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缠在大道旁的槐树榆树的枝上,是午后温柔软润的天气。宽平的道中没有行人,一辆黄色白字的长途汽车缓缓地正开行着。
雨中长行的橡皮车轮却沾带了小松块的泥沙,时时向两边飞洒。本是十分平滑的大道也模糊地压上了若干的轮迹。
它是负了奔驰的使命,它的机能不许它有一时的停息,被握于一双粗糙有力的手中,仿佛是操纵着它的失去了智慧的灵魂,尽向前走进风雨的途中。但带动的泥沙四散,而轮迹在软松的泥道上愈印愈深,后来便十分明显了。
坐在微软而是沉陷的破弹簧长凳上,对面不过十几个人。他们都一任这长途的颠簸;他们不敢跳下,却也无力能以有助这负载他们同时即是颠摇他们的怪物。他们只可皱了眉头向一瞥即过隔层玻璃的车窗外,仰望着那铅色重压的天空。
她也是这长途中行客的一个。
清早忍着咳重的喉痛,在那黄色粗布的长方立体的东西后面对几十个无邪而凝静的小人儿说“交易”。是以十分费力的解释,要将繁复的人间的诡诈教会他们。是命令,也是教育。全类的比较,物品与货币,财富的力量,与供给需要。为高年级说法,渐渐使这些弄蚂蚁打蜂窠的清白孩子们的心版上强有力地雕刻上差别的伤痕。为了专望他们与人争斗,先穿上铠甲的内衣。当她时时从不可数计的白粉末飞扬中用带了彩花手帕堵住嘴,一阵重咳之后,便向墙角上铁制的盂中吐出几口稠黏的痰泥。她看不清有没有红的血迹,只好再向冷冷的黑板上写些提示的字。
每天在粉笔末的包围中,立在坚硬的灰地上了,如留声机似的嚷着那些一例的话。平均每天五个钟头。而平均所得的代价当尚合不到一个精巧的木工每日的收入,比起妓女的一个月的盘子钱也不如。
但这是生活的条例,她不能不向它消没了勇气。
她自从早上喝了一碗黄米粥,由山村的岔道上踏着刺足的乱石走过四里路末后,在道旁等待着这辆长途车。
她茫然的坐在车角的一边,并未曾注意同车的人物。他们的大声交谈,与汗臭气的充塞,香烟的烟雾,一切刺激人感官的声音,味道,她没有觉出。到处都是灰色的苍凉与渺茫的模糊笼罩住她的全身与她的思想。车窗外是迷离的一片雨丝,将一切物象迷离了!这很可以象征她的生活。她低着头,短短的斜分的发被风掠乱,拥在她的额上。原来是颇为明丽的眼睛,却因年来的失眠变成红丝缠附住的宝石。每当微微抬头时,别人便以为她眼眶里常常含有欲滴的泪痕。青圈很明显地在眼下的苍白皮肤中现出。中学生时代所有的同学都一例赞美她的鲜红的唇,比成才将熟的樱桃,但现在却是淡得必须抹点红脂了。现在她也如同这微感凄清的秋日,脑子中充满了种种时代的问题,但黯淡的阴影却罩上了她的明丽的面目。
细细的雨丝由车窗外飞过去,她想这正好象征她的生命。甚么都是如此,凄清的秋雨,……她过分的感伤着想一点点的力量没有。对于一切,她只能以她这疲倦忧闷的心血去付之虚空,如早病的枯叶,将淡黄的身体滚落在泥土之中。
然而同一个车厢中却纷呶着小孩子的天真的笑语,小贩们的质朴的谈论,乡下老妇人与她的伙伴絮叨地说着菜园中与地瓜的收成。
多少不同的面相与语声,而驰动的轮子与车厢内的机械却绝无丝毫感觉的拖着这些群众飞向前去。
到泰山路的转角处,车慢慢地停住。白制服的售票员不住地拍着满是油污的皮包在招呼上下车的客人。
于是有一阵纷扰在停留与先登的旅客中间。
她并不曾向这矗立的两列楼房的街道中加以凝视,仍然低了头似在温习她的魔法的迷梦。忽而从身旁散过来一阵刺人鼻孔的奇烈的香气,使她骤然觉得从胃口中有许多东西往上冲撞。于是她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幅新鲜的图画。
在对面的座子上刚刚坐下了一对男女。灰底细白条的上等呢质的西服领下有艳色的花带。以十分高贵的姿势将一顶褐色的天鹅绒的帽子仅仅用两个右指夹住,但他那只手还放在他的同伴的腰后。自然是个模型的新的都市中的青年。光滑如涂着甚么的面孔上,向后拢着明黑而前顶微秃的头发,从稀疏而秀媚的眉毛的安置中,看得出这是人家所谓像“天才”者一流的人物。那是有证明的,在他的同伴的手中拿着一本宽大的彩色封面的本子,很大的两字是歌集。但是那男子左手揽住的那个妖艳的生物啊,她不禁的用力地注视着,只是将旧日较浓的眉整个的改造过了;这是细而弯的画工,与她的披松而微微鬈曲成波纹的美发,显见出人工的调和。虽然穿了不到膝部的半西式的印花丝织物的瘦袖外衣,与淡黄的金边刻花的高底鞋,但那颊辅的妥贴与善于媚笑的眼睛,那不是倩璧么?她呆了一呆,记起了:听说倩在N城结过婚,却想不到有这不期的遇会。
同时那位袅娜的女子也向她用力地看了一下,便挣脱了男子温柔的抱拢,立起来道:
“唉!你——你不是梨浦妹么?好久好久我们分别……”
她从容地立起:“倩姊,……”以下的话她不知应该怎么说。
“这是难得的巧遇,我并不知道你也在这儿!……真好,你看我改了样子吧?”倩巧笑着说,她已经立在她的前面,用细嫩的手指扶抚着这旧日的密友的肩头。但这女子的语音在惊诧中却含着得意的欢欣,是从无意识中的蕴蓄的情感迸发,一部分是为了想不到的遭逢,另一部分乃是自己对新环境的满足。
于是在急行的车中这位地位情感与经验不同的十年前的伴侣便交谈着种种的言词。梨浦是过分地保持着她的像是故意的淡默,有时苍白的脸上起一阵微红。后来的快乐的女子言语十分爽利而体态的活泼,使全车的人都回过头来向她凝望着。但她只轻轻的一抬眼睑,全不在意地又向梨诉说别后的经过。
那个艺术气氛颇重的新青年,曾向梨鞠躬一次,她只冷冷的点头。因此他也只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这位新夫人的旧同学没有插入言语的机会。在他似乎是多有同情的目光中流露出须应分的怜悯!
不同的一样的人生,铸成了各异的心型。在她们的言谈中时时似印出各个人的意识的暗影,不过那急行车在长途中的力的机关的动物却毫无感恋地飞跑着!
这一个云破月出的黄昏后,梨浦仍然穿了竹布长袍似不脱中学生的她到滨海的德国风的三层楼的大建筑中消磨了两个钟头。
清丽的屋宇,与华美整洁的用具,蓝缎绣花的沙发,重价的玉石雕像,满织着东方故事的地毯,白衣涂粉的侍女,丰盛而可口的西餐,上等的黑咖啡,醉人的香气,叮当的琴声,男主人竭力欧化的招待,与旧时伴侣满足而幸福的笑容。……是一个恍惚与奇丽的经验,将她的意识几乎迷惑了!但当在饭后在餐室门外的大凉台上,她看见黑水中横卧的冰轮,与灯塔上的时时闪动的眩光,她又清醒过来。但这时正是她的朋友藉着这郑重的款待之后,在饱足的胃肠中蒸发出与人同忧的情感,便向她说着更高的观念的劝告。
她以为梨这样漂泊着作那种过劳心思的生活,是再不会了解人生的意义的!创造是需要自己的努力。所以,当年在中学校她便经常看不起埋没了自己的生活的那般女子趣味的享乐,与生活力的丰盛。以为要藉了自己的美点去搜索。像她,一样是一个中产人家的女孩子,她却不为那些保守与古旧的传说束缚得住。俭约,平庸,安分,这都是束缚人生的意志而供他人享受的铐镣。在现代女子尤须创造自己的生活!她更说:更不必迷信了现代人的谎言,幸福与辛劳他人一点都不能分享,甚么革命,打倒阶级等等动听的话,与旧日的教训一般,是新的铐镣!……所以她劝梨从新去追偿过去的华年的损失,至更好的方法创造自己未来的花一般的命运。……最好,她先搬到这里来住着,她将修饰她,介绍她到社会上去,这社会的意见她自然是指着跳舞,香槟酒、华丽的衣装与飞散着金的辉光的社会。
她以明白的主张与痛快的言词,去描述她的经过。最重要的是她以如何因缘而与这位富商的儿子——这艺术家能以由恋爱而结婚;并且不久地要独力创办一个伟大丰富的美术公司,预备以技巧与经济的力量去吸收名誉与金钱。这些话在梨听来却没的驳难,人生即是要生的享乐,辛劳与安舒的比证,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不过梨也没有更赞美的话回复这良友的热诚。海岸上起伏的争斗的涛声与一闪一暗的高远处的灯光也似引诱她想到另一个的世界。
托辞还去访晤他人,她终于在朋友的诚恳希望与朋友的丈夫完全是规矩而礼仪的相送中,离开了这所辉煌的高楼由黑暗的街道中走去。
好意送她的汽车她十分坚决的辞掉,还是利用她的疲乏的脚向实地中踏去。
“你瞧,老师,哎!这白菜里的虫子这么多!拿一早上还不够夜里分生的,好容易长的菜,就怕这一来?……”一个补了肩头的蓝衣老妇人,俯着她那已经伛曲的腰背在绿油油的菜圃里用竹签捉咬菜的小虫。她这话是向下课后的梨浦说的。
“可不是,陈妈,虫子多,叶子都被咬成蜂窠一样了。我知道市中买菜的人都不要,”梨浦又循例在苦闷中上了五点钟的功课,随了两位同事将一群的孩子送走之后她似释了一天的重负。为了昨夜的精神异常没得睡好觉,这时便独自越过小山到这个山村的入口上徘徊。这里正是那个穷苦的老妇人的菜圃。梨站在红条的棘子的篱笆外与老妇人问答着。
山间几乎没有一亩地大的平场,这不大的菜圃也是如山间农人们用尽力量垦种的田地一样。是位置在山的斜坡,因为坡上全是不高的小松树,还不至于将日光全行遮住。幸而泉水由此经过,不费事地由曲流中引灌到的篱内的菜畦子里。本来碱质多,而又是沙土杂乱着的土地,没有生长的力去培养谷类,却藉个水的利使圃中的菜蔬还比较的茂盛。这老妇人与梨不是陌生的朋友了,她们虽然是不同的劳动者,但久经生活的教训与磨练的女教师与她,偶而遇到却常常作沉郁与平淡的谈话。
“老师,我每年便靠天吃这口饭!今年恐怕没有办法了,真的,穷人偏有穷运的追赶,今夏的雨水太大了,没有三天便是一场。太过了,白菜烂了根子,扁豆与茄子的花儿也都伤了。可也怪,雨若多秋来的虫儿摘也摘不了。找到市里卖菜的贩子,好人家只出每年一半的价钱。斤数自然还是一个样,又尽选尽挑,你想我甚么都没有了,这点荒地我经营了几年才有这样。但是地租呢,一个少不下!老师!只要我有一个孩子在家,不就是有个好媳妇儿我便不觉得发愁。”老妇人仰伸着弯腰向梨说。她扶着松柴的篱笆叉子,站着,有病的赤眼仿佛怕向西斜的阳光对看。用条条血管坟起的手背遮在额上,那淡红的金光映在她的皱黄而摺纹的脸面上,闪出奇异的光辉。
梨默默地望着这要沉落的光辉,在远山的暮霭袭来的光景中她对着这孤独的老妇人如同瞻望放着奇彩的山幅图画。她——破衣的老妇人,是为穷困,操劳,思虑,饥饿,这些原料凑合起来造成的模型!但在这落日的山野中她独独没有希望的微光。全是寂寞,荒芜,与死静,将她包围住。但她的手与力还能见出她的生命最后的挣扎。兴趣,爱好,快乐,似乎曾没在这将要沉没的地方撒过种子。她只是被忧郁的人看见引为神奇,不过这诗意的怀古的瞬间,是迅疾的由这位女教师的脑子中飞去了,抛掉了那奇幻与古奥的趣味。她在从前也十分憧憬着想藉了这点虚无的力去美化了一切,去从现实的苦痛中将这丑恶的人生清炼过。然而经验已经完全告诉给她了。那只是神光中的画图,而不是下一针见一血的武器。也因此,她静穆地对着这幅虽被多少诗人赏悦的古画,稍纵即逝地忘记了古旧的传说,与以余闲造成的趣味了!
她没有答复,而老妇人用干涩的喉咙又说了。
“你是姑娘,你是人人见了一定说是有福气的姑娘!年纪不大,做了老师,男子中还不多哩,可是你却不知道!哎!像我们的难过的景况你做梦也想不到。你知道的,两个孩子,大的本来在东镇上学机器,起初也能混到一月有十元大洋了,后来碰到坏人赌的精光,与他老婆打了一场便下关东去了。现在么,足足有十二个年头!可也干净,一字也没有往家捎,死活也不明白……媳妇呢,改嫁倒也省事,她偏多装做好人儿,却终天回娘家去鬼混。她娘家那不是出名的那样的庄子,回到这里还得我好好管饭。第二个孩子充军——吃粮啊,去了五六个年头,自从前年从哪儿啊?是了从湖北捎来一封信,以后终天的打仗打仗,大约是把小命送给人家了!……”她说到末后一句忽然干咳了一阵,却是眼里一滴泪痕也没有。她仿佛是在说他人的故事一样,但从干咳的枯燥的声音中听得出她已断的心弦还挣扎着迸发出绝望的余音来。她用一块如土色的布帕拭着额角上的汗珠道:“老师——你不会信命的吧?不过像我这又穷又孤独的女人敢不信命!不信命又将怎么样,一指地也没有,一个能拿钱来吃饭的没有,一个小孩子没有,我七十多岁了!一辈子就只能租到人家这不愿要的点点土地,今年偏偏会碰着虫灾,菜也弄不出,……”她不再说了,当前只有饥饿的利刃深陷在她的心胸之内,即连以前的悲哀伤心也只能暂且寄存在记忆中了。
梨说不出甚么更慰藉的话,她意识到像这个畸零的老妇人在现代的自己的国度并不是只有单独的同情与怜悯便可以使得自己安心的!她沉默在生活的威严之下,当这幅奇幻的画图消失了它的光辉之后,便从初黄的草地走回她的校内。
生活观的两面镜子并悬在她的心上,自然这种类似的反光不是只从这两天内照射着她,但以前是模糊与迷离,没有清切的对照,更有感伤与幽沉先占着她的全部意识。过度的比对在相隔的昨日与明日中出现了!她来不及歆羡与怜悯,而且这又是虽然不相干而极端尖锐化的两个环境两个人生,两个一样是没有向积极与消极的道路上奋发的勇力。沉沦于她们没法子与缺少力量摆脱的束缚之中。过分的虚迷的陶醉与过分的忧苦的运命下的俘虏,中间却添给这位女教师以清新的感觉!
她看着窗外皎洁而微带青灰色的月光,觉得很清新爽快,丝毫没有感念的叹息!以前这叹息的心情早已过度的损害了她的健康,美,与兴趣,甚至于独存下死的观念。但青青的天空中闪着引诱的眼的星星,到处散流着淡银色的月光,她安静地立在窗前,略一回思那个多年没见的旧友,那个多年被穷与灾难压倒的老妇人,以及城市中奢华的过剩,与荒山中孤独的罪孽,她微点着头。
她再不想自己的职业,它是那末微末,那末无意味的如喝着白水;而且因此引起的烦闷,正是白水下的渣滓。
一个梦在飞驰的机器的车中,车两面的霞光与金属制的车厢,发出快乐的光辉,驰过了田野山林与尖的楼房与升高的荒地。末后,她从迅速中看见织着东方故事的华美地毯,望着又高又大的菜蔬。
梦醒后,终于把她送走了!那奢华的高楼,与多虫的菜圃中都似有过她的足迹。
一九三○年九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