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茶之后,普列特尼奥夫就躺下睡觉了,我出去寻找活儿干,待我晚上回到家,这时他又得去印刷厂上班了。如果我带回来面包、香肠,或者什么煮“下水”,我们俩就对半分,他拿自己的一份。
剩下我独个儿闲着,我就在“马鲁索夫卡”这个贫民窟的走廊和各个角落转悠,瞧瞧我的新邻居们是怎样生活的。在这座大屋子里人们住得十分拥挤,简直像一窝蚂蚁。里面散发出阵阵刺鼻的馊味,旮旮旯旯里显得阴森可怖,似乎隐藏着敌视人类的仇恨。这儿从一早到深夜总是闹哄哄、乱糟糟的;缝纫女工们的缝纫机不停地嗒嗒作响,轻歌剧班子的女歌手们在练嗓子,那个大学生低沉地咿咿呀呀练音阶,一个半疯的酒鬼戏子正大声地念台词,喝得醉醺醺的妓女们歇斯底里地狂叫——目睹这一切,我自然产生一个无法解答的疑问:
“他们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在一群常常忍饥挨饿的年轻人当中,有一个已经歇顶、长着一圈火红头发、颧骨突出的人。他大腹便便,两腿纤细,一张大嘴里露着一口像马一般的大牙——由于这口牙齿,大家给他起了绰号叫红毛马,他常在那里无事游荡、闲聊。他同自己的亲戚,辛比尔斯克的那帮商人打官司已是第三年了,他逢人便声称:
“我死活也不让他们好过——非要弄得他们彻底破产不可!叫他们去讨饭,过三年叫花子的日子。在这之后,我才把打官司赢得的一切东西统统还给他们,还送上两句话:‘怎么样,你们这帮鬼东西?这下还敢跟我较量吗?’”
“这就是你的人生目标吗,红毛马?”别人问他。
“我就是全身心、一个心眼儿地追求这个目标,此外,我什么也不干! ”
他整天价不是跑区法院,就是跑高等法院,或者去找自己委托的律师。一到晚上,他常常雇辆马车拉回来大包小包的东西和一瓶瓶酒,然后在自己那个天花板快要坠落、地板快塌陷的脏屋子里热热闹闹地小聚一下,把大学生们、缝衣女工们,以及凡是愿意来饱餐一顿和喝几口的人都请来。红毛马自己只喝朗姆酒 ①(这种酒溅到桌布上、衣服上,甚至地板上都会留下洗刷不掉的深褐色斑点),喝醉了,他就号叫起来:
①用甘蔗汁发酵和蒸馏酿成的烈性酒精饮料。
“你们是我可爱的小鸟呀!我喜欢你们,你们都是些老实人!而我是个恶人,一条鳄——鱼,我想要吞掉我的那些亲戚,一口吞掉他们!真的!我死活也不让他们好过,可是……”
喝醉了的红毛马痛苦地眨巴着眼睛,变得难看的高颧骨的脸上泪水涟涟。他用手掌抹了一下眼泪,往膝上擦擦——他的裤腿上总是油迹斑斑。
“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呀?”他大声嚷道。“老是吃不饱饭,老是挨 冻,衣衫破破烂烂——难道这是合法的?凭什么你们要过这种日子?唉,要是皇帝知道了你们是怎样生活的……”
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纸币,大声说:
“弟兄们,谁需要钱?尽管拿去! ”
那些女歌手和缝纫女工贪婪地纷纷从他的毛茸茸的手里抢过钱来,这时他却纵声大笑,说:
“这钱不是给你们的!是给那些大学生的。”
但是那些大学生不接他的钱。
“让你的钱见鬼去吧!”熟皮匠的儿子气冲冲地喊叫。
有一天红毛马喝得酩酊大醉,自己拿着一把攥成一团的十卢布票面的钞票来给普列特尼奥夫。他把钞票往桌上一扔,说:
“瞧,这些钱你要不要?我可不要了……”
随后他往我们的床上一躺,大声吼叫,号啕大哭,以致我们不得不往他嘴里灌水,往他头上浇凉水,让他醒醒酒。等他沉沉入睡之后,普列特尼奥夫试着把这些钞票展展平,但是不行,因为抟得太紧,得先把它们用水润湿,才能一张一张揭开。
他的屋子几扇窗户都朝隔壁屋子那堵石砌的墙,显得逼仄而又憋闷,此时烟雾弥漫,肮脏不堪,一片嘈杂,十分令人厌恶。红毛马吼得最响。我问他:
“你干吗住这儿,而不住旅馆呢?”
“亲爱的小兄弟,为了图个心情舒畅!跟你们在一起,心头暖和……”
熟皮匠的儿子肯定说:
“说得对,红毛马!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要是我还流落在别的地方,那就……”
这当儿红毛马请求普列特尼奥夫:
“弹吧!唱吧……”
古里把古斯里琴放在膝上,边弹边唱:
红彤彤的太阳,你快升起来哟,快升起来哟……
他的歌声柔和委婉,动人心弦。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大伙儿都若有所思地倾听着如泣如诉的歌声和轻柔的琴声。
“唱得好,小伙计!”那个给商人太太当陪伴的不幸的大学生大声叫道。
在这座陈旧的大屋古怪的居住者中间,古里·普列特尼奥夫算得上是有智慧的,他喜好说笑逗趣,生活中充当了类似神话故事中给人带来欢乐的魔法师的角色。他心胸开阔,充满青春活力,常常说些妙趣横生的笑话,唱些优美动听的歌曲,尖锐地嘲讽人们的旧俗和陋习,敢于揭穿生活中的弥天大谎,给生活增添了绚丽的色彩。他刚满二十岁,看上去似乎还是个孩子,但是这座大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把他看作一个大人:在人们遇到困难的时候能给他们出些绝妙的主意,而且总能给他们以实际的帮助。所以好人喜欢他,坏人害怕他,就连老岗警 ①尼基福雷奇同他打招呼时也总是一脸谄笑。
①帝俄时期,在城市十字路口值岗的警察。
马鲁索夫卡大院坐落在那条上山去的“通道”旁,联结着雷布诺里亚德大街和老戈尔舍奇纳大街,在这条道的末端,离我们住宅的大门不远的地方,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矗立着尼基福雷奇的岗亭。
尼基福雷奇是我们这一街坊的警长,一个个儿高大、身子干瘦的老头儿,胸前时常挂满奖章。他的脸看上去挺聪慧,笑起来也和蔼可亲,一双眼睛显出狡猾的神色。
他对这个人来人往、老是闹闹哄哄的大杂院是非常注意的;他一天好几次穿着笔挺地来这儿巡视,在外面不慌不忙地转悠着,不时地往大屋的窗户里瞧瞧,就如动物园里的管理员在查看笼子里的野兽似的。就在这年冬季,在这座大屋的一个房间里,乔治十字勋章获得者和斯科别列夫 ①率领的阿哈尔捷金远征的参加者、独臂军官斯米尔诺夫和士兵穆拉托夫遭到逮捕。除了他俩,被逮捕的还有佐布宁、奥夫相金、格里戈里耶夫、克雷洛夫以及另外一个什么人。他们就因为企图建立秘密印刷所,以及穆拉托夫和斯米尔诺夫在礼拜天的大白天去坐落在城里闹市的克柳奇尼科夫印刷所偷铅字这事被逮捕的。接着有一天夜里,在我们大屋里居住的郁郁寡欢的大高个儿,也就是我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活钟楼”的那个人,也被宪兵抓去了。第二天早上,古里得知此事,激愤地抓着黑头发,对我说:
①米·德·斯科别列夫(1843—1882),俄国步兵上将。1880年至1881年指挥军队参加阿哈尔捷金远征。
“瞧,马克西梅奇,情况不妙,你快去跑一趟,老弟,快去……”
他告诉我应当跑到哪儿去,接着又补了一句:
“小心,要谨慎!也许那里有暗探……”
指派我去完成这项秘密任务使我顿然欣喜若狂,我宛如一只疾飞的雨燕倏地飞进了舰船修造厂区。到了那里,我走进一爿昏暗的铜匠作坊,看见一个长着一头鬈发、有一双碧蓝的眼睛的年轻人。他在焊锅子,看上去不像是个工人。在屋角的台虎钳旁,有个矮小的、一头白发用皮带箍起来的老头儿,他正忙着锉一只龙头。
我问这个铜匠:
“你们这儿有没有活儿干?”
小老头儿气冲冲地回答:
“我们有活儿干,你没有活儿干!”
那个年轻人匆匆瞥了我一眼,而后又垂下脑袋焊锅子。我伸出脚轻轻 碰了碰他的脚,他顿时瞪起一双蓝眼睛,又惊异又愤怒地盯着我,一只手抓着锅把,仿佛打算朝我扔过来。然而看见我在朝他使眼色,他就平心静气地说:
“先出去,先出去……”
我再次向他使了个眼色,才走出门去,在外面站停下来;鬈发青年挺直身子,也走了出来,默默无言地、直勾勾地盯着我,一边点燃一支卷烟。
“您是吉洪吗?”
“嗯,是的! ”
“彼得被捕了。”
他愤怒地皱起眉头,用目光打量着我。
“哪个彼得被捕了?”
“个儿高高的、像教堂里的助祭那个。”
“就这事吗?”
“没别的了。”
“彼得、教堂助祭以及其他等等与我有什么相干?”铜匠问道,他这种诘问的口吻使我完全相信:他不是个工人。我跑回家去,一路上为能顺利完成任务而洋洋得意。这是我头一回参与“秘密”活动。
古里·普列特尼奥夫与他们这些人很接近,我请求他引荐我加入他们的圈子,他却回答说:
“老弟,你要加入还早着呢!你得先去念书……”
有一天,叶夫列伊诺夫介绍我去认识一位秘密人物。这种相见安排得十分缜密周全,不禁使我预感到一种极其严肃的气氛。叶夫列伊诺夫领我往城外,往阿尔斯克①田野走去,路上他一直提醒我,要我千万谨慎小心,别把这次相见泄露出去,必须保守秘密。到了那里,叶夫列伊诺夫向我指着远处一个不大的灰暗的、在空旷的田野上缓步行走着的人影,打量了一下四周,悄声说:
①喀山市东北方向,在小城镇阿尔斯克附近的一片原野。
“瞧,就是他!跟着他走,等他站停下来,你就朝他走过去,对他说:‘我是新来的……’”
参加秘密活动总是使人愉快,可是这次我觉得有点好笑:赤日炎炎,晴空万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像一根不起眼的小草在田野上飘来飘去,别的什么也看不到,仅此而已。直到墓地大门口,我才撵上他,这时才看清他是个年轻人,有张干瘦的小脸,一双像鸟儿似的溜圆的眼睛目光严厉。他身着一件中学生的灰色大衣,不过铮亮的金属纽扣已全部掉光,钉上的是骨制黑纽扣,破旧的制帽上还留有帽徽的印痕,总的说来,看上去他有点稚气未脱、却一本正经的味道——似乎急于要显示自己已是个完全成熟的大人了。
我们在墓地中央,在密密匝匝的灌木丛的阴影下坐了下来。他说话干巴巴,脸绷得紧紧的,他整个人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叫我喜欢的。他厉声问我读过什么书,接着提出要我参加他创建的小组,我表示同意,于是我们就分手了。他先走,边走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空旷的田野。
加入这个小组的还有三四个年轻人,我是年龄最小的。在此之前我压根儿没看过约翰·斯图尔特·穆勒的著述及车尔尼雪夫斯基 ①作的评注。我们是在师范学院的学生米洛夫斯基的住所开会的——他后来用叶列翁斯基这个笔名创作过一些短篇小说,写了厚厚的五大本后竟自杀身亡了,——我遇到许多人都是这样无缘无故地结束自己生命的!
①尼·加·车尔尼雪夫斯基(1828—1889),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文学批评家、作家。
米洛夫斯基是个不声不响、思想保守、说话谨慎的人。他住在一个肮脏的屋子的地下室里,平时为了求得“身体与心灵”的平衡,也干些木匠活儿。跟他待在一起让人觉得枯燥乏味。读穆勒的书也吸引不了我,再说很快我便发现,这些经济学的基本原理我早已知道,而且已经融会贯通,因为就我的经历来说,这些原理我一看就懂。我似乎觉得凡是为“外人”的幸福和安逸耗费力气的人都十分明白这些原理,不必用深奥晦涩的文字来写上厚厚一本书。在这充满鱼胶气味的地下室里,望着肮脏的墙壁上爬来爬去的小虫子,一坐就是两三小时,我感到实在疲惫不堪。
有一天,在通常集中的时间,小组的辅导老师来迟了,我们以为他肯定不会来了,就去买了一瓶伏特加、一些面包和黄瓜,打算小聚一次。蓦然,地下室窗外倏地闪过我们辅导老师的灰色裤腿;我们刚把伏特加藏到桌子底下,辅导老师就走到了我们跟前,开始讲解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艰深的结论。我们大家都像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时时担心我们当中有人一伸腿把酒瓶碰倒了。然而,碰倒酒瓶的却是辅导老师,他往桌子底下瞥了一眼,没说一句话。唉,这还不如当时就把我们狠狠责骂一顿呢!
他的沉默不语,阴沉的脸色和那双气恼得稍稍眯缝起来的眼睛使我极其局促不安。我乜斜着眼瞅了瞅我的伙伴们个个羞得通红的脸,觉得自己对辅导老师犯了大错并深感歉意,虽说伏特加并不是我提出去买的。
这样的听课令人索然乏味,我很想到城外的鞑靼人居住区去,那儿心地善良而又蔼然可亲的人们过着一种特别的纯朴生活;他们操的是一口令人可笑的、发音不准的俄语。每逢傍晚,教士站在高高的清真寺塔楼上用奇特的嗓音召唤他们去做晚祷。我心里想,鞑靼人过的完全是另一种生活,不会是像我常常所体验和常常令我不快的那种生活。
伏尔加河上劳动生活悦耳的声音使我心驰神往:这种愉悦的声音至今令我陶醉;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感受到富有英雄诗意的劳动的那一天。
那天有艘满载波斯货物的大驳船在喀山附近的水面上触礁,船底破漏搁浅。码头装卸工劳动小组的工人们带我一起去卸船。正值九月天气,上游刮来阵阵大风,灰蒙蒙的河面上波涛汹涌,大风猛烈地撕碎着浪花,下起了冷丝丝的秋雨。装卸工劳动小组有五十来个人,他们披着粗席或帆布,愁容满面地坐在空驳船的甲板上;一艘小拖轮喘着粗气,不断地朝风雨中喷吐着团团通红的火花,在使劲拽驳船。
入夜了。铅一般阴沉的、湿漉漉的天空渐渐黑下来,低垂在河的上方。装卸工们在嘟嘟囔囔、骂骂咧咧,一边咒骂着这风雨,咒骂着这生活, 一边在甲板上爬来爬去,试图躲避风吹雨淋。我似乎觉得这些昏昏欲睡的人是干不了活的,也拯救不了快要沉没的货物。
快到半夜,小拖轮才拖着驳船驶抵货船搁浅的地方,装卸工们把空驳船靠上触礁搁浅的那艘货船。装卸组长是个狡黠而又凶狠的小老头儿,满脸雀斑、长着一双鹰眼和一个鹰钩鼻子,满口脏话。这时他从秃脑袋上摘下透湿的帽子,用婆娘的尖嗓音喊叫道:
“做祷告吧,伙计们!”
昏暗中,装卸工们在驳船甲板上聚成黑魆魆的一堆,像一群熊似的吼叫起来。组长最先做完祷告,便尖声尖气地叫道:
“点上灯笼!喂,伙计们,大显身手吧!使劲地干,孩子们!上帝保佑你们,——开始吧! ”
于是这些备受苦难、萎靡不振、浑身淋得透湿的人们开始“大显身手”了。他们犹如冲锋陷阵似的,纷纷纵身跳到那艘即将沉没的货船的甲板上,跳进船舱里。接着那里传来一片吆喝声、吼叫声,不时夹杂着俏皮话。在我周围,一袋袋大米、一包包葡萄干、一捆捆皮革和羊羔皮好像一只只绒毛枕头那样,轻盈地在飞来飞去,膀粗腰圆的身影在闪来闪去,不时地用怒吼、打唿哨、大肆谩骂来互相鼓劲,打起精神。真令人难以置信,这些刚才还在沮丧地抱怨生活,抱怨刮风下雨和天寒地冻,受尽折磨、愁眉不展的人们,现在竟如此轻松愉快、手脚麻利地干起活来。这时雨下得更大,天气变得更冷,风也刮得更猛了,时不时吹开人们的衬衣,把下摆卷到头上,裸露出肚子。在水气弥漫的黑暗中,在六盏灯笼微弱的灯火映照下,黑不溜秋的人们在跑来跑去,脚把货船的甲板踩得震天价响。他们干得十分卖劲,仿佛他们渴望这种劳动,仿佛早已企盼能享受这种抛着传递四普特重的米袋和扛着大包一溜小跑的乐趣。他们干得酣畅、欢快,犹如儿童们在兴致勃勃地做游戏,简直像搂抱女人一样令他们乐不可支。
一个身量很高、蓄着胡子、穿件紧腰长外衣的人,浑身湿漉漉、滑溜溜的,——想必是货船的老板,要不就是货船的代理人——他突然鼓动性地大声喊道:
“英雄好汉们,干完了,我赏你们喝一维德罗 ①酒!玩命的小伙子们,两维德罗也行!快干哪! ”
①旧俄液量单位,1维德罗等于12.3升。
幽暗中,马上从四面八方传来几个人低沉的喊叫声:
“来三维德罗! ”
“三维德罗没问题!干吧,尽快干吧! ”
于是活儿干得犹如狂飙突起,越发卖劲了。
我也抓起米袋,拖去扔给他们,然后又跑回来抓另一袋。干着干着,我似乎觉得我自己和周围所有人都在打转转跳狂舞;似乎这些人真可以这样成年累月狂热地、愉快地干下去,不知疲倦,毫不怜惜自己;似乎他们能抓起城里的钟楼和清真寺塔,随意搬到哪儿去都行。
这个夜晚,我体验到了我从未体验过的愉悦,由衷地希望能在这种疯疯癫癫的狂热的干活气氛中度过一生。这时船舷外浊浪翻滚,大雨下在甲板上哗哗作响,河面上狂风呼啸。在拂晓的茫茫黑暗中,这些半裸着身子、浑身透湿的人急速地、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大声嚷嚷着,哈哈大笑着,欣赏着自己的力气和劳动成果。这时风驱散了大片浓厚的乌云,在湛蓝的耀眼的天空中露出一抹红彤彤的朝霞。这帮快活的苦力们一边甩着可亲的脸上湿淋淋的胡子,一边迎着阳光齐声喊叫起来。看到这群两条腿的“动物”干起活来这么聪明麻利,这么忘我地投入,真让人想拥抱他们,亲吻他们。
好像没有什么能阻止得了那股欣喜而狂放的力量的暴发,这种力量能够在世上创造奇迹,能够像神话故事中所描绘的那样,一夜之间在整个世上盖起许多美丽的宫殿和城市。太阳对人们的劳动只露了一两分钟的脸,便又被浓厚的乌云遮住,湮没在云层中了,就像一个小孩掉入海里,被海水淹没了,这时又下起倾盆大雨。
“停工吧!”不知什么人喊道,人们顿时愤怒地吼道:
“谁敢停工!”
就这样,这帮半裸着身子的人们冒着如注的大雨,顶着呼呼的狂风,不停歇地一直干到第二天下午两点,才把一船货物卸完。此情此景不由得使我顿然感悟人类世界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随后他们回到小拖轮上,不一会儿个个像喝醉了似的倒下沉沉入睡了。待小拖轮靠上喀山码头,他们就如一股灰色的污泥浊流向岸边的沙滩蜂拥而去,奔小酒馆喝他们的三维德罗伏特加去了。
小偷巴什金也在那儿,他看见了我,走到我跟前,打量了我一会儿,问道:
“你跟他们干什么去了?”
我喜滋滋把这次去干活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他听完后叹了一口气,鄙视地说:
“大傻瓜。真是比傻瓜还傻,你是个白痴! ”
说罢,他吹着口哨,像鱼儿游水一样摆动着身子,沿桌子之间窄小的过道走开了。这会儿装卸工们正坐在桌子边上吵吵嚷嚷地大吃大喝,而屋角有人用男高音唱起下流小调:
哎,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呀, ——
老爷的姨太太溜到花园里去幽会呀——哎!
这时十来个嗓音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同时用手掌拍打桌子:
守夜人巡视到这里呀,
一看,姨太太仰面躺在……
霎时大家哄然大笑,唿哨声、喊叫声响成一片,人们用极其下流无耻的腔调说着恐怕世上少有的污言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