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某些含沙射影的话果真激怒了汉斯·卡斯托尔普,汉斯也不应该怏怏不乐,同时也没有权利责怪那位人文主义者总是盯在他后面教训他。哪怕是一个瞎子,也能把汉斯的心理状态看得清清楚楚;他本人对此也不加掩饰。只是由于某种高傲和天真的想法在作怪,才使他守口如瓶,始终不愿把真实的思想暴露出来。在这一点上,他跟那个害单相思的曼汉姆人完全不同,那人头发稀疏,行动鬼祟。要是你愿意的话,就可以认为从这点差别上就看出汉斯比他强了。我们要提请读者注意,而且反复强调:处在汉斯那样的情况,一般人就本性来说会迫不及待地把这事坦白出来,而且急于承认一切,盲目地自我陶醉,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的这份心情。事情看来越是无聊、缺乏理智和没有希望,咱们明眼人就越是看不惯。这号人究竟怎样开始泄露自己的心事,谁也说不真切,看来,他们觉得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在山庄疗养院这样一个社团里,这点尤其突出,正像那位吹毛求疵的意大利人说过的那样,这里人们关心的大致只有两件事:第一件是体温,第二件还是体温。关于后者,他指的是这一类问题,例如维也纳武尔姆布兰特总领事太太知道米克洛西希上尉另有新欢之后,又找到了谁作为替身,以弥补自己的损失;这个人可能就是彻底恢复健康的瑞典大力士,也可能是多特蒙德的检察官帕拉范特,或者一起把两个人都搭上了。检察官和阿姆斯特丹的萨洛蒙太太之间的关系已经维持了好几个月,现在双方已经友好地讲定不再互相往来。萨洛蒙太太顺应着自己的年龄,开始对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动起脑筋来,眼下她看中了与克莱费尔特同桌的嘴唇厚厚的根舍。斯特尔太太对此曾以官方权威人士的口吻相当明确地表过态:这个小伙子不过“附在她名单里凑个数”。这话倒是千真万确的,而且遐迩皆知,因为那位检察官的行动完全不受约束,为了总领事夫人,他不管同瑞典人格斗也好,和平共处也好,都可以随心所欲。
这一类的事,在山庄疗养院的病人之间简直是少不了的,在发烧的青年人中间更是如此。在阳台的过道上(也就是玻璃墙对侧沿栏杆的地方),这种事显然司空见惯,人们头脑里想的尽是这些玩意儿,它们是山上人们生活中的组成部分。即使这么说,人们对这里的种种现象还是不肯直言不讳。汉斯·卡斯托尔普有一种奇特的感受,那就是生活中有这样一种基本现象,全世界都一本正经地(有时是打趣地)公认这种现象十分重要,而在这里山上,它另有一番色调、价值和意义。它很有分量,而在这种分量面前又显得那么新奇,因而这种现象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即使谈不上惊心动魄,也可以说是扣人心弦。当我们把这个问题摆出来时,我们难免面红耳赤,同时又得指出,如果我们在谈起目前山上的种种暧昧关系时不得不用轻松而戏谑的语调,那也是出于一般人通常遇到的那种见不得人的原因,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轻松,也谈不上戏谑。但事实上,在目前我们所处的环境里,这点还没有别处那么普遍。汉斯·卡斯托尔普过去一直认为自己对人们经常作为趣闻的“基本现象”早已了如指掌,他这么想也许不无理由。可是现在他认识到,他过去在山下所获得的知识远远不足,简直可说是愚昧无知,一窍不通。他在这儿的切身经历(关于它的性质,我们已不止一次卖力气地向大家介绍过,而在某些瞬间会迫使他高喊“我的天哪!”这类的话),却打开了他的眼界,使他能觉察和理解山上每一个人种种事情与众不同的特质,它们简直是闻所未闻,又是那么荒诞不经,莫名其妙。这并不是说,他们在这里对这个问题连笑话都不说一句。不过在这里,说笑话要比山下显得远远更加不合时宜。它们会使人们牙齿打战,呼吸急促。它们像一块透明的遮羞布,满想把隐藏在内心的激情或者无法掩饰的激情遮蔽起来,可是欲盖弥彰。汉斯·卡斯托尔普还记得这么一件事:当约阿希姆用他在山下时那种天真的口气第一次(也只有这么一次)打趣地谈起玛鲁莎苗条的身材时,他的脸顿时刷白,雀斑历历可见。他也记得在他拉下窗帘,免得夕阳的余晖照在肖夏太太的脸上时,自己的脸凉得血都退尽了。他又想起了不论在此事之前或此事之后,他又好多次在许多陌生的脸上看到了类似的神色,这种神色一般在两个人的脸上同时显现,萨洛蒙太太和年轻的根舍这对儿就是其中一例。他们两人刚刚搭上关系时就是这副模样,斯特尔夫人对此大肆渲染,说得娓娓动听。我们说,汉斯对这一切都记在心里,而且懂得在这种情况下,对自己的心事秘而不宣不但十分困难,而且动脑筋掩饰也不太值得。换句话说,这样做不但显得自己高傲大方,毫不做作,而且周围的环境也鼓励他不要强制压制自己的情感(即使汉斯·卡斯托尔普认为这样做没有什么必要),把自己的心事隐瞒起来。
约阿希姆早已谈起过山上结交朋友的难处。难处主要在于这对表兄弟在疗养院里只形成一个所谓小圈子,而富有军人气概的约阿希姆除了一心想早日康复外,原则上不想和病友们密切接触,结成一伙。不然,汉斯·卡斯托尔普就有更多的机会随心所欲地向人们倾诉自己的衷肠了。即使如此,约阿希姆有一天晚上在客厅里还是见到汉斯和大伙在一起,在场的有黑尔米内·克莱费尔特和她同桌上两个餐友——根舍和拉斯穆森,还有一位是戴单片眼镜、养指甲的青年。只见汉斯的眼睛一反常态,炯炯闪光;他正用激情满怀的声音信口谈起肖夏太太与众不同的、带有几分异国情调的面型来,而听他讲话的那些人却在挤眉弄眼,彼此轻轻用胳膊肘推来推去,并且在哧哧地暗笑。
约阿希姆看到这个局面感到很不自在,但把大伙儿逗得眉欢眼笑的汉斯,对这样的自我暴露却无动于衷,他倒认为,憋在心里闭口不说反而受不了。他认为对于这类事,大家心里肯定都一清二楚。至于其中掺杂着一些幸灾乐祸的成分,他也只好听之任之。就餐开始时,当玻璃门的关闭声砰砰地响起来时,不论是汉斯同桌的还是邻近几桌的人都向他投来了目光,看到他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而引以为乐,而汉斯本人也满心欢喜,因为他觉得自己如醉如痴的感觉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同时也在外界获得了某种公认和证实。这样就能推动此事的进展,为他那朦胧的、不理智的希望增添声势。这也使他十分兴奋。后来,人们甚至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盯住这个晕头转向的青年人看。他们有时餐后聚集在露台上;星期日午后,这些病人有时也聚集在传达室门前,等待邮件的到来。因为院里在这一天是不给病房里送信的。人们都清楚地知道这个年轻人醉态朦胧,亢奋异常,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他都不放在心上。斯特尔夫人、恩格尔哈尔特小姐、克莱费尔特和她那位长得像一只貘一样的女友,病入膏肓的阿尔宾先生,还有那位养指甲的小伙子以及这个那个的病友,有时往往站在一块儿,垂下嘴角不屑地嗤笑他,还瞪住他看个不停,而汉斯却显得失魂落魄,热情地微笑着,脸颊上泛起他第一夜上山时就有的红晕,眼睛里闪现以前那位骑士咳嗽时所引起的光泽,目光朝一个固定的方向投往远方……
在这种情况下,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的表现倒是挺不错的。他走向汉斯身边,同他搭讪,问他生活得怎么样,但汉斯对于意大利人这种不怀成见的善意是否感恩,却值得怀疑。某一个星期日下午,院门的入口处聚满了人,传达室门前病人熙熙攘攘,伸长了手眼巴巴等信件到来。约阿希姆也挤在前面的人群里。他的表弟却落在后面,神态和我们上面描写过的毫无二致。他巴不得能望上克拉芙吉亚·肖夏一眼。这时肖夏太太正和同桌的餐友们站在一旁,待门廊里的人群不再那么拥挤后再走上前去。这是病友们云集的时刻,是一个充满机会的时刻,唯其如此,年轻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喜欢这一时刻,巴不得这一时刻快快来到。记得八天之前他站在窗口,同肖夏太太近在咫尺。他们挨得这么近,她的身子甚至撞了他一下,于是她匆匆地点了一下头,用法语向他说了一声“对不起”,而他呢,当时心里虽是热乎乎的,总算还保持着冷静的头脑,对此他引以为幸。他好容易用法文答上一句:
“没什么,太太!”
每星期下午都能稳稳地站在过道里等待邮件送来,真是生活中稀有的乐趣呢,他想。人们可以说,他消磨了一星期的光阴,同时又在等待七天后同一时刻的重新到来。等待意味着时间快快过去;也就是说,别把时间和眼前的光阴看作是一种恩赐,而是一种障碍,应当否定它们的实际价值,把它们看得一钱不值,同时应当在心灵上跨越它们。人们说,等待令人厌倦,不过,要是你把整段光阴大块大块地消耗掉,不是为了时间而生活,也不加以利用,那么也不会感到无聊,甚至还挺有意思呢。只知等待的人就好比一个饕餮之徒,他的消化器官只能摄取大量食物,而不能把它们变成养分和有用的东西。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说:正像不消化的食物不能使人体更加健壮一样,在等待上消磨时光也不会使人苍老。当然,纯粹的、毫无私心杂念的等待,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一星期就这样囫囵吞枣地过去了。下一班星期日下午的邮件又接踵而来,跟七天之前始终没有什么不同。它又为汉斯提供了激动人心的机会,使他每时每刻都暗中可能与肖夏太太交往。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汉斯的心房一会儿缩得紧紧的,一会儿又像万马奔腾,但又不敢化为实际行动。经常妨碍他采取这一行动的有两种原因,一是军人性质的,一是公民性质的。换句话说,一方面是由于可敬的约阿希姆近在身边,而汉斯·卡斯托尔普也考虑到自己的荣誉和义务;但另一方面,汉斯头脑里也有一种想法,那就是光同克拉芙吉亚·肖夏保持合乎礼仪的社交关系,谈话时欠身致意,以“您”相称,尽量讲法语——这些不但没有必要,而且不太得体,不很对头……他站在那里,看她说话时谈笑风生,神态与普里比斯拉夫·希佩过去在校园里说说笑笑时一般无二。她的嘴儿张得大大的,她那灰绿色的眼睛斜向一边,笑时在颧骨上面眯成一条细缝。这副模样一点也不“美”,可是这算不了什么。当一个人陷入情网时,审美观念往往不从美学的角度出发,而是侧重在品德方面。
“您也在等待公函喽,工程师?”
只有一个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那就是扰乱汉斯安宁的人。汉斯·卡斯托尔普怔了一下,抬眼向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看了看,对方只是笑容可掬地站在他的前面。他的微笑优雅而充满人情味,那天他在小溪边的一条长椅旁第一次向新上山来的客人打招呼时,也是这么微笑的。可是汉斯·卡斯托尔普看到了这样的笑容,也像当时一样感到羞愧难当。汉斯在睡梦中,曾经好多次企图把这个“奏手摇风琴的人”赶跑,因为他“在这里干扰”了他。不过清醒的人总比睡意朦胧的人强些。汉斯·卡斯托尔普又一次看到了这样的笑容时,不但感到羞愧和清醒,而且也满怀感激之情。他说: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您谈起什么公函来啦,真是天晓得!我又不是什么大使。也许咱们中有谁会收到一张明信片。我表哥正伸长脖子等着呢。”
“门房里那个跛脚的鬼东西已经把一小包信件交给我了,”塞塔姆布里尼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摸那件厚呢绒上装的插袋,这件衣服他老是穿在身上。“这件事很有意思,既有文学价值,也有社会意义,这点我不否认。谈的是关于百科全书的编写工作,承蒙一所慈善机构看得起我,叫我也插上一手……总而言之,这是件美差使。”说到这里,塞塔姆布里尼先生顿了一下。“阁下情况如何?”他问,“您近来好吗?比如说,这儿的水土您已适应到如何程度?您呆在我们圈子里的时间毕竟还不太长,提这个问题也许为时过早。”
“谢谢,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情况像以前一样,适应起来还有困难。依我看,住到最后一天也恐怕无法适应。我刚上山时表哥就告诉我,有的人一辈子也习惯不了。不过人们不习惯的事,到头来还是能习惯起来的。”
“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意大利人笑着说。“要用特殊方式来适应新的环境。当然啰,年轻人什么都行。尽管他们不容易适应,可扎根也不难。”
“这里毕竟不是西伯利亚的矿山啊。”
“对。哦,您总爱和东方相比,这也很容易理解。亚洲就在我们的四面八方。不论往何处看,总能见到鞑靼人的脸。”说到这里,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小心翼翼地扭过头去。“成吉思汗,”他说,“还有草原狼的眼睛,大雪,烧酒,皮鞭,①和基督教。咱们应当在门廊里为智慧女神雅典娜树立一个祭坛,以便祛邪。您瞧,那边拥在前面的是不穿衬衫的伊凡·伊凡诺维奇②之流,他正和检察官帕拉范特吵吵嚷嚷呢。两个人争先恐后想把邮件拿到手。我不知道两个人谁是谁非,不过依我看来,受到智慧神庇护的倒是检察官。他无疑是一头蠢驴,可是他至少懂得些拉丁文。”
①施利塞尔堡施利塞尔堡是古代俄罗斯拉多加湖上的一个要塞,1611年曾为瑞典人占领,1702年被彼得一世的军队夺回。后来被沙皇用作监禁革命人士的地方。
②是俄罗斯人的常用人名(伊凡是人名,伊凡诺维奇是父名),此处泛指俄罗斯人。
汉斯·卡斯托尔普大笑起来。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可从来没有这样笑过。谁也不能想象他会纵声大笑,他充其量只是文雅地、干巴巴地绷紧嘴巴而已。他眼看这个青年人哈哈大笑,接着问:
“您的片子呢?已拿到手了吗?”
“已到手了!”汉斯·卡斯托尔普郑重其事地说。“到手才不久呢。它就在我的身边。”于是他伸手去摸胸口的内衣袋。
“啊,您在公事包里放着呢。它像一张所谓证明文件之类,或者是一张护照或会员证。很好。让我看一下吧!”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拿起这张玻璃片凑到亮光下去看,片子很小,用黑纸带镶边。他把片子挟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这样的姿势,在这儿山上是常见的。在他细细察看这张暗沉沉的爱克司光片时,他长着一对又黑又圆的眼睛的脸显得有些怪模怪样,这是由于他看片子时过分仔细呢还是别有原因,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嗯,嗯,”他看后说,“您终于有一张合法的身份证了,多谢多谢。”于是他掉开了脸,从侧面越过自己的右臂把玻璃片递给汉斯,物归原主。
“您看到一条一条影子吗?”汉斯·卡斯托尔普问。“还有结节?”
“您知道,”塞塔姆布里尼慢条斯理地回答,“我对这里产品的价值有什么看法。您也知道,片子里的一些斑点和阴影大部分都是生理上的东西。这样的照片我已看到百来张,表面看来都跟您的差不多,至于它们是否真的能作为疾病的‘佐证’,多少还得根据判断人的主观看法来决定。我以门外汉的身份说话,可是我毕竟是一个患病多年的门外汉呀。”
“您的那张证明书比我的还差吗?”
“是的,还要差些。此外我也知道,山上的大人先生们光凭这个玩意儿还不能作出诊断。这样看来,您还存心跟我们一起在山上过冬喽?”
“真是这样,天晓得……我现在已经常在这么想:我将来只能跟表哥一起下山了。”
“这就是说,您本来不习惯的事,到头来还是能习惯起来……您这话说得多风趣呀。我希望已经得到了所需要的东西,比如说御寒的衣服,结实的鞋子和靴子?”
“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已安排就绪,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我已通知我的亲戚,我们的管家妇已把各种物件用‘加急包裹’寄来。我现在已足能御寒了。”
“那我就放心了。不过且慢,您还需要一件大衣,一件皮大衣!喔,我们想到哪儿去了!晚夏天气挺会捉弄人,不消一个钟点又会是严冬了。您将在这儿度过最冷的岁月……”
“不错,卧床用的皮大衣,”汉斯·卡斯托尔普说。“这个也许是少不了的。我也曾经动过念头,过几天要亲自跟表哥一起到山下去一次,买一件回来。这个东西以后再也用不到了,但毕竟可以享受四个月到六个月,值得一买。”
“值得,值得,工程师!”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走近这位年轻人轻声地说。“您知道不知道,您在山上虚度岁月是多么可怕?我说可怕,是因为这是违反自然的,是和您的本性背道而驰的,只是因为您年纪轻,又温良恭顺,才感觉不出。唉,青年人的温良恭顺是一个致命伤!它使教师灰心绝望,因为青年人最容易误入歧途。小伙子,说话时别学您周围那些人的腔儿吧,而应当使用那些适合您欧洲生活方式的语言!我们四周亚洲人太多了,莫斯科式的蒙古人满眼都是,倒是怪有意思的!这些人哪,”说到这里,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努一努下巴,向后面回过头去,“您千万别向他们看齐,也别为他们的思想所感染;您应当有自己的主见,发扬您那优于他们的本性,别受他们的影响吧。您是西方的子孙,是超凡入圣的西方的子孙,也是文明的子孙,凡是您在本性和血统方面认为是神圣的东西,您就得牢牢抱住它,把它看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光阴就是其中一例。这种任意浪掷光阴的野蛮行为,乃是亚洲人的风气,疗养院里那些东方的子孙对此泰然置之,不以为意,原因也许就在这里吧。俄国人说起‘四小时’的概念时,就好比我们西方人说‘一小时’,您难道一向没有注意到这点吗?这些人毫不珍惜光阴,看来和他们国家辽阔的疆土有关,这点倒是不难想象的。地方大,时间多——于是他们就会俨然说,他们这个民族有的是时间,什么都可以等待嘛。我们欧洲人哪,我们可办不到。我们时间这么少,我们那高贵而秀丽的大陆上,地盘又是那么少,因此我们这两方面都应当严格履行节约,应当尽量利用,尽量利用,工程师哪!您就拿我们的大城市作为范本吧,它们是文明的中心和焦点,是思想的发源地!正像那边地面的价值越来越高,土地越来越不能满足要求一样,时间也越来越显得宝贵,这个您务必记在心里!Carpe diem①!大城市的一位居民这么唱道。时间是上帝的恩赐,它只给予能利用它的人,利用它为人类的进步事业服务的人,工程师!”
①拉丁文:及时行乐。
即使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在说最后一句话时,他那地中海人的舌头似乎阻碍重重,他的整篇讲话听来还是清晰悦耳,甚至可以说是抑扬顿挫,娓娓动听。汉斯·卡斯托尔普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只是像小学生挨训时那样拘谨地畏畏缩缩地微微颔首。他能答上什么话呢?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对汉斯补上这节额外的私人课程,而且是背着其他病人偷偷地、悄悄地讲的,这些话就其性质来说确实十分客观,不过它们见不得人,交谈时也是难以出口,因此即使你想表示赞同,也需要用一番心机。任何人总不能用这样的话来回答老师:“这番话您说得很漂亮。”汉斯·卡斯托尔普以前曾好几次说过这种话,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这样做是为了表明彼此在地位上是不相上下的。可是这一回,这位人文主义者的教诲比任何时间都尖锐激烈,汉斯对他的告诫只能照单全收。小学生听了老师这番说教,真感到迷迷糊糊。
我们还可以看出,即使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的话暂时打住,他的思维活动还在继续。他依然站在汉斯·卡斯托尔普身边,使汉斯的身子不得不稍稍往后仰些。他那双黑眼睛紧紧盯住这位青年人的脸,若有所思。
“您很苦闷哪,工程师!”他接着说。“您像一个走入歧途的人,十分苦闷,这点谁看不出来呢?可是您对苦闷的态度也应当是欧洲式的,不要像东方人那样,因为东方人弱不禁风,容易生病,大批大批的人上这块地方来……他们对待苦难的态度,是同情和无穷无尽的忍耐。我们的态度和您的态度不能这样,也不应当这样!……我们刚才谈起我的邮件……您瞧,这里……最好您跟我来!这个地方不行……我们还是回头走,到那边房间里去一下。我还有许多话要向您说呢,这些话……来吧!”说罢就掉过头去,拉着汉斯·卡斯托尔普走出门廊,到第一间离大门最近的会客室里,这间会客室既充作写字间,又充作阅览室。现在,这间屋子正好空着,一个人也没有。房间的墙板是用橡树做的,拱形的天花板十分明亮。房里摆着九口书柜,中央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有一些用夹架夹住的报纸,周围放着许多椅子。在窗口下墙头凹入的地方,有一些书写用具。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一直走到一扇窗口边,汉斯·卡斯托尔普紧紧跟着他。房门没有关上。
意大利人从他厚呢绒上装那钱囊般的插袋里急匆匆地掏出一卷文件和一只巨型开口信封,翘起手指把它的内容逐页翻给汉斯·卡斯托尔普看。里面除了许多印刷材料外,还有一页是书写的。“这些文件,”意大利人说,“在这些文件上盖有法语的印章:‘国际进步组织联合会’。他们是从卢加诺①寄给我的,联合会在那边设立一个分会。您会问我它的原则是什么,宗旨又是什么?我用两句话就可以给您讲清楚。进步组织联合会从达尔文的进化论中推断出这样一个哲学观点:‘自我完善’是人类的禀性。由此再进一步的推论:谁想使这种禀性获得满足,谁就有责任在人类的进步事业上出一把力。许多人响应了联合会的号召,在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土耳其甚至在德国都拥有为数众多的会员。我也居然有幸参加这个联合会。现在已拟就了一项规模宏大而又有充分科学根据的革新计划,内容包括目前人类有可能实现的各种改良措施。对我们种族的健康问题也进行了研究,人们还在探索与退化作斗争的种种方法,退化呢,无疑是工业化加速进展时令人遗憾的副产物。此外,联合会还努力为各民族兴办大学,通过种种为此目的服务的社会改良措施消除阶级斗争,最后消除各民族的冲突,通过国际法的确立而消弭战争。您看,联合会致力的目标是宏伟的,内容又极为广泛。好几家国际性的期刊都为它的活动提供见证,有的月刊用三四种文字极其热情地报道了文明人的进步与发展状况。在许多国家里又建立了不少地方组织,通过晚上的讨论会和致力于人类进步思想的星期日活动,对人们将会产生有益的影响和启迪作用。最主要的,联合会用现有的材料尽力帮助各国的进步政党……您听得清我的话吗,工程师?”
①瑞士地名。
“非常清楚!”汉斯·卡斯托尔普斩钉截铁地回答。他说这句话时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自己险些滑了一跤,后来又总算幸运地站稳了脚跟。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看来很得意。
“我猜想这些观点对您来说都十分新奇吧?”
“是啊。我不得不承认,我头一回才听到这些……这些尝试。”
“要是您能早些听到,该多好呀!”塞塔姆布里尼轻声说。“可是现在您听到也许不太迟。哦,这些印刷品……您想知道这里面说些什么吗……再听我说下去吧!去年春天,联合会在巴塞罗那①召开一次隆重的大会。您知道,这座城市因为和进步的政治观点血缘相关而出名。大会开了一星期之久,又是宴会,又是庆祝活动。我的天哪,我真想到那边去,我恨不得去参加大伙的讨论。可是顾问大夫这个鬼东西用死来威胁我,禁止我前去开会;不管怎么样,我总是怕死的,因此没去成。您可以想象得到,我对那倒霉的身体玩弄的恶作剧实在感到灰心绝望。没有什么比因为我们的机体或肉体有病而不能为人类的理性服务更加痛苦的了。正因为如此,我收到卢加诺分会的来件就更加心花怒放了……您很想知道里面的内容吧?这个我完全能想象到!上面有一些粗略的报道……‘进步组织联合会’,鉴于它的任务在于促进人类的幸福,换言之,通过有效的社会工作与人类的各种苦难作斗争,从而最终消除它们——此外,鉴于这一崇高的任务只有借助社会学之力才能完成,而其最终目的则是一个尽善尽美的国家,因此本会在巴塞罗那开会时决定出版多卷本丛书,书名《苦难问题社会学》。丛书中对人类的苦难按等级和类别仔细地、详尽地分成各种系统。有人会向我提出责难:分成各种等级类别和系统又有什么用呢?我可以这样回答他们:条理清楚和分门别类是精通某门学科的起码要求,而蒙昧无知则是真正可怕的敌人。我们必须引导人们摆脱恐惧和灰溜溜地逆来顺受的原始状态,使他们能自觉地参加活动。我们应当从下列两方面开导他们:第一,凡是明确其原因后又加以放弃的那些活动,一概是不中用的;第二,个人的各种痛苦,都是社会机构的弊病造成的。好!这就是‘社会病理学’的主旨所在。这种书约有二十卷左右,大小和辞典差不多。书中记述了人类可以想象到的各种苦难,苦难小至个人和私人的隐痛,大至集团之间的冲突,这些苦难是由阶级之间的敌对情绪和国际冲突引起的。总之,书中列举各种化学元素;人类的各种苦难,就是这些化学元素的各色各样混合物和化合物造成的。它一方面以人类的尊严和幸福为准绳,另一方面则分别指出了消除各种痛苦成因的方法和措施。欧洲学术界中所有出名的专家,医师,经济学家和心理学家,都参与‘苦难’这本百科全书的编写工作,由卢加诺的编辑总部将各地的来稿汇总起来。您的眼光在问我,我在这里面该担任什么角色?请您听我说完吧!这部皇皇巨著既然涉及人间的苦难,因而也少不了文人。其中有一卷书,是专门抚慰和开导那些受苦人的,内容是对各国文学中描写某种内心冲突的所有优秀作品加以综述和简要的分析。嗯,——蒙联合会信任,把这项任务交给了您那谦卑的仆人,您看到的那封信里说起的就是这项任务。”
①西班牙地名。
“您说什么来着,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请允许我衷心地向您祝贺吧!这是一项了不起的任务,而且依我看来,对您非常合适。联合会打您的主意,我一点儿也不以为奇。您能在消除人类苦难方面出一把力,一定非常高兴!”
“这项工作的涉及面很广,”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沉思地说,“需要仔细琢磨,博览群书。特别是,”他又接下去说,眼睛似乎望着浩繁的工作任务出神,“特别是因为文学的使命,实际上几乎经常是描写人类的苦难,哪怕是第二流和三流的佳作也多少以此为主题。唔,这也不要紧,甚至更好!不管这项工作的内容是多么丰富,我在这块该死的地方还是有可能、有必要千方百计去完成它,不过我希望别在这里待得太久,非在疗养院里写完不可。对于这个,”他又走近汉斯·卡斯托尔普身边压低嗓门,几乎像耳语般地继续说,“对于这个,谈不上什么是自然赋予的义务,工程师!这就是我想倾吐的话,对此我提出警告。您知道,我多么羡慕您的工作,可是它是一项实际工作,不涉及精神方面,因此您同我不一样,只能下山去干。只有在山下低地上,您才能成为一个欧洲人,才能按照您的方式积极战胜苦难,促进进步事业,好好利用光阴。刚才我向您交代落在我肩上的任务,只是为了提醒您,叫您认清自己的使命,而且纠正您的某些看法。在这个环境的影响下,有些事您显然已开始给弄迷糊了。我竭力奉劝您:腰板子要挺直!要有一股傲气,别在陌生人中间忘乎所以!当心别让自己陷入泥淖中,这是魔女喀尔刻①的岛屿,您可没有奥德修斯②的那份功力,能安安稳稳地住在这里不受惩罚。您将撑起四脚爬行,您的前肢已经着地,要不了多久您就会愤愤地嘀咕起来——小心!”
①喀尔刻是希腊神话中的女妖,住在地中海的小岛上,通巫术,旅人受她蛊惑,就变成牲畜或猛兽。
②古希腊诗人荷马的伟大史诗《奥德修纪》中的英雄人物。他在海上漂流十年,经历种种艰险,终于回到自己的国土,和亲人团聚。
人文主义者在悄声提出告诫时,他的脑袋动人心魄地摇来晃去。他垂下眼睑,皱紧眉头,不再吭声。此刻,汉斯·卡斯托尔普不能像往常那样打趣地、转弯抹角地回答他,现在他得踌躇一会儿,权衡轻重。汉斯也垂下眼皮站着。过了一会他耸耸肩,用同样低沉的声音说:
“我该怎么办?”
“按照我给您的劝告办去。”
“您的意思是动身回去?”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不出一声。
“您的意思是说,我应当启程回家?”
“上山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奉劝过您了,工程师。”
“那时我可以随心所欲,尽管我当时的头脑不够冷静,一感到这里的空气有些不对劲就灰心丧气。可以后,情况就变了。我的身体经过检查后,顾问大夫贝伦斯对我十分干脆地说,我回家是不合算的,不久又得重新上山,如果我再在山下荡来荡去,那么不管你有多大本领,整叶肺就会完蛋。”
“我知道,此刻您的袋里还放着证明呢。”
“您在冷嘲热讽……不过当然讽刺得恰到好处,任何时候都不会误解。这是一种直率而典雅的修辞。您瞧,我对您的话都心领神会。不过您在看了我的照片,知道了我的透视结果和听了顾问大夫的诊断后,仍有胆量劝我回老家吗?”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犹疑了片刻。然后他挺直身子,抬起眼睛。他那双乌黑的眼睛凝视着汉斯·卡斯托尔普,用富有戏剧性的、强调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回答说:
“是的,工程师。我有这份胆量。”
汉斯·卡斯托尔普僵住了。他的脚跟靠在一起,同时也直勾勾地望着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这会儿的场面像一场决斗。汉斯·卡斯托尔普坚守自己的阵地。附近有某种力量为他“壮了胆”。他前面站着一个学究,而屋子外面却有一位眼睛细长的夫人。他对刚才说的话并无半点歉意,也没有接着说“请别介意”之类的话,只是答道:
“这么说,您对别人的身体不很关心,而对自己却是那么珍惜!您对大夫的劝阻没有异议,因而不去巴塞罗那出席进步事业的大会。您怕死,所以待在这儿。”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听了这番话,内心无疑受到了某种程度的震动。他勉强堆起笑容,说:
“我知道敏捷而流畅的回答是应当尊重的,即使您的逻辑同诡辩相距不远。这里,人们经常闹对立,竞争不休,真叫人讨厌。我不想和你们争高低,这叫我头痛。不然我可以用这样的话来回答您:我的病比您的严重得多,而且遗憾得很,我事实上确实病得十分厉害,要想再离开此地回到山下去,恐怕只是一种奢望,带有些自我欺骗的性质。一旦事实令人难堪地证明我的这种想法完全有根有据,我就要掉转身子离开疗养院,在某处深山幽谷中或私人的寓所里了却我的残生。这样会使我十分伤心,不过我的工作性质极其自由,也极其抽象,因而什么都阻挡不了我为人类的事业服务,并且同病魔搏斗,直到我最后一口气。关于我们两人在这方面的差别,我早已向您明确指出。工程师,您不是一个能在这儿发挥才能的人,这点我在初次见面时已看出来了。您责备我不上巴塞罗那。我在大夫的禁令下屈服了,因为我不想过早地毁灭自己。可是我这样做是万不得已的,我内心极其傲慢、极其痛苦地抗议我那可怜的肉体对我的约束。当您受到这块地方清规戒律的约束时,您心里是不是也提出了抗议?或者您是否只乖乖地听从肉体和它那不良癖好的支配……”
“您对肉体有什么过不去?”汉斯·卡斯托尔普猛地打断了他的话,张大了一对蓝眼睛望着他,眼白里布满了红丝。他觉得自己的话太轻率了,有些头昏目眩。他的这种心情,也从神色中表现出来。“我刚才说些什么?”他想。“这真叫人难以置信。一旦我跟他拉开了阵势,我就要尽可能坚持到底,决不退让。当然他是会占上风的,可是这也不要紧,我无论如何要尽力而为。我要激他一下。”于是他进一步责难他:
“难道您不是一个人文主义者吗?您怎么能诋毁肉体呢?”
塞塔姆布里尼又微笑起来,这一回他笑得并不做作,而且充满自信。
“您为什么要反对分析?”他引用汉斯的话,说话时脑袋歪向一边。“‘您在诋毁分析吗?’您得经常准备好我要和您答辩,工程师,”他说着欠了欠身子,挥手向下朝地面作了一个敬礼式的姿势,“尤其当您有兴致提出责难的时候。您在招架方面倒颇有一手,挺漂亮的。人文主义者——不错,我确实是人文主义者。您总不能把‘有禁欲主义倾向’这个罪名加在我的头上。我对肉体抱肯定态度,我尊敬它,热爱它,正像我对形式、美丽、自由、欢乐和享受抱肯定态度,并且尊敬它们和热爱它们一样。我主张‘入世’和生活兴趣,而反对感伤地逃避世界。我拥护古典主义而反对浪漫主义。我认为,我的立场是十分明确的。可是有一种力量,有一种原则使我最为倾心、最为尊重和最为爱戴,这种力量和原则就是灵性。尽管我不喜欢月光下的轻纱或月光下的幽灵之类——这些东西不足为信,人们竟称之为‘灵’——认为它们不比肉体高出多少,但在肉体与灵性这两者之间,肉体体现了邪恶和残暴的原则,因为肉体就是自然,由于自然和灵性、理智相互对立,所以我重复说一遍:它是邪恶的,既神秘,又邪恶。‘您还是一个人文主义者呢!’我自然当之无愧,因为我是人类之友,像普罗米修斯①一样,我热爱人类和人类的尊严。这种尊严落实在灵性里,理智里,因此您责备我搞基督教的蒙昧主义,只是徒劳无益的……”
①希腊神话中造福人类的神。在欧洲文艺作品中,他始终是一个敢于反抗强暴不惜为人类幸福牺牲一切的英雄的形象。
汉斯·卡斯托尔普只能采取守势。
“您呀,”塞塔姆布里尼还是一个劲儿说下去,“提出这样的责难完全无济于事,要是将来有朝一日人文主义者会满怀高傲的心情认识到,把灵性同肉体和自然联系在一起是一种屈辱和羞耻。您可知道有人说过,伟大的柏罗丁①曾以自己有一个血肉之躯而引以为耻?”塞塔姆布里尼提出这个问题急于要对方回答。汉斯·卡斯托尔普不得不承认,这事他才第一回听到。
①柏罗丁(约204—270),古罗马时期希腊的唯心主义哲学家,新柏拉图主义的重要代表。他提出了“流溢式”的理论,认为万物的来源是神秘的精神实体。他的学说,对中世纪的哲学有很大影响。
“这话是波菲利①说的。这种说话很荒唐,随你说吧。可是荒唐的东西,在理性上是值得尊敬的,没有比斥责某事为荒唐更令人遗憾的了。所谓荒唐,其实是灵性在大声疾呼要求保持尊严,和自然分庭抗礼,不向自然屈服……您曾听人们说起里斯本的地震②吗?”
①波菲利(约234—305),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的门徒。
②葡萄牙的里斯本曾于1755年发生大地震,约有30000人丧生。
“没有听到。地震吗?我在这里又不看报……”
“您误解我的意思了。顺便说一句,您在这里懒得看报,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这就是这块地方的通病。不过您误会了。我刚才说的自然界的重大事件,并不发生在眼前,而是在一百五十年以前……”
“原来如此!喔,且慢——对了!我在书里看到过,当时歌德住在魏玛①,一天夜里在卧室里对他的仆人说……”
①德国大诗人歌德1775年起住在魏玛。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塞塔姆布里尼打断了他的话,闭起眼睛,在空中挥动他那棕色的小手。“您把两次灾难混为一谈了。您说的是墨西拿①地震。我指的是一七五五年侵袭里斯本的那次地震。”
①意大利地名,位于西西里东北部。1783年发生地震,城市大半被毁。1908年又发生地震,15万人口中死亡83000人。
“对不起。”
“伏尔泰①对此十分恼火。”
①伏尔泰(1694—1778),法国哲学家,文学家,启蒙思想家。
“这话……怎么说?他恼火了?”
“是的,他反抗了。他受不了天公那种野蛮的行径,他拒绝向自然界屈膝投降。他以灵性和理智的名义抗议大自然的这种丑恶的、野蛮的行为,它使四分之三的繁荣的城市沦为废墟,使成千上万的人丧失生命……您感到惊异?您在微笑?您惊异倒是可以允许的,至于微笑,那就恕我不敢苟同了!伏尔泰不愧为古代高卢人①的后裔,他的态度和他的祖先一模一样,高卢人曾将千万支箭射向天空。……工程师,您瞧,这就是理性违抗自然的表现;理性骄傲地不信任它,而且坚持认为有权利去抨击它那邪恶的、违反理性的威力。大自然是一种力量,对它迁就,在它面前俯首帖耳,乃是一种卑躬屈膝的行为……请注意,我指的是内心对它俯首帖耳。现在您面前又出现了人文主义,如果它在肉体中决意看到的是邪恶的、对抗性的原则,那么丝毫不会陷入矛盾中去,也不会背上基督教伪装的罪名。您认为自己看到的那种矛盾,原则上只是同样的东西。‘您为什么要反对心理分析?’只要它能为启迪、解放和进步事业服务,我一点也不反对。如果它竭力渲染坟墓般那种阴森可怕的情趣,那我就全力反对。对肉体也全然一样。如果我们关心的是肉体的解放和它的美,还有思想自由,幸福,欢乐,那么我们应当尊重它,保护它。如果它代表的是无所作为、停滞不前的原则,阻碍人们为争取光明而行动,那么我们就应当蔑视它;如果它代表的竟是疾病和死亡的原则,如果它的精神特质是离经叛道、腐朽堕落、纵欲无度和恬不知耻,那么就应当厌恶它……”
①高卢,古欧洲地名,今法国、比利时及瑞士一部分地区当时均属高卢。人们常称法国人的祖先是高卢人。
塞塔姆布里尼的最后几句话,是紧靠在汉斯·卡斯托尔普身边说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而且说得非常快,好像想一下子把话说完。这时有人走来为汉斯·卡斯托尔普解围了:约阿希姆步入阅览室,手里拿着两张明信片。这位文人的话就此中断。这时他说话的调门顿时变得像平日闲聊时那样轻松洒脱。意大利人这种临机应变的本领,在他学生身上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要是汉斯·卡斯托尔普称得上是他的学生的话。
“您来了吗,少尉!您在找您表弟吧,那么原谅我!我们刚才在屋子里聊天呢。要是我没有错,我们甚至还吵了一回嘴。您那表弟辩论起来倒很有一套。要是他兴致勃发,他正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争辩对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