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周围变得空荡荡的。这时掀起了学潮,可是我不懂学潮的意义,也不清楚闹学潮的缘由是什么。我只看到大学生们在愉快地奔忙,没考虑到这种忙碌会产生悲剧,我认为为了获得上大学的幸福,甚至可以忍受任何折磨。如果有人对我说:“你去念书吧,但是为此,每逢礼拜天我们要在尼古拉耶夫广场上用木棒揍你一顿!”即便提出这种条件,我也一定会答应的。
一天我到谢苗诺夫面包铺去,得知面包铺的伙计们准备到大学里去揍大学生。
“咱们用秤砣去砸他们!”他们幸灾乐祸地说。
我跟他们争论起来,责骂他们,但这当儿我突然几乎害怕起来,我本来也没有这个愿望,而且也想不出更多的话来为大学生辩护。
记得那天我走出面包铺的地下室的时候,好像被人痛打了一顿似的,满怀着一种无法排遣的、让人憋闷至极的心情。
夜晚我坐在卡班河岸上,不时地往黑魆魆的河水中抛石子,一边没完没了地反复考虑着一句话:
“我该怎么办?”
为消除苦闷,我练起小提琴来,每天夜里在店铺里吱吱嘎嘎地拉,搅得守夜人和老鼠都不得安宁。我喜爱音乐,怀着浓厚的兴趣学起音乐。可是有一天,我的教师、剧院乐队的小提琴手来给我授课,在我有事走出店铺的当儿,他竟打开我那只没上锁的钱匣子。我回来时,他的几只衣袋里都塞满了钱。他看见我走进门,就伸长脖子,呈上一张刚刮过的愁云笼罩 的脸,悄悄地说:
“喂,打吧! ”
他的嘴唇直打颤,大得出奇的、亮闪闪的泪珠从他那浅色的眼睛里扑簌簌滚落下来。
当时我真想揍这个小提琴手一顿。为克制住自己不这么干,我坐到地板上,把两只拳头压在腿下边,吩咐他把钱放回钱匣子里去。他把几个衣袋全抖落空了,就朝门外走去,但是走到门口又站停下来,像白痴似的用骇人的高嗓门说:
“给我十卢布吧! ”
我把钱给了他,但是学小提琴的事就此告吹了。
这一年的十二月,我打定主意要自杀。我在短篇小说《马卡尔生平一事》中曾试图描写我拿定这个主意的动因。可是我没有成功,结果小说写得蹩脚、难以卒读,缺乏内在真实。我觉得这个短篇小说的长处正是在于它完全没有那种真实性。书中的事实都是真的,可是述说这些事实的似乎不是我,小说写的也不是我自己。要是不说它的文学价值,我倒以为它也有令我高兴的一面——好像我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我在市场上买了一支军人鼓手佩带的左轮手枪,里面装有四发子弹。我拿起枪对着自己的胸膛开了一枪,原本想击中心脏的,不料只打穿一叶肺。一个月后,我十分羞惭,觉得自己愚蠢至极,于是又回面包铺去干活了。
然而在那里没干多久。三月末的一个傍晚,我从作坊来到店铺里,在女售货员的房间里看见一撮毛。他坐在窗口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吸着一支卷得很粗的纸烟,两眼凝视着团团烟雾。
“您有空闲吗?”他没跟我打招呼,问道。
“有二十分钟空闲时间。”
“请坐下,咱们聊聊。”
他跟往常一样,身穿一件缝制得很紧身的、用“田鼠皮布 ①”做的卡萨金,宽阔的胸前蓬松着一把浅色的胡子,结实的脑门子上竖着剪短的、像猪鬃似的硬发,脚蹬一双庄稼汉穿的笨重的靴子,靴子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皮胶味儿。
①一种结实光滑的缎纹棉布。
“喂,”他平静地小声说,“您愿不愿意到我那儿去?我住在克拉斯诺维多沃村,在伏尔加河下游四十五俄里的地方,在那儿我有一爿小杂货铺,您去可以帮我做买卖,这占不了您多少时间,我有一些好书,能帮助您学习。您答应吗?”
“答应。”
“那您星期五早上六点钟到库尔巴托夫码头上来,打听一下从克拉斯诺维多沃村来的平底木船是哪只船 ——船主叫瓦西里·潘科夫。不过,用不着打听了,到时候我一定会提早到那里,会看见您的。再见!”
他站起身,向我伸出一只大手,同时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沉重的凸形银壳怀表,说:
“我们六分钟就聊完了!哦,我的名字叫米哈伊洛·安东诺夫①,姓罗马斯。就这样。”
①米哈伊洛·安东诺夫或米哈伊洛·安东内奇均为米哈伊尔·安东诺维奇的昵称。
他迈开坚定的脚步,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那勇士般魁伟强壮的身子走动起来倒很轻快。
过了两天,我便坐木船前往克拉斯诺维多沃村。
伏尔加河刚解冻,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晃动着灰色易碎的冰块。平底木船劈开浮冰行驶着,浮冰不时擦着船舷而过,发出一阵阵吱嘎吱嘎的响声,它一撞就碎裂成尖尖的小冰块。上游吹来阵阵清风,把浪花往岸边赶。太阳照耀着,令人目眩,玻璃般的、蓝莹莹的浮冰上反射出缕缕耀眼的白光。载着沉甸甸的一桶桶煤油,一袋袋、一箱箱的货物的平底木船,扬起风帆,乘风疾驰。掌舵的是年轻庄稼人潘科夫,他衣着考究,穿一件熟羊皮短皮袄,胸前还用彩色丝线绣着花。
他脸色安详,目光冷峻,沉默寡言,看上去不大像庄稼人。叉开两腿、手握篙竿站在船头的是潘科夫的雇工库库什金,他是个蓬头垢面的乡巴佬,身穿一件破粗呢外衣,腰部系一根绳子,头戴一顶揉皱的牧师帽子,脸上尽是斑斑乌青和伤痕。他一边用长篙推开浮冰,一边鄙视地詈骂道:
“靠一边去……看往哪儿漂……”
我跟罗马斯并排坐在风帆下面的箱子上,他悄声对我说:
“庄稼人不喜欢我,尤其是有钱的!您也会遭到这种冷遇的。”
库库什金把篙竿横放在船头自己的脚跟前,朝我们转过伤痕斑斑的脸,赞同地说:
“安东内奇,牧师特别不喜欢你……”
“这话不错,”潘科夫断言道。
“牧师这条杂毛狗,看见你,就如喉咙里卡了一块骨头! ”
“可是我也有朋友,您将来也会有的,”我听到一撮毛这么说。
天冷丝丝的。三月里的太阳还不大暖和。河岸上黑糊糊、光秃秃的树枝在摇来摆去,在沟沟坎坎的地方和山岩河岸上的灌木丛底下仍有一片片天鹅绒似的积雪。河面上到处漂着浮冰,犹如放牧着一大群羊。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库库什金一边装着烟斗,一边发起议论来:
“即便你不是牧师的老婆,但是他职责所在,应当照《圣经》上说的那样,爱一切有血肉之物。”
“谁把你打成这样的?”罗马斯笑吟吟地问。
“还不是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地痞流氓?反正是那帮恶棍,”库库什金鄙夷地说。随即又得意地补充说:“的确,有一次一些炮兵揍了我一顿,揍得真够厉害的!我甚至现在还不明白,我怎么会活了下来。”
“他们为什么要揍你?”潘科夫问道。
“你是问昨天,还是问炮兵们揍我那一回?”
“哦,昨天又怎么啦?”
“真的,难道我能弄懂他们干吗打人吗?我们那儿的人好比山羊,动不动就要牴人!他们把打架看作家常便饭! ”
“我想,”罗马斯说,“别人打你是因为你多嘴多舌,你平时说话不够谨慎……”
“看来,是这样!我好奇心太重,什么事都要问。一听到什么新鲜事,我就欣喜若狂。”
船头猛地撞上了一块大浮冰,浮冰擦着船舷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库库什金晃悠了一下,赶紧抓起篙竿,潘科夫指责他说:
“你要瞧着点儿船头,斯捷潘! ”
“你别跟我聊天啦!”库库什金把浮冰扒拉开去,一边嘀咕道。“我没本事一边撑船,一边跟你聊天……”
他们俩又毫无恶意地争论起来,这当儿罗马斯对我说:
“这儿的土地比我们乌克兰的差,可是人却比我们那儿的好。个个十分能干! ”
我仔细听他说,并且相信他的话。我喜欢他那种安详沉稳的性格,说起话来语调平缓,既简洁又有分量。看得出他见多识广,而且与人交谈有自己的分寸。他从不问我过去为什么要开枪自杀,这一点使我觉得特别高兴。要是换了别人,那早就问了,我十分讨厌人家问这件事。而且回答起来很难。鬼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自杀。要是一撮毛问我,我大概会回答得又烦琐又愚蠢。再说,我一般不愿意再回想这件事——伏尔加河上这么美好,这么自由,这么舒心。
平底木船靠着右岸行驶,左侧的河面变得开阔起来,河水漫上了青草碧绿的河滩。瞧,河水在上涨,浪花在飞溅,浪涛拍击着沿岸的灌木丛,而岸上一股股清澈的春潮顺着地面上的沟渠和缝隙哗哗地朝河里泻来。太阳露出了笑脸,有几只黄喙的秃鼻乌鸦在阳光下拍打着羽毛,发出乌钢般耀眼的寒光,不住地呱呱叫着,在忙碌地筑巢。向阳的地方,绿油油的小草正破土而出,显得生气盎然。见此景色,虽然身上觉得寒冷,心里却不由得满怀欣喜,美好希望的幼芽也在萌发。春天的大地上一切都令人心旷神怡。
晌午,我们到达了克拉斯诺维多沃村;在那陡峭的高山上矗立着一座蓝色圆顶教堂,从教堂往下,沿山坡绵延着一幢幢结实而又漂亮的小木屋,黄木板的屋顶和锦缎般的干草屋顶熠熠闪亮。看上去,显得简朴而又美丽。
以后我好几次坐轮船经过这个地方,对这个村子总是百看不厌。
我跟库库什金开始卸船上的货物,这时罗马斯从船上把一袋袋货物递给我,一边说:
“看来,您还挺有劲儿! ”
接着他不瞧着我,问道:
“现在胸口还疼不疼?”
“一点儿也不疼。”
我被他那体贴的问话口气所深深感动——我真不愿意让庄稼汉们知道我曾经自杀过。
“可以说,凭你的力气,完全能对付得了这活儿,”库库什金说。
“你是哪个省的,小伙子?下诺夫哥罗德的?人们取笑你们,说你们是吃水上饭的。还有一句:‘瞧,水鸟又要从哪儿飞来。’这也说的是你们哪。”
这时从山上,沿着山坡走下来一个瘦削的高个儿庄稼汉。他光着脚板,只穿着衬衣和内裤,蓄着一把拳曲的胡子,长着浓密的火红色头发,踩着松柔的黏土,一步一滑、摇摇摆摆地蹚过无数条银光闪闪的小溪,大步流星地朝我们走来。
他走到河岸边,亲切地高声喊道:
“欢迎你们到来。”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随手捡起一根粗木杆,接着又捡起一根,然后把 两根木杆的一端搭在船舷上,就轻巧地跳上了木船。他马上指挥起来:
“用双脚踩住两根木杆的一头,别让木杆滑下水去,再接一桶桶货。小伙子,到这儿来帮一下忙。”
他相貌堂堂,显然也很有力气。红扑扑的脸膛,笔挺的高鼻子,两只蓝眼睛放出炯炯的光芒。
“伊佐特,你别感冒了,”罗马斯说。
“我?不用担心。”
大家齐心协力把一桶煤油滚上岸。这时伊佐特打量了我一番,问道:
“你是个店员?”
“你跟他较量较量,”库库什金建议道。
“你的脸又被打伤啦?”
“对他们那些人有什么法子?”
“对谁呀?”
“那些打人的家伙呗……”
“唉,你呀!”伊佐特叹了一口气,说,随后转过身对罗马斯说:“大车马上会下来。我打老远就看见你们了,你们坐在船上。木船行驶得又稳又快。安东内奇,你先回去,我在这儿照看一会儿。”
显而易见,他对罗马斯很友好、很关心,甚至处处在庇护着他,虽说罗马斯的岁数要比他大十来岁。
半小时后,我已坐在新盖的木屋洁净而又舒适的房间里,四壁还散发出一阵阵树脂和麻屑的气味。一个目光敏锐、动作利索的婆娘在摆桌子开饭,一撮毛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些书,放在炉炕边的书架上。
“您的房间在阁楼上,”他说。
从阁楼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一部分村子,我们木屋对面是条山沟,山沟里的灌木丛中露出一些澡堂的屋顶。山沟后面是一片果园和黑土田野;它们连绵起伏,爬上山冈上的蓝色树林地带,通向天边。在澡堂的屋脊上坐着一个穿蓝色衣服的庄稼汉,他一只手拿斧头,另一只手手搭凉棚,望着下方的伏尔加河。大车吱嘎吱嘎地响着,母牛拉车吃力地哞哞直叫,溪水哗哗地流淌。这时从木屋大门里走出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老太婆,她马上又掉转身去,对着门里狠狠地责骂道:
“你们这些小东西真该死! ”
两个小男孩正在一本正经地用石头和泥块给小溪筑拦水坝,听到老太婆的呵斥,一溜烟儿地跑了。老太婆从地上捡起一块木片,朝上面啐了一口唾沫,把它扔进了小溪里。接着她用一只穿着男靴的脚踩毁了孩子们垒起来的堤坝,随即往下方的河边走去。
我在这儿怎么生活呢?
这时他们叫我去吃饭。楼下,伊佐特坐在桌子边,伸直两条脚掌呈紫红色的长腿,在说什么,但是看见我下来,便不作声了。
“你怎么啦?”罗马斯皱眉蹙额地问道。“继续说下去。”
“没什么可说的啦,全说完了。总之,大家是这样决定的:我们自己要照管好自己。你外出,要带上手枪,要不就带一根粗点的木棒。在巴里诺夫面前可不能什么话都说,他和库库什金的舌头,就跟婆娘的三寸不烂之舌一样。小伙子,你喜欢钓鱼吗?”
“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