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什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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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的夜月

施博基是个很诚朴的人,他自三十岁,便在湖外村的教堂里,当了一名牧师。自朝至暮,经营这种诵经祈祷的生活,忽忽的光阴,便过了十五年的岁月。三十岁尚是壮年,到现在丰润的面色,已变得枯瘦了,强健的身体,也微微的从行路说话上看起来,有些老态了。可是他的精神还充沛得很!每逢着礼拜日,在讲台上讲起道理来,总是提高了喉咙,滔滔不绝地去分别善恶的问题,天堂地狱的现象,总有几个钟头不肯休息。

虽是这么说,但是他越年老,他的态度,却越发沉肃了。平日总是一个人,在自己的书室里,念几首祈祷诗,研究研究宗教的道理,除此以外,便轻易不见他张口说笑的时候,——除了去宣讲的时候——就是他披着两肩的白发,穿了礼服,去向大众讲道,也是正言厉色,仿佛对上帝的样子,所以乡村里的小孩子,见了他总是不很欢迎,不是远远地躲避着他,便是想法去戏弄他。然而这些小孩子,每每到了礼拜日早晨,却被他们的母亲,领着到教堂去听讲道,不过他们却个个扮着鬼脸儿,躲在大人的背后笑。

牧师全家住在教堂后的一所小宅子里;他只有一个儿子,才十五岁。但是,牧师既有了儿子,他却时常懊丧,悔恨他从前不坚决守独身主义,他很爱主张一个人独身,他说,必要这样,才可以使身心清洁,不至堕落,有了恋爱的关系,那末好好儿的人,便入了陷阱了,这个陷阱,是很危险的!有迷人的一种毒药,教你吸收着,可以变了你的品格,更换了你的性情,使无意中将人的童心失掉了!他常常用这些话,对人家说,人家听了,也有懂的,也有不懂的,然而妇女们听了,脸上都表示出一种不服从的态度来。牧师的妻,是曾在学校里读过书的,容貌也很美丽,她有时领了她的孩子到邻舍家去闲玩,说起牧师来,便掉转头去不言语,只是微微儿吁气。

牧师的儿子,正在很活泼的青年时代,却成日里关在教堂里,请了一个老年教师,教他读书,注入的东西,实在很多,功课没一样不是精熟的,不过人家见了,总说他带些沉闷的颜色。

八月的夜里,秋气已经很深了,湖外村前面的回湖岸上的芦荻,被西风拂着,索索地响,有时芦荻中的宿雁被惊起来,向着湖里叫几声。湖中除了水波的微响以外,没有什么声息了。湖的面积极大,东面靠着一带树木极多的小山,在这月夜里,树木的倒影,浸在水里,非常明显,从水面上便可看得出木叶脱落的很多了!因为浸在水里的影子,已是稀稀落落的枝条了。湖岸的芦荻旁边,结着几间茅草小屋,月光下看去,墓田里的土堆儿似的。这村子是打渔人家住的地方。

这夜月光十分明朗,月色中的水啊,山啊,树木啊,摇摇摆摆的芦荻啊,灯火半明的渔舍啊,渔舍后的村庄啊,这一切都看得分明,和白天一样。正在这样静悄悄的时光里,却见从东岸的小山角下,一只小船,划开水面,冲了出来。船身很窄,上面只坐着三个人,一个是施博基老牧师,靠在船头上,俯着身躯用竹篙来划水的,便是他儿子灵都,灵都身后,斜欹着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穿着短衣,用手盖了上额,只是望着如白银般的明月出神。

原来老牧师今天晚上,有这等的清兴,却为的是这个青年的缘故。因为这个青年,为了恋爱失败,起了自杀的念头,成日里宛同痴子一样,他是邻村的一个学生,他的父母,便将他送到施牧师的教堂里,想借牧师的道德力量,去感化他。牧师果然拿出许多大道理来,去训教他。哪知不但什么反对恋爱啊,善恶问题啊,这个青年毫不关心,就是牧师那副严厉寂闷的态度,教他对守着,却越发使他的心弦滞涩了。老牧师看感动不了他,便另外变了法子,想引导他去观察天然风景去,破他胸中的烦闷。这一晚上,月色分外皎洁,又有小灵都怂恿着,所以老牧师便领着这两个青年,出了村子,雇了一只小船,小灵都自己点着篙,便撑到湖心里来。

夜气渐深,一阵阵的露点儿渐多,着在人的皮肤上,被风吹着,骤然起了一种峭栗的感觉,——不止是冷的感觉——一直从皮肤的纤维上颤到心头。外面对着明彻无边的月色,映在水面,这等景象,却越发使那小船上的青年,心里凄苦。老牧师哪会知道,只是高谈阔论的去说:“什么是造物咧,这清风明月一切的物象,方可以表现得出上帝的权能咧!人要违背了创物的本旨,便是罪恶咧!”又说:“对着这样的自然,却正是消除心中罪恶不洁的好时机咧!”长篇大论的只管说,小灵都却只管用竹篙去点破水中的月影儿玩,那斜欹着的青年,却只管含着满眶失望的热泪,呆呆的出神,半晌,方呜咽着说道:“自然——”他语气中很含了疑问的意思。

这个当儿,忽的从芦荻丛中,又咿咿呀呀出来了一只比他们的船较大的船,船上面也是没有棚子的,却只有两个人,并肩坐着。老远里从月光下看,便知是一男一女。他们的面前,陈设了些果品,两本书籍,那个男的身旁,有一个写生架子,却分不清架上已有画片没有。咿呀咿呀的声近了,这两只船距离,不过有十几码了,两边彼此都可以看得很清楚了。那只船上的男子,仿佛有三十岁,穿了一身纯黑色的西服,脸上现出又活泼又清秀的容色来。一手执着一只铅笔,瞧着对面的一带小山,正在画稿子。那个女的,约摸有二十四五岁,穿得非常的雅淡,只是右手上带了只晶莹夺目的钻戒,仿佛是在蜜月中的情形。她靠在男子的身旁,两只秋水般的妙目,只是在月光下,随着男子的手指去移动她的视线。一回儿男子指着对面的自然景色,去和她低低的说话,她只是微笑着点头,就从微笑的时候,她的腮帮嘴角上便能表现出她的纯洁静蜜的爱情来。男子勾错了画稿,丢下铅笔,从衣袋里取出块橡皮,方要去抹擦去,不知怎的,竟然失手掉下水去,她急了,俯了身子去捞取,船一倾侧,几乎闪了下去。男子伸出膀臂,将她抱起,她喘着气儿,只是向着他微微的笑。这时他们俩互相依靠着,一个现出惊惶的颜色,一个却现出真美的笑容来。船面一仄一动着,水面起了一些微波,在美丽的月光下,真像美神和爱神出现一般,男子在惊急中越发见得出熨贴的情绪来,而她在天真活泼里更现出她的美丽。

水面起了一阵微飔,两只船便趁着这个当儿,就渐离渐远了,那只船转到东岸去了。这时从风声里,有一片娇婉的歌声,飘过水面,传到老牧师他们三人的耳朵里,是:

芙蓉花、芦荻叶,

你们俩是:一个儿美丽,一个儿清洁。

本不是同根儿生,却为什么在秋江岸上相团结?

为的是美丽!为的是清洁!因有这样爱力吸引着,

便成了草木的夫妻,永没有分裂。

露冷冷、风烈烈。

哪怕有秋夜的严霜!冬日的飞雪!

雕瘦了黄花!枯落了秋叶!

但是他们的根本,是永久的团结。

因为有无穷的爱力相依托!

你们的美丽,你们的清洁,

宛同那江上的清风,山中的明月,永没有变更,没有绝灭。

音韵从水上流来,分外好听。这时老牧师,眼见那月下的爱情风景画的实现,不知怎的,从灵魂起了一种异感,只是一声儿不言语,枯黄的面色,也一阵一阵发起红润来,可见他这时血液流行的急旺。忽地记起自己青年的情事来,这时看见的皎洁无私的月儿,悬在清明的天上,一片平如镜子的湖光,映着多多少少的静物,这方可以发现天地的自然哦,方才他们那副甜蜜亲爱的表情正是宇宙的真自然哦,湖水啊!夜月啊!爱的人啊!真正的自然,自然的真美,仿佛世界上没有一点事物,所有的便是在这时的表现里。老牧师觉悟了!自己觉得,已经不是四十五岁的人了!也不是湖外村里,规行矩步须发浩然的老牧师了!觉得自己又返到三十年前的时代,什么东西都带着些神秘恋爱性的精神哦!这才是神秘恋爱的作用呢。牧师正在想着,一边又猛的想起,去拉起那个不幸的青年来,同他讲说这神秘自然的问题。忽然听得豁喇一声,回过身去一看:船边起了一个大旋涡,一个影子,沉了下去,还听得一个呼喊的反响,在小山的树林里。

牧师呆了,觉得迟了!小灵都也喃喃的继续颤声说:“自……然……”,拿着竹篙。不知要怎样!

一片薄薄的白云,遮住了半边明月,只听得西风拂着芦荻,索索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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