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佐特每礼拜有三个晚上到我这儿来,我教他识字。最初他对我不太信任,时常露出有点儿讥讽的神情,不过教了几次之后,他就和气地对我说:
“你教得很好!小伙子,你该去当一名教师了……”
说着,他突然向我建议:
“你好像挺有劲儿,喂,咱们来拉棍较量一下吧?”
我们从厨房里拿来一根木棍,在地板上坐下,两人脚掌抵着脚掌,竭力把对方从地板上拉起来,这样持续了很久,一撮毛笑呵呵地为我们双方鼓劲:
“哎——哟,加油! ”
末了,伊佐特把我拽了起来,这么一较量似乎他对我更加热乎起来。
“没什么,你真行啊!”他安慰我说。“你不喜欢捕鱼,太遗憾了,要不然,我就带你到伏尔加河上去。伏尔加河上的夜晚就如天国一般美好! ”
伊佐特学习很努力,成绩相当不错——他自己也觉得十分惊异;往往在上课时,他霍地站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扬起眉毛,费劲地读上两三行,然后脸涨得通红,瞧着我,喜不自禁地说:
“我会读书啦,真让人搞不懂! ”
接着他闭上眼睛,背诵道:
山鹬在荒凉的田野上空呻吟,
如同母亲俯在儿子坟墓上哭泣…… ①
①这是涅克拉索夫的长诗《萨沙》中的两句诗。引自《涅克拉索夫文集》第3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11页。
“你看见了吗?”
他好几次压低嗓音、小心翼翼地问我:
“你给我讲解讲解,老弟,这些诗句究竟是怎么写出来的?人一看这 些黑字,黑字就变成句子了。我也懂这些话,——咱们自己的很生动的话!我是怎么弄懂这些话的呢?谁也没有悄声告诉我过。假使是些图片,那当然一看就懂了。这书里印的好像是人们的思想,是不是这样?”
我能回答他什么呢?我说“不知道”也会使他不高兴。
“真像中了魔法!”说着,他喘了一口气,对着灯光细瞧起一页页书来。
他像孩童般纯洁,显现出憨态可掬的天真;我越来越觉得他像一些书中所描写的那种憨厚的农民。他跟几乎所有捕鱼人一样,会吟诗,喜欢伏尔加河,喜欢寂静的夜晚,喜欢独自一人待着,喜欢冷眼旁观的生活。
他仰望着天上的繁星问我:
“一撮毛说,也许星星上也有跟我们类似的居住者,你怎么认为?这么说对不对?最好给他们发个信号,问问他们在那里生活得怎么样。大概比我们生活得好,生活得快乐……”
其实,伊佐特对自己的生活心满意足了。他本是个孤儿,没有一分田地,谁也指望不上,只靠自己喜爱的平平静静的捕鱼为生。但是他对农民很不友好,他经常提醒我:
“你别看他们那么亲热,可都是诡计多端的人,满口假话,你别信他们!现在他们对你挺热乎的,明天马上就会翻脸。他们各人只顾着自个 儿,把集体的事情看作服劳役。”
他这个软心肠的人,说起“乡村的这帮土豪劣绅”竟然也如此愤恨。
“他们为什么比别人有钱呢?因为他们比别人会耍小聪明。你这小家伙要是聪明的话,就得记住:农民应当抱成团儿,齐心协力,那他们才会有力量!可是他们却把村子搞得四分五裂,像一盘散沙,瞧,他们就是这么胡搞!自己坑了自己。他们真是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瞧,一撮毛为他们累得精疲力竭……”
伊佐特相貌英俊,身体强壮,女人们都喜欢他,而且把他弄得很烦恼。
“不消说,在这方面我被婆娘们惯坏了,”他由衷地忏悔说。“对做丈夫的来说,这是种侮辱,如果换了我,我也会觉得受辱的。然而,对婆娘们又不能不可怜,她们简直就像是你的第二个灵魂。她们的日子过得没有欢乐,没有爱怜;她们只能像牛马一样干活,除了干活,什么也没有。做丈夫的没工夫爱她们,我却是个自由自在的人。有许多婆娘在婚后头一年就饱尝丈夫的拳头。的确,我在这方面罪孽深重,我常常勾搭她们。我只请求她们一件事:婆娘们,你们别互相忌妒,我让你们大家都心满意足!不要彼此忌妒了,在我看来,你们全都一样,我全都可怜……”
他难为情地窃笑着继续往下说:
“有一次我甚至差点儿跟一位官老爷的太太勾搭上了,她从城里来到乡村别墅。她算得上是个美人儿,肤色如牛奶般洁白,可头发是亚麻色的,有两只和善的蓝眼睛。我把鱼卖给她后,一直瞧着她。‘你瞧着我干吗?’她问。‘您自己知道要干吗,’我说。‘嗯,好吧,’她说,‘夜里我来找你,你等着!’那天夜晚她果然来了!但是蚊子围着她嗡嗡叫,叮得她够呛,结果一无所获。她老是说:‘受不了,叮得难受,’几乎要哭了。过了一天,她的丈夫,一个审判官来了。真的,这些官老爷的太太就是这样,”他用忧伤的、指责的口气结束了讲话。“蚊子也打搅她们的生活……”
伊佐特非常夸赞库库什金:
“你瞧瞧库库什金这个庄稼汉,他的心肠可好了!谁不喜欢他,那才看错人啦!当然,他爱唠叨,可是要知道任何牲口身上都有杂毛呀。”
库库什金没有土地,娶了个爱喝酒的女仆做妻子,这婆娘个儿矮小,但很利索,身子强壮,而且凶狠。他把自己的茅屋借给了铁匠,自己去住澡堂,平时给潘科夫干活。他很喜欢散布各种新闻,假使没有新闻可讲,他就自己编造各式各样的故事,可是编来编去总是老花样。
“米哈伊洛·安东诺夫,你听说了吗?京尼科夫区的一位警官要辞职去修道院了。他说:‘我不愿再打骂农民——这种事干够啦! ’”
一撮毛一本正经地说:
“瞧,都这么做,国家的所有官吏都跑光喽。”
库库什金边捡去没梳理过的淡褐色头发里的麦秸、干草和鸡毛,边思忖着说:
“不会全跑光的,离开的只是些有良心的人——不消说,他们觉得履行自己的职责不好受。安东内奇,我看你是不相信良心的。但要知道,一个人没有良心,即使他再聪明过人,那也活不下去!现在我讲一件事情给你听……”
于是他讲起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地主的故事来:
“从前有个凶神恶煞般的女人,连省长大人都常常屈尊去拜访她。有一天省长对她说:‘太太,您以后可要小心点,以防万一,您干的那些勾当已经流传到彼得堡去啦!’她自然是用果子露酒款待了他,并且对他说:‘祝您一路平安,我无法改变我的脾性!’过了三年一个月,她突然把她手下的农民都召集来,对他们说:‘我把我的所有土地统统分给你们,再见了,请原谅我,我就要……’”
“进修道院啦,”一撮毛替他说。
库库什金凝视着他,断言道:
“对,去当女修道院的院长喽!这么说,你也听到过她的事?”
“从来没听到过。”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这个好幻想的人摇着头,嘟囔说:
“你太不相信人……”
库库什金讲起故事来往往是这样:故事中的坏蛋和恶棍作恶多端,随 后就“杳无音信,不知去向”了。更经常听到的是,库库什金接着就把他们送进修道院,就像把垃圾扔进“垃圾堆”一样草草打发了。
他常常会冷不丁冒出些古怪的想法,突然皱眉蹙额地声称:
“我们可不能去跟鞑靼人打仗,他们比我们强悍! ”
然而,这时候大家正在谈论建立果园主劳动组合的事,谁也没有接口 说起鞑靼人来。
在罗马斯讲述西伯利亚和那里的富农的情形时,库库什金又突然若有所思地唠叨说:
“要是人们两三年不去捕捞鲱鱼,那鲱鱼就会繁殖得使海水漫上海岸,人们就会遭受洪灾。这是一种繁殖力极强的鱼啊! ”
村子里的人都认为库库什金是个浪荡子,他的故事和古怪的想法常常惹得大家生气,招来责骂和讥笑,可是他们总是很有兴趣地、仔细地听他讲,仿佛期盼着从他编造的故事中能听到点真情。
“信口开河的人,”老成持重的人都这么叫他,只有衣着讲究的潘科夫一本正经地说:
“斯捷潘是个谜一样的人……”
库库什金很能干活,会箍桶,会砌炉子,懂得养蜂,还教农妇们养家禽,而且还有一门出色的木匠手艺,这些活儿他干起来样样得心应手,不过他干活很不乐意,慢吞吞的。他喜欢猫,在他的澡堂里养着十来只肥肥的大猫小猫。他用乌鸦和寒鸦喂猫,并且调教它们扑食家禽,这么一来,村上的人们越加恨他:他的那些猫经常咬死邻人的小鸡、母鸡,而婆娘们一旦逮住他的猫,就往死里打。在库库什金的澡堂附近,常常能听到伤心的女主人们暴怒的尖叫声,库库什金听了并不觉得不安,还说:
“真是些傻婆娘,猫本来就是捕捉活物的动物,它比狗灵活。瞧着,我非要训练它们去捕捉鸟雀不可,让它们繁殖上几百只,然后把它们卖掉,收入归你们,傻婆娘! ”
库库什金原先识些字,可是后来全忘了,现在又不愿再学。他天禀聪颖,他听一撮毛讲话,领会其实质比谁都快。
“不错,不错,”他像个婴孩吞服苦药似的皱起眉头说,“这么说,伊凡雷帝没给小百姓带来危害……”
库库什金、伊佐特和潘科夫晚上经常到我们这儿来,一坐就坐到半夜,听一撮毛讲世界的局势,讲外国的生活,讲各国人民的革命运动。潘科夫很喜欢听法国大革命的事。
“这就是生活真正的转变,”他赞叹道。
潘科夫两年前跟父亲,一个患大脖子病、两眼瞪得令人可怕的富农分了家,通过“恋爱”,娶了个孤女,伊佐特的侄女。他对妻子管束很严,但又让她穿城里人穿的连衣裙。父亲由于他太固执任性而把他赶出了家,而且每当路过儿子新木屋的时候,总要恶狠狠地朝它吐口唾沫。潘科夫把木屋出租给罗马斯,而紧挨着它盖了间披屋作小铺。这下村里的富农们都视他为眼中钉,十分怀恨他,而他表面上对他们淡然处之,但说起他们来口气十分鄙夷,经常粗暴地、嘲笑地对待他们。乡村生活使他十分苦恼,他说:
“我要是懂一门手艺,就搬到城里去住了……”
他体格匀称,穿着总是很整洁,举止端庄,自命不凡;但他心眼小,疑心重。
“你这么干是由于内心冲动呢,还是有什么打算?”他常常问罗马斯。
“你怎么认为呢?”
“不,你先说。”
“照你的看法,怎么干更好呢?”
“我不知道!你看呢?”
一撮毛执拗不说,末了还是逼迫这个农民先说出来了。
“自然,最好是有个算计!没有好处的算计是不存在的,哪里有好处,哪里的事就搞得好。光凭内心冲动,我们就会盲目行事。我要是只靠内心冲动来干这事,准会把事情搞砸!我真恨不得用一把火把神父烧死,让他别再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
神父是个凶恶的老头,长着一副鼹鼠般的嘴脸,过去干涉过潘科夫父子俩的争吵,因而极大地得罪了他。
起初潘科夫待我不大友好,几乎有点仇视,甚至俨然像个主人似的对我吆五喝六。不过他这种态度很快改变了,虽说我一直觉得他对我依然存有疑心,我见到他也不顺眼。
使我十分难忘的是在那座洁净的原木小屋里度过的几个晚上。当时护窗板关得紧紧的,屋角桌子上点着一盏灯,灯前站着一个脑门子突出、头剃得光光、蓄着大胡子的人,他在讲:
“生活的实质就在于让人们逐渐摆脱畜生般的生活……”
有三个农民在仔细地听,他们个个两眼炯炯有神,脸上充满智慧。伊佐特总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在倾听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到的远处的声音。库库什金不住地转动着身子,似乎蚊子在叮他,而潘科夫一边在揪浅色的唇髭,一边在静静地思索:
“这么说来,还是要把人分成几个阶层喽。”
潘科夫对他的雇工库库什金说话从来也不粗暴,而且还经常仔细听这位幻想家胡编的可笑故事,这情形使我很高兴。
交谈结束,我就回自己的阁楼上去,坐在打开的窗口,眺望进入梦乡的村庄和一片寂静的田野。闪烁的星光透过浓浓夜雾显现出来,繁星离地面越近,看去离我越远。这种夜晚的沉寂不由得使我的心揪紧起来,而思绪却驰向一望无垠的穹苍。这时我似乎看到千万个乡村同我们所在的这个乡村一样,寂然无声地匍匐在这块平坦的大地上,好像紧贴着大地母亲。周遭万籁俱寂,十分静谧。
迷蒙的夜雾使我觉得暖洋洋的,好像成千上万条看不见的水蛭在吮吸我的心,渐渐的,我感到浑身困倦乏力,心中有一种隐隐的忐忑不安。我在大地上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
乡村生活在我看来并不愉快。我时常听人们说,看到书上也写着,乡下人生活得比城里人更健康,更舒心。但是我看见这儿的农民没完没了地在干苦役般的活儿,其中有许多人身体并不健康,活儿干得疲惫不堪,几乎压根儿没有欢乐可言。城里的工匠和工人,虽说干活也不轻松,但他们日子过得要愉快些,不像这儿那些郁郁不乐的人老是令人讨厌地一味抱怨生活。我并不觉得农民的生活是简单的,他们要精心管理耕地,要机智灵敏地处置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这种缺乏理性的生活是不舒心的。可以发现这整个村子的人都像盲人似的在摸索着过日子,老是担惊受怕,互相猜忌,性情有点像狼似的。
我难以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固执地不喜欢一撮毛、潘科夫以及想理智地生活的“我们这些”人。
我清楚地发现城里人的种种优点,发现他们渴望幸福,大胆探求理性,做事抱有各种各样的目的和使命感。在这样的夜晚,我总是不由得回想起两个城里人:
Ф.卡卢金和 З .涅别伊
钟表匠,兼修各种精工仪器、外科器械、缝纫机和留声机等。
这块招牌安在一爿钟表铺的小门上方,门两边是蒙着灰尘的窗户。在一扇窗子下边坐着 Ф .卡卢金,他那蜡黄的秃脑壳上长着一个鼓包,一只眼睛上戴着一片放大镜;他身子结实,圆圆的脸上几乎总是含笑盈盈,常常用细小的镊子拨弄钟表机械,或者张开硬硬的灰白唇髭下面一张圆圆的嘴,哼起歌来。在另一扇窗子下边坐着 З .涅别伊,他长着一头鬈发,脸色黝黑,有一个大鹰钩鼻子,两只像李子般的大眼睛和一撮楔形胡子;身子干瘪,像个魔鬼。他也在摆弄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时而突然用男低音哼哼几声:
“特拉——塔——塔姆,塔姆,塔姆! ”
在他们背后,乱糟糟地堆着一些留声机,各种钟表机械、齿轮、八音盒以及地球仪,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金属玩意儿,四壁有许多挂钟,钟摆来回摆动着。我打算一整天都瞧着他们怎么干活,可是我这高大的身子遮住了他们的亮光,他们板起脸看着我,挥挥手撵我走。离去时,我羡慕地想:
“一个人样样事都会做,那有多么幸福! ”
我很钦敬这两个人,相信他们掌握摆弄各种机械和使用各种工具的诀窍,会修理世上任何东西。这才是能干的人啊!
不过我不喜欢乡村,农民令人无法理解。村妇在一起特别喜欢诉说自己的病痛,说她们心口有一个东西“在咚咚直跳”,“胸中憋得慌”,而且经常“小肚子绞痛”——每逢节假日她们就坐在自家的茅屋门口,或者坐在伏尔加河岸上,谈得最多和最爱谈的就是这些。这些婆娘最容易生气,时不时就互相大肆漫骂起来。往往为了一个仅值十二戈比的破瓦罐,三户人家就会操起木棍,大打出手,结果不是打断一个老太婆的胳臂,就是打破一个小伙子的脑袋。这种打架的事几乎每个礼拜都会发生。
有些小伙子公然无耻地调戏姑娘们,对她们胡作非为:在田野里逮住几个姑娘,把裙摆撩起裹在她们头上,再用椴树韧皮紧紧捆住。这种胡闹叫做“少女开花”。这时腰部以下裸露着的姑娘们发出尖叫,大声咒骂,但是好像她们对这种作弄觉得挺开心,可以看出,她们在解椴树韧皮,放下裙摆时故意慢慢悠悠的。在教堂里做彻夜祈祷时,这些小伙子不时地拧姑娘们的屁股,好像他们仅仅为了这么打闹才到教堂里来的。礼拜天,神父就在读经台上说:
“畜生!难道你们就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胡闹了吗?”
“乌克兰的老百姓对宗教的信仰看来比这儿的老百姓更虔诚,”罗马斯说,“我看得出,这儿的老百姓信仰上帝,只是出于恐惧和贪婪的原始本能。你们知道,对上帝真挚的爱,对上帝的美和力量的赞美,这儿的老百姓一点儿都没有。也许,这更好:更容易摆脱宗教的束缚,我告诉你们,宗教是一种极其有害的偏见! ”
这儿的年轻人好吹嘘,但做起事来都很胆小。他们已有三次夜晚在街上碰到我,企图打我,可是都没成功。只有一次他们用木棍打了我的一条腿。自然,我没把这种小冲突告诉罗马斯,不过他发现我走路一瘸一拐的,一下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嚄,您还是收到这份‘礼物’了吧?我对您说过要提防他们! ”
尽管他一再劝我不要在夜里出去散步,但是我有时依然穿过一个个菜园,来到伏尔加河岸,坐在那儿的柳树下,透过薄薄的夜幕,眺望河对岸的草地。伏尔加河气势宏伟地缓缓流淌,死气沉沉的月亮反射出此刻隐没不见的太阳的光,把河面染得金灿灿的。我不喜欢月亮,似乎它有点儿凶险,不由得使我心头愁云笼罩,像狺狺狂吠的看家狗那样,真想哀怨地放声大哭。后来得知月亮本身是不发光的,它上面一片死寂,也不可能有生命存在,我这才觉得欣喜无比。在此之前,我想象月亮上面居住着的是些青铜人,他们的骨架由许多三角构成,走动起来就如圆规一样,叉开两腿,一摇一摆的,发出大斋戒日教堂洪钟般吓人的响声。月亮上面一切都是青铜的;植物也罢,动物也罢,都连续不断地发出隐隐约约的吼声,虎视眈眈地盯着大地,总想对大地作恶。以后我又欣喜地得知,月亮上面是空荡荡的,但是我还是希冀有朝一日有颗大流星飞落到月亮上面,其碰撞力大得足以使月亮闪出火光来,好让它用自己的光来照亮大地。
我望着伏尔加河的滚滚流水不住地摇曳着一条缎子般的光带,打远处的黑暗中涌来,又消失在山崖河岸的阴影里。我顿然觉得我的思想变得活跃了,敏锐了。脑海里轻松地涌现出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与白天的感受截然不同的种种遐想。伏尔加河的滚滚巨流平静得几乎悄然无声。在黑魆魆的宽阔的河面上,滑行着一艘轮船,活像长着火羽毛的怪鸟。船尾发出轻轻的拍水声,仿佛怪鸟扑扇着沉重的翅膀。在对岸青草地的河岸边,飘忽着一点火光,水面上延伸着一片刺眼的红光,这是渔民借着火光在叉鱼。乍一看,还以为一颗流星从天上陨落到河里,变成一朵火花飘浮在水面上。
以前从书里读到的东西这会儿都演变成了种种奇特的幻想,想象力不倦地编织着一幅幅美丽无比的图画,让我跟随着流淌的河水飘浮在薄暮的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