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莽莽的沙地,被那一天如银的月色照着煞是凄凉。沙地以外,便是一带河流,无情的波浪汩汩的流着,隐隐约约还带些血色,就是呜呜咽咽的水声,仿佛对着这多情素娥去诉尽人间的冤苦似的,绝没有什么鸣琴响玉,那种琤琮可听的声调。河上的巨大石桥,已是七零八落,一片一段的,搁在沙上,或是沉入水底,不知若干日子连个人影也未从经过这里。所以教人看去,宛如到了夐不见人的蛮荒地方。最可怪的,水里连一个大小鱼儿也不见,河涯上一根草儿也不生。真和“鲂鱼发色胜银”,“青青河畔草”两句古诗,可以作个反比例了。
在凌乱的沙堆上,溉溉的河水边,虽是没有什么生物,但是横七竖八,却有许多死尸。什么断折的枪刀啊,破碎的军服啊,脱落的钮扣啊,丢失的子弹啊,还加上些水壶皮带,或是枪炮上的零落机械,已经干霉的面包肉脯等等的,全部在这些死尸身上或是地上,至于在这些死尸堆中,有的破头折臂,有的肉糜骨烂,斑斑的血点洒在地上,已变成了黑色,可知许多可怜的死尸,在这个地方已非止一日了!可是他们仍然是露出巉巉的白牙来,仰着半破的头颅,向着永久不开笑口的青天,去默祷一般。他们的迷信——现世虚荣主义,还仿佛说,他们虽死得惨苦,却死得值得、死的荣耀,一个个的灵魂都可以自由,面着上帝毫无惭愧呀。
多情的月姊,掩映在这个荒凉悲惨的战场上,也似失却了他的光明皎洁的本色,现出一种悽惶的面貌。恨不得来一层轻云,将他遮住,或是把他送到那名园高楼曲阑水榭中,照着那些佳人才子、琼筵琪花,或是絮语幽言,或是慢舞清歌,比着在这令人欲哭的境界好得多哩!
万彔冷寐之中,瞥见从河的东岸,沿着一带沙邱有一个很长的白影,一高一低的走来。在月光之下,影子愈往下来愈显得修长。又微微听得些抽抽咽咽的哭泣声音。若是被第二个人看见,必要以为是什么幽灵出现,就要吓掉了神魂哩。不多时,这个白影下了沙邱,又袅袅娜娜的走到了战场中心。映着月光,才见出是个头上束着黑色的网布,穿着一色素白衫儿的一个中年妇人。因为她面上为鬓发所掩,也看不出什么面目,但是她走起路来,一步一蹶,同喝醉了似的,她的身子很苗条的,和画上的美人儿差不多。手里握着一方绢帅,跕在冷冷的河岸上,呆呆的望着这些死人。也不知是害怕呢?还是心里想什么事?站着待了半晌,又抬头看了看中天的一丸冷月,遂即一步一步的到了这些死尸堆里,东张西望,对着些烂出筋饬的头颅只是出神。可知一个人的面目,虽说是生前,一些儿也不同。但不过凭着几许皮肤和些毛发,各撑门面。因为,各人天然的口鼻眼耳位置组织的各异罢了。及至到了呼吸闭塞、黄陇长埋的时候,过了几年,血消肉尽空剩下白骨髑髅,却又从哪里去分他是王侯将相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妇人,照着她的意思,一定要来到这凄凉的战场,要去寻着无定河边的枯骨,招着那碧血长埋的英魂,给他营斋营奠,或者可以少慰春闺梦里的一片苦思。但是这无数的死尸,不知弃置在这里已经若干日子了,没有人去理她,一任着雨蚀风打,枭食蝇嘬着,到了这时,又从哪里可以去分清老少哩?可怜这个妇人不知走了多少路程,经过多少艰难,受过多少辛苦,收拾起若干怯弱,抱着一腔的爱血,满身的悲痛,好容易在这夜里到了这白沙无垠、冷风吹月的战场上,却是费尽多少气力、含着多少的泪包,按个人去搜寻。但是这些死尸早已面目不全,只剩下白骨狰狞的怕人。这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吗?!
月亮渐渐的斜过中天,洁白如银的光已成了半明半暗的色彩;满天上的星儿,因为月光渐淡也各各的灿烂着,一粒一粒像宝石似的,嵌在长空。下映着这个中年妇人,已是俯服在沙地上,看她缩作一堆,头埋在衣里,一声也不言语,身旁却喷了一个大红圈子。那条素白的手帕,也染了斑斑的血花。离这妇人不远,就是好几个死尸横卧着,宛同可怜她似的。不多时,妇人霍的爬了起来,瞪着一双瞳影散神的秋波,望了望东西南北这些死尸,便拾起了血污的手帕,迈开脚步跑到河边,还用手理了理飞蓬般的头发,纵身一跳,即跳入河中。随的顺底流着波浪,一转眼就没有踪影。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一个农村里便平白的添了一个疯子。面上的颜色已是褪尽,白的和银腊一般;身上穿的衣服,七零八落,掛一片补一片,污脏的不堪入目;跣着一双脚,还穿着破碎的鞋子。叫旁人看去,已不容易去分清是男是女。但照着她蓬松的鬓发上看,却还挽着一个鸟窠般的髻子,就可证明她是个不幸的妇人了。这个爱农村中,本来是这不幸妇人的故乡,但是她怎么一来,同在一村中的妇女却大半不敢认识他了。因为从前是个贞淑明慧的女子,生的容貌虽不是什么国色倾城,羞花闭月,但是端庄流丽,自然有些不合村妇乡女一样;而且,她的性格非常温和,言语非常爽利,所以一村子的老少没有不称赞某人的夫人,是个天真活泼的女郎,是个贤慧无匹的家主,可为村子妇女的好模范。村里的妇女,因此没有不爱好她的、敬重她的,说她是这个乡村里的安琪儿呢。
但是这次劫后归来,就比着先前简直另换了一个人,就是我上边所描写这个疯妇的形容。也怪不得人家都不认识她哩。这一次不知怎么死里逢生,又不知遇什么机缘重莅故乡,但是她却又不一定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住下,或是在自己房子里作饭吃,成天就是一味的乱跑。不是上山去哭半日,就到那些墓田青草的地上咕哝着祷告。有时见了一株柳树的枝子,她就去拜他;有时看着几只云雀儿在天空里飞鸣着,她又要去和他谈话;有时遇着人家夫妇在田地里并耕,或是在一时说话,他必定扬着双手对着天空中,说“多能的天呀,为什么不把人类全个儿给他病症死了呢?”“为什么不给一个法子将世界上的少年男女全数杀尽了?!”“我愿未出嫁的姑娘永远不要嫁人家的!要这些人类作什么用啊?”她这些不文不俗、无情无理的话,是天天的功课,人家见的惯了,又知道她是个疯子,所以也没个人去说她、理会她,也没有人去骂打她,因她从前的好处人人都能曲谅他。有时她见人家有行葬礼的时候,看着死人家里正哭的天昏地暗,她却学个曾点倚门而歌的故事,便拍手叫好,或是唱个上升天堂的曲儿,说道:“死了是人生最快乐、最优美的事!”“年少的人尤其应该早些死的”,“这也是爱国的死法吗?”
乡村里的小孩子遇见了这个希奇的疯妇,便似得了一件异宝一般,天天成群结队,拿着玩异儿去追随在这个妇人的身旁。随她说些东一片、西一段的话,唱些小曲儿,宛如一群小学生随着教师似的。但是这疯妇用教育,却比学校里所带着眼镜持着课本的教师的势力还要利害几倍,因为这村里的小孩子,受了她这种奇异的感化,也一个个有了种奇异的思想。如此一来,她的举动也渐渐有人去摹仿了,她的说话也有人去给她传播了。说也奇怪,这些天真未凿的孩子,他们不知道什么,觉着世界上一切的事情和他们本来没一点关系的,他们的脑子里头本是纯洁、没有一些旁的思想的,不知如何,自经得了这妇人的颠狂教训,却也学着哭了,学着说些疯话了。成日的打伙儿在一个地方里,不是说“上天”“生”“死”等等名词,就是唱些无腔无调的短歌,他们自己不明白是说的什么,唱的什么,他们的父母也不免起了一种希奇的疑问,说:“到底什么原因?平白好好的些小孩子竟都变了性质呢?”
疯狂的妇人自从回到这个爱农村以后,经过了的日子,不知不觉中把全村子的妇女,却改变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理想。人人都觉着胸中、脑髓中平添了多少的感动,仿佛有些大的疑难围绕着他们的上下左右。就是灵魂,也似乎有些东西暗地里束缚住,总是对着现在的这种生活问题,渐渐有些疑问。有时十分不安,便觉得心头、眼底不能安和起来,若细细自己考究起来,却也没有什么,因此一来,自从村子里有了这个疯狂的妇人,将那妇孺和家庭里的旧时空气,却改换了不少。
临着海滨在一带碧森森的林子左侧,有一所半中半西式建筑的、小小的医院,院里的房子原不但是二层的楼房。在上层的房子上推窗一望,可见一碧无际的大海,终古东流的浪花。有时可见得一双两只的帆船,载着的打鱼的渔人,从远处归来,布帆无恙,饱吸的西风,便婀婀娜娜冲着中流来到海边。又可看见农林阴翳逶迤的很长,像一条大青蛇一般在沙岸上;无数的海鸥翩跹的,雪一般的羽翼,来回个不住。教人看着这样澄新空阔的景色,呼吸着这样清新无比的空气,便是有的病症也至容易速愈的了。
有一天,这医院的二层楼上,面着海的玻璃窗下,一张卧榻上却有一个病妇,半睡在上头。自颈以下,全是用一白如雪的衾儿裹的严严的。但是,颜面已经瘦削的不像个人。狭长的脸儿上,一些血色也没有。眉痕褪黛,蓬发堆云,似乎当年必是个美人儿。但现在,距离着黄土长埋的时候,恐怕有些不远。所以,他的呼吸都是很微细的,若不是这个病室里静寐异常,却也不容易听得出来。
屋里用淡黄色的纸糊着四壁,陈设得简净幽雅。靠东壁一个小圆式的桌子上,放着能茶壶药瓶等东西。这时,正是罗帐低垂、树影移窗的时候,天气适当正午,却是日长人倦、午眠寻梦的好境。然而这不幸的妇人,在这里一息奄奄,专等着一口气塞住了咽喉,便上离恨天上去呢。
房门开处,进来一个白衣的看护妇,用个籐子编的精巧小盘子,端着一盏黑色的药水。走到床侧看看卧着的妇人,不禁微微叹息了一声,便推着去唤醒她。这时妇人有气没力,缓缓睁开了无神的眼光,对着看护妇只瞪了一瞪,却兀自又闭着不做声。那看护妇于是又重附着她的耳朵,说道:“醒醒啊,又到了服药的时间了。”妇人经她第二次的唤醒,就再睁开眼发出一丝的声音来,说道:“我现在不想吃药了。我心里很清凉的、很安贴的,再服些药却又要难过。我这病本来勿用吃药,就使再喝些苦水,也不好作什么用处。……”说到这里,便喘了半天,又接着咳嗽了两口痰,却是些血丝色着。吐在痰盂,映着太阳的光,越显得和胭脂一般。看护妇看她如此,便上前去扶着她,又替她倒了一杯白水,给她呷了一口。她却不甚在意。看了看吐的血丝,也微微的笑了一笑,又接续着说道:“我在世上已是无分的人了,死了倒还干净。我这时的心思,恨不能死的早一刻,我心里早安乐些。人生在这恶浊世间,是要有些赏心乐意的事去给他添些生人的趣味,至于我现在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咳,……”说到这里,忽然听得医院门前挂的一个大钟当、当、当敲了十二点,房门又闭的开了,却走进一个白发婆娑穿着黑色长衣的老医士来。走到窗前,看着妇人和看护妇正在谈话,便皱了皱眉头,对这病妇说道:“你不要再说多话,太劳神了,你的病将要受打击的呢。”医士说罢,便用他的手诊了回脉,又用听筒听了半时。却望着窗外的海面,只自出神。这时病的妇人即命看护妇掇了把椅子,请医士坐下,就很自然的问道:“我的病可有什么变动吗?”老医士只是撚着几根白鬓儿,慢腾腾的回答不出来。半晌,他才说道:“……你不必性急,只要安心去候着哩。……”床上的病妇去含笑说道:“老医士,自从我入院以来,已经不少的日子,承你为我调理看护,我是十分感谢。但不过我是个不幸的妇人,没有什么东西拿来可以表示我的感谢罢了。”妇人方要再往下说,老医士却对她呆视了半天,刚摆着手要去阻止她说话。妇人却又接着道:“我的病本来是不能好的了,只这些日子也是全得了你老人家的操心,所以苟延残喘。但是钟歇漏尽,终有是我归去的那一天,我自知我已是垂死的人,所以我已定不吃药了。大约不过今日或是明日罢了。其实人生终古,不过一死,我虽是个女子,却自己觉着很明白这种道理。所说春蚕丝尽,夜炬泪残,终究不过三天的棺木,一堆的黄土。便天大的事情,都莫了结……”说到这里,又咳嗽了几次,停顿了半天。这时,看护妇立在圆桌一边,老医生叉着手直坐着,脸色都非常悽惶,却都不能说一句话。但听着这妇人又道:“我今日虽得这机缘,将我这必死的心痕告诉与你二位。但我知道,你二位的时间很是宝贵,不能以我一个不幸妇人的谈话,却坏了你们的公务。但我这满腔的郁积,没有说与第二人,今天说出来,我虽死去可也瞑目呢。……我本是个乡村的女子,我的父母将我嫁与一个少尉。作他的妻子,结婚没有三年,便出了一场恶战。可怜我的丈夫身刊尺籍,自然是仗剑从戎,去作那种杀敌致果的勾当。……我不是那些什么自命爱国的女子,自然不能没有牵衣惜别的情况,……但是什么叫做爱国之杀敌?……还有一些什么军国主义,我也记不清。那些离奇古怪的名词。但我既不很识字,不多读书,不晓得什么世界大势,咳……恰便是我甘心作了这场大战中牺牲中的牺牲了。……这些话也不必再提。但是我丈夫去了未久,便见了公报,说是死在东部某处河流旁的战场上。我听着这些惊闻,便如失了神一般,连夜的奔到那里……我记得那时正夜里,……但是又从何处去寻我丈夫的尸骨呢?后来,我想着投河死去,不知怎么又活了。被什么人救的也不知道。但这些事,我都记不清楚……又不知如何,人家说我疯了,……我就糊里糊涂过起了日子。后来我听见人说,将我送到疯人院里头去,……但我知道我是不疯。世人不知怎样的狠心,既夺去了我的丈夫,没失了他死后的尸骨,却又将他不幸的妻子送入疯人院里去。老医生呀,……咳,我明白了。世上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我的仇敌,幸遇着你老人家,将我从疯人院里要了出来,在你这医院里为我调理了许多日子。想是我死去的丈夫,也要为我感谢的,但,……我究竟不明白什么叫作战争?……战争又是为什么?……”妇人说到这个当儿,便气促神昏欷倒在床上。过了两天,听说海滨医院中,一个无名氏的中年妇人呕血死了。临死的时候,尚向着为她医治的老医生问道“什么叫作战争?”……“战争又是为什么原因呢?”但是,富有学识的老医生,却背着双手,含着一包老泪,一个字也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