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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这时库库什金提着一桶和好了的黏土来到这儿,把掉下的砖砌到炉子上去,一边说:

“那帮鬼东西尽出坏主意!他们自己身上的虱子捉不干净,可是暗算起别人来——你就瞧着吧!你,安东内奇,不要一下子拉很多货物回来,每次少拉点,多拉几趟,要不然,你瞧着,他们一定会把你烧死。现在你正在操办那件事,小心飞来横祸! ”

引起村里的富农极为不满的“那件事”,就是指建立果园主劳动组合的事。一撮毛在潘科夫、苏斯洛夫以及其他两三个明理的农民的帮助下,几乎已经把这件事办好了。大多数农家主人开始对罗马斯抱有好感,来小铺买东西的人也明显增加,连巴里诺夫、米贡这样一些“下三滥”的庄稼汉,也来尽自己所能,千方百计地帮助一撮毛干事业了。

其实,我很喜欢米贡,我爱听他唱那些优美而又哀婉动人的歌曲。他唱歌时,总是闭上眼睛,那张痛苦的脸也不抽搐了。他常在漆黑的夜晚,天上没有月亮,或者天空乌云密布的时候唱起歌来。而且到了黄昏,他就轻轻招呼我:

“到伏尔加河上来呀。”

在那里他坐在小船的船尾,把两条乌黑的瘸腿伸到黑糊糊的水里,一边修补禁止使用的捕鲟鱼的渔具,一边压低嗓音说:

“地主老爷欺侮我,那也算了,我能忍受。活见鬼,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知道的东西比我多。可是眼下农民老弟也来损我,让我怎么能够受得了?我跟农民之间有什么差别?他们挣的是卢布,我挣的是戈比,仅仅是这点差异! ”

这时米贡的脸病态似的抽搐起来,眉毛扬起,手指微微颤抖。他一边查验着渔具上的钩子,用锉刀把它们锉锉尖利,一边用气愤的嗓音低声说:

“大家把我当成小偷,不错——我是有罪过!可是要知道大家都像强盗一样在过日子,不是我吃掉你,就是你吞掉我。确实,上帝不喜欢我们,只有魔鬼看中我们! ”

黑黢黢的河水从我们身边缓缓流去,乌云在河面上空移动,黑暗中已看不见一片草地的河岸了。浪头小心地哗哗拍溅着河岸的沙滩,冲刷着我的两脚,仿佛要把我带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漂向什么地方去。

“得活下去,是不是?”米贡叹了一口气,问。

山上有条狗在凄凉地吠叫。我好像在做梦似的想:

“可是别人为什么要像你这样过日子呢?”

河上一片沉寂,一片漆黑,十分可怕。而且这种温润的黑暗看上去没有尽头。

“他们要打死一撮毛。你瞧着,他们也要打死你,”米贡嘟囔着,然后出人意料地低声唱起歌来:

妈妈对我非常喜欢,

她常讲:

“哎,亚沙,哎,你是我的心肝,

过日子要平平安安……”

这时他合上眼睛,歌声听起来越加高亢有力,越加悲悲切切了,还在检验渔具上的绳索的手指移动得更慢了。

可是我没听妈妈的话,

唉,我没听……

我顿时产生了一个奇怪感觉:好像遭到黑魆魆的水流猛烈冲刷的大地,正在朝河中倾倒,而我也从大地上翻滚下来,往太阳永远沉没的那黑暗中滑去。

米贡像开始唱歌那样,突然停止了唱歌,默默地把小船推下水,接着坐到小船上,几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我望着他的背影,心想:

“像他这样的人活着为了什么呢?”

巴里诺夫也是我的朋友,他不务正业,好吹牛,懒散,爱播弄是非,是个闲不住的流浪汉。他曾经在莫斯科住过,现在说起莫斯科,就表示憎恶:

“那城市简直像座地狱!乱糟糟的。教堂竟有一万四千零六个,那里的人全是骗子!而且说真的,他们个个都像浑身长疮的马!生意人也好,军人也好,市民也好,全都一个样,边走路边搔痒。确实,那里有座‘炮王’ ①,炮筒又长又粗!它是彼得大帝亲手铸造,用来轰击暴动的人们的。有一个贵族太太为了表示对彼得大帝的爱,起来反抗他。这是由于彼得大帝过去天天跟她住在一起,一直整整生活了七年,后来把她连同三个孩子一起甩了的缘故。这位太太一怒之下,就造反了!我的老弟呀,他的那门大炮对着造反的人们轰的一声响,九千三百零八个人就一下子送了命!甚至连他自己都吓坏了,他对菲拉列特都主教 ②说:‘这样不行,得把那混账玩意儿用铁块给堵上,免得再让别人去点火开炮!’于是就用铁块把它的炮口堵上了……”

①1586年俄国工匠安·乔霍夫铸造的大炮(臼炮),重40吨,炮身长5.34米,口径890毫米。原为保卫克里姆林宫而铸造(但从未发射过)。是16世纪铸造艺术文物,现放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内。

②瓦·菲拉列特(1782—1867),俄国宗教人士。自1826年起为莫斯科都主教。

我对他说这全是胡扯,他一听,便气冲冲地说:

“我的天哪!你这个人尽扫别人的兴!这个故事是个有学问的人详细讲给我听的,可是你竟……”

米贡经常去基辅“朝圣”,他说:

“那个城市类似我们的村子,也坐落在山上,也有条河,可是我忘了它是条什么河了。跟伏尔加河相比,它只是一个水洼!说真的,这个城市乱七八糟的。条条街道曲里拐弯,都要爬山坡。那儿的老百姓都是一簇毛,不是像米哈伊洛·安东诺夫那样的血统,而是一半波兰血统,一半鞑靼血统的混血儿。他们喜欢闲聊胡扯,不说正经事,而且披头散发,肮里肮脏,还爱吃蛤蟆——他们那里的蛤蟆一只就有十俄磅重。他们走路骑牛,耕地也用牛。他们的牛太棒了,最小的牛也比我们这儿的大三倍,重达八十三普特。那里修士有五万七千个,大主教也有二百七十三个……唉,你真是怪人!你跟我争什么呀?这一切我是在那里亲眼看到的,你去过那里吗?没去过。哦,那不就得啦!老弟,我这人说话最喜欢准确无误……”

他喜欢数字,曾经向我学会了加法和乘法,可是他没耐心再学除法了。他常常入迷地做多位数乘法,但往往越算越不对,用木棒在沙地上写出一长串数字后,就瞪着一双孩童般的眼睛惊奇地瞧着这些数字,一边唉声叹气地说:

“这么一长串数字谁也念不出来! ”

米贡是个不修边幅的人,时常披头散发,衣衫破烂,但是他有一张还算是英俊的脸,蓄着拳曲的令人好笑的胡子,两只蓝眼睛满含着稚气的微笑。在他和库库什金身上有一种共同之处,大概,就因为这一点,他们俩才竭力避开,互不照面。

巴里诺夫曾有两次到里海去捕过鱼,于是念念叨叨地说:

“我的小兄弟啊,什么东西也不能跟大海相比。你在大海面前渺小得就像只蚊子!你要是看见大海,一定会望洋兴叹的!那里的生活也很甜美。什么人都往那里跑,甚至一个修士大司祭都到那儿去啦:没什么,他也干活!另外还有一个厨娘,她一直跟一个检察官姘居,——瞧,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事?但是她想起大海,就急不可耐地说:‘检察官,你待我很亲热,不过我们还是分手吧!’因为谁哪怕只看到过一次大海,以后他就会老是对那地方心驰神往。那儿海阔天空,不会发生挤挤插插的现象!我也要永远到那儿去啦。我不喜欢做个世俗的人,就这么回事!我真想去僻静的地方过隐居生活,唉,我不知道哪儿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平时他犹如一条丧家狗,在乡村里游来荡去,大家都鄙视他,可是听他讲起故事来,又显得十分高兴,就像听米贡唱歌一样。

“随口瞎编得够巧妙的!真好听! ”

他的想象力有时甚至让潘科夫这样讲究实际的人都感到佩服。有一天这个不轻信别人的农民对霍霍尔说:

“巴里诺夫证实说,关于伊凡雷帝的故事还没有全部写进书里,许多事都隐瞒了。他还说伊凡雷帝好像会变模样,常常变成一只鹰,从那以后人们为了纪念他,就在钱币上铸了一只鹰。”

我发现——不记得多少次了——人们听那些虚构得十分离奇、有时显然是胡编乱造的故事比听那些一本正经阐述生活真谛的故事要喜欢得多。

可是我把这发现告诉一撮毛时,他笑吟吟地说:

“这种情形很快就会过去的!人们只要学会了思考,那就会思索到真理。像巴里诺夫、库库什金这样一些脾气古怪的人,您也应当理解他们。您要知道,他们是艺术家、作家。基督过去大概也是像他们一样的怪人吧。您会同意我的看法:他的故事虚构得并不十分离谱呀……”

使我觉得惊异的是,所有这些人都很少并且很不乐意谈到上帝,只有苏斯洛夫老头儿常常深信不疑地说:

“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但是我往往从这句话中听出有一种失望的意味。我跟这些人相处得十分融洽,从他们夜晚的交谈中学到许多东西。我似乎觉得罗马斯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宛如一棵参天大树,它的根扎在生活的土壤中,而在土壤深处又跟另一棵千年古树的根盘绕交错,纠集在一起,于是它们的每一根枝条上绽开了鲜艳的思想花朵,长出了繁茂的铿锵有力的话语的叶子。我不断汲取书中令人激奋的力量,觉得自己在进步,说话也更自信了。一撮毛不止一次地笑着夸赞我说:

“您做得真好,马克西梅奇! ”

对他的这句话,我是多么感激呀!

潘科夫有时把妻子也带来,这个小个儿女人有张温柔的脸,两只蓝眼 睛显出聪慧的光芒,穿着“跟城里人一样”。她安分地坐在屋角,端庄地紧 闭着嘴唇,可是过了不一会儿,她的嘴唇就吃惊地张开了,一双眼睛愕然地瞪得圆圆的。偶尔她听到一句说到她心坎里的话,马上用双手捂住脸,难为情地笑起来,这时潘科夫向罗马斯使个眼色,说:

“她也听懂啦! ”

常常有一些小心谨慎的人来找一撮毛,他们一来,霍霍尔就把他们带到我居住的阁楼上,在那里一坐就是几小时。

阿克西尼娅不时往那里送吃的、喝的,白天他们在那里睡觉,除了我和像犬马一样效忠罗马斯,几乎对他顶礼膜拜的厨娘,谁也看不见他们。到了夜晚,伊佐特和潘科夫就用小船把这些客人送到途经这儿的轮船上去,或者送到洛贝什卡轮船码头上去。这时我从山上眺望着小船在黑魆魆的——有时洒着银色月光的——水面上时隐时现,为引起过往轮船的船长注意,小船上点着一盏灯笼,灯笼在晃来晃去。我望着,觉得自己也成了这项伟大的秘密行动的参加者。

玛丽娅·杰连科娃从城里来了,但是我从她的目光中已经发现不了那种令我窘迫的神气了,——我觉得她的眼睛变成了一个青春少女的眼睛,她为自己的美貌而感到幸福,为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大胡子男人向她献殷勤而觉得满心欢喜。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就像跟其他人说话一样,口气平静而略带讥讽的味儿,只是胡子捋得更频繁,一双眼睛变得更温和了。她的尖细嗓音听起来十分愉快,她身穿浅蓝色的连衣裙,浅色头发上扎着一根天蓝色的带子。她那双孩子般的手总是不愿闲着,好像总要找一样东西抓在手里。她常常抿着嘴,几乎一刻不停地哼着什么小调,并且用一块小手帕扇着两颊绯红的、瘦削的脸。她又出现一种使我焦虑不安的新情况,又让我不快和生气。我尽可能少看见她为妙。

七月中旬,伊佐特不见了踪影。据说他淹死了。两天后得到证实:在村子下游的七俄里 ①处,他的小船冲上了青草地的河岸,船底戳破,船帮撞碎。这次不幸的发生,大概是因为伊佐特在河上睡着了,他的小船漂到村子下游五俄里的地方,撞到了三艘停泊着的驳船的船头上。

①俄国长度单位,1俄里等于1.06公里。

发生这件事的当天,罗马斯还在喀山。那天傍晚库库什金来到小铺,沮丧地在袋子上坐下来,瞧着自己的脚,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抽起烟来,问道:

“一撮毛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

他用手掌擦起打伤的脸,一边悄声骂起娘来,并且如喉咙里卡着骨头似的吼叫。

“你怎么啦?”

他咬着嘴唇瞥了我一眼。他的眼睛红了,下巴颏直打颤。看来他说不出话来了,我惶惶不安地等待着令人悲伤的消息。末了,他望了一眼街上,非常吃力地、结结巴巴地说:

“我和米贡去了那里,看了伊佐特的小船。船底是用斧头砍破的,你明白吗?这就是说,伊佐特是被人害死的!准是……”

他直摇头,连连不断地说着骂娘的话,发出焦躁不安的干巴巴的呜咽声,随后沉默了一会儿,画起十字来。这个庄稼汉想恸哭一场,可是他不能哭,也不会哭,只是浑身颤抖,气愤而又哀伤地直喘气,这情形简直不忍卒看。后来他站起身来,摇着头走了。

第二天入暮时分,一群孩子到河边去洗澡,发现伊佐特躺在离村子不远的岸边已经晒干的那只破驳船下边。驳船一半搁在岸边的岩石上,另一半浸在水里,伊佐特瘦长的尸体脸朝下半躺在这半拉船底下,挂在了船尾的破舵板上,颅骨被打碎,里面空空的——脑浆已被河水冲走。是有人从背后砍死这个捕鱼人的,他的后脑勺被斧头齐刷刷地砍去。水流冲得伊佐特的尸体晃来晃去,手和脚直往岸边甩,似乎他在拼命试图爬上岸去。

岸上站着二十来个富农,他们个个脸色阴沉沉地凝视着,贫穷的庄稼汉们还没从地里回来。狡猾而又胆小的村长挥着手杖在忙碌,不时用鼻子倒抽一口气,再用粉红色衬衣的袖管擦鼻子。壮实的杂货铺老板库兹明两腿叉得大大的,挺着个大肚子站在那儿,时而瞧瞧我,时而又瞧瞧库库什金。他令人可怕地皱眉蹙额,可是他那双淡色的眼睛里泪水涟涟,那张麻脸在我看来也很悲伤。

“哎哟,简直是胡作非为!”村长一边数落着,一边拐着一双罗圈腿在走来走去。“唉,那些乡巴佬真是太可恶了!”

一个身材粗壮的农村少妇,村长的儿媳妇,坐在一块石头上,呆呆地望着河水,伸出颤抖的手画了个十字,她的嘴唇翕动着,那厚厚的、红红的,像狗嘴似的丑陋的下嘴唇耷拉着,露出两排大黄牙。小姑娘和男孩们就像花花绿绿的小球从山上滚下来似的,朝这里疾步飞奔,灰头土脸儿的 庄稼汉们也都匆匆跑来。人们谨慎地小声议论道:

“真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

“怎么会发生这事?”

“这就像库库什金总爱惹事一样……”

“一个人无缘无故给害死了……”

“伊佐特原来挺温和的……”

“挺温和的?”库库什金怒吼着朝那些庄稼汉们扑去。“那你们为什么要打死他呀,啊?你们这些坏蛋!啊?”

这当儿突然有个婆娘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这狂笑声好像皮鞭一样在抽打人们,庄稼汉们大声嚷嚷起来,互相拥挤着、漫骂着、吼叫着。库库什金倏地跳到小铺老板跟前,伸出手朝他的麻脸狠狠打了一巴掌,说:

“给你一巴掌,畜生!”

接着他挥着两只拳头,立刻从混乱的人群中冲了出来,几乎幸灾乐祸地对我喊道:

“走吧,他们要打架了! ”

他挨了打,不时地从被打破的嘴唇里吐出血水,但是脸上却显得扬扬得意……

“看见了吧,我扇了库兹明一巴掌?”

这时巴里诺夫一边胆怯地回头望望聚集在驳船边的人群,一边朝我们跟前跑来,拥挤的人群中响起村长尖细的嗓音:

“不,你说我放纵谁了?你说呀! ”

“我得离开这儿啦,”巴里诺夫嘟囔着,往山上走去。晚上天气炎热,使人感到憋闷难受,透不过气来。殷红的太阳已经沉到厚厚的蓝色云团里,灌木丛的叶子上折射出红彤彤的反光;不知什么地方在打雷。

伊佐特的尸首在我面前微微漂动,他那破碎的头颅上的头发被水流冲得笔直,好像根根都竖了起来。我不禁回想起他那低沉的嗓音和他说过的那几句真心话。

“每个人都有孩子般天真的一面,应当看到这一点,看到这种孩子般的天真!就拿一撮毛来说吧:从外表看,他好像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可是他的心却像孩子般天真!”

库库什金走在我旁边时生气地说:

“瞧,我们都弄到了这般地步……天哪,多愚蠢啊! ”

两天后的一个深夜,一撮毛回来了,看来,有什么事让他很得意,待人格外亲热。我把他带进屋的时候,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您睡的时间太少,马克西梅奇!”

“伊佐特被人打死了。”

“什——么?”

他的颧骨蓦然鼓了起来,像咬紧牙齿时鼓出来的肌肉,胡子颤抖不已,犹如条条细流缓缓淌向胸前。他没摘下帽子,站在屋子中央,眯缝起眼睛连连摇头。

“那么,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干的?哦,的确……”

他慢慢地走到窗口,坐了下来,伸出两脚。

“我一直提醒他……当官的来过没有?”

“昨天警察局里来过人了。”

“那么,结果怎么样?”他问,接着又自己回答自己:“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 ”

我告诉他,像往常一样,警察局长一来,就去库兹明那里,然后吩咐把库库什金关到拘留所去,说是他打了小铺老板一个嘴巴。

“是呀,唉,这下还能怎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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