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克贝里·芬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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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海奈追帽子

甘洁佛上校是个绅士,你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绅士,他的全家也都和他一样。正像俗话所说的,他的出身很好;达格丝寡妇也常说:无论是一个人或是一匹马,只要有好的出身,总会受人家抬举;其实从来也没有人不承认她是我们镇上第一等的贵族;甚至于爸爸也时常这样说,虽然他自己的身分和大鲶鱼分不出来什么高低。甘洁佛上校的个子很高,身材很细,皮肤是黑里透着苍白,那儿连一点儿红润的影子都没有;他每天早晨总要把他那整个的瘦脸刮得光光的。他的嘴唇特别薄,鼻孔特别窄,高鼻梁,浓眉毛,两只漆黑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里,你可以说它们好像正在由两个黑窟窿里往外瞧你似的。他的前额很高,头发又黑又直,一直搭拉到肩膀上。他那两只手又长又瘦;他这一辈子每天都穿着干净的白衬衣,和一套从头到脚都是用细帆布做的白西装,白到刺你眼睛的程度。到了星期天,他就换上一套带黄铜钮扣的青色燕尾服。他提着一根镶银的红木手杖。他没有半点轻浮气,从来也不高声说话。他对人和气之至——这一点是你可以觉得出来的,因此你自然就会跟他亲近。他有时候也笑一下,看上去非常好看;但是当他把腰板一挺,由他眉毛底下射出两道电光,冷冰冰地像一根旗杆似的立在那里,你立刻想先爬到一棵树上去躲一躲,然后再看看是怎么回事。他根本不必告诉人家要注意礼貌——他无论走到哪里,人家对他总是恭恭敬敬的。可是无论是谁都喜欢有他在身旁;他几乎永远是一片可爱的阳光——我的意思是说,他总是叫人觉得好像是天气很好似的。可是每逢他变成一朵乌云,就有半分钟阴沉得怕人,那么一来,也就足够了;在这一个星期之内,谁也不会再胡闹了。

他同那位老太婆早晨下楼来的时候,全家人都离开椅子站起来,向他们请安,一定要等他们坐下了,大家才敢坐下。然后汤姆和巴布就走到柜橱那里,拿出那些长脖大肚的酒瓶,搀和一杯苦酒,递到他的手里,他就端着酒杯等着,等到巴布和汤姆的酒也搀和好了,他们就鞠一个躬,说:“老爷子,老太太,我们给您敬礼啦;”然后他们就微微地点点头,说:“真难为你们了,”于是他们三个人都把酒喝完,随后巴布和汤姆就把一羹匙水,倒在他们的杯子里,和剩下的一点儿白糖和威士忌或是苹果白兰地搀和起来,递给我和叭克,于是我们也向这两位老人家举举杯子喝下去。

巴布的年纪最大,汤姆其次,都是高高大大的美男子,他们的肩膀都很宽,脸庞古铜色,头发又黑又长,眼睛也是乌黑的。他们和那位老先生一样,也是从头到脚穿着细帆布做的白衣裳,戴着宽边的巴拿马草帽。

然后再谈谈莎乐蒂小姐。她的年纪是二十五,人长得高高的,态度是又骄傲、又神气,在她不发脾气的时候,她非常和蔼可亲;一遇到她动了火的时候,她那副脸色会让你当场吓瘫了,像她的父亲似的。她长得很美。

她的妹妹莎菲亚小姐长得也很漂亮,不过脾气跟她完全不一样。她又温柔、又可爱,像只鸽子似的,年纪只有二十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黑奴伺候着——连叭克也有一个。我那个黑奴整天非常逍遥自在,因为我没有让别人替我做事的习惯。可是叭克的那一位,总在跳来跳去,忙得要死。

这就是这个家庭现在所有的人了,可是以往比现在还要多些——还要多三个儿子;他们都被人打死了;还有那个已经死了的哀梦兰。

这位老先生有很多田产,有一百多个黑奴。有时候,一大群人由周围十几英里的地方,骑着大马来到这里,一住就是五六天,大家在附近游山逛水,吃喝玩乐,有时候白天跑到树林里去跳舞、野餐,晚上回家开跳舞会。这些人多半是这家人的亲戚本家。男人来的时候一律都带着枪。我告诉你吧,那真是一大群阔人啊。

离这一带不远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伙贵族——一共有五六户人家——多半都是姓雪富生的。他们和甘洁佛族一样的高贵、豪华,一样的有钱、有势。雪富生族和甘洁佛族共用一个轮船码头——就在我们的房子上游二英里左右的地方;所以我同许多我们家里的人偶尔到那里去的时候,常常看见许多姓雪富生的,骑着很好看的大马,在那里走来走去。

有一天,叭克和我正在树林子里打猎,忽然听见一匹马跑过来了。我们正在穿过那条大道。叭克说:

“快着,快着!跳到这边树林里来!”

我们窜进树林,从簇叶里往外面偷看。隔了一会儿,有个很漂亮的青年骑着马顺着大道奔过来,他随随便便地坐在马背上,像个骑兵似的。他那支枪平平地放在鞍头上。我从前看见过他。他是年青的海奈·雪富生。忽然我听见叭克的枪在我的耳旁响了一声,马上海奈的帽子就由头上掉下去了。他抄起枪来,向着我们躲避的地方直冲过来。我们连一会儿也不等,在树林子里撒腿就跑。这里的树木长得并不密,所以我不断地回头看,好躲枪弹,我有两回看见他用枪对准了叭克;然后他就骑着马顺原来的道路往回走——我想大概是找他的帽子去了,可是我看不见。我们一口气跑回家去。那位老先生的眼睛亮了一下——我想多半是得意了——然后他的脸好像又沉下去了,温温和和地说:

“我不赞成躲在树林里放枪。你为什么不走到大道上去打呢,我的好孩子?”

“爸爸,雪富生家的人就不讲究来明的。他们老爱暗箭伤人。”

叭克说这件事的时候,莎乐蒂小姐昂着脑袋听着,像个皇后似的,她的鼻孔张得挺大,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的。那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也显出阴沉的神气,可是一句话也不说。莎菲亚小姐的脸色变得又青又白,可是她后来一听说那个人并没受伤,马上又变过颜色来了。

我后来把叭克带到树底下玉米仓旁边,看见别无他人的时候,我就问他:

“叭克,你刚才是不是想把他打死呀?”

“当然是,那还用问。”

“他怎么得罪你了?”

“他?他一点儿也没得罪过我。”

“那么,你为什么要打死他呢?”

“不为什么——这不过是为了打对头。”

“什么叫打对头?”

“怎么,你是在哪儿长大的?你怎么连打对头都不知道?”

“我向来没有听说过——你给我讲讲吧。”

“好吧,”叭克说,“打对头就是这么回事:一个人跟另外一个人吵架,结果把他打死了;然后那个人的兄弟又把他打死了;于是两方面的哥哥弟弟都出来了:你打我,我打你;然后那些堂兄弟也加入了,乱打一阵——到末后,一个一个都死光了,那么打对头也就完结了。可是这种事总得慢慢的来,并且要费很长的时候。”

“你们这个架也打了好久了吗,叭克?”

“嗯,我想是吧!那是三十年前起的头儿,大约就在那时候。也不知道为了一桩什么事就闹了起来,然后就打官司来解决这件事;有一个人的官司打输了,他一狠心就把那打赢了的人用枪给毙了——他当然得这么干,毫无问题。无论是谁也得这么干。”

“到底是为了什么闹起来的呢——是为了田产吗?”

“我想也许——我说不清。”

“那么,是谁先开的枪——是甘洁佛族的人呢,还是雪富生族的人呢?”

“老天爷,我怎么知道?那是好几辈子以前的事了。”

“难道没有一个人知道吗?”

“有是有的,爸爸大概知道,还有另外几个上岁数的人;可是他们现在也不知道当初究竟为什么闹起来的。”

“叭克,已经打死好多人了吗?”

“是啊——看出殡的机会可有的是。可是有的时候也没打死人。爸爸身上就有好几颗大子弹,可是他并不在乎,反正他也没有多重。巴布也挨过好几刀,汤姆也受伤过一两次。”

“叭克,今年打死过什么人没有?”

“打死过,我们这边死了一个,他们那边死了一个。大约三个月以前,我那个十四岁的堂兄巴德,骑着马穿过河那边的树林子,他真是他妈的傻透了,他连什么家伙都没带;在一个僻静的地方,他就听见一匹马由他背后过来了,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包迭·雪富生那个老头子,手里拿着枪很快地追过来,他的白头发让风刮得乱飞;巴德并没有跳下马赶快躲开,他还以为能够赛过他去呢;于是他们就跑起来了: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口气跑了五英里多地,那个老头子越跑越近,最后巴德知道没有希望了,他就勒住了马,转过身来,你知道,好让子弹由前面穿窟窿,于是老头子跑上前来,一枪把他打倒了。可是他也并没有快活多久,不到一个礼拜,我们这边的人也把他给揍死了。”

“叭克,我认为那个老头子算不了什么英雄好汉。”

“我认为他够英雄的了。他的胆子真够大的。雪富生族的人,没有胆小的——连一个都没有。在我们甘洁佛族里也找不着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你知道,那个老头子有一天跟三个甘洁佛族的人打了一仗,足足干了半个钟头,结果还是他赢了。他们都骑着马;他由马上跳下来,跑到一小堆木头后面去,把马放在前面当做挡箭牌;可是甘洁佛族的那些人仍然骑在马上,围着他窜来窜去,枪弹像雨点儿似的对他打过去,他的枪弹也像雨点儿似的对他们打过来。结果他跟他的那匹马都鲜血淋漓、一瘸一拐地回家去了,可是甘洁佛族的这些人都得找人抬回家去——有一个死了,另一个第二天也死了。假如有人要想找松小子的话,他趁早别到雪富生族里去白费事,因为他们那一族向来就不出那种没出息的人。”

到了第二个礼拜天,我们都骑着马到三英里地以外的教堂去做礼拜。所有的男人都带着枪,叭克也是一样,他们把枪不是搁在两腿当中,就是放在靠墙顺手的地方。雪富生族的人也是这样。那个牧师讲的道,真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尽说些兄弟般的友爱啦,跟那一类无聊的废话;可是无论是谁都说牧师讲得好,而且他们一边往家走,一边穷啰嗦,说什么信仰上帝啦,积德修好啦,神恩浩荡啦,命中前世夙缘注定啦,①乱七八糟的一大套,我也不知道还有些什么,我这一辈子还没遇见过像那样难受的一个礼拜天呢。

①原文是“preforeordestination”。马克·吐温效仿边疆文学诙谐的形式捏造新字,使哈克把长老会的两条基本教义混成一个字:“命中注定”(predestination)与“前世夙缘”(foreordination)。

吃完午饭以后一个钟头左右,有的人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有的回到屋里去睡午觉,这时候的空气非常沉闷。叭克和一条狗直挺挺地躺在太阳晒着的草地上,睡得很香。我来到楼上我们的房间,也打算睡上一觉。我看见那位可爱的莎菲亚小姐站在她的房门口——她的房间就在我们的隔壁——她领着我到她的屋里去,轻轻把门关上,问我是不是喜欢她,我说喜欢她;她又问我愿意不愿意替她办点儿事,而且不对别人说,我说我愿意。然后她说她忘记把她的《圣经》带回来,她把它夹在两本书的中间,留在教堂里的座位上了,问我是不是愿意偷偷地跑到那里去,替她把它取回来,并且不让别人知道。我说我愿意。于是我就溜出大门,偷偷跑到大路上去;教堂里除了一两只猪之外,连个人影子也没有,因为门上没有锁,猪在夏天贪图凉快,总喜欢跑到那木条铺的地板上去躺着。假如你留神的话,大多数的人都是万不得已才到教堂里去;可是猪就不然了。

我心里想:这里面一定有奥妙,一个女孩子为了一本《圣经》急得要死要活,实在是不近情理;我就把它抖了一抖,一张小纸条就掉出来了,上面用铅笔写着“两点半”三个字。我又把那本书翻了几遍,可是别的什么也找不着。我真是莫名其妙,于是我又把那张纸夹在书里了。等我回到家跑上楼的时候,莎菲亚小姐正站在她的房门口等着哪。她一把把我拉进去,就把门关上了;然后她就把那本《圣经》翻了几下,找着了那张纸条,她刚一看完就显得高兴了;我还来不及想一下,她已经把我抱在怀里,使劲儿地搂了一下,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让我千万不要对人家说。她的脸上红了一阵,眼睛发亮,看上去真是美极了。我算是让她吓坏了,可是我刚喘过一口气来,就问她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她就问我是不是看过了,我说:“没有,”她又问我认不认识手写的字,我告诉她:“不认识,笔划粗的还凑合。”她就说那张纸不过是个书签,用它记住念到的地方,她说现在我可以到外面玩去了。

我就来到河边上,心里琢磨着这件事,隔了一会儿,我看见我的黑奴打我后面跟来了。等我们离开那所房子已经很远,他回过头去往后看了几眼,又朝四周围张望了一遍,然后就奔过来说:

“左志少爷,假如您到那个泥水滩里去,我可以给您看一大堆黑水蛇。”

我心里想,这可实在古怪;他昨天已经说过一回了。他应当知道无论是谁也不会喜欢到处去找水蛇呀。可是他到底憋的是什么主意呢?所以我说:

“好吧,你头里走吧。”

我跟着他走了半英里地,他就蹚着泥水滩走过去,泥水没到他的脚踝骨,又仿佛蹚了半英里地,我们来到一小块平地上,那上面是干的,并且长满了大树、小树和藤蔓。他说:

“左志少爷,您对准那边走过去,走上几步就行了,它们就在那儿呢。我老早就看过了,不愿意再去看它们了。”

他马上蹚着泥水走开,一会儿就让树给遮住了。我就摸索着往那里面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块空旷的地方,大约有一间卧室那么大,那地方四周围都挂满了藤蔓,有一个人躺在地上睡着了——哎呀,原来他是我那老吉木!

我立刻把他叫醒,我还以为他重新见着了我,一定会大吃一惊,可是他并没有。他高兴得几乎要哭出来,可是并没有大惊小怪。他说他那天夜里跟在我后面游,我每次喊他他都听见了,可是他不敢答应,因为他不愿意让人家把他救起来,再叫他去当奴隶。他说:

“我受了点儿轻伤,没法游得很快,到后来我就落在你后面老远的了。等你上了岸,我还以为能够在岸上赶上你,用不着冲着你大声喊,可是我一看见那所房子,我就慢下来了。我离得老远,听不见他们对你说些什么——我怕那些狗——可是等到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就知道你已经进了那所房子,于是我就跑到树林里去,打算等到天亮再说。一大早,有几个到地里做活去的黑人打我这儿过,他们就把我领到这儿来,指给我这个地方,因为四周围有水,那些狗不会找到我。他们每天晚上还给我送来许多吃的东西,并且把你的情形都告诉我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儿让我的杰克带我到这儿来呢,吉木?”

“嗐,在咱们还没有想好办法之前,去打搅你又有什么用呢——可是咱们现在可好了。我每回遇到机会,总跑去买些盆、碗、锅、勺,跟吃的东西,我在夜里还修理木筏,等到——”

“吉木,什么木筏呀?”

“还是咱们那个老木筏呀。”

“你的意思是说,咱们那个老木筏并没有撞碎吗?”

“是呀,没有撞碎。它让人家撞坏了不少地方——它的一头儿碰掉了——可是并没有多大关系,不过咱们那点儿家当差不多全都丢光了。假如咱们在水里没有扎得那么深,也没有在水底下游得那么远;假如那天夜里并不那么黑,咱们也没有怕得那么厉害;不那么像俗话所说的傻拉瓜唧的,那么咱们一定会看得见那只木筏。不过,虽然没看见,也没关系了,反正它现在已经修好了,差不多跟新的一样,并且咱们还置了好多新东西,把丢的那些都给补上了。”

“可是,吉木,你到底是怎么又把那个筏子弄回来的呢——你把它捞上来了吗?”

“我已经跑到树林子里来了,怎么还会去捞它呢?我没有去捞它,是几个黑人发现它挂在这边河湾里一根木桩子上了,他们就把它藏在柳树林当中一条河沟里。他们大家为了争这只筏子大吵大闹,不久这回事就传到我耳朵里来了,我就出头给他们说和,告诉他们,它并不能算是他们中间哪一个人的,而是你我两个人的;我又问他们是不是打算抢一个年青的白种人的财产,把它藏起来呢?后来我给了他们每人一毛钱,他们就知足得不得了,还说他们希望再漂过几只筏子来,好叫他们再发发财。他们对我好极了,这些黑人,无论我请他们替我做什么事,向来不用再说第二回,老弟。那个杰克也是个很好的黑人,并且人也挺机灵。”

“是呀,他实在是机灵。他压根儿没告诉过我你在这儿;他让我上这儿来,是要指给我一大堆水蛇看;假如出了什么岔子,总不会连累到他。他很可以说他根本没看见咱们两个在一起,那可也是实情。”

第二天出的事,我不愿意多谈。我想我还是把它缩得越短越好。我天一亮就醒了,本打算翻个身再睡上一觉,这时候我注意到家里特别安静——好像是谁都没有一点儿动静似的。这实在跟平常不一样。随后我又注意到叭克已经起来跑出去了。我就跳下床来,一边纳闷儿,一边来到楼下——一个人也没有;到处都清静得要命。大门外面也是一样。我心里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在那堆木头旁边,遇见了我的杰克,我问他:

“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说:

“左志少爷,您还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说。

“嗐,莎菲亚小姐跟人跑了!真的跟人跑了。她在夜里什么时候跑的——谁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刻——跑去跟那个年青的海奈·雪富生结婚去了,你知道——至少他们是这么猜想。家里的人大约在半个钟头以前才知道——也许还要早一点儿——我对你说吧,他们可真是一点儿都没耽搁。他们赶紧抄起枪、跳上马,那种慌张的神气,你可从来没见过!家里的女人也都跑出去把亲戚本家叫起来,索乐大老爷领着两位大少爷,带着枪、骑着马顺着河边大道往上跑,打算捉住那个小伙子,把他打死,不让他带着莎菲亚小姐在那儿过河。我想眼看着一场大乱子就要出来了。”

“叭克没有把我叫醒就走了。”

“对了,我料想他没有叫你。他们不打算把你也牵扯到一起。叭克少爷的枪里装上了子弹,他说要了他的命他也得捉回一个姓雪富生的来。我看一定会有一大群姓雪富生的跑出来,他要真是得了手,准能捉回一个来。”

我顺着河边大道用尽了力气向上游跑。不久,我听见枪声由远处传过来。等我来到离轮船码头旁边的木厂和那一大堆木材不远的地方,我就拨开树枝、穿过树林子往前走,最后才找着了个好地方,我就爬到一棵白杨的树杈上去看着——我想枪弹一定够不着这棵树。在我这棵树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垛木材,有四英尺高,起先我本打算躲在它的后面;但是也许幸亏我没有那么做。

有四五个人在木厂前面那块空场上,骑着马跳来跳去,一边骂、一边喊,想要打那两个躲在轮船码头旁边木垛后面的年轻小伙子——可是他们总是不得手。每逢有人从木垛靠河岸的那面露出来,马上就有枪弹对着他飞过去。那两个孩子蹲在木垛后面,背对着背,为的是两面的情形都能顾到。

隔了一会儿,这些人也不跳、也不喊了。他们打着马直奔那个木厂;于是有一个孩子站了起来,由木垛上面瞄得准准地打了一枪,就把一个人由马鞍上掀下来了。其余那些人都跳下马来,抓住受伤的人,抬着他往木厂那边走过去;这时候这两个孩子撒腿就跑。那些人还没有理会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跑到离我那棵树有一半路的地方。然后那些人就看见了他们,马上跳上马追过来。眼看着他们就追上这两个孩子了,可是他们白跑了一趟,这两个孩子老早就跑开了;他们两个来到我这棵树前面的那堆木头后面,藏了起来,这下子又占了上风。其中一个孩子正是叭克,另外那个是个大约十九岁的瘦瘦的年轻小伙子。

那些人乱闯了一阵,就骑着马跑开了。等他们刚跑得没有影子了,我就喊了叭克一声,告诉他我在这里。他起初听不出我由树上发出来的声音,可真吓了他一大跳。后来他叫我仔细看着,假如再有人过来,就马上告诉他;他说他们一定是想什么鬼主意去了——过一会儿还会回来。我真想离开那棵树,可是我并没跳下来。这时候叭克就大哭大骂起来,口口声声地说他和他的堂兄几欧(就是另外那个青年小伙子)一定要把这一天的损失都找补起来。他说他父亲和两个哥哥都让人家打死了,还有两三个仇人也死了。他说雪富生家的人事先埋伏好了,叫他父亲和哥哥都吃了亏。叭克说他父亲和哥哥应该等着亲戚本家来了再动手——因为雪富生家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对付不了。我就问起海奈和莎菲亚小姐的情形怎么样了。他说他们已经平平安安地过河去了。这个消息使我非常高兴,可是叭克怪他自己那天对着海奈放了一枪没有把他打死,气得他乱蹦乱跳,那种样子我真是从来没有见过。

忽然间,啪!啪!啪!有三四支枪响了起来——那些人丢下马由树林里绕过来抄后路!这两个孩子马上就往河里跳——两个人都已经受了伤——正当他们顺着河流往下游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赶到河岸上来跟着跑,并且对着他们开枪,还喊着说:“打死他们呀!打死他们呀!”这可真让我难受极了,我几乎由树上栽下来。我不打算把整个的事情都讲完——那样做会叫我又难受得要死。我真希望我那天夜里根本没有爬上岸来,自然也就看不见这些事情,那有多么好啊。我永远没法子把它忘掉——有好多次我都梦见了这件事。

我在树上一直等到天快黑了才敢下来。有时候我听见树林里老远的地方有放枪的声音;还有两次我看见一小股一小股的人骑着马、带着枪由木厂旁边跑过去;因此我想这场乱子还没有闹完。我心里觉得非常沉重;我下决心再也不走近那所房子了,因为我想这件事情总得怪我。我想那张纸条的意思是告诉莎菲亚小姐在两点半钟到什么地方去和海奈见面,然后再一起逃跑,我想我实在应该把那张纸条的事情,和她那鬼鬼祟祟的样子,都告诉她的父亲,那么他也许会把她锁起来,而这一场大乱子就决闹不出来了。

我由树上爬下来之后,顺着河岸偷偷地往下游走了一段路,就发现那两个死尸漂在靠河边的水里,我使劲地拖了几下,硬把他们拖上岸来;然后我就把他们的脸蒙上,赶快走开了。我把叭克的脸盖起来的时候,我还哭了几声,他待我实在是太好了。

现在天刚刚黑。我根本没有再到那所房子跟前去,只是穿过了树林,往那片泥水滩跑去。吉木并没在他那小岛上,于是我又赶快跑到那个小河沟去,钻过柳林,急着想跳上木筏,好离开那个要命的地方——没想到木筏没影儿了!我的妈,可把我给吓坏了!我几乎有一分钟工夫喘不上气来。然后我就大喊了一声。离我不到二十五英尺的地方有一个声音说:

“好家伙!原来是你吗,老弟?千万别再喊了。”

那正是吉木的声音——从来没有任何声音让我听着这么舒服。我赶紧顺着河岸跑了几步,跳到筏子上来,吉木把我拉过来抱了一下,他见着了我,实在高兴极了。他说:

“老天爷保佑你,好孩子,我又真以为你死了哪。杰克到这儿来过一趟,他说他算计着你已经让人打死了,因为你没有回家去;所以我刚才正要把木筏撑到小河口去,只要等杰克再回来对我说你确实是死了,我就把筏子撑开,离开这个地方。哎呀,你又回来了,我实在是高兴极了,老弟。”

我说:

“好吧——那好极了;他们找不着我,他们就会以为我已经让人打死,顺河漂走了——上游那边又有些东西,那就更会叫他们这样猜想了——所以千万别再耽搁了,吉木,你就马上撑到大河里去吧,越快越好。”

一直等到这只筏子往下走了二英里地,来到密西西比河当中,我才放下心来。于是我们就挂起那个信号灯来,认为我们又安全、自由了。我从昨天起,连一口东西都没吃;吉木拿出来几块玉米饼和一碗奶浆,还有猪肉、白菜和青菜——菜饭只要是做得好,那就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我一边吃晚饭,一边和吉木谈话,心里非常痛快。我能够躲开那场打对头,实在觉得高兴,吉木能够离开那个泥水滩,也是一样地喜欢。我们说,归根结底,拿筏子当家,比什么都好。别的地方实在是太别扭、太闷气了,可是木筏上的情形却不是那样。坐在木筏上面,你会感觉到又自由、又轻松、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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