取而代之,但他看到米法坐着不动,显然想留下来过夜,就不再等待,知趣地向女主人告辞。但他即将走到门口时,看到萨坦凝视的目光,他也许知道是怎么回事,感到有趣,就走过去同她握手。
①1869年年底,发生了特罗普曼案件,罪犯杀死一家七口,这个案件引起了公众的关注,再次展开关于犯罪遗传性的讨论。1869年12月,阿梅代·贝特朗大夫发表专著分析这一案件,认为罪犯患有精神疾病,可能是在半梦幻状态下作案。
“嗯?我们没有闹得不开心吧?”他低声说道。“请原谅我……你最漂亮,我发誓!”
萨坦不屑回答。她眼睛仍盯着呆在一起的娜娜和伯爵。米法不再拘束,已走过来坐在少妇旁边,并抓住她的手吻着。她不想直截了当地说,就问他女儿埃丝黛尔的身体是否有了好转。昨天晚上,他曾抱怨这孩子郁郁寡欢,他在家里没有一天开心的日子,他妻子总是在外面,他女儿则一声不吭,冷若冰霜。对他家里的这些事,娜娜总是好言相劝。她见米法无拘无束,又开始诉苦,就说道:
“你要是把她嫁出去呢?”她想起自己答应的事,就说道。
接着,她立刻斗胆谈起达格内。听到这个名字,伯爵十分生气。她曾经把那些事告诉他,决不能答应!
她装出吃惊的样子,然后哈哈大笑,搂住他的脖子:
“哦!嫉妒,仿佛那些事是真的!……你想一想。过去有人对你说我的坏话,我气得要命……现在,我会感到遗憾,如果……”
但从米法的肩膀上方,她看到了萨坦的目光。她感到不安,就把他放开,继续严肃地说道:
“我的朋友,这门婚事必须办成,我不想妨碍你女儿的幸福……这年轻人非常好,比他还要好的,你无法找到。”
于是,她开始对达格内大唱赞歌。伯爵再次握住她的双手,不再说“不”,他要看看,等以后再谈此事。然后,他说要睡觉,她就压低声音,说出了一些理由。不行,她例假来了,如果他对她有点爱心,他就不会强人所难。然而,他硬要留下来,不肯离开,她正要软下来,却再次看到萨坦的目光。于是,她变得十分强硬。不,不能这样。伯爵非常激动,显出痛苦的样子,站起身来去找自己的帽子。但走到门口,他想起了蓝宝石项链,因为他觉得首饰盒在他的口袋里。他本想把项链藏在被单里面,她第一个钻进被窝,两只脚会碰到它,这是他这个大孩子给她的惊喜,他从开始吃晚饭起就在考虑这个妙计。他现在这样被她打发走,感到十分苦恼,就在心烦意乱之中,突然把首饰盒交给她。
“这是什么?”她问道。“瞧!是蓝宝石……啊!是的,这条项链。你真好!……喂,亲爱的,你看是不是那条?橱窗里的那条更好看。”
这就是她的感谢,然后她就让他走了。他发现萨坦躺在那里,默默地等待着。于是,他看了看这两个女人,不再坚持,顺从地下了楼。门厅的门还没有关上,萨坦就把娜娜拦腰抱住,又是跳舞又是唱歌。然后,她跑到窗前:
“得看看他在人行道上的那副嘴脸!”
这两个女人躲在窗帘后面,把胳膊肘儿支在锻铁栏杆上。钟敲一点。维利埃林荫街空空荡荡,在这三月份的潮湿夜晚,两排煤气路灯向远处伸展,夹着雨的阵阵狂风在街上掠过。一块块空地就像一个个黑洞,建造中的一家家旅馆在黑色的夜空下展现出耸立的脚手架。她们看到米法弓着背,沿着潮湿的人行道往前走,穿过新巴黎这片冰冷、空旷的平原,连影子也显得伤心,不由狂笑起来。但娜娜叫萨坦别出声。
“小心,警察来了!”
于是,她们忍住自己的笑声,心里怀着恐惧,望着林荫街另一边的两个黑影正迈着有节奏的步伐走着。娜娜生活在豪华之中,犹如颐指气使的王后,但仍对警察十分惧怕,不喜欢听人提到警察,也不喜欢听人谈到死亡。一个警察抬头观看她的公馆,她感到浑身不自在。碰到这些人,心里真是没底。他们要是听到是她们在深更半夜大笑,很可能会把她们看做妓女。萨坦紧紧地靠着娜娜,身上微微颤抖。然而,她们呆在那里,是因为被一盏越来越近的手提灯所吸引,只见那盏灯在马路上一个个水洼中间摇晃。这是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婆,她在阴沟里找什么东西。萨坦认出了老太婆。
“瞧!”她说道,“波马雷女王①,身背柳条筐!”
①即波马雷四世(1813—1877),塔希提岛波马雷王朝女王。经过顽强抵抗,她于1842年被迫接受法国的保护。马比耶舞厅的一个著名舞女曾借用该女王的名字。
阵风不时把细雨刮到她们脸上,她对自己的心上人讲起了波马雷女王的故事。哦!她过去是个标致的姑娘,其美貌使全巴黎为之倾倒,她迷人而又大胆,男人被她耍得像牛马一般,有些大人物还在她家的楼梯上哭着求她!现在,她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街区的妇女想开心一下,就给她喝苦艾酒;另外,在人行道上,那些顽童追赶她,对她扔石头。总之,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女王掉到了狗屎堆里——一钱不值!娜娜听着,浑身发凉。
“你来看看。”萨坦补充道。
她像男人一样吹起了口哨。捡破烂的女人正在窗下,不由抬起头来,在手提灯黄色的光线下显出了自己的面貌。只见她衣衫褴褛,头巾破烂,脸色发青,上面疤痕条条,嘴里牙齿掉落,像个空洞,两眼青肿、火红。娜娜看到这酗酒的妓女年老、丑陋,突然想起往事,在黑暗中眼前浮现出夏蒙的景色,仿佛看到伊尔玛·德·昂格拉尔这个年高体面的妓女,正登上她那俯瞰村庄的城堡的台阶。她见萨坦仍在吹口哨,嘲笑那看不到萨坦的老太婆,就说道:
“别吹了,警察!”她低声说道,连声音也变了。“咱们快进去,我的猫咪。”
整齐的步伐声又响了起来。她们关上窗子。娜娜转过身子,浑身哆嗦,头发潮湿,一时间在小客厅前呆住了,仿佛她已失去记忆,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觉得那里的空气暖和、芳香,有一种惊喜的感觉。豪华的陈设,古雅的家具,真丝和绣金织物,象牙制品和青铜器,都沉睡在玫瑰色的灯火之中,而这座哑然无声的公馆,使人感到无比奢华;会客厅庄严肃穆,餐厅宽敞、舒适,宽阔的楼梯寂静,地毯和坐具柔软。这是她自身的突然扩张,表明她主宰和享乐的欲望,以及她占有一切并摧毁一切的愿望。她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到女性的威力。她缓慢地环顾四周,像哲人般神情严肃地说道:
“啊!年轻时及时行乐,一点不错!”
这时,萨坦已在卧室里的熊皮上滚来滚去,并叫唤她。
“你来呀!你来呀!”
娜娜在梳洗室里脱掉衣服。她想快点过去,就用双手抓住她那浓密的金发,在银脸盆上方抖动,一个个长发夹像冰雹一般落到里面,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十分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