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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伊佐特找我来了,黑夜中他看上去显得更魁伟,更蔼然可亲了。

“你又来这儿啦?”他问,一边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久久地一声不吭,凝神地瞧着河面和天空,不时地捋捋细丝般的金黄色的胡须。

随后他谈起自己的理想:

“我要学好功课,读一些书,然后走遍祖国的条条河流,一定要弄懂世上的一切事情!还要开导人们!对。老弟,要是能跟别人倾心交谈,那有多好!即便是些乡下婆娘,要是跟她们谈谈心里话,她们也会明白的。不久前有一个婆娘坐我的小船,问我:‘我们死后会怎么样?我不相信有地狱,不相信人会有来世。’你怎么看?老弟,她们也……”

他没找到词儿,所以沉默了一会儿,末了补了一句:

“毕竟是有思想的活人呀……”

伊佐特是个善于夜里捕鱼的人。他有丰富的审美情趣。他常常像个耽于幻想的孩子,用朴素的字眼恰到好处地谈论美。他并非出于畏惧而信仰上帝,虽然他也常去教堂,把上帝想象成一个身材高大、仪表端正、受人尊敬的老人,一个善良而又聪慧的世界主宰。上帝之所以没能够惩处邪恶,只是因为“他来不及做,世上的人出生得太多了。哦,这不要紧,上帝一定会这么做的,你等着瞧吧!可是那个基督我怎么也弄不懂!在我看来,他毫无用处。有个上帝,也就行了。可是这会儿又出现一个基督!据说,他是上帝的儿子。他是上帝的儿子,那又怎么样?上帝嘛,大概是不死的……”

但是他更多的是默默无言地呆坐着,想着心事,偶尔叹口气,说:

“对,就是这么回事……”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我自己的……”

他望着迷茫的远处,又叹了一口气。

“生活是美好的! ”

我表示赞同:

“对,是美好的! ”

宛如一块黑丝绒般的河水在强劲地奔流,河面上空,弯弯曲曲地呈现 着天河银色的光带,几颗大星星闪烁着金色百灵鸟般的光芒,这时心儿低声吟唱着对生活奥秘的荒诞的遐想。

太阳光远远地从草原上空淡红色的云层中透射出来,瞧,天空中的太阳犹如孔雀开屏。

“太阳真是美妙!”伊佐特带着幸福的笑容喃喃自语。

苹果树绽开了花朵,乡村里处处飘落着粉红色的花瓣,散发着阵阵苦味儿,这味儿盖住了煤焦油和牲口粪便的臭味。成千上百棵开花的苹果树,像过节似的穿着花瓣织成的粉红色缎子衣服,一行行整齐地从村边一直延伸到田野。月夜,轻风拂面,花枝摇曳,簌簌声依稀可闻,这时似乎让人觉得金蓝色的湍急的浪头会把村子淹没。夜莺不知疲倦地唱个不停,而白天椋鸟尽情啭鸣,隐没在树丛里的云雀不断地向地上送来阵阵婉转嘹亮的鸣叫。

每逢节日的晚上,姑娘们和少妇们便纷纷上街闲逛,一边像群小鸟似的张着嘴唱歌,娇慵地露出迷人的笑容。伊佐特像喝醉了似的,也面带微笑,他消瘦了,眼睛陷在黑眼窝里,脸色更严厉,面容更清秀,也更像个圣徒了。他时常整天价睡大觉,只是将近黄昏,他才心事重重、神思恍惚地在街上露面。库库什金粗鲁而亲热地挖苦他,而他窘迫地笑着说:

“你别说啦。有什么法子呢?”

说着,又大声赞叹道:

“啊,日子过得甜甜蜜蜜!要知道,日子过得有多么舒心,话说得有多么贴心!有些话让你至死不忘,人要是能死而复生的话,那他首先想起的就是那些话! ”

“小心,做丈夫的可要揍你啦,”一撮毛也亲切地微笑着警告他。

“一点儿不错,”伊佐特表示同意。

差不多每天夜晚,米贡那高亢而激动人心的歌声随同夜莺的鸣啭一起在果园、田野和河岸上空回荡,他唱优美的歌曲十分悦耳动听,因为这一点,庄稼汉们原谅了他做的许多坏事。

每逢礼拜六晚上,我们小铺门口总聚集着许多人,其中必定有苏斯洛夫老头儿、巴里诺夫、铁匠克罗托夫、米贡等人。他们一坐下,就不紧不慢地交谈起来。一些人走了,另一些人又来了,就这样,这伙人几乎一直要聊到深更半夜才散。偶尔有几个酒鬼跑来胡闹,更常见的是退伍兵科斯京,他是独眼,左手少了两个指头。他一来就捋起袖子,挥着拳头,像只好斗的公鸡,一步跨到小铺门口,声嘶力竭地拼命喊叫:

“一撮毛,害人的民族,信奉的竟是土耳其人的教!你说,你为什么不去教堂做祈祷,啊?你这个异教徒!捣乱分子!你说,你到底算是个什么人?”

这时大家讽刺他:

“米什卡 ①,你为什么开枪打掉自己两只手指头呀?怕是见到土耳其兵吓坏了吧?”

①科斯京的昵称。

他马上扑过来要打架,可是大家抓住他,哄笑着、喊叫着把他推下冲沟去——他滚下了斜坡,一边不堪忍受地尖叫:

“救命啊!打死人啦……”

随后他爬了上来,浑身是土,还向一撮毛讨去喝伏特加的钱。

“为了什么?”

“因为我为你们逗乐儿啦,”科斯京回答。农民们齐声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节日的早上,厨娘点燃炉子里的劈柴后,就到院子里去了,这时我正在小铺里,只听见厨房里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小铺直抖动,铁糖果盒纷纷从货架上滚落下来,破碎的玻璃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东西咚咚地掉在地板上。我冲向厨房,发现团团黑烟从厨房的门里向房间涌去,黑烟后面不知什么东西发出吱吱声和噼啪声,这当口一撮毛抓住我的一只肩膀说:

“慢着……”

过道里厨娘在号哭。

“唉,傻女人……”

罗马斯朝烟雾中跑去,哐啷一声碰到了什么家什,他恶狠狠地骂了一 句,接着朝门外大声喊道:

“别哭啦!快拿水来! ”

厨房的地板上有几块劈柴在冒烟,仍有些小木片在燃烧,还有几块掉下的炉砖,黑漆漆的炉膛里空空如也,好像打扫过一样。我在烟雾中摸索到一桶水,浇灭了地板上的火,随后把劈柴捡起来扔回炉子里。

“小心!”一撮毛对我说。接着他抓住厨娘的胳膊,把她往房间那边推,并且命令她道:

“快去把店铺门关了!小心,马克西梅奇,没准还会爆炸呢……”说着,他蹲下身子,细瞧起那些粗圆的松木劈柴,接着把我扔进炉子里的劈 柴都拿了出来。

“您这是干什么?”

“嚄,瞧瞧! ”

他递给我一块莫名其妙地炸裂了的劈柴,我看见劈柴里面有个用手摇钻旋出来的洞,熏得漆黑漆黑的。

“您明白了吗?他们这些鬼东西,在劈柴里面塞了炸药。一帮蠢货!哦,一俄磅炸药能有什么用?”

他把那块劈柴搁在一边,洗起手来,一边说:

“幸好阿克西尼娅离开了,要不然,她会被炸伤的……”

等到酸溜溜的烟雾散尽后才发现,厨房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都已震碎,窗玻璃也从窗框上掉下来,炉膛口有几块炉砖也已塌落。

我不喜欢一撮毛这会儿表现出来的沉着冷静——他的举止好像这种愚蠢的恶作剧丝毫没使他感到气愤。街上的孩子们在跑来跑去,大叫大嚷:

“一撮毛的小铺着火啦!快把我们的村子烧着啦! ”

有个村妇在大声哭诉,而阿克西尼娅却在房间里惊恐地喊叫:

“人们硬要闯进店铺里来,米哈伊洛·安东内奇! ”

“喂,喂,小点声!”他说,一边用毛巾擦干湿漉漉的胡子。

几张由于惊恐和愤怒而歪扭的毛茸茸的脸从房间打开的窗户往里张望着,眼睛被烟熏得难受,一直眯缝着。有个人激愤地尖声喊叫道:

“把他们撵出村子去!他们老是在搞恶作剧!他们是些什么人呀,天哪?”

一个火红头发的小个儿农民,一边翕动着嘴唇在胸前画十字,一边竭力想爬进窗子里来,可是没成功;他右手拿着一把斧子,只有左手痉挛地抓着窗台,不一会儿就滑落下去了。

罗马斯手里拿着一块劈柴,问他:

“你爬进来干吗?”

“老爷子,我来灭火……”

“可是压根儿没着火呀……”

那个农民惊愕地张开嘴,溜走了。罗马斯走到店铺的门廊里,把那块劈柴拿给一群人看,说:

“你们当中有人在这块劈柴中装了炸药,然后把它塞到我们的柴禾堆里。但是炸药装得太少,所以并没造成什么危害……”

我站在一撮毛身后,瞧着这一群人,听到那个握着斧子的农民胆怯地说:

“你怎么老是拿着这块劈柴对着我挥来挥去……”

这时已经喝醉了的退伍士兵科斯京嚷道:

“把他撵走,亡命之徒!把他送交法庭……”

可是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作声,全神贯注地瞧着罗马斯,将信将疑地听他说下去:

“要炸掉这座小屋,必须用很多炸药,大概要用一普特!好吧,大家散去吧……”

有个人问:

“村长在哪儿?”

“应当去找乡里的警察!”

人们不乐意地慢吞吞地散去了,仿佛怀着点遗憾。

我们坐下来喝茶,这时阿克西尼娅表现出以往从未有过的亲热、和善,给我们倒茶,一边还同情地瞧了瞧罗马斯,说:

“您不去告他们,他们才常常来搞恶作剧呢。”

“您对这种胡闹不生气吗?”我问道。

“我可没工夫对他们做的每一件蠢事生气。”

我思忖:“要是大家都这样沉着稳重地干自己的活儿,那就好了! ”

罗马斯说过,他不久要去喀山,问我要带些什么书回来。

有时候我似乎觉得他这个人的内心装有一种像钟表机械似的东西,上紧了发条,简直可以走一辈子。我喜欢一撮毛,十分敬重他,但是我倒愿意哪一天他对我,或者对别的什么人发一次火,甚至跺脚,大叫大嚷才好呢。然而他不会发火,或许不想发火。当他被愚蠢的捉弄和卑鄙的勾当激怒时,他仅仅是嘲笑地眯缝起一双灰色眼睛,冷淡地随便说几句很平常的话来回敬他们而已。

有一次他就这样问苏斯洛夫:

“您已经上了年岁,为什么说话还昧着良心,啊?”

苏斯洛夫老头黄黄的两颊和脑门子上慢慢泛出紫红色,似乎连那把花白胡子的根须也变成了暗红色。

“要知道,这么做对您没有好处,会失去别人对您的敬重。”

苏斯洛夫垂下脑袋,表示同意:

“说得对,没有好处!”

后来苏斯洛夫对伊佐特说:

“他是我们的贴心领导!能选这样的人当长官就好了……”

……罗马斯简明扼要地关照我,他不在店铺里时,我应当做些什么和 怎样做。我似乎觉得他已经把别人企图用炸毁炉子来威吓他的事给忘了,就像忘了常被苍蝇叮一样。

潘科夫来了,他细看了一下炉子,皱起眉头问:

“您吓坏了吧?”

“那有什么可害怕的?”

“真像是一场战争啊! ”

“坐下喝杯茶吧。”

“妻子还等着我呢。”

“刚才你在哪儿?”

“在捕鱼。跟伊佐特在一起。”

他走了,经过厨房时他又沉思地重复了一遍:

“真像是一场战争啊! ”他跟一撮毛说话总是很简短,好像他们早已把一切重大而又复杂的问题反复交谈过了。记得有一次,听完罗马斯讲伊凡雷帝 ①朝代的故事,伊佐特说:

①伊凡四世(1530—1584),“全罗斯”大公(1533年起),俄国第一个沙皇(1547年起),号称雷帝。

“他是个令人乏味的沙皇! ”

“是个暴君,”库库什金补了一句,潘科夫却坚决地说:

“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聪明的地方。他杀了一些公爵,马上又滋生出一批小贵族。而且还招来外国人。这一手他做得很不聪明。小地主比大地主更坏。苍蝇不像狼,用枪是打不着的,它比狼更令人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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