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长堤,一行行的疏柳,都迎着秋天的晓日;已经落尽叶的枝子,尚兀自袅袅娜娜,摇曳不住。一阵阵的霜风吹在面上,煞是教人难堪。有几处欧式房子,白垩红砖,掩映在云树清寥中。却都是重开双掩,一个人迹也没有,只见几个云雀飞来飞去,不住的喳喳叫着。
一个青年,提着个小小的破旧皮囊,慢慢的,由板桥上踱过来。绕着一带清流,转到了长堤看看两行髡柳,不觉便停缓脚步,倚在一棵树下,低头沉吟个不了。看他双眉上边,不知藏着多少的愁闷,就便这凉似剪刀的秋风,吹在他那单布青衫上,也似未曾觉得。正在这个当儿,忽然隔岸上起了一阵喧笑之声,原来是些妇女早早的携着砧儿杵儿,到这里洗衣服哩。少年听了一听,方如梦初醒,抬头看看,便无精打采,一步一步慢慢地踱去。
少年姓贾,名字叫作秋鸿,现在本处一个书局子里充任个普通编辑员。虽说是个编辑,光景也与校对先生们的职务差不相上下。所编辑的又非秋鸿擅长的学识,然而为了十元的薪水,又没法不去敷衍着。秋鸿是个志气高傲的人,又不能善于应酬,眼看他们那些上等同事,成日里花天酒地的那种样子,便大不谓然,打算另外寻个存身的地方,却无拳无勇,急切又无处找去,况且,家里少妇稚子又不能一撒手儿,自由自在的出去浪游,因此,生活上的困难就把秋鸿难住了。今日是礼拜,秋鸿大早的,从书局子里领了这一个月的薪金十元纸币,跑回家去。原来他家住在就近市外的一个小小村落里头,因为他爱图清净,且为经济上省费。秋鸿日在都市,实在也厌恶极了,所以,情愿同着妻子,住在这个地方。秋鸿走了半点钟的工夫,早已到了一个三五十家的小村子。这时已是秋尽的天气,村庄的场圃上,所有秋收的稻谷,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晨,上罩了一层新霜,仿佛是铺了一片洁白的地毡。人家的柿子从土墙里一枝枝探出来,宛如垂着黄金一般。绕着村子,前面几树丹枫,点染霜痕,映着初出的日光,煞是可观。秋鸿心里有事,也无心去赏玩当前的风景,一步并作两步似的,到了自己的门首就进去了。
他住的房子,虽是茅檐土壁,却也非常的幽洁。门前缭着一带短垣,上边满挂着些藤萝咧、金雀花咧、牵牛花咧,就像花架一样。院子中,也有几十步的长阔墙阴砌下种些凤仙、玉簪、剪秋罗、秋海棠,又有几丛黄英,却不栽在盆里,在几块太湖石旁边,格外长得碧绿的叶子,碗口大的花儿,教人看去真另有一种东篱雅意。里边的屋宇,也只两进的平房。第一进的三间屋子,是秋鸿的姨母住着。因为年老无依,且素来爱护秋鸿夫妇,所以就也在这里一同住着。第二进也是三间屋子,却宽大些,这便是秋鸿的夫人慧瑛和粉儿的居室。
秋鸿职务羁身,每逢着礼拜日可以回家住一天半日,他是男儿的心性,更兼谋衣谋食,日日心里的情绪甚是恶劣,哪里有心去整顿他这新家庭呢?所以一切家事上的问题,除了秋鸿供给几元费用以外,都是慧瑛一个人,胼手胝足,天天去补东苴西,才能够收拾得如此的幽雅、整齐,又节省经济,又教人看了愉快。秋鸿在书局里六天,每日忙他无味的职务,即使有一钟两钟的空间,同事们都去联袂寻欢,他独个在办事的屋里,也是忘不了他的精神安乐的家庭。又时时想着慧瑛,这样的贤明,我一个堂堂男子竟谋不出妻子的衣食,不也可羞可叹么?!
秋鸿进屋子,慧瑛已是迎了出来。抱着未满周岁的粉儿,倚着门槛,站在那里。看见秋鸿回来,便笑着说道:“今天回来的怎早呢?家里的早餐还未备炊,我真也惫懒极了。”说着,从秋鸿手里接过皮囊,一同到内室去了。秋鸿看看慧瑛,只说了一句“你这几天好哩?”再想句话儿来说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好接过慧瑛肩上的孩子,调弄调弄,哪知已是睡熟了。慧瑛便道:“粉儿自三五天以来,仿佛是中了咳症似的,早上晚上就咳嗽不了。我已经给他些药儿服过,现在已略好些了。孩子体质是很弱的,你不记得产他的时候,我两个月几乎不能动弹,所以当时失乳了几日。我们又没有闲钱去雇乳姆,免不得使孩子多受点苦呢。可是小孩子自小儿历些辛苦,到大儿,有些艰难也容易过了。”慧瑛说到这里,恐怕触动秋鸿的心事,再也不往下说了。秋鸿便闲言淡语的,谈起他在局子里的闲事,不知不觉的发起牢骚来。说不尽的一种闲愁,无可消释的样子。这时慧瑛把粉儿放在床上,用床淡色布被盖着。自己到厨室里凑了两样蔬菜,把藏着的一瓶葡萄酒斟了一壶,用个盘子端进屋来,放在几上,便让秋鸿慢慢的喝着。说道:“昨天我刚从后园里摘了几把芸豆,今天才烹炒出来,你可以尝呢。酒本来不可多喝,但是你平日一滴都少下咽,难得今天回家,也可以破破戒,解些忧闷哩。我看你也太不值得了,一个人难道就教生活上的问题困死了吗?你看粉儿,他不是生来不能有生活力?他竟然已是生长了一周岁了……”说到这里,自己也禁不住扑嗤的笑了。秋鸿听着,也破涕为笑。便引着杯子一面喝酒,一面看看慧瑛的面庞:虽是容华依旧,但是已经黄瘦些了,止不住长吁了一声,道:“也难为你了。我真羞愤得很……”慧瑛依然微笑着说:“这些话你不必重提。我们生活虽说是清贫,却也闲适安乐,就算我多忙碌些,也是妇女持家应该做的事。难道一个女子出了嫁,便白白的坐受丈夫的供给,一点也不知羞愧么?自从移家住在这里,地方清幽,风俗厚朴,正合着我的意思。若在那车水马龙的都市,就算住在很高大的洋房,我也情愿以彼易此呢。又有粉儿伴着我说笑,闲空里做些手工,种花引畦,哪里不是乐天安分的时候。不过,你一个人在外边总不免有些……”说到这里,床上的孩子哇的一声醒了。慧瑛忙去抱起来,引逗着他。粉儿只是瞪着一双黑漆的小眼睛,看着父亲。两个腮儿,却红润得可爱。秋鸿想着去抚摩他,他又似畏见生人一般,总望着慧瑛的脸儿,像听什么命令。秋鸿慢慢的说道:“人生如寄,真一些儿不错!回想自从我们结婚后,草草光阴,已经过了三个年头咳……三年以前的事,哪堪回首?我记得,那时也是初秋的天气,你穿着一身淡墨的夹衫,在一个碧纱窗子下替人画画儿。我由我姑母介绍,第一次与你相见,那年,你才十八岁,已经在高等女子文艺专修科里快毕业了。我们结婚的那一天,确确实实,自己保证着天上地下的姻缘,再没有我们良好的了。不想现在,几年的变动,竟到了这种地步。你一个才高学富,容颜又美丽,性格又温和的人,偏偏碰见了我,穷途潦倒的贫士。教我如何安慰你呢?……”说着,便提过了刚才带来的皮囊,打开来,拿出了两张纸币递给慧瑛。道:“这是一个月的薪金,你可以收……”慧瑛右手抱了孩子,左手伸出,面上很迟疑的,道:“慢着,我因为你方才回来,所以没有和你说。你知道姨母自前两天犯了旧日的胃痛症,年老的人,血气既已衰弱,便有些支持不住。昨天似乎利害些,他老人家过承的嗣子,一早来搬回家去。但是姨母家里的景况,你也知道,实在是穷苦得不了,我勉强送了点食用的东西。至于钱项,你上月的十块钱,早已用罄了。今日你支的薪水,可以……”慧瑛方要接着说下去,秋鸿愕然道:“有这等事吗?我不能再延宕了。”一边说着,将一张纸币揣在怀里,从墙上拿了顶半旧绒帽,便匆匆的出门去。沿着一条窄径,过了村后的一片树林,渐行渐远。他的影子就看不甚清楚。
在乡村里,自鸣钟是很少的,不知道时针指在那里。但是一片血赤的太阳早散落在地平线以下,被那西山的残霞烘托着。不多时,村后的树林就黑魆魆的,看不出修长的树影来了。乡村人家无事,又是秋天的时候,都早早的关着门儿,连个犬吠的声音也听不见。这时树林的后面,一条窄径里,一个人急急的走来。转眼就进了村子,到一家门首敲门。不用说,就是秋鸿从他姨母家回来了。
灯光之下,秋鸿和慧瑛对面坐着。秋鸿削了个梨儿,一片一片的吃着。慧瑛手里做着活计。秋鸿一面吃着,一面说道:“今天跑了十几里的道路,一些也不觉疲乏,身子却异常愉快。姨母家,穷困得简直连医药的费用都不能完全供给。住的屋子污秽得很。我看了十分不忍,留下了这五元纸币。面子上觉得不好意思,然而也没有法子。……可是粉儿是已睡熟了吗?”慧瑛答道:“刚才乳了他,方睡了。你今天也很辛苦,惟望姨母愈后还来同住,那就好哩。我尚有两桩事情要告诉你。自你走了,午后,忽然前村礼拜堂的外国牧师到我们家里募捐。因为,北部今年各处的水灾,闹得滔天覆地一般,被灾的穷黎,号寒啼饥,教人听着也很难受。难得他们友邦的人,都如此热心,苦口去救济,我们虽说是日用拮据,然而还有现成的五元钞票,若说一毛不拔的话,于良心上也有些说不过去。当时我就捐簿上写上两元,用五元的票兑回了三元的现洋。承那鬓发如银的老牧师,着实赞美了几句,还说我们这家庭布置的不俗呢。……”秋鸿听着,说道:“很好,很好。我在家里也决定如此的办法。”慧瑛又笑着转了转煤油灯的罩子,说道:“这还不算,如今这三元钱又不翼而飞,现在只剩了一元……”秋鸿道:“何以呢?”慧瑛面上很诚恳,很愉快地答道:“你知道东邻的黄媪家里,他只一个儿子,现在不是应了法国的招工上欧洲去了?所以,他那可怜的家庭就剩了一个黄发驼背的黄媪,一个中年的少妇和个十龄的男孩子,他家里也没什么恒产。他儿子一月有几块钱终是接济不来,只好靠着孩子的母亲十个指头上生活,去供给一家费用。那个孩子教什么志学,却是很精神、很活泼的。自从上年在前村里小学校内肄业,家用更是一天比一天难过。昨天志学回家,便问他祖母、母亲要这半年的学费,说是校内先生对他说,这是私立的学校,学费每月两角,是应该按月交的,现在已是欠了半年的,格外又有书籍零费未曾缴过,若下礼拜再不缴全,便不许再去上学了。可怜他的母亲,为了他祖母一天的饮食,不知已费了多少的筹画,哪会有些闲钱去缴学费?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从此便废了以前的学业,实在心里难过。后来没法,便决计吩咐志学预备着退学。志学却是个有心上进的孩子,知道家里的为难情形,只是坐在门首,低着头儿哭泣。我出去遇见了,便细细的问他,他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我,才知道也是为了这金钱的问题。但是他家就是这一个好孩子,从此就废了学,你说可惜不可惜呢?我就招呼了志学的母亲,告给他我的意思,送了他两元钱,为那可怜的孩子去缴学费。志学的母亲也很明白我们的家况,坚持不要,后来我只好说是借与他,他方收了,说了若干感谢的话。可喜志学从此便可安心读书,这点小事,我们诚然不敢自己说什么,但也觉是很愉快的。想你也不能说我多事罢?”秋鸿这时梨已吃完,面上现出笑容。上前握着慧瑛的手,说道:“多事吗?……你还不知我的脾气么?你替我做的事儿恰合我的意思,我却要着实感谢哩。”说着,自己觉得穿的衣服是很热,便脱了夹衫挂在墙上。
后来秋鸿和慧瑛又说到职务上的问题。慧瑛便劝着秋鸿道:“你的著作,现在又成了多少呢?”秋鸿叹口气道:“天天在书局子里鬼混,即使有点空儿,做几篇短文送到报馆里去,也是很少的。若说较大的著作,哪会有功夫静心去理他呢?若是我的职务是专门的著作还好。偏偏在这不三不四的书局子里,又得校对,又得审查,说什么著作,哪还有望到的日子?”慧瑛道:“如此,便可简直的辞了书局子的差事,回家来安心著作。横竖不过少了十元左右的收入,家用上,仗着我这十指的工作,藜藿粗粝也还供给得来。你一面著作,一面寻点合宜的事,将来总可以敷衍过去。一俟你的著作成功,就好说了。未来的忧虑,你很可以不放在心上。况且姨母刻已回家,又无他人,你回来看看,这满院的秋光和村野的自然景物。虽是家用的经济,较为绌些,比着劳心疲神干这种无谓的生活,好着多哩!即如今天,我们有了十元的进款,去了十分之九,虽只余了一元,也无碍我们的生活,不过支绌罢了。所以,此后生活上的问题,你总不用去操心管他。”秋鸿听了慧瑛的话,只是望着灯光,沉吟不语。
这夜夫妇已经商定。第二天,秋鸿便到书局里辞了职,回到家去。将全个儿笔墨书籍,都搬回家来,一心一意去用著作功夫。
光阴很快,眨眨眼又是冬尽春来。正是四月天气,秋鸿的住宅里头,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满院子酴醾,落的像天女散花一般,枝头上的小鸟,飞鸣个不住。慧瑛用个小小的藤竹编成的推车,推着粉儿,在草地上散步。斜阳的余彩,映在慧瑛灰白的上衣上边,反射出一种淡碧的颜色来。粉儿长得大了许多,憨憨的望着空中的飞鸟,微微的笑着。一个白发飘萧的老婆婆,坐在一块太湖石上,带着玳瑁框子的眼镜,正在那里缝一件衣服。这时,忽然一个绿鬓长身的少年,拿着几本书,后面跟了个面色焕发精神活泼的童子,口里唱着歌儿进来。不用说,少年就是贾秋鸿,那童子却是慧瑛给他学费的黄志学。
原来,秋鸿自从回家以后,专心著作,眼看着爱妻稚子也愉快得很。况且,慧瑛布置的家庭又非常合式,一切家计全仗慧瑛去料理,秋鸿倒也乐得自由自在的去用功夫。后来,脱了稿子送到某大书馆里去,果然人人赞美,出了版,风行一时,社会上都欢迎的了不得。所以,秋鸿倒出得了千百元的报酬。又有某中学校慕他的大名,专请了去充文学的教员,薪金又很丰厚,因此家计较前自然宽裕多了。这日是星期六,所以早早就已回来。至于他姨母的病,早已痊愈,仍旧住在秋鸿家里。黄志学自重入学校以后,是很感激秋鸿夫妇的,每逢着秋鸿回家,便跟着他问字念书。所以今天都在这里。
秋鸿坐在个藤椅子上,教志学学算学。慧瑛一手推着粉儿坐的小车,一手掠着鬓儿,还是微微的笑着说道:“时光真容易过呢。去年的时候,志学几乎不能志学了,现在我们的家况算是较好,可不愁你的学费没有着落了。”白发的姨母放下针线颤抖抖地立起来,拍着秋鸿的肩,道:“去年幸亏你有心送了那五元钱去,不然,我连服药的费用也没有呢。现在都算好了。我常听说学校里都有什么纪念,我们回思以上的事,得有今日,真可算得一回的纪念吓。”慧瑛道:“纪念么?……去年十元钱所馀下的一元,我究竟没有化费。”他说时,便指车中的粉儿,道:“他的小襟上边系的银锁儿,上面镌着几个字就是那一元制成的。这真可算是纪念品呢!”志学听着,放下了石笔立起来,也拍着手,道:“我明日到学校里去,组两个纪念字送给秋叔叔罢。”秋鸿听他们说了一大套,就笑着道:“纪念!纪念!明天早上我要到村前柳堤上去做纪念啦!”
予尝谓社会之恶,多造因家庭;而家庭之责,又须归之妇女。若家家有一予理想中之慧瑛其人,则百事可治。否则,日日言此言彼,终是治标不治本之论。往见《妇女杂志》有论文曰:吾国妇女五十年内之职务,其言至确。予作是篇,便本斯旨。虽文中共数人,而自有宾中主也。病余理想不佳,布局颇多未宜,聊写吾意,非敢求工也。
丁已季秋十九日剑三识
一九一七年十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