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问了我们许多问题;想要知道为什么我们把筏子那么严密地盖起来,为什么白天躲在一边儿,不往前走——难道吉木是一个逃跑的黑奴吗?我就说:
“老天爷啊!一个逃跑的黑奴还会往南跑吗?”
他们认为是不会的。可是我还得想法诌出一番道理来,所以我说:
“我家里的人住在密苏里州的派柯县,那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后来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跟爸爸,还有一个弟弟叫艾克。爸爸认为应该离开那个地方,到下游找卞安叔叔一块儿过日子,叔叔在奥尔良下头四十四英里的河边上,有一块巴掌大的地。爸爸穷得很,又欠下了些债;等到把债都还清了,就光剩下了十六块钱跟我们这个黑奴吉木。用那几个钱决走不了一千四百英里路,无论是打统舱票也罢,想别的办法也罢。后来河里涨水了,爸爸有一天走了运气,他把这一节木筏截住了,所以我们打算坐着这个木筏到奥尔良去。可是爸爸的运气没能够好到底:有一天夜里过来一只轮船,撞在筏子前头的一个角上,把我们都翻到水里去,在机轮底下打了个滚儿;吉木跟我都浮上来了,可是爸爸喝醉了酒,艾克是个才满四岁的小孩子,所以他们掉下去再也出不来了。第二天跟第三天,我们惹了不少麻烦,人家老是坐着小船追过来,想把吉木带走,硬说他是个逃跑的黑奴。我们现在再也不在白天赶路了;他们夜里没法跑来打搅我们。”
公爵说:
“等我来出个主意,好在白天也能赶路,假如咱们想要那么干的话。我得把这件事仔细想一想——想个妥当的办法来安排一下。今天咱们暂时不去管它,因为咱们白天当然不能由那边那个小镇旁边走过去——那样做恐怕不大妥当。”
快到晚上的时候,天渐渐阴下来了,看样子好像要下雨;听不见雷声的露水闪,在天边很低的地方闪来闪去,树叶也颤起来了——这场雨的来势汹汹,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了。所以皇帝和公爵都跑去检查我们的窝棚,看看我们的床铺是怎样的情形。我铺的是一床草褥子——比吉木的那条絮着玉米皮的褥子,要稍好一点儿;玉米皮做的褥子里面,时常掺杂着许多玉米棒子,人躺在上面,会硌得生疼;你如果在上面翻个身,那些干玉米皮就响起来,你会觉得像是在一堆干树叶上打滚儿似的;它哗哗一响,就把你吵醒了。公爵想要占我的铺,可是皇帝不许可。他说:
“我倒认为你从地位悬殊这方面会想到我睡在玉米皮褥子上是很不合适的。阁下自己去睡那床玉米皮褥子吧。”
吉木和我又着急了一阵子,我们真是提心吊胆,生怕他们两个再闹翻了;所以我们一听见公爵说下面这些话,就高兴得了不得——
“我天生就是这种命:我永远得让铁蹄踩在烂泥里,受人压迫。我当年那种目空一切的劲头儿,都让倒楣的运气打垮了;我让步,我服从;我命该如此;我孤苦伶仃一个人在世界上鬼混——让我受罪吧;我能受得了。”
天变得十分黑暗的时候,我们就马上走开了。皇帝吩咐我们尽量向河当中走,等往那个小镇下面走远一点儿才许点灯。我们不久就看见了那一小簇亮光——那就是那个镇,你知道——我们又偷偷地走了半英里地,什么岔子也没出。等我们已经往下游漂了四分之三英里的时候,我们就挂起信号灯来;到了十点钟左右,雨就下起来了,风也刮起来了,并且打雷打闪,闹得不可开交;于是皇帝吩咐我们两个人在外面守着,等到天气好一点儿了再说;然后他和公爵都爬进窝棚,躺在铺上过夜去了。下一段时间应该由我来守到十二点,可是我就是有个铺位的话,也不愿意进去睡;谁也不会在一个礼拜里天天都看见这样的狂风暴雨,决不会的。我的天,这阵风怎么这样呜呜地刮呀!每隔一两秒钟,就打一个大闪,把附近半英里地之内的白色浪头都照得通亮,从大雨里,你会看出那些小岛全都显得灰蒙蒙的,树木都被狂风打得前仰后合;紧跟着就听见喀嚓!——呼隆、呼隆!咕咚咚、呼隆、呼隆、呼隆、呼隆——这个大雷就咕咚咚、呼隆隆地滚到远处去,后来就听不见了——然后又唰的一下,打了另一个大闪,跟着又来了个惊天动地的大霹雷。有几回,滔天的大浪几乎把我由筏子上冲下水去,可是我根本没穿衣服,也就满不在乎。那些露出水面的树干和木桩,并不碍我们的事:电光老在四下里闪来闪去,我们把水面上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来得及把筏头拐来拐去,闪开那些东西。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应该在半夜里值班,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困极了,吉木说他愿意替我守那前一半;他对我老是那么体贴,吉木老是这样。我就爬到窝棚里去,但是皇帝和公爵都手脚摊开睡在铺上,所以我一点儿地方也找不着;因此我就在外面躺下了——雨我是不在乎的,因为天气很暖和,现在的波浪窜得也不很高。可是到了两点钟左右,风浪又大起来了,吉木本打算把我叫醒,可是他临时又转了念头,以为波浪并不算太高,不至于对我有什么害处;哪知道他把事情看差了:才过了不大的工夫,猛然间冲过来一个地道的浪头,一下子把我打到水里去。这么一来,把个吉木差点儿就笑死了。我真没见过像他那么爱哈哈大笑的黑人。
我就接着守夜,吉木一躺下就呼呼睡着了;隔了一会儿,这阵狂风暴雨总算是停了,以后一直也没有再起,等到岸上的小草房里才露出来一处灯光,我就马上把他喊醒,跟他一块儿把筏子撑到一个僻静地方藏起来,好把这一天混过去。
吃完了早饭,皇帝拿出来一副又旧又脏的扑克牌,他和公爵打了一会儿七大点,每一把赌五分钱的输赢。后来他们玩够了,说他们打算“制定作战计划”,这是他们的说法。公爵就把手伸到他那毡子做的口袋里,掏出许多铅印的小传单,一张一张大声地念。有一张传单上说“巴黎大名鼎鼎的阿蒙·德·芒达邦博士”将要在某月某日、某某地方“讲演骨相学”,门票每人一角,“备有骨相图表,每张二角五分”。公爵说那就是他自己。在另一张传单上,他又是“伦敦珠瑞巷扮演莎士比亚悲剧名角小嘎利克①”。在别的几张传单上,他还有许多别的名字,他还能耍许多别的惊人的把戏,譬如用“万灵宝杖”可以划地出泉,掘土生金,还有“驱逐邪魔外道”等等。隔了一会儿,他说:
①这是冒充大卫·嘎利克的儿子。大卫·嘎利克(1717—1779)是英国著名演员及剧作家,于1747年10月19日扮演理查三世一举成名。曾与叩尔曼合写《秘密的婚姻》等剧本。
“可是,粉墨登场那才叫引人入胜哪。陛下登过台没有?”
“没有,”皇帝说。
“那么,下凡的天子,您在三天之内,一定要登一回台,”公爵说。“咱们只要再走到一个像样的镇市,就租上一个会场,演一回《理查三世》①里的斗剑,跟《罗密欧与朱丽叶》②里那阳台情话的场面。你看怎么样?”
①英国伟大剧作家莎士比亚(1564—1616)写的剧本。
②英国伟大剧作家莎士比亚(1564—1616)写的剧本。
“不吉窝头,凡是赚钱的事,我一概都赞成;可是,你知道,我对演戏简直是一窍不通,连看也没看过几回。父王当年在宫里常常看戏,可惜我那时年纪太小。你看你能教给我吗?”
“容易得很!”
“好啊。我正急着要找点儿新鲜花样呢。咱们马上就来吧。”
公爵就告诉他罗密欧是谁,朱丽叶是谁,还说他自己向来是演罗密欧的,所以皇帝可以演朱丽叶。
“可是,公爵,既然朱丽叶是个年轻的姑娘,那么我这秃脑壳跟白胡子,也许会把她演成一个怪物吧。”
“不会的,你别操心了——这些乡下佬决不会想到那些个。再说,你还得穿上行头哪,你知道,那可就大不相同了;朱丽叶在没去睡觉之前,坐在阳台上赏月,她穿着睡衣,戴着打皱褶的睡帽。你看,这就是那些脚色穿的行头。”
他拿出来两三套窗帘花布做的戏装,他说这是理查三世和另外那个脚色①穿的种菇②时代的战袍,另外还有一件白布做的长睡衣和一顶打皱褶的睡帽。皇帝心里很满意;于是公爵就把他的戏考拿出来,一边指手划脚、装腔做势地念了一遍戏词,一边跳来跳去表演了一阵台步,让人看看这出戏得怎么演。然后他把那本书交给皇帝,叫他把他那部分台词背下来。
①指黎启蒙德伯爵(后来成为亨利七世)。
②“中古”的讹音。
在河湾下游大约三英里的地方,有一个不起眼儿的小镇。吃完饭以后,公爵说他想出来了一个主意,以后可以白天赶路,而不让吉木受到危险。他认为他得往镇上去,把这件事情安排一下。皇帝说他也想去,看看能不能够撞上什么好运气。我们的咖啡已经喝完了,吉木说我顶好跟他们坐着小船一起去,买点儿回来。
我们来到镇上,看不见一个人走动,街道空落落的,死气沉沉,鸦雀无声,像礼拜天一样。我们在一个后院里看见一个害病的黑人正在晒太阳,他说所有的人都到树林后面二英里的野外听布道会去了,只剩下那些太小、太老和病得不能动弹的人没有去。皇帝把地点打听清楚,说他想要去把那个布道会好好利用一下,他说我也可以一同去。
公爵说他想要找的是一家印刷所。我们找着了一家:门面很小,在一个木匠铺的楼上——木匠们和印刷所的人都开会去了,门也没有锁。那是一个又肮脏、又零乱的地方,墙上到处都涂着一块一块的油墨,贴着各式各样的传单,上面画着些马和逃跑的黑人。公爵脱下了上衣,说他这下子可有办法了。所以我和皇帝就跑去找那个野外布道会去了。
大约半点钟以后,我们到了那个地方,身上的汗直往下滴,那天真是热得可怕。有上千的人由附近二十英里以内的地方赶来开会。树林里到处都拴满了骡马车辆,这些骡马一边把头伸到车槽里吃草料,一边跺着蹄子赶苍蝇。有许多用竿子搭架、用树枝盖顶的棚子,棚里面卖的是柠檬水和姜饼,还有一堆一堆的西瓜,和青皮的嫩玉米一类的东西。
在同样的棚子里,有人正在讲道——不过这些棚子比较大些,里面容得下许多人。这里的板凳是用劈开的树干外层做成的,在圆的一面凿几个窟窿,安上几根棍子,当做凳腿,它们并没有靠背。传道的人站在棚子那一头很高的讲台上。女人都戴着太阳帽;有的穿着毛葛上衣,有几个穿着柳条布上衣,还有些年轻的姑娘穿着印花布褂子。有些年轻的小伙子光着脚,有些小孩子除了一件粗帆布衬衣之外,别的什么都没穿。有几个老太婆正在打毛线,还有些大姑娘和小伙子正在偷偷地谈情说爱。
我们来到第一个棚子,那位牧师正在一行一行地念赞美诗。他念完两句,大家就唱起来,听上去似乎是很雄壮:这里有这么许多人,唱起来又这么起劲;然后他又领着大家念了两句——就这么一直唱下去。这些人越来越振作,唱得也越来越响亮,唱到末后,有些人就像在哼哼,有些人就像在喊叫。然后牧师就讲起道来;他很诚恳、很认真地讲着;他先向台这边摇过来,又向台那边摆过去,然后又站在台前弯弯腰,两只胳膊和身体一直都在摇摆着,他讲的话都是用最大的气力喊出来的。他隔不大的工夫就把《圣经》举起、摊开,仿佛是向左右两旁递给大家看似的,他一面喊着说:“这就是旷野里的铜蛇!看看它就可以得着活命!”①那些人接着就喊:“荣耀啊!阿—阿门②!”他就这样喊下去,那些人就一边哼哼、一边哭喊,还直说阿门:
①《旧约·民数记》第21章第4节至第9节:以色列人因路难行,心中甚为烦躁,就埋怨上帝和摩西说:你们为什么把我们从埃及领出来,使我们死在旷野呢?这里没有粮,没有水……于是上帝使火蛇咬他们,以色列人中死了许多。他们到摩西那里说:我们埋怨上帝和你,有罪了。于是摩西为他们祷告……并制造一条铜蛇,挂在杆子上,凡被蛇咬的,一望铜蛇,就必得活。
②基督教祈祷的结束语,=“So be it!”(诚心所愿!)
“哦,快到忏悔者的板凳上来坐下吧!过来吧,罪大恶极的人们!(阿门!)过来吧,害病的人和伤心的人!(阿门!)过来吧,瘸腿的人,跛脚的人,瞎眼的人!(阿门!)过来吧,受尽了耻辱的穷苦的人们!(阿—阿门!)所有的衰弱的、堕落的、受罪的人们,都过来吧!——带着你们那受了挫折的灵魂走过来吧!带着你们那充满了悔恨的心走过来吧!穿着你们那破烂的衣裳,带着那肮脏的罪恶走过来吧!洗罪的圣水不要钱,天堂的大门是开着的——哦,进来吧,安歇吧!”(阿—阿门!荣耀啊,荣耀啊,阿利路亚①!)
①教徒对上帝的赞词。
如此这般地吼下去。你再也听不出那个牧师说的是些什么了,因为哭喊的声音已经闹成一片。在这一大群人里,到处都有人站起来,用尽了气力挤到忏悔者的板凳那儿去,每人的脸上都流着眼泪;等到那一大群忏悔者都涌到前面的板凳上坐下,他们就大声唱歌,大声喊叫,并且扑倒在前面的稻草上,简直都疯狂了。
我一眼就看见皇帝跑过去了;你听得出他喊的声音,比谁喊的都高得多;随后他一抬腿就窜到讲台上去了,牧师请他对大家讲话,他就讲起话来。他对大家说他是个海盗——他在印度洋里当了三十年海盗。去年春天打了一仗,损失了不少弟兄,他现在回到家乡来,想要招一点儿新兵带出去,可是幸亏他昨天晚上被人抢了,被人由轮船上撵到岸上来,他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可是他还是很高兴,那简直是他有生以来顶走运的事,因为他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新人了,在他这一辈子里,这是他头一回感到快活;他虽然穷到这个地步,仍然打算马上动身,一路上挣点盘缠回到印度洋去;不管他还能活多少日子,他从今以后要用他所有的时间精力,去劝那些海盗改邪归正,因为他跟那个大洋里那群海盗都很熟悉,由他来做这件事,准比别人做得好;虽然他手里没钱行路难,走到那儿一定得用很多日子,可是他非回到那儿去不可,将来每逢他感化好了一个海盗,他就要对他说:“你不必谢我,也别以为是我的功劳,这都是剖克卫野外布道会上的亲爱的人们积的德、修的好,他们真是人类的亲兄弟、大恩人——还有那边那位亲爱的牧师,他是一个海盗有生以来最忠实的朋友。”
于是他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别人也都跟着哭。然后有人喊着说:“给他凑点儿钱吧,给他凑点儿钱吧!”马上有十几个人跳起来就动手,可是有人喊着说:“让他自个儿拿着帽子挨着个捐吧!”接着大家都这样说,连牧师也这样说。
于是皇帝拿着帽子在人群里穿来穿去,一边揉眼睛,一边给那些人祝福,并且赞美他们,感谢他们,因为他们对海外那伙可怜的海盗,居然慈悲到这种地步;隔不了多大的工夫,就有些顶漂亮的大姑娘,脸上流着眼泪,站起来问他能不能让她们亲一下,做个纪念;他总是很慷慨地让她们亲;有几个大姑娘被他搂住一连亲了五六次——人家又请他在这儿住上一个礼拜;无论是谁都争着请他回家去住,都说他们认为那是一件光荣的事;可是他说这既然是布道会最末后的一天,他再呆下去也不见得能对大家有什么好处,再说他想马上赶到印度洋去,帮助那群海盗做好人。
等我们回到筏子上的时候,他把捐来的钱数了一下。他发现一共弄了八十七块七毛五分。他还顺手提回一大罐威士忌酒,有三加仑重,那是他穿过树林往回走的时候,在一辆大车底下找着的。皇帝说,整个合计起来,他这一天的收获,把他干传教生意以来无论哪一天都压倒了。他说,空口说白话,完全等于零,要讲让布道会上当的话,那些不信教的凡人跟海盗相比,简直是一文不值。
公爵还一直以为他的成绩很可观呢,可是等到皇帝回来把他干的事摆出来以后,他就不那么想了。他在那个印刷所里排了两块版,印了两号庄稼人定的活——卖马的广告——弄到四块钱。他还替那份报纸收进一批价值十块钱的广告,可是他说如果是预先交款的话,登这些广告只要交四块钱就行了——人家就把钱交给他了。报纸的定价是每年两块钱,可是他说预先交款每份只收五毛钱,因此他又按这个条件收了三份报费;人家本来打算照老规矩交些葱头和长方木柴当做报费,可是他说他才把这个字号买到手,把报费尽量降低,一切都要现钱交易。他还排了一首短诗,那是由他自己脑子里想出来的——一共有三节——这首诗似乎是很悦耳,并且带着点儿悲哀的味道——它的题目是:“好吧,冷酷的世界啊,粉碎这颗受伤的心吧!”——他把它完全排好了留在那里,随时随地可以印在报上,并且一分钱也没要。他一共弄到九块半钱,他说这是他苦干了一整天所赚来的。
然后他又拿出他印的另一种小东西给我们看,那也是不要钱的活计,因为那是他替我们做的。那上面画着一个逃跑的黑奴,肩膀上扛着一根棍子,棍子上挂着一捆行李,底下印着:“悬赏二百元。”那上面印着的话都是关于吉木的,把他描写得一点也不差,说他怎么在去年冬天由新奥尔良下游四十英里的圣加克大农场里逃出来,大概是跑到北方去了,如果有人把他捉住送回来,就可以得到这一笔报酬和路费。
“好了,”公爵说,“过了今天晚上,咱们就可以白天赶路了,假如咱们打算那么做的话。咱们只要看见有人走过来,就用一根绳子把吉木连手带脚捆起来,放在窝棚里,再把这张传单拿出来,就说咱们在上游抓住了他,因为手里没钱,坐不起轮船,就跟朋友赊账,弄到这小节木筏,往下游去领赏。要是给吉木戴上手铐脚镣,看上去也许更像一点儿,可是那就跟我们那套哭穷的瞎话不一致了:那简直就像戴上了珠宝首饰似的。还是用绳子捆他最合适。我们必须保持戏台上常说的‘三一律’①才行。”
①“三一律”是戏剧上的时间、地点、情节三方面的一致。这是法国古典派作家主张用来支配戏剧结构的定理,据说亚里士多德最先发明这个学说。
我们大家都说公爵实在高明,今后白天赶路决不会再遇到麻烦。我们算计着那天夜里一定能够走出去好多英里,让镇上那些人尽管为了公爵在印刷所里耍的把戏大闹一阵,我们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那么我们就可以一帆风顺地前进了,假如我们想要那么做的话。
我们悄悄地藏着,一点儿也不出声,一直等到将近十点钟了,才把筏子撑开河岸,远远地离开那个镇,偷偷摸摸地往下溜,一直等到完全看不见那个镇了,才把灯笼挂起来。
吉木后半夜四点钟叫我起来值班的时候,对我说:
“哈克,你看咱们在路上会不会再撞上几个皇帝呀?”
“我看不会的,”我说。
“那就好了,”他说,“我倒不在乎一两个皇帝,可是这已经足够了。那个家伙根本就是个大醉鬼,这位公爵也跟他差不多。”
我发现吉木一直想要让他说几句法国话,好听听那种话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可是他说他在美国住得太久了,又受了这么许多灾难,早已把它忘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