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到那里,看见到处都很安静,像个礼拜天似的。这时候,天气很热,阳光很足,扛长活的人都下地去了。有些甲虫和苍蝇在空中嗡嗡地飞,那一片微弱的声音,更叫人觉得沉闷,好像这里的人都死绝了。一阵微风吹过,树叶子就颤动起来,让你觉得阴惨惨的,因为你觉得好像有什么鬼魂在悄声说话——那些死了很久很久的鬼魂——并且你老以为它们正在议论你哪。整个的说起来,这种沉闷的空气,总是让人觉得死了才好,死了就什么事儿都了了。
菲力浦家的这块土地,是种着棉花的小农园;这一带的农园看上去都一模一样。一块二英亩地的场院,四面围着栅栏;有一排梯磴是用锯断的木桩子搭成的,木桩子一根比一根高,立在那里,好像高矮不齐的木桶似的,人家踏着这一排梯磴,就可以跨过栅栏去,女人家还可以把这些木桩当做上马石。在这个宽大的场院里,还有一片一片的枯草皮,可是大部分地面上都是光秃秃的,好像一顶磨光了的旧帽子似的。一所二合一的大木房子,是白种人住的——全是用砍好了的木材搭成的,木头上的缝子都用泥或石灰堵上了,那一条一条的泥土上当初还刷过白灰。一个圆木搭的厨房,旁边有一条宽大的走廊,把厨房和那所房子连接起来;走廊的两边是敞着的,可是上面还有个顶子。厨房后面有一间木头搭的熏肉房。熏肉房旁边,有一排三间黑人住的小木阁子。离开这里很远、靠着后面那一排栅栏,还有一间小木屋,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栅栏外面不远的地方,还有几所下房。小木屋旁边放着一个滤灰桶,和一把煮肥皂水的大壶①。厨房门口的板凳上,有一桶水和一把瓢,有一条狗正在太阳地里睡觉,周围还有好几条狗,也在睡觉。在那边角落里大约有三棵遮阴凉的大树,栅栏旁边一个地方有些醋栗树丛。栅栏外边是一块菜园子和一块西瓜地;再过去就是棉花地;棉花地的那边是一片树林子。
①这里的滤灰桶和大壶是农庄上造碱的设备。
我就绕到那边去,跨过旁边摆着滤灰桶的后面的梯磴,直奔那间厨房。我才走了不远,就隐隐约约地听见一架纺车呜呜咽咽地转动着,声音一会儿高上去,一会儿低下来,这时候,我实在是不愿意再活下去了——那实在是世界上最凄凉的音调。
我一直走过去,心里并没有一定的主意,只是希望老天爷保佑,让我到了紧要关头,能够说出恰当的话来;因为我早已看出来了,只要我听天由命,老天爷总是让我有对劲的话可说。
我才走到半路,就有一两条狗纵身向我扑过来,我只得马上站住,面对着它们,一动也不动。它们这一通乱叫可真够受的!再一转眼,四面八方跑过来十五条狗,把我团团地围在当中,我可以说是像个车轮子的轴,那些狗就像一根根的车条;它们在我的周围紧紧地挤在一起,对着我伸着脖子乱叫乱嗥;另外还有好几条也往这边跑:有的隔着栅栏窜过来,有的由栅栏拐角上绕过来。
有一个女黑人打厨房里一阵风似地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棍,喊着说:“滚开!老虎!小花!走啊,快走!”于是她给了这个一棍子,又揍了那个一下子,打得它们一边叫唤一边跑,其余的那些也都散开了。再一转眼,那些狗有一半又都跑回来,围着我摇晃尾巴,对我表示好感。狗到底没有什么坏心眼儿。
跟着这个女人的身后面,跑过来三个黑孩子,一个女的、两个男的,每人身上除了一件粗夏布汗衫之外,别的什么都没穿。他们紧紧地拉住妈妈的衣裳,躲在她背后偷着看我,有点儿认生,这种小孩子总是这样的。接着由房子里又跑出一个白种女人,年纪大约是四十五到五十的样子,头上没戴帽子,手里拿着纺锤,她身后面也跟着她的几个白种孩子,也都是挺不好意思的,和那些黑孩子一样。她笑得简直闭不上嘴了,仿佛站都站不稳似的——她说:
“你可来了啊!——可不是吗!”
我还没来得及想,就说了一句:“我来了,老太太。”
她一把抓住我,紧紧地抱了我一下,然后攥住我的两只手,握了又握。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扑簌簌流了满脸,她好像总是抱不够我的腰、握不够我的手似的,并且不住嘴地说:“你长得可不大像你妈,我真没想到;可是,我的天,我也管不了那些了,看见了你,我真高兴!哎呀,哎呀,我恨不得把你一口吞下去!孩子们,这就是你们的姨表兄汤姆!——快对他说:‘您好啊。’”
可是他们马上低下头去,把手指头塞到嘴里,躲到她背后去了。她又接着说下去:
“莉莎,赶快做一顿热饭给他吃,马上就动手——也许你在船上已经吃过早饭了吧?”
我说在船上吃过了。于是她就拉着我的手,对那所房子走过去,孩子们都跟在后面。我们到了屋里,她叫我坐在一张柳条编底的椅子上,她自己坐在我面前一个小凳子上,攥着我的两只手说:
“现在,我可以好好地看看你啦;我的天,这好几年的工夫,我老是盼来盼去,这回可把你盼来了!我们等你已经等了两三天啦。什么事把你绊住啦——船搁浅了吗?”
“是的,老太太——那条船——”
“不许再叫我老太太——管我叫萨莱姨妈吧。船在哪儿搁浅啦?”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对,我根本不知道那条船是由上游下来的,还是由下游上来的。可是我全凭揣测办事;觉得那一定是上水船——由下游奥尔良一带来的。可是这也没有多大用处,因为我不知道那一带的浅滩都叫什么名字。我想我得捏造一个滩名,或者索性说我把搁浅的滩名忘掉了——或是——我忽然想出来一个好主意,我一张嘴就把它说出来:
“搁浅倒没有耽误多大的工夫。我们船上有个汽缸盖爆炸了。”
“哎哟,我的妈!伤了人没有?”
“没有伤人。只炸死了一个黑奴。”
“啊,总算万幸;有时候是要伤人的。两年前圣诞节的时候,你那赛拉姨父搭着拉列·茹克①号,由新奥尔良上来,那条船也炸了一个汽缸盖,把一个人的腿给炸瘸了。我好像记得那个人后来死掉了。他是浸礼会教徒。你那赛拉姨父认识一个住在白屯陆的人家,那一家人跟他家里的人很熟悉。对了,我想起来了,他的确是死了。伤口烂了长大疮,医生只得把那条腿给他锯掉了。可是并没能够救他的命。对啦,是因为伤口烂了——一点儿也不错。他浑身发青,临死的时候还盼望有一天能够光荣地复活呢。听说他死时那样子才叫难看哪。你姨父天天到镇上去接你。他不过一个钟头以前又去了。他随时就要回来啦。你在路上一定遇见他了吧?——一个上岁数的人,带着——”
①原文为Lally Rook,暗指托马斯·穆尔(1779—1852)的浪漫传奇长诗《Lalla Rookh》而言。
“没有,萨莱姨妈,我谁都没遇见。那条船天一亮就靠了岸,我把行李留在趸船上,跑到镇上去看了看,还到野地里去蹓跶了一趟,为的是多磨蹭一会儿,省得到这儿来得太早;所以我就打后街绕过来了。”
“你把行李交给谁啦?”
“没交给谁。”
“哎呀,孩子,那一定会让人家偷去的!”
“我把它藏在一个好地方,我想谁也偷不去,”我说。
“你在船上为什么那么早就吃早饭呀?”
这一问可真是有点儿不妙,可是我说:
“那个船长看见我在那儿站着,就叫我顶好先吃点儿东西再上岸;他把我带到船顶上职员饭厅里,给了我好多东西吃。”
我越来越心慌,简直连话都听不清楚了。我一直在那几个孩子身上转念头;我想把他们调到外面去,找个僻静的地方,盘问他们几句,好弄清楚我到底是谁。可是我老是不得手,菲力浦太太总是不住嘴地问长问短。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了几句,弄得我顺着脊梁冒凉气:
“咱们在这儿说了半天,可是姐姐跟你们家里的人,你连一个字儿还没提到哪。现在我打算歇一会儿再干活,听你从头说一遍;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讲给我听——无论是哪个人的;他们近来好不好,他们整天干什么,他们叫你对我说些什么话;凡是你想到的事,无论大小,都讲给我听吧。”
我知道这一下可让她堵住了——堵得我简直是没路可走了。老天爷一直保佑我,总算没有出岔子,可是现在我算是搁了浅,一动也不能再动了。我看出来,再撑下去,也毫无用处——恐怕我必得举手投降了。我心里想,我又走上一条非说实话不可的绝路了。我张开嘴来刚要说,她就一下子抓住我,把我推到床后面去,她说:
“他回来啦!快把头低下去——对啦,这样就行啦;现在谁也看不见你啦。别让人家知道你在这儿。我打算跟他开个玩笑。孩子们,什么话也别说。”
我知道我现在是进退两难。可是发愁也没有用处;我只得老老实实地呆着,等到霹雷打过去了,再一下子钻出来,别的什么办法也没有。
那位老先生刚进来的时候,我只略微地看见他一眼,然后他就让床挡住了。菲力浦太太就跳过去问他说:
“他来了吗?”
“没有,”她的丈夫说。
“我的老——天——爷!”她说,“他到底能到哪儿去了呢?”
“我可想不出来,”老先生说,“我对你说,这件事叫我真不放心。”
“不放心!”她说,“我已经快要急疯啦!他一定是已经到啦,你准是在路上跟他错过啦。我知道一定是这么回事——有个耳报神告诉我啦。”
“怎么,萨莱,我不会在路上错过了他——这你是知道的。”
“嗐,糟糕,糟糕,姐姐一定会怪咱们!他一定已经来到啦!你准是把他错过去啦。他——”
“嗐,我已经够难受啦,你就别再折磨我啦。我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就是承认我是吓坏了也不在乎。可是,恐怕他不见得是到了!因为他要是已经到了,我决不至于错过他。萨莱,真可怕呀——实在可怕——那条船一定出事啦!”
“嘿,赛拉!你往那边看!那条大道上!——那不是有人来了吗?”
他马上跳到靠床头的窗户前面,菲力浦太太就趁这个机会,赶快弯下腰由床背后一下就把我拉出来了。等他转过身来,只见她笑嘻嘻地站在那里,满面红光,像着了火的房子似的。我怵头怵脑、汗流满面地立在一旁。那位老先生瞪着眼一看,说:
“嘿,这是谁呀?”
“你猜这是谁呀?”
“我可猜不着。到底是谁呀?”
“这就是汤姆·索亚呀!”
我的天,我差一点儿没栽到地板底下去。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挣扎一下,那个老头子就抓住我的手握个不停;那个女人就围着我们使劲地跳,一边大笑一边嚷;然后他们两口子一句跟一句地问了我许多话,把细弟、玛莉,还有全家其余的人都问到了。
可是他们那种开心,决比不上我心里那种高兴;我觉得仿佛是重见天日一样的快活,我现在可知道他们把我当做谁了。他们抓住我不肯放松,一口气问了我两个钟头;最后我的下巴都累酸了,再也说不下去了,可是我已经把我家里的事情——我是说,把汤姆·索亚家里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并且比他家里实在的情形还多扯了六倍。我还把我们船上的汽缸盖在白河口怎么爆炸,怎么费了三天的工夫才把它修好,又细说了一遍。这个谎撒得恰到好处,他们果然信以为实,因为他们也摸不清为什么要用三天的工夫去修理汽缸盖。假如我起初说是一个螺钉帽爆炸了的话,他们照样也会相信的。
现在我一方面觉得非常安心,一方面又觉得非常不安心。冒充汤姆·索亚是顶痛快、顶放心的事,我一直觉得很放心、很痛快;可是后来我一听见一条汽船由上游咕咚咕咚地开下来,马上就觉得事情不妙——我心里想:万一汤姆·索亚坐着这条船来了呢?——万一他一进房门,没等我对他使个眼色,让他先别声张,他就喊出我的名字来呢?我可不愿意那样——那样可绝对不行。我一定要到大道上去截住他。于是我对他们说,我打算到村里去取行李。那位老先生想要陪我去,可是我说,我自个儿也会赶马车,不好意思惊动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