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新学校出来的学生,都多少带点神秘性。”说这句话的是个将近五十岁的妇人,她穿了一身灰色的衣服,带着花眼镜,一手里拈着一封从外国来的信,坐在一张小小的床上,向着她对面的一个少妇说。
少妇正在窗前,剪着一盆迎春花的枝子,面色很愉快的道:“妈,我听你说这句话,是很多了。我却也似信不信的,妈说这个,难道我也有些古怪皮气吗?……”她一边说着,一边用一张纸,将极宽而明亮的剪子,慢慢的擦着,回头看看那位老妇人,不禁由腮颊上,堆下天然的笑容来。
老妇人抚着腮膀,持着这封信,似乎想什么事一般。听她女儿说了这句话,就抬起头来,向她女儿那俊美而活泼的面庞上,细细的看了几眼,就点头道:“你虽然不十分有神秘的性质,却也有点皮气,希和不是曾屡次和我笑着说你那些零碎的事,你在你家里,简直要把他忙死,这不是也是有些古怪皮气吗!”老妇人说这些话时,仿佛讲究十分高深的学理一样,现出很郑重的态度来。然她女儿听到这里,早就笑得弯着身子,俯在茶几上,抬不起头来,额上分下来的头发,也笑得乱了,且是从迎春花上,挂下了一个细蕊来,她笑的少为停止,便格格的咽着气道:“妈,……你真是越老越道学了,你就听他胡说,不知我在家里,一天忙到晚,都忙不清楚,他还说我忙死,他呢!他那种不作事只好读书的人,终究要懒的教爱情饿死!……”她说这句话,却带了十分得意而活泼的意思,然而又笑得弯下身去。
老妇人也从皱纹的面皮上,嘴角边,迸出一丝的笑容来,道:“你这种好顽的性质,自从在启新学校到现在,孩子都有一两个了,还是老不改,……咳!……什么爱情,……什么饿死,不饿死,你们得意的这样说法,你看;曾玉文这封信,可见他是生活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激动,……哎!他是第一个的好学生,……然我打教授他时就曾说过,这聪明的孩子,恐怕终有被思想吃去了的那一天啊!……”老妇人说完这句话;便由自然的叹息声中,发出了感慨的口气,颤颤的将手中持着的那封由外国来的信,递与她女儿。
她女儿这回笑容也敛了!活泼的面色,一变而成惊讶的样子!向她母亲道:“曾玉文吗!啊!我们同学,散了十五六年了!我们那些男女同学里,谁不知他的天才顶高,我记得我们那时都说他是一个小诗人。……到现在可都同风散了!……妈呀,……人生童年的光阴,真快!……”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信取去,一张一张的接续看去。
她看到中间,却紧紧的将她细而长的眉痕蹙起道:“可惜!可惜!他是有了精神病了。……但他何必这样的自苦呢?……”她看完这封信,却费了有十几分钟的时间,因为这封信,是用铅笔写的很小的字,差不多有二十张白纸。她看完了,又重新将信中说的话颠倒念着几句是:“生命之花,……野草之香,……河水之洁,……是否?……梦中非梦中,……思想足以杀吾,……人生兴味,如饮村醪,稍激即醒!……久醉乎!未然也!……宇宙其大怪物也!然吾终将猎获之,否则将噬于彼!……”她一边念着,面上神色,却随着口中音调变动。
她看完以后,便很迟疑的,将这封奇怪的信,慢慢的放在案上,却只是看着她母亲,相对无语。老妇人从袖中取出了一幅手帕擦着她那老花镜子,从枯干的喉咙里,叹出一口惊讶而怜悯的气息道:“玉文现在我记得他还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想到你们在启新学校高等部里,作同学的时候,我教你们理科的那时,他才十二岁呢。”她女儿这时已经对着老妇人坐在火炉旁边,一手搔着头发道:“可不是,我与他同班,是刚十四岁,和他同年的,就是英如姊了!……我看这封信,就记起英如的那些笑话来。可惜她现在离着我们远了!头几年还通过几次信,自从她到陕西去,从此连个地址,也不晓得了!咳!旧日的同学,真是飘散的如飞絮一般……”她母亲听她说起英如来,却从模糊的眼光里,浮动出一点自然之爱的泪痕来。便道:“英如听说现在又添了一个小孩了,你知道吗?”她女儿这时正自凝思往事,听老妇人这样问她,就答道:“我知道的,但听说她丈夫对她,总还算好。”她母亲接着道:“可惜她那点音乐的天才。……她在昔年最是活泼而聪明的,恰与于玉文性质相反。他是天然的忧郁性的诗人,她是非常活泼美丽的女生,当时我们在校里组织了个儿童性质研究会,都以他二人的性质作相反的标准呢。然而他们的天才,却几乎是一样的高下。……”她女儿听到这里,便插口道:“但是,……”下边的话,还没说出,老妇人却早已一口气接下来道:“说也有些奇怪,……你忘了吗?于玉文是常常被你们那些男同学欺负他的,有一天,……是五月里吧!下午还未曾上班,校中的院子里,开了一棵很高大的凌霄花,很多血红的花朵,一阵阵被南风吹着,花上的黄鬚,散布出些微香来,是非常的可爱。那时他不是正立在花下,来回走着,恰巧有个最淘气不过的男生,抚着他的肩头,跳了一下,便摘下两枝花来,掷在半空里当球抛。于玉文当时就很数说他了几句,却被那个学生,招呼了他们几个淘气的男同学来,和他斗口,甚至骂他,还有几个从旁揶揄他。他急了,一只嘴又说不过他们,但他又不肯去告诉我们,他抱了一肚的闷气,没处发泄,却跑到教室里去哭了……!”她女儿就笑着接上道:“是了!那会却亏得英如姊姊去慰藉他呢!”她母亲道:“那时已将上课了,都看功课,有谁去理他,况且他性质,原有些和人不同,人家更不愿多事。独有英如却不管别人说不说,拉起他来,为他揩眼泪,劝解他,又当着同学前,很严正的数说那几个淘气的学生。她口才本来很好,你们那些同学都很佩服她的,所以那场小小风潮,就算完了。……”她女儿也道:“回想那时,趣味是非常浓厚的!我想他们两个人,性质虽大不同,然而人家却有说他们的坏话的,不过都是那些顽皮的男同学背人乱谈罢了!……”
老妇人半天,却又没话。静了一回却转一句话来问她女儿道:“你说人生的生命,可不是奇怪吗?”她女儿听这句话,却不知是如何回答,只是静静的向她母亲看。她母亲便接续着道:“现在啊!启新学校也早已停办了!我知道那院里的凌霄花,也枯死了,就是我那些老同事,都死的死去了,……”她女儿很感奋道:“咳!不用说了,于玉文却飘流到南洋去了,去了多年了,那些旧日的同学,真所谓天涯地角,各人经营他们的人世生活去了。命,还不是大海里一个泡沫一样,谁说得准究竟怎么样呢!但比较起来,英如姊姊,也总算是生活平静的人了!”老妇人拈着于玉文来的信角,听她女儿说到这里,却用很沉重的眼光向她的面上看去,似乎说她女儿不能够十分了解这句话的真意似的。然而任她的舌腭上,却只说出一个,“嘎”!字来,但从这个字的尾音中,便含了不是肯定的意思。
末后她女儿道:“于玉文去南洋了六七年,他的诗集,在国中是非常有名,是成了新理想派的诗人了!不过我看他的诗,不止是艺术上的美丽,凡读他的作品,就宛同试到他心弦高低颤动的一般,他的思想,全在那一字一句之中表出,没有丝毫的遗漏。有一回我妹妹,看他那星光集中,一首秋灵之影的诗,竟然淌下泪来!可见他作诗的天才!想来他于明年春天回国,少不得他的作品,更要受人的欢迎。……”她母亲却摇摇头道:“将来的事,有谁知道!……我总看他的诗集和信,都恐怕他那生命之花,是不容易有收果的机缘。他终恐教这无情的宇宙,吞噬了去!咳!……可惜啊!启新学校的凌霄花,如今死了!死了却也罢了,……只是启新学生的神秘性,却更要狂发了!……”
这位老妇人,办了多年的教育事业,也很有学问,不知怎的,这一回说的话,使她女儿不能十分了解,她女儿方要续着问去。……
窗外一阵小孩子的笑声,跑进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来,穿着洋式绒服,拿着半根手杖乱舞着,向她道:“妈……;热闹,……瞧去,……一对……不,三个,……三个雀儿在那里打架的。……”她将孩子从地上抱起,微笑着吻他的小颊道:“别淘气了,……你外婆要打你的,……再淘气,……”
老妇人见了这个可爱的小孩子,也沉郁的面色上,现出一丝笑容来,于是她们以前的谈话便中止了。
云突山在川陕交界的地方,和一带无穷的华山相连。山的下面,却临着很长的一道峡水。山上风景,很是苍郁而秀丽。这时正当春末夏初天气已经很暖,阵阵的南风,吹散着山中玫瑰花的香味,连从峡中走过帆船上的人,都嗅得着。日光正午,一丝丝的光线,穿过山腰中榛树林的叶子上,碧丝与黄金的颜色相映,射在地上,影子都非常美丽。那些小鸟儿,在清晨迎着清爽的空气,啁啾的叫个不住,这时受着可爱的阳光,加上在自然的静境中,他们好鸣的习惯,也似被这个沉静的自然,吓得不敢做声,只有几个黄色白色翼子的小蝴蝶,在野花上,飞来飞去。峡中的水,流在岸旁的石齿上,作一种细碎而琮琮的清音。
山是不很高,然而往上走去,却也很费事。山顶有所颓废的古寺,传说是唐代的建筑,然而早已破坏的不堪了,不过里面有几块碑碣,却有些好游的人,时常去在那里流连抚视。寺的前面,便是一条极坂峭而曲折的小道,道的左侧,一所杂树林子,却一望无际。道的右面,便是石壁,壁下便是水峡了。在壁上遥望这地方的城邑,却也似隐在山凹里,因为这里雾气太重,不是非常清朗的天气,上远里望,总是看不分明。残废的城墙啊,郭外的山田啊,山中人家的炊烟啊,远来的帆船啊,都似若有若无,不是在近处的,却只望得见一片浮在空气中的片影,在濛濛的山雾中,似乎乱动。
但是这日的天气,却清明得很。峡中舟人的歌声,也非常高亢,从波上的回响,传到古寺前树林子中卧的人的听觉里去,是很微细,就如闻到空中的音乐一般。
树林中细草,长得如铺了绿毯子一样的洁净。草上却有个少年男子斜倚在一棵树根上,拿一本书在那里看。这个人穿了身青服,头发也似有几个月没有梳理,长得蓬蓬的纷披了来,然而映着他那幅秀艳的眉目,和阔大的口辅,也格外奇异。身旁放了个小小旅行的皮箧。他正自看书,忽被船上人细远的歌声唤醒,他果然以为是空中的音乐,便仰着看树林顶上露下来的日光,呆呆的出了一回神。但微微的风吹动着榛树叶子微摇着,闪闪的日光仍然在身上乱晃,而那歌声,却渐渐远了!听不见了!什么声息也没有了!只是他却不住的点首,接着便狂笑了一阵,惊得那些在树枝上作午睡的小鸟,都拍着翅子飞去,他于是又点头叹息。
山中静极了,忽然听得有几个草鞋踏在草上的轻微的脚步声走来。原来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各人背着些树枝子,一跳一跳的从他面前走过,他们口里还一高一低的唱着山歌。他见了这两个小孩子,忽然从树根上立了起来,发出几句话来道:“自然的歌啊!……自然的歌啊!……”两个孩子,方走着唱的高兴,不防有这个长发的游人,说出听不明白的话来,都即时住了口,远远的跑了,还回头从他们年幼惊奇的眼眶里,对他看了看,便急急的下山去了。他于是又重复倚在树根上,而他那眼眶里,似乎含了一层晕波,几乎没有掉下来。
他望着草地上一只一只的蚂蚁,也都衔着食物,走到树根下的土穴里去。他想生命和工作,果然是一样的溶液吗?他这样想着,却觉得眼前朦胧不清,如同作梦似的。看着一些极小的蚂蚁,都似成了些背着翼子的安琪儿,在他面前乱舞。风声一动,这些安琪儿也没了,他似乎觉得自己在水面上游行一般,水底下奏着玄秘而催人入睡的音乐。看着水上的浮鸥,山边的树木,都同和着音乐跳舞一般。他这时的精神,觉得非常快乐。一会儿又见刚才两个背树枝上山的童子,在旁边笑他,他不知不觉的高呼道:“自然的歌啊!……自然的歌!……”山中回响应来,却把他惊醒,他睁眼看看那些细草上的蚂蚁,却一个也没有了。但他绝不回想方才的事,便重新从地上,将书拾起,就有意无意的检开一页念道:
At Poets tears,
Sweeter than any smiles but hers,
She laughs;
他高声念到末后的那个英文字,便真的狂笑了一阵。头上的乱发,几乎把眼睛都遮住了。笑完之后,眼中却掉下泪来,又接着小声读道:
Isigh;
And yet I could not live if she should die.
读到末后Die字的声音,已经从他喉咙里咽了回去。他抬头看了看周围的景物,也不知有什么印象印到他网膜里去。于是又读道:
And when in June
Once more the Cuekoo spoils his tune,
She laughs at sighs,
And yet she says she loves me till she dies.
读完之后,有一阵风吹来,将这一页印成的西洋诗,揭了过去。他也不再看了,只是默默的静看对岸山头的秀色,一会又作一种奇异的声道:“自然的歌啊!……”却更不言语了!
他因此记起他生活的经过,就同温理旧日读的诗一样的清楚。他自从幼时在他母亲怀抱中的事,以及到刚才的事,都一些也不曾忘记。但他狂想极了,他觉得他不是在世界上生活的人一样。他想石壁下峡中的水,是长流不断,然而在生命浪流中的思想,恐怕终有枯竭的时候,他想刚才的诗,他就重新将他脑中的痕影,一层一层的影现出来了!
他越入了思想的迷途,——或者并不是的——他的头越发低了下去,日光照在他的脸上,由苍白中显出微红的颜色来,而一行诗人的热泪,已经沿着腮颊,滴到草地上来。
这时从山道下面于极静的境界里,却走上两个人来。一个男的穿了身极华丽的夏日洋装,口上已经留了些微鬚,面色很光华的,身后一个少妇,执把粉色的绸伞,慢慢的跟着走。那个男子走起路来,像是体力很好,走的也快些,那个少妇,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山上的风景,像是打动她的画意一般,便离着前行的男子,有数十步的距离。男子一直的打从树林子旁边走过,光亮的皮靴,踏在石路上,发出很响的声音来,而林中低头神思的那个少年,并没看见。那男子便很高兴的,走入古寺里去。
少妇走来了,也到树林子前面,她却将绸伞斜搭在肩上,望着远处注望。风吹着她那灰色罩衣,微微有些飘动。这时林中的少年,于沉思入梦的时候,却陡然发出了一声长叹,少妇一回头,他们的眼光,却已看得清楚。那个痴坐的少年诗人,忽然微笑起来,少妇无意中看见他这奇怪的样子,便吓得回转身跑上古寺的石阶上去,但她却不走,只是呆呆的立着。这时那位奇怪的少年诗人,已经披着头发,走出林外,向她狂笑,少妇这时却不似先前那样惊惧,但她呆呆的立着,不知想什么事似的。林中的少年,正待再上前走近,忽然已进寺内的男子,又重出来喊她道:“英如,……英如,你尽看着什么呢?”说完,也不见她回答,便拉着她的手,进寺去。少妇尚回首望了望,但她这时,自己也没曾想起这少年半狂的诗人是谁!
少年诗人,脚步还没曾挪动,便连她的影子,也看不见了。他也更没有旁的表示,便很坚决的到林中去,拿起了那个皮箧打开,很从容的坐在石壁上,手里拿着一本一本手抄的本子,看一看,就很自然的丢在壁下峡水中去。他面上却现出最后的笑容来,轻轻的纸本丢在数十丈下的水中,连个回响也没有,可是他也不希望有回响了!一本一本的丢完,末后带着滑稽的面色,用脚将皮箧一登,就听得水波上砰的一声,他又跳动了起来,高声道:“自然的歌啊!……自然的歌啊!……”他那个音非常惨苦,如为宇宙发泄的欢息声一样。这时他一点东西没有了!只是两手抱了刚才念的那本外国人作的诗集子,跑出了树林子,到山那边去,山那边便是一条绝无人迹的深涧。
夕阳将落了,林中的鸟也都飞回来了,寺中的一男一女,已经携手走了出来。只是那个少妇,似乎又疲乏,又失神的样子,一步一步的挨着男子走。她这时再看林中,却什么也没有!只有斜日的余光,归巢的飞鸟,这时一切的风景,也都预备着入夜了!
他们下了山坡,迎面却跑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山中男子,一见他们走近,便将手中持着已为泥土沾污的个本子,与他们道:“这是我在石壁的斜坡上拾得的,大约便是你们丢的吧?”男子还未及说话,少妇早已接过。一看封面上写着片云集三个字,下面却缀了一行小字是:“于玉文狂想的写出。”她看了,一切似乎想起来,只是回头望着寺前的石壁上,作毫无知觉的呆看!那个男子却握着她的手道:“天晚了,我们需要归去了!”问了几遍,她也似知非知的答道:“归去!……归去……!……”
一阵晚风吹过,野草的香,发出自然的气味来。日落了,弯弯的新月,照着山啊,水啊,树林子中,都很朦胧而沉默。
山中黄昏,尤为静寂,什么声响也没有了,只是峡水流到石齿上,还仿佛有“归去……归去……”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