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眼睛从书上抬起来,就看见站在最里边的两个粮食篓子,那大约很有历史的吧,它的颜色同墙壁一般黑,我把一块活动的窗户纸掀开,就看见一片灰色的天,(已经不是昨天来时的天气了)和一片扫得很干净的土地,从那地的尽头上,伸出几株枯枝的树,疏疏朗朗的划在那死寂的铅色的天上。
院子里简直没有什么人走动。
我又把小箱子打开,取出纸笔来写了两封信,怎么阿桂还没回来呢?我忘记她是有工作的,而且我以为她是将与我住下去似的了。
冬天本来是很短的,但这时我却以为它比夏天的日子还长呢。
后来我看见那小姑娘出来了,于是跳下炕去到门外去招呼她,但她只望着我笑了一笑,便跑到另外一个窑洞去了。我在院子里走了两个圈,看见一个苍鹰飞入那教堂的树林子里边去了。那院墙里有很多大树。
我又在院子里踱起来,我走到靠右边的尽头处,我听见有哭泣的声音,是一个女人,而且在压抑住自己,时时都在擤鼻涕。
我努力的排遣自己,思索着这次来的目的和计划,我一定要好好休养,而且按着自己规定的时间去生活,于是我又回到房子里来了,既然不能睡,而旧笔记又是多么无聊呵!
幸好不久之后刘二妈来看我了,她一进来,那小姑娘跟着也来了,后来那媳妇也来了。她们便都坐到我的炕上,围着一个小火盆。那小姑娘便检阅着那小方炕桌上的我的用具。
“那时谁也顾不到谁,”刘二妈述说着一年半前鬼子打到霞村来的事:“咱们家住在山上好些,跑得快,村底下的人家有好些都没有跑走,也是命定下的,早不早,迟不迟,这天咱们家的贞贞却跑到天主堂里去了,后来才知道她是找那外国神父要做姑姑去的,为的也是风声不好,她爹正在替她讲亲事,是西柳村的一家米铺的小老板,年纪快三十了,填房,家道厚实,咱们都说好,就只贞贞自己不愿意,她向着她爹哭过,别的事她爹都能依她,就只这件事老头子不让,咱们老大又没儿,总企望把女儿许个好人家,谁知道贞贞却赌气跑下天主堂去了,就那一忽儿,落在火坑了哪,您说做娘老子的怎不伤心……”
“哭的是她的娘么?”
“就是她娘。”
“你的侄女儿呢?”
“侄女儿么,到底是年轻人,昨天回来哭了一场,今天又欢天喜地到会上去了,才十八岁呢。”
“听说做过日本人的太太,真的么?”
“这就又难说了,咱也摸不清,谣言自然是多得很,病是已经弄上身了,到那种地方,还保得住干净么!小老板的那头亲事,还不吹了,谁还肯要鬼子用过的女人,的的确确是有病,昨天晚上她自己也就说了。她这一跑,真变了,她说起鬼子来就像说到家常便饭似的,才十八岁呢,已经一点也不害臊了。”
“夏大宝今天还来过呢,娘!”那媳妇悄声的说着,又用着探问的眼睛望着刘二妈。
“夏大宝是谁呢?”
“是村底下磨房里的一个小伙计,早先小的时候同咱们贞贞同过一年学,两个要好得很,可是他家穷,就连咱们家也不如,他正经也不敢怎么样的,偏偏咱们贞贞痴心痴意,总要去缠着他,一弄又怪了他;要去做姑姑也还不是为了他,自从贞贞给日本鬼弄去后,他倒常来看看咱们老大两口子,起先咱们大爹一见他就气,有时骂了他,他也不说什么,骂走了第二次又来了,倒是一个有良心的孩子,现在自卫队当一个小排长呢。他今天又来了,好像向咱们大妈求亲来着呢,只听见她哭,后来他也哭着走了。”
“他知不知道你侄女儿的情形呢?”
“怎会不知道,这村子里就没有人不清楚,全比咱们自己还清楚呢。”
“娘,人都说夏大宝是个傻子呢。”
“喑,这孩子总算有良心,咱是愿意这头亲事的,自从鬼子来后,谁还再是有钱的人呢。看老大两口子的口气,也是答应的,唉,要不是这孩子,谁肯来要呢,莫说有病,名声就实在够受了。”
“就是那个穿深蓝色短棉袄,带一顶古铜色翻边毡帽的。”小姑娘闪着好奇的眼光。似乎也很了解这回事。
在我记忆里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影,是今天清晨,我动身出外散步的时候,我看见这末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有着一副很精伶也很忠厚的面孔,他站在我们院子外边,却又并不打算走进来的样子,约末当我回家时,又看见他从后边的松林里走出来,我只以为是这院了里人或邻院的人,我那时并没有很注意他,现在想起来,倒觉得的确是一个短小精干很不坏的孩子。
我的休养计划是怕不能完成的了,为什么我的思绪这样的乱,我并不着急于要见什么人,但我幻想中的故事是不断的增加着。
阿桂现着一副很明白我的神气,望着我笑了一下便走出去了。
我也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来回在炕上忙碌了一番;觉得我们的铺、灯、火都明亮了许多,我刚把茶缸子去搁在火上的时候,果然阿桂已经又回到门口了,我听得见她后边还跟得有人。
“有客人来了,××同志!”阿桂还没有说完,便听见另外一个声音扑哧一笑“嘻……”
在房门口我握住了这并不熟识的人的手了,她的手滚烫,使我不能不略微吃惊。她跟着阿桂爬上炕去时,在她的背上,沉沉的垂着一条长辫。
这间使我感到非常沉闷的窑洞,在这新来者的眼里,却很新鲜似的,她拿着满有兴致的眼光环绕的探视着。她身子稍稍向后仰的坐在我的对面,两手分开撑住她坐的铺盖上,并不打算说什么话似的,最后便把眼光安详的落在我脸上了。阴影把她的眼睛画得很长,下巴很尖。虽是很浓厚的阴影之下的眼睛,那眼珠却被灯光和火光照得很明亮,就像两扇在夏天的野外屋宇里的洞开的窗子,是那么坦白,没有尘垢。
我也不知道如何来开始我们的谈话,怎么能不碰着她的伤口,不会损坏到她的自尊心呢?我便先从缸子里倒了一杯已经热了的茶。
“你是南方人吧?我猜你是的,你不像咱们省里的人。”倒是贞贞先说了。
“你见过很多南方人吗?”我想最好随她高兴说什么我就跟着说什么。
“不,”她摇着头,仍旧盯着我瞧,“我只看见几个,总是有些不同。我喜欢你们那里人,南方女人都能念很多很多的书,不像咱们,我愿意跟你学,你教我好吗?”
我答应她之后忽的她又说了:“日本的女人也都会念很多很多书,那些鬼子兵都藏得有几封写得漂亮的信。有的是他们的婆姨的,有的是相好的,也有不认识的姑娘们写信给他们,还夹上一张照片,写上好些肉麻的话,真怪,怎么她们那末喜欢打仗,喜欢当兵的人,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心,总哄得那些鬼子当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听说你会说日本话是么?”
在她脸上轻微的闪露了一下羞赧的颜色,接着又很坦然的说下去,“时间太久了,跑来跑去一年多,多少就会了一点儿,懂得他们说话有很多好处。”
“你跟着他们跑了很多地方吗?”
“并不是老跟着一个队伍跑的,人家总以为我做了鬼子官太太,享富贵荣华,实际我跑回来过两次,连现在这回是第三次了,后来我是被派去的,也是没有办法,现在他们不再派我去了,听说要替我治病,也好,我也挂牵我的爹娘,回来看看他们,可是娘真没有办法,没有女儿是哭,有了女儿还是哭。”
“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
“她吃的苦真是想也想不到,”阿桂又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像要哭似的,“做了女人真倒霉,贞贞,你再说点吧。”她更挤拢去,紧靠她身边。
“苦么,”贞贞像回忆着一件遥远的事一样,“现在也说不清,有些是当时难受,于今想来也没有什么,有些是当时倒也马马虎虎过去了,回想起来却实在伤心呢。一年多,日子也就过去了。这次一路回来,好些人都奇怪的望着我,就说这村子的人吧,都把我当一个外路人,也有亲热我的,也有逃避我的,再说家里几个人吧,还不是一样,谁都爱偷偷的瞧我,没有人把我当原来的贞贞看了。我变了么,想来想去,我一点也没有变,要说,也就心变硬一点罢了,人在那种地方住过,不硬一点心肠还行么,也还不是没有办法,逼得那么做的哪!”
一点点有病的象征也没有,她的脸色红润,声音清晰,不显得拘束,也不觉得粗野,她并不含一点夸张,也使人感觉不到她有过什么牢骚,或是悲凉的意味。我忍不住要问到她的病了。
“人大约总是这样,那怕到了更坏的地方,还不是只得这样,硬着头皮挺着腰肢过下去,难道死了不成?现在呢,我再也不那么想了,我说人还是得找活路,除非万不得已。所以他们说要替我治病,我想也好,治了总好些,这几天病倒不觉得什么了,路过张家驿时,住了两天,他们替我打了两次药针,又给了一些药我吃。只有今年秋天的时候,那才厉害,人家说我肚子里面烂了,又赶了有一个消息要立刻送回来,找不到一个能代替的人,那晚上摸黑路我一个人来回走了卅里,走一步,痛一步,只想坐着不走了,要是别的不关紧要的事,我一定不走回去了,可是这不行哪,唉,又怕被鬼子认出我来,又怕误了时间,后来整整睡了一个星期,拖着又拖起身了。一条命要死好像也不大容易,你说是么?”
但她并没有等我的答复,却又继续说下去了。
有的时候,她也停顿下来,在这时间,她也望望我们,也许是在我们脸上找点反映,也许她只是思索着别的。看得出阿桂是比她显得更难受,阿桂大半的时候是沉默,有时也说几句话,她说的话总只为的传达出她的无限的同情,但她默着时,却更显得她为她的话所震慑住了,她的灵魂在被压抑,她踏上了她过去所受的那些苦难。
我以为那说话的人是丝毫没有意识到想博得别人的同情的,纵是别人正在为她分担了那些罪行,她似乎也没有感觉到,同时也正因为如此,就使人觉得更可同情了。如果当她说起她的这段历史的时候,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甚至就使你以为她是在说旁人那样,那是宁肯听她哭一场,哪怕你自己也陪着她哭,都是觉得好受些的。
后来阿桂倒哭了,贞贞反来劝她,我本有许多话准备同贞贞说的,也说不出口了,我愿意保持住我的沉默,而且当她走后,我强制住自己在灯下读了一个钟头的书,连睡得那末邻近的阿桂,也不去看她一眼,或问她一句,那怕她老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声一声的叹息着。
以后贞贞每天都来我这里闲谈,她不只说她自己,也常常好奇的问我许多那些全不属于她的生活中的事,有时我的话说得很远,她便显得很吃力的听着,却是非常之要听的,我们也一同走到村底下去,年青的人都对她很好,自然都是那些活动分子。但像杂货店老板那一类的人,总是铁青着脸孔,冷冷的望着我们,他们嫌厌她,卑视她,而且连我也当着不是同类的人的样子看待了。尤其那一些妇女们,因为有了她才发生对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洁来,因为自己没有被人强奸而骄傲了。
阿桂走了之后,我们的关系就更密切了,谁都不能缺少谁似的,一忽儿不见就会使人惊诧的,我是一个喜欢有热情的,有血肉,有快乐,有忧愁,却又是明朗的性格,而她就正是这样,我们的闲谈常常占去了我很多时间,我却总以为那些谈天,于我的学习和休养,都是非常有帮助的,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贞贞对我并不完全坦白的事,竟被我发觉了;但我决不会对她有一丝怨恨的,而且我将永远不去触她这秘密,每个人一定有着某些最不愿告诉人的东西深埋在心中,这是与旁人毫无关系,也不会有关系于她个人的道德的。
已经到了我快走的那几天了,贞贞忽然显得很烦躁,并没有什么事,也不像打算要同我谈什么的,却很频繁的到我屋子中来,总是心神不宁的,坐立不是的,一会儿又走了,我知道她这几天吃得很少,甚至常常不吃东西。我问过她的病状,但我也清楚她现在所担受的烦扰,决不只是肉体上的。但我也不愿问她,看着她来,说几句毫无次序的话,有时她似乎要求我说一点什么,做出一副要听的神气,但我看得出她却在想着一些别的,那些不愿让人知道的,她是正在掩饰着这种心情,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有两次,我看见那显得精悍的年轻伙子从贞贞母亲的窑中出来,我曾把他给我的印象和贞贞一道比较,我以为我是非常的同情他,尤其当现在的贞贞被很多人糟踏过,染上了不名誉的,难医的病症的时候,他还能耐心的来看视她,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求,他不嫌弃她,不怕别人笑骂,他一定想着她这时更需要他,他明白一个男子在这样的时候,去对他相好的女人所应有的气概和责任。而贞贞呢,虽说在短短的时间中,我找不出她有很多的伤感和怨恨,她从没有表现出她现在很希望有一个男子来要她,或者就只说是抚慰吧。但她应该有些温暖才好,她是受过伤的,正因为她受伤太重,所以才养成她现在的强硬,她似乎是无所求于人的样子,但我总以为如果有些爱抚,非一般同情可比的怜惜,去温暖她的灵魂,是必须的。我喜欢她能哭一次,找到一个可以哭的地方去哭一次,我是希望着我有机会吃到这家人的喜酒,至少我也愿意听到一个喜讯再离开。
“然而贞贞在想着一些什么呢?这是不会拖延好久,也不应成为问题的。”我这样想着,也就不多去思索了。
刘二妈,她的小媳妇,小姑娘也来过我房子,估计她们的目的,无非想来报告些什么,有时也说一两句。但我总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我以为凡是属于我朋友的事,如若朋友不告诉我,我又不直接问她,却在旁人那里去打探,是有损害于我的朋友和我自己,也是有损害于我们的友谊的。
就在那天黄昏的时候,院子里又热闹起来了,人都聚集在那里走来走去,邻舍的人全来了,他们交头接耳的,有的显得悲戚,也有满感兴趣的样子,天气很冷,他们好奇的心却很热,他们在严寒底下耸着肩,弓着腰,笼着手,他们吹着气,在院子中你看我,我看你,他们在探索着很有趣的事似的。
开始我听见刘大妈的房子里有些吵闹的声音,接着刘大妈哭了。后来还有男人哭的声音,我想是贞贞的父亲吧。接着又有摔碗的声音,我忍不住分开看热闹的人冲进去了。
“你来的很好,你劝劝咱们贞贞吧。”刘二妈把我扯到里边去。
贞贞把脸收藏在一头纷乱的长发里,却望得见有两颗狰狞的眼睛从里边望着众人,我只走到她旁边便站住了。她似乎并没有感觉我的到来,或者也把我当做一个毫不足以介意的敌人之一吧了。她的样子完全变了,几乎使我不能在她的身上回想起一点点那些曾属于她的洒脱,明朗,愉快,她像一个被困的野兽,她像一个复仇的女神,她憎恨着谁呢?为什么要做出那末一副残酷的样子。
“你就这样的狠心,你全不为娘老子着想,你全不想想这一年多来我为你受的罪……”刘大妈在炕上一边捶着一边骂,她的眼泪就像雨点一样,有的打在炕上,有的落在地上,还有的就顺着脸往下流。
有好几个女人围着她,扯着她,她们不准她下炕来。我以为一个女人当失去了自尊心,一任她的性情疯狂下去的时候,真是可怕,我很想告诉她,你这样哭嚎是没有用的,同时我也明白在这时是无论什么话都不生效果的。
老头子显得很衰老的样子,他垂着两手,叹着气。夏大宝坐在他旁边,用无可如何的眼光望着两个老人。
“你总得说一句呀,你就不可怜可怜你的娘么?……”
“路走到尽头总要转弯的,水流到尽头也要转弯的,你就没有一点弯转么?何苦来呢?……”
一些女人们就这样劝着她。
我看出这事是不会如大家所希望的了。贞贞早已经做出不要任何人对她的可怜,也不可怜任何人。她是早已有决定,没有弯转的,要说赌气,就赌气吧。她是咬紧了牙关要和大家坚持下去的神情。
她们听了我的劝告,请贞贞到我的房子中去休息。一切问题到晚上再谈,于是我便领着贞贞出来了,可是她并没有到我的房子中去,她向后山上跑走了。
“这娃儿心事大呢……”
“哼,瞧不起咱乡下人了……”
“这种破铜烂铁还搭臭架子,活该夏大宝倒霉……”
聚集在院子中的人们纷纷议论着,看看已经没有什么好看的了,便也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