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远说:“我平生绝没有什么遇到很奇异的事迹,只是在人生流浪里很安闲,很平淡的,过我的清净生活。我是一个永远独身的,既无妻子,又无家室,并且我一生曾未遇见这恋爱的火焰,燃起我火热的情感。而且我有时对于世人所说的恋爱的名辞都十二分嫌恶,什么甜密咧!情人咧!缠绵咧!说不尽的永远的系念咧!如真的一般的誓约咧!我每看见一些少年在大学时代,却鼓动起青春的兴味,向着这些名辞作无上的崇拜,看他们那样热烈,对于恋爱二字意义的探索,几乎比我读哲学书的用功,都加多上几百倍。然而我作这大学教师二十年,一班一班的青年,入校的,出校的,不知亲眼见过多少。他们种种青年的现象,有若干种,在我的脑筋里。但凡少有点聪明的,对于这样的青春之梦,曾是没有醒过一次。这或者是成了青年流行的一种病,或则是人人生理上的关系,我没学过医学,我也不去管他。只是我呢,却也奇怪得很,我自幼年研究数学,化学,一些的公式,定理,化合,分析的专门名辞,充满了脑筋,似乎一思一说,都是这些东西,更没有闲地能以去位置恋爱二字。可是我也永没遇见过曾经恋爱我的人。现在我已白发丝丝,记起这些话来,倒是引起我少年研究学问的兴趣来。人生到了老年,尚有兴味,去写记这些话,却除我以外很少有的。我那一起的老朋友,都是希望过的人了,每逢谈起,便都不高兴说这些事,以为还不如讨论报纸上的广告,还较有兴味似的。我呢,却不似从前了,我虽平生,也没试过恋爱的味道,——而且我也不希望了——但自从头三年前,我亲眼见的这出悲剧的凄惨,不知怎的,使我冷如冰石的心里,动了无限的疑问。恋爱是什么?善与恶,哀与乐,是怎样的区分?我治哲学四十年来,对于怎样大的问题,没推解出一个究竟道理来,可见人智是有限的。而聪明儿女他们心头中一念的凝结转动简直是超过哲学家若干年钻研的思想。
“前三年的事那悲剧的闭幕,——或者还未曾闭幕——那样情景,那样地方,那样的给人以重大的打击,沉着的打击,中在心坎上,却凭你如何,终竟洗刷不去,凭你不愿思索,不愿记忆,然而我的理性,却没法禁止我的情感。我说情感二字,还不是确当的定义,简直可以说是灵感了。以下便是我回思以前眼见的这出悲剧的片段的写影,我记了出来,我也不知是为什么记了出来!
“某年的秋天,我正住在一个海滨的别墅里,研究一个哲学问题。这所别墅是一个友人借给我住的,因我那时偶患肺咳,听了医生的话,借了他这所海滨的别墅,行天然的疗养。可是我借此离去城市,作了半年的清净生活,自己觉得非常快活。这所别墅离一个乡村不远,但是孤立海边,却四无邻舍。房子也很少,不过几间平房和一所小小的花园。但是非常洁净幽雅,一叠叠的红瓦映着万顷的碧波,返照在极大的玻璃窗上。突显出一种奇幻的色彩来。当看斜阳将落的时候,天边的白云,便轻轻的变作红色的晚霞,东一片,西一片,散成满天的幻彩,而落日的金色光线,映着片片如血色的霞光,射到波浪不兴的海水上去,真是说不出的美丽。有时看见远远的水平线尽处,与蔚蓝的天色,连而为一,于天水相接中间,忽然有几只很小的白色海鸥,从那里鼓着翼儿飞来,哪知靠近一看,却是蒙着白色帆的小船。
“我对着这等自然的境界,简直什么事似乎都忘记了!都不注意了!只是黄昏时候,有几个渔童,唱着顺口的歌曲,由海汊捕鱼回来,提着很细密的网子,打从我窗下走去,我不禁必要抬头看看他们,他们对于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奇异,只是于自然中微微露些不自知的笑容向我。
“这样的生活,过了两个月,便到初冬的天气。满园的绿草,只剩了些枯根,我住的室内,玻璃窗上,也时时见些蒸气的水点,而对面的大海,却仍然是蔚蓝的颜色,毫没变更,似乎水色更深沉些。有一夜我觉得一阵阵冷峭的寒风,从海面吹来,知道今夜的寒威,要格外加重,便命仆人燃了一炉的烈火,对着灯光,听那潮声打岸,忽而猛烈,忽而微细,宛同人的长吁微叹一般的声音。我躺在椅上,拿本书方看了一行,是:‘生命之本原,谁能创造而陶冶之,理性耶?情感耶?抑冥冥中,果有主宰而网维之者耶?……’我想这一行文字,极有深长的兴味,便夹着书本,暗暗的思索。忽然听得潮声怒吼,加着狂风的激励,使我便弃去了生命的思想,很惊讶的听这种前此未曾听得的声浪。在这种强暴的声浪中间,忽夹杂着一点极细微极轻弱的呻吟声,似乎是一个人将死的最后的叹气声,然而这个极微的声浪,却即刻被风声潮声压下去,再也听不见什么。我平日虽是十分镇定,这时不免也起了一种异常的感觉,守着一堆的火光,身上陡的起了阵战栗,便慢慢的立了起来,再细听时,却再也不能听见。这时我的仆人,突然进来,脸上也泛出惊异的颜色来,告诉我他也听到这种呻吟的声音。我们再不能坐住了,便取了支电筒,出了别墅。这时冷风吹得越发利害,我们为冷气所逼,几乎都立不住,果然在别墅向海的窗前,距离有十几步,斜卧了一个将死的少年,他的额部,都为血迹染了,衣服完全破了,两只手指,冷同冰石。……我心里见这种惨状,便知他是由海里被这样的大风潮掀上来的,于是我同我的仆人,将他抬到屋里,弄了许多的救治法子,幸而我还存着些药品给他敷在额上,……但直至第二天下午,他还没曾醒过来。
“第二天了,第三天了,他这时已能起立,而额上却仍然是包着一块白巾,面色异常的黄瘦,额角上的伤痕,还带着血点。我与他对面坐下,细细看他的面貌,他两只目光,含着无限的英毅,虽在这时,身体瘦弱到这个样儿,还似乎有射透人的肺腑的视力,又于英毅中,微带些温媚的气象,不留神看他,是看不出的。他始终没向我说一句感谢的话,也不问我是谁,他这个很可怜的形状,仍然没一丝卑怯的神情。我心里这几天早没有闲地能以寻索什么哲学问题了,只是对于他,不了解他是个怎样的一个人。现在见他已能起立,便非常喜欢,很诚恳很详细的去问他:‘你是谁?……怎么去到海里去?……你是为学问自杀的吗?……’这些话,他却不过是摇摇头,或者简直就点头来代表他已明白了我的意思,却不见他答出一个‘是’字或一个‘否’字来。但我可决定他不是哑子,他面上既不见有愁惨的颜色,也不现出欣悦的表情,只是张开眼睛的石像似的。……我苦极了!但是绝不厌恶他,似乎对于这样很难的问题,我必要求出这个因数来。我只是用手抚着我作的一本书,叫做《精神之解剖》的,在那儿凝想,忽的将这本书一丢,我心里骤然得了闪光似的一点感觉,便不知的将书丢起。他被这本书惊起,视线转过来,看见我在书皮上,亲手签的个著作的名字。他方迸出几个字来道:‘原来是哲远先生。’由此他不能再闭口了,我便藉着这本书的介绍,很殷勤的和他谈起。但是奇怪得很!他仍然不说他是谁,为什么在那夜的风潮里,沉在海里,他所答复我的话,不像十分本地土人的音,但也少有一点,因为我这时所听到他说的不过‘是,’‘什么?’‘哦’这几个意义都不明了的字。除此以外,他仍然是睁开眼的石像,虽是我性格极平静的,也都教我听了着急。
“又过了两天,我方尽我的力量,探出他的几句话来,知道他是一个由南洋回国的青年,……似乎是……什么派的青年,……他曾作过中学的教师,军队的队官,……至于其他的事,我可永远不能明白,他也永不露出半句关于沉海的话来。
“他在这别墅里,养了一礼拜的伤痕,便从此去了!我尽我平生的学问,劝告他,十二分的恳切,十二分的热诚,教他要从生命路上走去,不要再这样了!他似好是有点被我的话感动,我送他出这个滨海的乡村的时候,大林荫下面,他紧握住我的手,行了个最后的谢礼道:‘愿你的健康!’他说完这句话后,便将我送他的一个衣筐,背在肩上,向着朝阳的光,穿过树林走去。这时林中已没半个叶子,从枝干里望去,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我才回来。可是我回时,走路非常迟缓,心头上如横搁了一块大石一般的沉重,只是自问道:‘他向哪里去了?我还能再见一次这样的奇怪的朋友吗?’因为他只说到柳驿乘火车远行去了,却不说出去的地方,我也更无力量,都教他说出。但是我直到现在,也没曾得过他的消息,直到现在,我是永远忘不了他走的那早上的光景!我记得我送他回来的时候,看见枝子上一点一滴的露珠子,也似乎像这个少年的神秘莫测一般!
“人生的活动如梦一样,越过的日子长久,梦影便慢慢暗淡,直至于不复再记忆得起来。可是我对于这个少年的幻影,简直是一天比一天的印象,更为清楚。于是我在哲学的研究上,便使我生出许多烦扰来。因为有这个少年幻影,时时在我精神中去想象他,便使我不能和从前神思那样静谧安宁起来。
“自从他不知去向的远行以后,我在别墅里觉得异常厌烦了,也很恐怕再有这样奇怪的少年来打扰我,我便平添了精神病,也说不定。不多日子,我决定要离去了这海滨风景幽美的别墅,仍然回到城市中去。心中不免对于这个地方,有些系念,但一转念到这个少年身上,更怕在这里独居了。总到城市中去的心便坚定了。于是收拾了我的行李,预备明天往车站去的这一天,我的仆人忽然递给我一张水渍混污的破字纸道:‘这是从那个怪人丢下的件破背心的口袋里,捡出来的。’我知道这是奇怪少年的消息了,不觉得抱了离别的希望,去铺平了这张入过海的字纸来,细细看去。这张纸是一张很粗的信笺,不知已是若干日子的了,况且经过海水的水渍,字迹更是模糊不清,但是却媚秀得很。然而我看后,却使我大大的失望!原来这张字,是缺了下半张,只是断断续续可以见得出几句不完全的话是:
“……君之意俱涵……意中……事……可解……我誓死当之……君固……必……系恋……虽……人生而……不远……宁终身……荒林夜雨……君心热乎……战栗……堪病至……死……惧勉哉……忘…………与……战……哀痛……
“这样半张泥污水染的几个字,一半儿看不清楚,凭教谁,也不能明了,我也不能决定这一封信,便与少年有怎样重大的关系。因为他是……党的青年,似乎这样的信函,恐怕在他们,以为常事呢!
“我将这封半破的字纸,收藏起来,以为我与这奇怪少年的纪念品。
“人生浪流是快得很!自从这事发现以后,又是三个年头过去了,我仍然是经营我教授著书的生活,平淡无奇,思想上并没什么重大的变幻。对于这个海滨怪少年的事迹,也差不多略略遗忘了,因为尽我思力,更找不出点效果来,况且我尚有日常应作的事务,这种印象,就不知不觉的,为城市尘气洗刷了去了。
“有一次,我到某地演讲回来,本来乘了火车,当天即可回到城中去,但我遇见这样明媚的春日,——暮春的春日——听了沿路黄莺儿的娇歌,不觉又动了我乡村旅行的兴致。便别了许多朋友,一个人挟了一件皮包,沿着旱道走来。这条路是平整修洁,也是这一带地方最幽胜的名地。看着山边石上,都飞些梨花瓣儿,满眼如飞香雪一样的好看,野草的微香,和着春风的暖气,薰得人不知不觉的发生了无穷的诗意。走了一天,我却毫不觉得疲劳,只是兴致勃勃的,预备明天再领略这样一天的景致。憩了旅店,店中非常质朴,绝不似都市中那样的繁华。我问道主人,明天应走的路程,他告诉我说:‘若到城中的近路,须沿着海岸,经过杕杜村呢。’啊!我听见了杕杜村这个名字,不是第一次了,原来三年前秋天,我在海滨别墅住的时候,我的仆人曾告诉我一次。这个村子,和我住的别墅,东西相隔,不过有五六十里地的距离。我只知那个地方最是海滨风景极好的地方,我始终没有去过一次,这回不意中,却打那里经过。有趣极了!但想到这里,忽然联想到那个奇怪少年,心头上便不自在起来,将这等高兴的念头,重复压下。
“明天刚过了十二点钟,我果然到了杕杜村这个村子:位置在半山半海的一片陆地上面,一带平莽的短树,远看似乎浮了一片青烟一样,一直与远远的碧波相连。村子里落花如雪,铺平了绿地上,几间矮矮农人渔夫的屋子,都靠着石壁建筑起来,迎面的大海,宛同一面镜子,为村中人共用的一般。我彳亍着走来,这一村中人,都看得非常奇异,一群的小孩子,跟在后面乱唱乱喊,我颇觉不安,便出了村子,找到海边一所平房里,憩憩足儿。
“哦!原来这个林子里,是村中人共用的墓地,一个一个的土馒头,都被柳枝条子遮住,墓旁满种了些芳草,我也辨别不出是什么名字。我想这村中人,生活在这等天然的图画里,幸福不浅,哪知道他们死后,却也有这种的安稳,平静,幽美的墓地哩!这时便触动了我的异感,也不觉得足酸腿痛,只是在乱坟堆里,披枝拂叶的乱逛。看这些乱坟的前面,有的刻块石碑,纪载了他的名姓,有的树个十字架,可见得这村中的人,笃信耶教的,也着实不少。不过死者,似乎都没有什么惊人的事迹,也没有什么可以凭吊的,我在这里也不生出什么感激的思想。只觉着像这等幽雅的地方,死后灵魂,想也十分安慰,人死有什么!平静的生活,断送去了,死后仍然作平静的生活,这个幸福,非我辈所能享有的了!
“我差不多将一个一个的坟墓,都看过了。末后却在林子尽头,找着一个砖盖的坟,两旁栽了两颗红如火灼的桃花,我想这必是村中的闻人了。看见竖了一块石碑,便摩按了眼睛细细看去。呀!却歪歪斜斜,写着‘女郎爱芬之墓’,下面一行小字道:‘某年秋暮,时死者二十岁。’哦!某年!某年!便是我在别墅的头三年的那年!这时已经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再看到碑的反面,却深深刻了两个大字是:‘无生’。哎呀!我一见这两个字,顿使我三年来的迷梦,一时清醒!我记得了!那奇怪少年,被水渍湿换下来的衣领里面,曾印了同样的这两个字。哦!秘密便给我发觉了一半,但是那一半悲剧的原因,却无从探索,又何必探索呢!
“我这时立在女郎的坟前,想到地下埋的那个女青年,必是个明眸,朱唇,多情的人,现在想已经与血花土块都渍成了一片。海是一样的波平如镜,野草的小花也一样的幽香不断,但是那对着海的镜子看容色的人撷着野花插鬓的人那里去了。在不断的生活流浪里,血肉都化尽了,灵魂呢!……哦!奇怪少年呢!……人生青春之梦,真是如演活动电影一般的迅速。我空得了个博士的学名,这种问题却一个字也辨答不出来。哦!一切的哲学,不是解决人生的问题吗?……青春之梦,却这样离奇得很!这样一个疑谜,打不破。我永远打不破。我这时觉得虽在这温煦的春日,只是心头上寒颤,忽听得海浪翻腾。像是人生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