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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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岗警尼基福雷奇在我身边像老鹰似的盘旋起来。他体格匀称、身板硬朗,一头银灰色的短发向上竖起,又宽又密的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他常常津津有味地吧嗒着嘴,瞪着两眼瞅着我,那副样子就好像圣诞节前夕人们宰的鹅似的。

“我听说你很喜欢读书,是不是?”他问道。“你喜欢读哪些书?譬如,喜欢读《圣徒传》 ①,还是喜欢读《圣经》?”

①被基督教会尊为圣者的神职人员或俗人的生平,用来进行宗教宣传,也可作史料和文学资料。

“我常读《圣经》,也常读《圣徒传》,”这话不禁使尼基福雷奇大吃一惊,显然把他给搞糊涂了。

“是吗?读书是合法的好事情!想必,托尔斯泰伯爵的作品你也是常读的吧?”

托尔斯泰的书我也读过,但我似乎觉得这不是警察感兴趣的作品。

“这都是些平平常常的作品,其他作家也能写。据说,他有几部反对神父的作品,不妨读读! ”

这几部胶印的作品我也读过,然而我觉得这些书读起来枯燥乏味,而且我清楚没必要跟一个警察来讨论这些作品。

经过几次在街上边走边交谈之后,这个老头儿就邀我去他那儿作客了。

“上我的岗亭里去坐坐,喝杯茶。”

不消说,我清楚他要我去他那儿干什么,但我还是想去。我先向一些聪明人讨教要不要去,大家认为如果我辜负岗警的这片好意,会加深他对面包铺的怀疑。

于是我就去尼基福雷奇那儿作客了。他的小屋里,俄国式的炉子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地方,还有三分之一地方放着一张双人床,床上挂着一个印花布的帐子,搁着好几只套着大红布枕套的枕头。其余的空地方放着一只碗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窗口放着一条长凳。尼基福雷奇这时正坐在长凳上解制服的纽扣,他的身子把这个小屋惟一的一扇小窗给遮住了。在我旁边坐着的是他的妻子,一个胸部丰满、两颊绯红的二十来岁的少妇。她有一双奇特的灰蓝色的、狡诈而又凶狠的眼睛,老是任性地噘着鲜红的嘴唇,说起话来总是干巴巴、气冲冲的。

“我知道,”岗警说,“我的教女谢克列捷娅,一个放荡、下贱的丫头,常到你们的面包铺去。瞧,所有女人都是贱货。”

“所有女人?”他的妻子问道。

“没有一个不是的!”尼基福雷奇断定,身子震动得胸前的纪念章丁当直响,宛如马匹抖动时挽具发出的响声。他端起茶碟呷了一口茶,又兴致盎然地接下去说:

“从最下等的妓女……甚至到女皇,都是下贱的、放荡的!示巴女王 ①为了调情,走了两千俄里的沙漠地来朝见所罗门王 ②。叶卡捷琳娜女皇虽然号称大帝,但也是一路货……”

①出自《旧约·列王纪上》第10章第1节。

②出自《旧约·列王纪上》第10章第1节。示巴女王听见所罗门的名声,就来到耶路撒冷,要用难解的话试问所罗门。

于是他详细地叙述起一个烧炉工的故事,这个烧炉工同女皇有过一夜风流,便飞黄腾达,从军士一下子升为将军。他的妻子仔细地听着,不时舔舔嘴唇,还在桌子下面用脚碰碰我的脚。尼基福雷奇讲得十分平稳流畅,用词也很风趣,但这会儿他不知怎么不知不觉地把话锋一转,对我扯起另一个话题。

“比方说,这儿有个一年级的大学生普列特尼奥夫。”

他的太太叹了一口气,插话说:

“他长得不俊,可人挺不错! ”

“你说的是谁?”

“说的是普列特尼奥夫先生。”

“这么说不对,第一,他现在不是先生,等大学毕业之后才能称先 生,而眼下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就跟我们周围成千上万的大学生一样。第二,你说他人挺不错,这是什么意思?”

“他快乐、年轻。”

“这么说来,第一,杂耍草台班子中的小丑也是挺快活的……”

“小丑的快活是为了赚钱。”

“闭嘴!第二,大狗、小狗一个样……”

“小丑像耍猴似的……”

“我说过了叫你闭嘴!听见了吗?”

“嗯,听见了。”

“这就对了……”

尼基福雷奇镇住妻子后,就建议我说:

“你这就去跟普列特尼奥夫认识一下,他是个很有趣的人! ”

因为他看见过我跟普列特尼奥夫在街上一块儿走,而且大概看见过不止一次,我只好说:

“我们认识。”

“真的?是这样……”

他的话听来有点懊丧,他猛然抖动了一下身子,胸前的纪念章又一阵丁当作响。这时我倒留起神来:我知道普列特尼奥夫正在用胶版印刷传单。

他的妻子一边不时地用脚碰我的脚,一边狡猾地找话碴挑逗他,可是他却像孔雀开屏似的不断地卖弄自己的口才。他的太太故意耍弄他,妨碍我听他说下去,这会儿我又没发觉他的嗓音变了,变得更轻、更威严了。

“有一条看不见的线,你懂吗?”他问我,瞪圆两眼望着我的脸,好像 害怕什么似的。“你不妨把皇帝陛下看作一只蜘蛛……”

“哎哟,你说些什么呀!”女人惊叫起来。

“你给我闭嘴!蠢货,这么说是为了说得更清楚明了,而不是有意贬低,母狗!快收拾茶炊去……”

他皱起眉头,稍稍眯缝起眼睛,动情地继续往下说:

“这条看不见的线好像一张蛛网,从亚历山大三世皇帝陛下的心脏开始,通过各部的大臣,通过总督大人和各级官吏,一直连到我,甚至连到最下等的士兵身上。这条线联结了一切,网罗了一切,犹如一座看不见的堡垒维持着皇帝世世代代的统治。然而,那些被狡猾的英国女王收买的波兰人、犹太人和俄罗斯人处处竭力要扯断这条线,好像他们是为了人民似的! ”

他隔着桌子向我探过身来,严厉地低声问:

“你明白吗?这就好。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你的面包师常夸赞你,说你这小伙子聪明、老实,孤零零的。可是那些大学生常到你们的面包铺来闹腾,在杰连科夫屋里整夜整夜地待着。如果来个一两个大学生,那就不会有什么说不清的事情。但是一来就这么多,干什么呀?啊?我不是说大学生们的坏话,因为今天他是个大学生,明天也许就是个副检察官了。这些大学生都是好人,只是急于要崭露头角,而沙皇的敌人正在挑唆他们!你明白吗?我还要说……”

他还没来得及说下去,房门突然大开,进来一个红鼻子的矮个儿老头,他的一头鬈发上扎着一根小皮条,一只手拿着一瓶伏特加,看来已经喝醉了。

“谁跟我来杀盘棋?”他愉快地问,马上现出一副俏皮模样。

“他是我的岳父,妻子的父亲,”尼基福雷奇阴沉着脸说,口气十分恼恨。

过了几分钟,我告辞,走出去,那个调皮的少妇在我身后关上门时,拧了我一下,说:

“云彩像火一样红彤彤的! ”

天空中一小片金灿灿的云在消散。

说实在的,我不愿得罪我的那些教师,可是我还是要说,对目前国家机构的设置,岗警给我解释得要比他们更透彻、更明了。那好比有一只蜘蛛,它不住地织出一条条“看不见的线”,把整个生活网罗住,控制在手 中。我很快学会处处去感受由这条线打出的结实的套索。

深夜,女掌柜关了店铺后,把我叫到自己屋里,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受托向我了解:那个岗警对我说了些什么?

“哎哟,我的上帝! ”她听完我的详细报告,惊骇地大叫起来,随后她像老鼠一样窜来窜去,从一个屋角跑到另一个屋角,不时地摇头。“怎么,面包师什么也没向您打听过吗?要知道他的情人是尼基福雷奇的亲戚呀。得把他撵走。”

我倚着门框站着,皱起眉头瞅着她。她说“情人”这个词有点太随便了,我听了不舒服。而且她决定撵走面包师也让我不高兴。

“您要十分小心,”她说,就像平常一样,她那尖利的目光好像在询问我无法明白的什么事似的,使我局促不安。瞧,她倒背着双手,在我面前站停下来。

“为什么您总是这样闷闷不乐呢?”

“不久前,我的外祖母去世了。”

她听到这话似乎觉得很开心;她笑吟吟地问:

“您很爱戴她吗?”

“对。现在您不再需要了解什么了吧?”

“是的,不需要了。”

我离去了。那天夜晚我写了一首诗,记得诗里有这么不服气的一句:

“您呀——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

随后店铺里就决定,让大学生们尽可能少到面包铺来。见不着他们,我几乎没法解决读书中碰到的难点了,只好把我感兴趣的问题记在笔记本上。可是有一天,我累了,伏在笔记本上呼呼睡着了,这时面包师看到了我的笔记。他叫醒了我,问道:

“你这是记些什么呀?‘加里波第为什么不赶走国王?’加里波第是什么人?难道可以赶走国王?”

他生气地把笔记本往发面柜上一扔,就钻到炉坑边去烤面包了,并在那里唠叨着:

“请说说:他应当赶走国王吗?真可笑。你还是打消这古怪的念头吧。书呆子!大约五年前,在萨拉托夫,宪兵们像逮老鼠似的逮你这样的书呆子呢。现在虽说没有这样,可尼基福雷奇也已经在注意你了。你还是把赶走国王的念头扔掉吧,赶走国王可不像赶走鸽子那么容易!”

他好心好意地劝说我,然而我不能随心所欲地回答他——当时我受到禁止,不能跟面包师谈“危险的话题”。

那时城里广为流传着一本轰动一时的小册子,大家都在读,而且读后还争论。我请求兽医拉夫罗夫给我弄一本,可是他却令我失望地说:

“唉,没啦,老弟,别指望啦!不过,好像最近几天有一个地方要读这本小册子,也许到时候我带您去……”

在圣母升天节 ①的半夜时分,我紧随着拉夫罗夫的身影,走在一片漆黑的阿尔斯克田野上。他走在前面,离我有五十来沙绳 ②。田野上荒无人烟,可是我仍然“小心谨慎,以防万一”——拉夫罗夫这样告诫我的——边走边打着唿哨,哼着小调,装作一个“喝醉了酒的工匠”。在我的头顶上空缓缓飘浮着黑压压的云团,在浮云之间滚动着一轮金球般的月亮,乌云的阴影覆盖在大地上,水洼里闪耀着熠熠银光和钢的寒光。城市在我身后愤怒地低声吼叫着。

①天主教的圣母升天节,在8月15日。

②旧俄长度单位,1沙绳约等于2.134米。

我的向导在神学院后面一座花园的栅栏边站停下来,我急忙撵上他。我们默不作声地翻过栅栏,穿过杂草丛生的花园,碰到树枝,大颗大颗的露珠就滚落到我们身上。在一幢屋子的墙跟前,我们停下了脚步,轻声敲了敲紧闭的护窗板。这时一个蓄着大胡子的人打开了护窗板,我看见他身后一片黑暗,听不到一点声响。

“谁?”

“从雅科夫那里来的。”

“快爬进来吧! ”

进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只觉得那里有许多人,只听见衣服的窸窣声和脚步的沙沙声、轻轻的咳嗽声和低语声。有人擦了一根火柴,照亮了我的脸,我看见靠墙的地板上有几个黑糊糊的身影。

“全到了吗?”

“全到了。”

“挂上窗帘,免得灯光从窗户缝隙透出去。”

一个气冲冲的嗓音大声说:

“这是哪个聪明人想出来的主意,把我们召集到这个不是人待的屋子里来?”

“安静! ”

屋角里点燃了一盏小油灯。屋里空荡荡的,没有家具,只有两只木箱,上面搁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坐着五个人,活像五只寒鸦栖息在篱笆上。小油灯也放在一只竖着的木箱上。靠墙的地板上还坐着三个人,窗台上坐着一个留着长发、脸庞瘦削而又苍白的年轻人。除了他和那个大胡子以外,这儿的人我都认识。这时大胡子低声说,他要给大家读一本名叫《我们的意见分歧》的小册子,它是由“曾经是民粹派”的格奥尔吉·普列汉诺夫 ①撰写的。

①格·普列汉诺夫(1856—1918),俄国和国际社会民主运动活动家、哲学家、马克思主义宣传家。1875年加入民粹派,1880年与民粹派断绝关系,侨居国外。《我们的意见分歧》是他批判民粹派观点的重要著作。

昏暗中坐在地板上的某个人吼叫了一声:

“我们知道!”

这种神秘的气氛令我激奋;神秘的诗是最高深的诗。此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在教堂里做晨祷的教徒了,不禁想起古罗马基督教的地下经堂。屋子里充满着低沉的嗡嗡声,但说话声听起来还是很清晰。

“胡扯,”不知什么人在屋角又吼叫了一声。

在那边黑漆漆的地方,隐隐约约地闪现着某件铜器的亮光,宛若罗马武士戴的铜盔。我猜想这可能是炉门上的什么铜玩意儿。

屋子里回响着低沉的说话声,嘈杂声中不时冒出几句言词激烈的话语,一片闹哄哄,简直听不清谁在说什么。有人在我头顶上方的窗台上嘲笑地大声问道:

“我们还读不读呀?”

发问的是个留长发的、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大家不作声了,只听见一个男低音在读小册子。人们擦燃火柴,烟卷头上小红光不时闪亮,映出一张张若有所思的脸,他们不是眯缝着眼睛,就是睁大着眼睛。

读的时间拖得太长,令人无法忍耐,我也听得疲乏了,虽说我喜欢听这种言辞尖锐、富于激情的朗读,它通俗易懂地表达出令人信服的思想。

不知怎么朗读的声音突然中断了,顿时屋里响起一片愤愤然的叫喊:

“叛徒! ”

“夸夸其谈!……”

“这是对英雄所洒的鲜血的蔑视。”

“在格涅拉洛夫 ①和乌里扬诺夫 ②被处绞刑之后……”

①瓦·格涅拉洛夫(1867—1887),俄国民意党“恐怖派”成员。因参加1887年3月1日民意党刺杀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密谋而被捕,后被处以绞刑。

②亚·乌里扬诺夫(1866—1887),民意党的“恐怖派”组织者和领导人之一,列宁的哥哥。因参加1887年3月1日民意党刺杀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准备活动而被捕,后被处以绞刑。

窗台上又传来那个年轻人的嗓音:

“诸位,能否严肃认真地提出异议而不要进行谩骂呢?”

我不喜欢人们争论,也不善于听人们争论,要揣摩他们飘忽不定、情绪激昂的思想,对我来说是困难的,况且那些争论者赤裸裸的自高自大的狂妄神气总是使我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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