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山庄疗养院里什么样的家产和新玩意儿,使我们这位长年呆在山上的朋友终于摆脱了牌瘾,投身于另一种更为高尚的,即使在本质上也同样奇特的癖好呢?这种东西有一种神秘的魅力,我们深深为它吸引,因而就要叙述,同时急于对它作一番说明。
在最大的社交活动室里,娱乐器具增加了。院方管理部门在这方面的操劳真是不遗余力,而且想到后就决定去办。这个非大大赞扬一番不可的疗养院,其管理部门为此花去了一笔费用,费用多少我们不想计算,但数目一定十分可观。那么这是箱式立体观察镜、望远镜式万花筒和电影放映筒这类别出心裁的娱乐工具吧?真是这样,但又不尽然。因为首先它不是什么光学设备——有一天晚上在钢琴室里,人们看到了这样的设备,于是人们欢天喜地,有的高举双手,有的低背弯腰——而是一种声学设备;此外,无论从等级、品位还是从价格的角度上看,引人入胜的程度同光学设备也无法相比。这并不是什么孩子气的、单调的戏耍工具,玩上了三星期后就感到厌倦而不再动心。这是一种滚滚地流泻出既明朗活泼、又庄重严肃的乐音而富于艺术享受的“丰饶角”。这是一种音乐设备。它就是留声机。
我们十分担心的是:人们不要将留声机这个词用不体面的和陈旧的概念加以误解,在想象中别把它同我们心目中那种旧式留声机联系起来,不要把它看成是人们在孜孜不倦地致力于乐器制造技术的改进后而研制出来的优秀而完美的产品。亲爱的朋友们!这并不是一只可怜巴巴的带有一根曲柄的盒子,上面有转盘和针杆,还有一个黄铜制的奇形怪状的漏斗形传音喇叭,它放在旅舍的桌子上,以它哼哼唧唧的声音充塞凡夫俗子的耳朵。这是一种加工过的暗黑色盒子,深度比宽度大些,由一根丝绸包着的电线接到墙上的插座,简朴高雅地被安置在一张专用的桌子上。它和上述老掉了牙的留声机毫无共同之处。只要你一打开漂亮的圆锥形盒盖——盒盖内部用一根凸起的黄铜杆向斜上方自动撑住——你就可以在稍稍凹陷的表面上看到一个衬着绿色布料、边缘镀镍的转盘,中间还有一个同样是镀镍的轴头,同硬质胶唱片当中的小孔正好配合。人们还可以看到,右侧前方是钟表那样标有数字的调速机构,左边是一个小柄,可以使转盘起动或停止;左侧后方则是一条中空而呈楔形的弯臂,关节柔软可以活动,弯臂由镍制成,末端有一个扁圆形的唱头,那儿有一个螺旋机构,可以把唱针旋入。如果你打开前面的双门,你在这后面看到的是类似百叶窗结构的经过加工的斜置的黑木板,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这是最新式的一种留声机,”同病人们一起进室来的顾问大夫说。“是最新的技术成就,孩子们,呱呱叫的。市场里再也捡不到比这个更好的货色喽。”他说了一些既可笑又古怪的话,仿佛一个缺乏教养的商人在兜售生意时故意捧场。“这不是什么设备,也不是什么机器,”他一面继续说,一面从桌上放着的一个花哨的金属小盒子里取出一枚唱针,把它固定好。“这是一种音乐仪器,同斯特拉迪瓦利乌斯①和瓜内利②的东西不相上下,那里面有顶呱呱的共振和振荡,令人拍案叫绝!这东西的牌子叫‘波利希姆尼亚’,盖子里面印着这个名称,你们一看就明白。你们要知道,这是德国货。我们制造这个东西,说什么都赶不上德国人。这是一种具有最新机械化形态的地地道道的音乐产品,体现了最富于时尚的德意志灵魂。那边就是文献资料嘛!”他说,用手点点一个小壁橱,橱里排列着一本本厚厚的小册子。“我要向你们展示它的全部魔力,让你们尽情取乐。我请你们大家好好保管它。让我们试放一曲怎么样?”
①斯特拉迪瓦利乌斯(1644—1737),意大利小提琴制作家。
②瓜内利,是意大利一家以制造小提琴闻名的商店。
病人们都恳求他放唱片,于是贝伦斯从那些默默无言、内容丰富的“魔书”中抽出了一本,一页页翻过去,从一张厚纸袋里抽出一张唱片(从厚纸袋圆形的切口中,可以看出彩色的片名),把它放在转盘上。他用手一拨,转盘就通电,待几秒钟后运转达到全速时,再小心地让钢针纤细的尖端接触到唱片的边缘。这时可以听到摩擦时轻微的沙沙声。他放下盖子,就在这一瞬间,各种乐器发出的一股乐音通过开着的双扇门和百叶窗式木板的缝隙——不,从整个箱体——奔泻而出。这是一种欢愉、热闹而优美动人的旋律,原来这是奥芬巴赫①一首序曲中开头一段活泼的节奏。
①奥芬巴赫(1819—1880),法国作曲家。
病人们张开嘴巴笑眯眯地倾听着。木管乐器的装饰音非常纯净而自然,人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由小提琴单独奏出富有幻想气息的引子。人们可以听出弓弦拨动的声音、按弦的颤音和音域转换时甜润悦耳的声音。后来小提琴奏出了华尔兹的音乐:“唉,我已失去了她”。管弦乐队和谐的声音轻巧地承载着这一诱人的旋律,整个乐队出色地演奏这段曲子,后来又重复合奏,使人听了心旷神怡。当然,这和乐队在室内演奏的效果不尽相同。尽管乐感方面并未失真,但缺乏立体感。如果允许的话,我们可将听觉上的事同视觉上的事作一番比拟。这好比我们用观剧望远镜的不正确的一端去观察一幅图画,虽然在线条的清晰和色彩的明暗方面未受损害,但景物似乎又远又小。这部音乐作品才气横溢,演奏时充分体现了作曲家所赋予作品的轻巧诙谐的特色。终曲热情奔放,开始时可笑地踟蹰不前,以后一泻千里,纵情地奏出坎坎舞的节拍,于是可以看到这番景象:人们在空中挥动帽子,扭动膝盖,扬起衣裾,觉得终曲喜剧性的胜利的旋律似乎还没有终止。然后,转盘戛然自动停止,唱片放完了。大家从心底里拍手叫好。
大家要求再放一张,结果如愿以偿:只听得盒子里涌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温柔而有力,由管弦乐队伴奏。这是一位意大利著名男中音的歌声,人们再也不能说他的声音已经失去光彩,或者有什么遥远感。歌唱家出色的歌喉把自己天赋的音量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出来,如果你走进开着门的隔壁任何一个房间而没有看到这台留声机,你就觉得那个艺术家简直就站在那座客厅里,亲手拿着乐谱在演唱。他用意大利语唱某一出歌剧①中的咏叹调,这支歌的难度很高——eh, il barbiere. Di qualità, di qualita! Figaro qua, Figaro là, Figaro, Figaro, Figaro!②听到他用假声讲话的方式所唱的歌,雄浑粗犷的歌声与巧舌如簧的台词交相辉映,听众不禁捧腹大笑。听众密切地注意到歌手“分句”③的艺术和吐气吸气的本领,并大为赞赏。他是无与伦比的大师,代表罗曼国家④高级音乐风格的声乐家。看来,他唱到最后第二个音时在终主音之前延长声音,走到舞台前沿向听众挥手致意,因而在他没有唱完时听众就连声叫好,情景确实十分动人。
①指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著名歌剧《费加罗的婚礼》。
②意大利文:哎,理发师。好极了,好极了!这里是费加罗,那里是费加罗。费加罗,费加罗,费加罗!
③将乐曲按其内容分成“起承转合”的段落,称为分句。把旋律或乐曲分成短句,也称分句。
④罗曼国家指意大利、西班牙或法国等操罗曼语的国家。此处指意大利。
接着又放了一张。圆号谨慎而美丽地吹奏出一支民歌变奏曲。一个女高音歌唱家用顿音和颤音高声唱出了一曲《茶花女》①咏叹调,清新、甜美而精确。小提琴由一个享有世界声誉的名家朦胧地奏出,情调仿佛鲁宾斯坦②的浪漫曲,而且用钢琴伴奏,钢琴的声音干巴巴的,好像是斯宾耐琴③发出的声音。从这只无奇不有的魔盒里,迸发出清脆的钟声,竖琴的滑音,嘹亮的喇叭声和一阵阵的击鼓声。最后放上了舞蹈唱片。甚至还有一两张新进口的外国舞蹈唱片,名叫探戈舞,它的情调类似外国港口小酒店里的风味,维也纳圆舞曲跟它相比,简直是老掉了牙。有两对人已掌握这种时髦的步法,就在地毯上翩翩起舞。这时贝伦斯已退出房间,事前告诫大家每次只能用一枚唱针,并说唱片很脆,应当像“生鸡蛋一模一样”对待。汉斯·卡斯托尔普掌管这台留声机。
①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的歌剧。
②鲁宾斯坦(1829—1894),俄国钢琴家、作曲家。
③斯宾耐琴,一种长方形的羽管键琴,是钢琴的前身。
为什么正好由他掌管呢?原来事情是这样的:顾问大夫走后,有些人想把换针、换唱片和通电、关断的事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汉斯却低声地、冷冰冰地表示不同意。“这事就让我来干吧!”他一面说,一面把他们推开。他们冷静地让步了,首先是因为汉斯装出一股对此事已是多年老手的神气,其次是因为他们认为在生活享受方面与其出一把力替大家办事,倒不如无拘无束地、舒舒服服地闲着享清福,只要不感到腻烦就得了。
汉斯·卡斯托尔普却不是这样。顾问大夫在展出这种新购置的用品时,他静静地待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既不笑,也不喝彩,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乐曲,同时用两只手指拧起自己的一根眉毛来,这是他有时常做的习惯动作。他好几次变换站立的位置,怀着某种骚动不安的心情跟在众人后面走进阅览室来聆听音乐,以后又反剪双手,紧绷着脸站在贝伦斯身边,凝视那只留声机盒子,审察它简易的操作方法。他内心在说:“瞧吧!注意!划时代的东西!!我居然享有它了!”他确切地意识到一种新的热情,新的魔力;他喜欢得入了迷。对平原的这位年轻人来说,这种心情同他第一眼见到姑娘时爱神的逆钩箭就出乎意料地射中他的心窝那样并无二致。嫉妒立刻主宰着汉斯·卡斯托尔普的一举一动。这不是公有财产吗?没有热情的好奇心既没有权利占有它,也没有力量占有它。“让我干这件事吧!”他在牙齿缝里说,而他们对此也很满意。他们合着他放的几张轻音乐唱片跳了一会儿舞,还要叫他放一张声乐片,一张歌剧二重唱唱片,《霍夫曼的故事》①里的《船歌》,听起来非常甜美。当他闭上盖子时,人们都已离开了。他们一瞬间都很兴奋,在卧疗和上床休息时还在聊天。这个他是在意料之中的。他们走时什么都不管,一切听其自然,针盒开着,小册子没有闭上,唱片十分散乱。他看到这些人同它们差不多。他假装跟他们一起走,但到楼梯口又悄悄离开,回到客厅里,关上门,半个夜里待在那边,忙碌着。
①《霍夫曼的故事》是19世纪法国作曲家奥芬巴赫的歌剧作品。
他设法让自己熟悉这种新的物品,不间断地仔细研究所附属的乐曲宝库,即厚厚一叠小册子的内容。小册子一共有十二本,有两种开本,每一种有十二张唱片。许多刻有圆形密纹的黑色唱片两面都可以用,这不仅仅是因为不少唱片一面还没有完,内容须用反面来接续,而是因为许多唱片的两面录入了全然不同的曲子。因此开始搞这项工作时,头绪很不清楚,而要征服这个境界美丽的领域则是一件令人眼花缭乱的事。他大约放了二三十张唱片,为了不致扰乱夜间的安宁,用的是某种柔软的唱针以减少音量。可是这几乎还不到引诱人们去欣赏的唱片总数的八分之一。今天,他不得不满足于把唱片题目匆匆浏览一遍,并且不时从盒中选取一张默默无言的圆盘,让它发出声音来。这些硬胶质的圆盘所不同的,只是中央有色彩的标签,其他看来都一模一样。唱片上面,到中央或近乎中央的地方都毫无例外地有许多同心圆,在这些细微的纹路上面,蕴藏着各种各样的音乐和所有艺术领域内精选出来的杰作。
唱片中有一些是序曲和著名交响乐中的一些乐章,由著名的管弦乐队演奏,指挥的姓名就刻在唱片上。还有不少由钢琴伴奏的歌曲,演唱者都是大歌剧院里的歌手。在这许多歌曲中,既有艺术家个人高雅的创作,也有质朴无华的民歌,另外一些歌曲则仿佛介乎两者之间——它们既是精神艺术的产物,在情感和表现方面又极其真实而虔诚地反映了人民的生活和情绪,也可以说是一种经过人为加工的民歌——“人为加工”这个词在这里并无损于它内容的真实性。其中有一首歌曲,汉斯·卡斯托尔普从童年时代起就听到过了,此刻,他对它却怀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热爱,我们在下面将要谈到。
还有一些什么唱片呢?或者说,哪样唱片没有呢?歌剧多得不可胜数。由颇负盛名的男女歌手组成的一个国际混声合唱团,在演奏得十分谨慎的管弦乐队伴奏下,展示了他们训练有素的、天赋的才能,节目有咏叹调、二重唱和合唱,内容取自各个国家、各个时代的歌剧院:有高洁、轻浮而令人陶醉的风光秀美的南国之歌,有滑稽、粗犷、狂野的德意志民谣,还有法国大剧院和喜剧剧院的歌曲。就这样完了吗?哦,没有完。接下去还有许多室内乐,四重奏和三重奏,小提琴、大提琴和长笛的器乐独奏曲,小提琴协奏曲、长笛协奏曲和钢琴独奏曲。至于单纯的娱乐曲、散曲①和供跳舞的唱片,则更不在话下了,它们均由小乐队演奏,放时须用一枚粗针。
①散曲,源自法文,原意为“分节歌曲中的一段”。
汉斯·卡斯托尔普一个人忙忙碌碌,把所有的唱片加以筛选和整理,并把其中小一部分放在留声机上,唤起它们具有发声能力的生命。他很晚才去睡觉,头脑热烘烘的,这一回,他上床同跟着皮特·皮佩尔科尔恩一起参加第一次称兄道弟、大吃大喝值得纪念的庄严盛会时一样晚,而且有两次到七次梦见这只魔盒。他在睡梦中看到唱片绕着轴头在旋转,速度快得他看不清楚,连声音也听不到。它的运动不但是旋涡形的圆周运动,而且是一种奇特的向侧面倾斜的波状运动,它传给了承载唱针的弯臂,并且赋予一种类似呼吸的弹性的振荡——可以认为,这对于再现弦乐器的声音和声乐家的颤音和滑音十分有效。然而难以理解的是:不论做梦也好,醒着也好,他那心灵的耳朵居然灌满了如此众多复杂的声音,为什么在声敏的空箱里只要让唱针划在头发丝那样细的沟纹上,仅仅借助于吸声箱的振荡薄膜就会再现出这些声音来。
第二天早晨还没有用早膳,他就不失时机地赶到客厅来,叉起手坐在一把安乐椅上,听一个优秀的男中音歌手伴着竖琴歌唱:《我在这幽雅的地方环顾四周》。竖琴的声音非常自然,演奏的声音并未失真,音量也没有减低;此外,留声机还能发出浑厚飘逸和清晰的歌喉来,真叫人惊异不止。世界上没有比汉斯·卡斯托尔普所放的下一支歌曲更优美动人的了:它选自一出现代意大利歌剧①,是一首二重唱,抒发男女主人公纯洁甘美的爱情,男的是世界闻名的男高音歌手,他的名字在唱片说明书上经常出现,女高音歌手的声音则异常清脆而甜润。当他唱起“Da mi il braccio, mia piccina”②时,女的就用纯朴、优美、调门急、旋律优美的短句作为酬答……
①指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1858—1924)的著名歌剧《蝴蝶夫人》。
②意大利文:把手臂给我吧,我的小宝贝。
汉斯·卡斯托尔普身后的门开了,他怔了一下。原来顾问大夫进来看他。他穿着一件白大褂,胸袋里挂一只听筒,手握门柄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并且向开唱片的汉斯点点头。汉斯转过肩胛回头回答他的招呼,这时,这位脸颊发青、小胡子翘向一侧的主任随手关上门走了,而汉斯·卡斯托尔普则仍旧回过头去欣赏那对隐身情侣的美妙的歌声。
以后,在白天里,当午膳和正餐以后,他所操那份行业的听众成员经常有变化——如果人们不是把他本人看成是听众的一员,而是把他看成是娱乐的施舍人的话。他本人倾向于把自己看成是娱乐的施舍人,疗养院的伙友们也对此加以认可:他毅然决然担负起管理和看护这台留声机的责任来,他们从一开始起就加以默认。他们对此是不在乎的:因为尽管表面上他们装得心醉神迷,但除了对那个男高音顶礼膜拜外——那个男高音歌手沉湎于自己光灿夺目的歌声,让他那取悦于人们的声音以短歌形式和高超的技艺从喉间流泻而出——他们实际上对此缺乏热爱(尽管他们淋漓尽致地宣泄了自己的激情),因而不论谁愿意掌握这台留声机,他们都同意。是汉斯·卡斯托尔普把这些珍藏的唱片整理得井井有条,在每本小册子的封面内侧写上了内容,因而每张唱片可以按照需要立即找到,并把留声机开动起来。人们看到,他不久就能熟练而利索地干起这个。别人干起来会怎样呢?他们会损坏唱片,因为他们可能使用已经磨损了的唱针,或者会把唱片胡乱地放在椅子上,拿留声机开玩笑,有时让一张主题严肃的唱片以最高的速度和音调转动起来,或者让指针指向零位,因而机器里发出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或一种放纵的呻吟声……其实,他们这些事统统干了。他们固然有病,不过毕竟太粗野了。因此,汉斯·卡斯托尔普不久就把藏小册子和唱针的小箱子的钥匙掌握在手,他干脆把它放在袋里,因而谁想放唱片,就得向他打招呼。
当晚上的聚会结束,人们四散以后,他的最佳时间到了。那时他留在小客厅里,或者悄悄地回到那边,一个儿放唱片,直到深夜。他不大害怕扰乱屋子里的安静,而他开始时却非常担心会这样,因为事实证明,他那魔法似的音乐的渗透力并不那么强。声音的震荡,在离发音源较近的地方强烈得那么惊人,但稍远些就越来越弱,在远处变得微乎其微,像所有具有魔力的东西一样。汉斯·卡斯托尔普在整个房间里只伴着这只魔法箱的魔法——伴着这只用小提琴木材制成的、截短了的小棺材的光辉成就;这是一个暗黑色的小庙,他坐在它开启着的双扇门前,坐的是一把安乐椅,坐时双手交叉,脑袋歪向一侧,嘴巴张开,让清音妙曲向他流泻而来。
他在倾听他们歌唱的男歌手和女歌手,他可看不见,他们待在美国、米兰、维也纳和圣彼得堡。让他们在那些地方逗留吧,他所享有的,是他们身上最好的东西,他们的声音;他对这种净化了和抽象化了的东西十分珍惜(它们令人足以享受官能之乐),尽管他本人无法同他们直接接触,但有了留声机,这个缺憾就可以弥补了。尤其当他听到他的同胞,也就是德国歌手们的声音时,他更觉得自己的心同他们的息息相通了。歌手的发音、方言和亲密的同胞关系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他们的声音特征透露出每个人不同的精神气质,而他们的智慧等级则可以从他们是否运用或忽略艺术效果这一点上清楚地看出来。如果他们这一点欠缺,汉斯·卡斯托尔普就很生气。要是唱片的技术复制效果不佳,他的心绪也不好,会气咻咻地咬起嘴唇来。假如一张常听的唱片在播放过程中歌唱声显得尖厉刺耳——难度较高的女声很容易犯这个毛病——他简直如坐针毡。不过他还是忍受下来,因为爱使我们含辛茹苦。有时,他在气喘吁吁地打转的唱机前面俯下身子,好像在一束丁香花上面伛下身躯,他的头部为一层音响的云雾所缭绕;他站在开着的小盒子面前,品尝着乐队指挥挥起手来使喇叭声恰如其分地和乐队中其他乐器合拍时的无比喜悦之情。他在他的宝库里有他的偏爱——有些声乐作品和器乐作品,他是百听不厌的。对此,我们不想错过机会表白一番。
有一组唱片灌的是一出歌剧的终场部分,这出歌剧优美动人,作者才气横溢,是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的一位伟大的同胞写的①。他是南方戏剧音乐的一位祖师爷,在上世纪的后半叶,他受一位东方王侯的委托,创作了这出歌剧,以纪念一项巨大工程的落成,这项工程把地球上的许多民族联系在一块儿了。②汉斯·卡斯托尔普对这出歌剧的情节略知梗概,他大致了解拉达梅斯、阿姆内利斯和阿依达的命运,唱机里放出的歌虽是意大利语,男女歌手唱出的曲调他却有许多地方都能听懂。无与伦比的男高音,雍容华贵的、在音域中间处漂亮地发出如泣如诉的变音的女低音,还有清脆如银铃的女高音——尽管他并非每个字都能听懂,然而借助于对剧情一鳞半爪的理解和对于剧中人物的同情,他已掌握住这出歌剧。歌剧共有四五张唱片,他越听下去,一股亲切的同情心就越发增长,也可以说他已真正迷恋上它了。
①伟大的同胞,此处指19世纪意大利著名作曲家威尔第(1813—1901)。为庆祝苏伊士运河通航,他于1870年创作了歌剧《阿依达》。此处之歌剧即指《阿依达》。
②此项工程即指苏伊士运河的通航。
开始时是拉达梅斯和阿姆内利斯的对唱。公主吩咐仆从把俘虏带上来,她爱这个俘虏,为了自己渴望把他救出,虽然他为了一个异教徒的女奴已经放弃了祖国和名誉——不过确实如他所说,“在心底深处荣誉依然存在,未受污辱。”然而由于他罪孽深重,即使内心深处未受到玷污,也帮不了他多大的忙,因为他那昭然若揭的罪行将由宗教法庭审判,宗教法庭对一切人性的东西是无缘的;如果他不在最后一刻作一番考虑,发誓与那个女奴决绝,并且投身于那个十分庄严的女低音的怀抱里(女低音唱出如泣如诉的变音),法庭就要干脆作出处理。女低音的火候很深,恰如其分地体现出对那个男高音的情感。阿姆内利斯十分费劲地同那个用优美动听然而悲切迷茫、没有生活气息歌唱的男高音周旋,他所能唱的只是“我不能!”和“枉费心机!”而她呢,却对他作出绝望的恳求,希望他能舍弃那个女奴,因为这和他的生命攸关。“我不能!”——“再听我说一遍,舍弃她!”——“枉费心机!”令人昏眩的执拗和热烈的情爱,使他们合成了一首异常美丽的二重唱,但结果还是没有希望。于是宗教法庭的僧侣们提出了令人震惊而又正式的问题,这使阿姆内利斯心痛欲裂。他们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府里发出来的,瓮声瓮气,而不幸的拉达梅斯一句话也不回答。
“拉达梅斯,拉达梅斯,”主教严正地唱道,同时用激烈的措词向他指出出卖国家的罪行。
“辩护吧!”全体僧侣用合唱的形式一致要求。
主教指出拉达梅斯不吭一声,于是众僧侣一致要求将他治以重罪。
“拉达梅斯,拉达梅斯!”主教又开始唱了,“你在作战以前就离开了军营。”
“辩护吧!”他们又说。
“你们看,他还是不吭声,”抱有很深偏见的主教第二次说话了,这一回,所有裁判官又一致判决他:“治以重罪!”
“拉达梅斯,拉达梅斯!”起诉人第三次响起了无比严峻的声音。“你已违反了对祖国、对荣誉和对国王的誓言。”
“辩护吧!”又响起了僧侣们的声音。当这群僧侣注意到拉达梅斯依旧紧闭嘴巴不吭一声后,他们终于惊恐地宣布:“治以重罪!”
这件不可避免的事终于无法避免。声音汇合成一支合唱,宣告罪人已受到审判,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他应当像一名重犯那样死去——他应当在愤怒的神殿下被活埋。
阿姆内利斯对僧侣们这一残酷的判决是多么愤怒,人们是不难想象的,因为唱片到这里告一段落。汉斯·卡斯托尔普不得不换唱片。他换片时一言不发,动作利索,眼睛仿佛低垂着。当他重新坐下来倾听时,听到的已是这出“情节剧”的最后一场了。这是拉达梅斯和阿依达在地牢里的最后二重唱,而在两个人头上的神殿里,狂热而残忍的僧侣们正在做祭礼,他们伸开两臂,口中念念有词……
“Tu—in questa tomba?①”拉达梅斯用感人至深的、同时又是甜蜜而富有英雄气概的声音高声唱道,声音中带着恐惧和狂喜……不错,她已找到通向他的路,为了这个亲爱的人儿,他丧失荣誉和生命。现在她已在这里等待他,准备同他一起去死。他们的对唱,有时为他们头顶的地面上僧侣们作祭礼时低沉的响声所打断,有时歌声则交混在一起——正是这些歌声,深深地打动了夜间孤寂地守在留声机旁倾听音乐的青年人的心坎;他既被当时的情景所吸引,也为音乐的旋律迷住了。这些曲调可以说是天国的歌声,可是它们本身就是天国的,唱起来像天使那么美。拉达梅斯和阿依达的独唱和二重唱形成一条缠绵的旋律线,这是一条以主音和第五音为中心的曲线,单纯而引人入胜,从主音起升高第八音前的一个半音,让这个音长而有力地延留,在同第八音轻轻地接触以后,又回到第五音上。汉斯·卡斯托尔普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无比清纯而令人惊叹不已的旋律。然而,如果作为音乐背景的剧情不是那么深地感动了他,使他沉醉于由此产生的甜美的旋律,他对这些歌声是不会那么迷恋的。阿依达居然找到通往身败名裂的拉达梅斯之路,与他永远共生死,这真是太美了!被判处的犯人反对她白白地牺牲可贵的生命,他是言之有理的;可是他那温柔而绝望的话“No, no! troppo sei bella②”,可以看作是最终能与她相聚的一种狂喜情绪,他本来以为今后永远见不到她了。汉斯·卡斯托尔普如何与拉达梅斯一起清楚地感受到这种狂喜和感激的心绪,我们是不难想象的。归根结底,当他叉起双手,眼望着小小的黑百叶窗(这一切都是从百叶窗的小木条缝间流泻出来的)时,他所感受的、理解的和享受的,都是音乐、艺术、人类情绪胜利地理想化了的东西,是在现实事物的卑劣与丑恶上面所赋予的一种高洁的、不容反驳的美化。不过从理智的角度来考虑,这里发生的究竟是什么事呢?两个被活埋的人,他们的肺部充满了沼气,他们在这里一块儿——或者更糟的,是一个接着一个——在饥饿的痉挛中丧命,然后,他们的身体会经历一种无法形容的腐败过程,最后在有拱顶的地牢里面只剩下两副骸骨,至于横着的究竟是一副骸骨,还是两副骸骨,他们中间谁也无所谓,而且完全无动于衷。这就是事情真实的和客观的一面——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是活生生的事实,人类心灵的理想主义是不考虑这个的,而美和音乐的精神则极其成功地使它变得黯然失色。在歌剧里,不论拉达梅斯也好,阿依达也好,上面的客观事实是不存在的。他们的声音由齐唱而转为极其幸福的第八音的延留音,他们确信天国之门已经敞开,而永恒之光已照射在他们如饥似渴的眼睛面前。这种美化的慰藉力量对这位聆听音乐的青年起了非常良好的作用,因而他特别偏爱这个节目。
①意大利文:你在这个地牢里?
②意大利文:不,不,你太美了。
为了摆脱这种恐惧和“美化”,使自己松散一下,他经常听另一张唱片,它虽然较短,却有深刻的魅力——就其内容来说,它要比上一出歌剧宁静得多,是一首田园诗,一首细腻优雅的田园诗,它是用既简洁又复杂的最新艺术手法描写和创作出来的。它是一首纯粹的管弦乐作品,没有歌唱,是法国的一首交响序曲①,从现代音乐的角度上看所用乐器并不多,但具有近代音乐音响技术的一切优点,作曲家匠心独运,使人听后仿佛置身于梦境。
①这里的器乐作品,系指法国作曲家德彪西(1862—1918)的管弦乐作品《牧神的午后》。
汉斯·卡斯托尔普做的是这样一个梦:他仰天躺在繁花似锦、阳光灿烂的草地上,头枕着一个小丘,一条腿稍稍跷起,另一条腿搁在上面——可是他交叉的两条腿却是山羊的腿。这时他伸起手来抚弄一个小小的木笛,他玩它仅仅是为了自娱,因为草地里实在太寂寞了。他把木笛放在嘴边,这是一种单簧管或芦笛之类的东西,吹奏时诱发出一种悠扬的鼻音,声音连绵不断,流泻自如,像一首愉快的圆舞曲。这种无忧无虑的鼻音一直飘向深蓝色的天空,天空下面耸立着一株株白桦树和梣树,它们好看的叶子随风摇曳,在太阳下面闪闪发光。然而他那笛子恬静而奔放的旋律已不再是孤寂的草地上唯一的声音了。草上昆虫在夏日的热空气里发出的营营声,阳光本身,轻风,树梢的摇曳,一簇簇树叶的闪光——宁静的夏日里周围环境的一切颤动声,都发出了一种混合的音响,为他那简单的芦笛添上了一种经常变幻不定的、令人惊异不止的优美的和音。有时,交响乐的伴奏声远去而消失。可是山羊脚的汉斯依旧在吹奏,他那纯朴而单调的笛音把自然界五彩缤纷的音响魅力又吸引过来了——最后,在又一次中止以后,这种魅力又甜美地再现了。这时又加入了越来越新、越来越高的器乐声,它们接二连三地迅速发出,最后在短短的一瞬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尽善尽美的丰满程度,使人听了心醉神迷,仿佛置身于天国。年轻的农牧神在夏日的草地上非常愉快。这里没有“辩护吧”之类的话,没有责任,对于忘却和丢失荣誉的人来说,不存在什么僧侣的军事法庭。这里主宰着的是一种忘我境界、清净无为和不知时间为何物的超脱感。这是一种不存邪念的放浪形骸,是对彻底否定欧洲活动主义哲学的一种理想的神化。这里散发出来的一种宁静平和的气氛,使我们这位夜出活动的音乐爱好者很珍爱这张唱片。
接着又放了第三张唱片……其实是好几张相互连贯的一组唱片,共三四张,因为男高音咏叹调单独占了一张唱片的一半地盘。这又是一出法国歌剧①,汉斯·卡斯托尔普对此十分熟悉,他在剧院已不止一次地看过,听过。过去有一回,在一次十分关键性的谈话中,他甚至引用其中的情节作过隐喻……唱片开始时是在第二场,在一家西班牙小酒店里,在一个宽敞简陋的酒吧间里,周围挂着布,是一种破旧的摩尔人建筑物。卡门用热情、有些嘶哑但富有感染力的声音说,她想在军曹面前跳舞,人们已经听到她的响板在格格作声。但就在同一时刻,从远处传来了喇叭声,这是联队里又一次发出的军号,那个小人物不禁哆嗦起来。“等一下!”他嚷道,像一匹马那样尖起了耳朵。卡门问道:“你这是干吗?”又问,“出了什么事啦?”“难道你没有听到吗?”他叫道。他看到她不像他那样关心,十分吃惊。兵营里的号角响了,他们吹的是集合信号。“回队的时间快到了,”他用歌剧的台词说。可是那个吉卜赛女郎不能理解这个,也丝毫不想理解这个。这样更好,她厚着脸皮而又愚蠢地说,这样他们就不需要响板了,老天爷本身给他们送来了伴舞的音乐,于是拉拉拉拉!——他晕头转向了。他痛苦失望,再也鼓不起勇气向她开口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世界上任何一种情爱都不能违抗这个信号。不过她又怎么会懂得这个根本性的、绝对性的道理呢?“现在我得走了,回到老家去,回到军营去,军号在召唤我!”他大声叫道,但因为对方不理会而绝望,这使他的心头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
①这是指法国作曲家比才(1838—1875)创作的歌剧《卡门》。
现在可听听卡门的说话吧!她勃然大怒,大发雷霆;她的声音中充满了被欺骗和被凌辱的爱——或者她装成这个模样。“到兵营里去?让军号唤走?”她的心呢?她那温柔而善良的心是荏弱的——不错,她承认这个,她的心是荏弱的!她本来不是正准备同他一起唱歌跳舞,消磨时间的吗?“特拉迪拉达!”她把手弯成圆形,按在嘴上,模仿吹号角的模样,对他显示出极度的轻蔑。“特拉迪拉达!”这已经够了。这足以叫那个傻瓜跳将起来,转身就走。那好,走就走吧!这里是他的盔甲、马刀和刀带!让他走吧,走吧,走吧,回到兵营里去吧!——他要求宽恕。不过她继续无情地嘲笑他,并且模仿那条汉子听到军号声后惊惶失措的神色。特拉迪拉达,听到军号声回队去!老天爷发发慈悲,他可能去得太迟了!走就走吧,因为军号声唤他回去,他当然像傻瓜那样地,在她卡门要他跳舞的那个时刻吓得拔腿要走了。这个,这个,原来这个就是他对她的爱情!……
多么叫人痛苦的局面!她不理解。那个女人,那个吉卜赛女郎不能、也不愿意理解这个。她不愿理解——因为毫无疑问,在她盛怒之下,她的嘲讽有点儿超越时间和个人的意味,这是对法国军号或西班牙军号召唤她所爱的小兵归队的原则所怀的一种憎恨和原始的仇恨,她那极大的、与生俱来的、超越个人的野心想通过它获得凯旋。为此,她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她扬言说,如果他走,她就不爱他;正是这个,叫唱机盒里的那个何塞听后受不了啦。他恳求她让他把话说出来,但她不肯。于是他强迫她——这是一个极其严重的时刻。管弦乐队奏出了十分阴郁的音乐,这是一个愁云惨雾的主题,汉斯·卡斯托尔普知道这一主题贯穿了整出歌剧,一直到灾难性的结局为止,同时也构成了下一张唱片那个小兵咏叹调的开始部分。现在他要放入第二张唱片了。
“这里我把它珍藏在心,”何塞唱得漂亮极了。汉斯·卡斯托尔普把这段独唱部分放了又放,同时聚精会神地一直倾听着。就内容来说,它离咏叹调并不远,但它的哀怨的情调极其感人。那个士兵唱起了他们刚相识时卡门扔给他的花,在他为了她而遭到拘禁的期间,那花是他唯一的安慰。他十分激动地承认,他诅咒自己命运不济,竟让自己遇上卡门。但一转眼,他又对自己的过错痛悔不已,跪在上帝面前要求再和她相见。这时——也就在这时,他唱起了“哎,亲爱的姑娘”刚开始前同样的高昂的调子——这时,各种器乐又发出迷人的伴奏声,似乎旨在描摹出那个小兵内心的痛苦、渴望、失落的温情和甜蜜的绝望——这时,她站在他的眼前,千娇百媚,夺人魂魄,这时他清晰无误地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他完了”(唱“完了”这个词时,第一个音节上有一个啜泣的全程的倚音),永远完蛋了。“你是我的幸福,我的欢乐!”他用绝望的音调反复地唱着,这时又一次响起了管弦乐的哀伤的旋律,从基音提高了两个音,以后深切动人地落在较低的第五音上。“我的心是你的,”他非常温柔地、同时又枯燥无味地、画蛇添足地申明,音阶一直过渡到第六音,然后又加一句:“我永远属于你!”以后,声音下降十个音,满怀激情地说:“卡门,我爱你!”歌词终了时痛苦而迟疑地发出一个交替达到谐和的延留音,最后,“你”字与上述的音节屈服于基础和音之下。
“对啊,对啊,”汉斯·卡斯托尔普说,心情沉重,心满意足。他又放了终曲,只听得众人都在庆贺年轻的何塞,因为何塞同军官谈判以后,退路已被截断,因而现在他必须退役,像以前卡门使他吃了一惊地提出过的那样。
让我们来到巉岩峭壁的高山,
那儿,田野里的清风阵阵吹来。
他们一起合唱。人们对他们所唱的内容能听得清清楚楚。
世界任我们遨游,无忧无虑,
你的国土啊,真是无边无际;
往前看,幸福和欢乐无比,
自由在欢笑,自由在欢笑呢!
“对啊,对啊!”他又一次说,于是换上了第四张唱片,这是十分珍贵的好唱片。
原来这又是法国货,不过这可算不上是我们的过错。它也富于军队精神。这是一首插入曲,一段独唱,是古诺①的歌剧《浮士德》中的一段“祈祷”。有人登场了,这个人很富于情感,名叫瓦伦廷,不过汉斯·卡斯托尔普暗下里用另一个名字称呼他,用的是另一个亲切的、令人十分悲痛的名字②;汉斯让取这个名字的人与唱机盒里引吭高歌的人极大程度地等同起来,尽管后者的嗓子比前者好得多。他是一个热情而强有力的男中音,歌曲分为三个部分。歌词分为两节,前节与终节息息相关,富有宗教气息,差不多保持了基督徒赞美诗的风格。中节有一股雄赳赳、气昂昂的声势,好战而轻快,但基调也是虔敬的,实际上有法国式的军队作风。看不见形体的歌手唱道:
①古诺(1818—1893),法国作曲家,歌剧《浮士德》是他的名作。
②汉斯·卡斯托尔普暗地里用表哥约阿希姆的名字来称呼名叫瓦伦廷的歌手。
现在我只得离开
我那可爱的故国。
他一面唱,一面转身面向上帝,要求上帝在他出征期间保佑他那可爱的妹妹!他上战场去了,旋律变换了,变得富有进取精神,悲切忧伤的情绪也许一扫而光。那个看不见的人要在战斗最炽烈、危险性最大的地方,以英勇、虔诚和法国人的气概同敌人作战。他唱道,如果上帝把他召唤到天国,那么他就要在那边垂顾“你”,予以保护。这里“你”指的是他的妹妹,可是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这种激动情绪一直持续到曲终,那时唱片里的那位英雄合着有力的赞美诗的和音唱道:
啊,在天之父,听我的祈祷吧,
让玛格蕾特在你的保护之下!
唱片到这里放完了。我们本想说得简短一些,但因为汉斯·卡斯托尔普特别喜欢这张唱片,同时也因为它在以后某个奇妙的场合下还起着一定的作用,所以不厌其烦地加以赘述。
现在,我们来谈谈他偏爱的那组唱片中的第五张,也就是最后一张。这一回当然不是什么法国唱片了,而是典型的、甚至富有特色的德国货,不是什么歌剧作品,而是歌曲——那些歌曲既是民歌,又是经典性杰作。由于它兼有两者之长,因而它具有特殊的意义,在世界各地流传很广……我们又何必转弯抹角呢?原来这是舒伯特①的《菩提树》,唱的不外是家喻户晓的“门前有一口井”。
①舒伯特(1797—1828),奥地利作曲家,除交响乐及钢琴曲等外,尚作有大量歌曲,有“歌曲之王”之称。
男高音在钢琴伴奏下唱起来了。年轻的歌手是一个得体而富有情趣的人,他懂得如何用熟练的技巧、细腻的音乐感受力和吟咏时的缜密作风来歌唱这些既纯朴、又意境深远的曲调。我们大家都知道,优秀的民歌和儿歌,唱起来的格调同艺术歌曲有些不同。它们一般比较简单化,主旋律被一节一节地直接唱出来,而在原来的乐谱中,八行诗节的第二节已转为短调,而在第五行诗里又以美妙非凡的效果转为长调;在下一节“寒冷的风”里,在帽子从头上吹落的部分,旋律获得戏剧性的处理,只有到第三诗节的最后四行时,才重新回复,就这样周而复始地把曲调唱完。旋律的真正压倒性的转折出现了三次,转调在后半部分,而第三次则在后面半节“我好多时候”的重复上面。这个富有魅力的转折,我们不想在这里详细叙述,它落在短句“这么多亲切的话儿”,“当它们向我召唤”和“远离那个地方”上面。每一次,男高音歌手用嘹亮、热情的声音唱了起来,唱时还运用吐气音和适当的啜泣音,歌声能聪明地充分体现出这首歌的优美之处,因而聆听着的汉斯受到了出乎意料的感动。当歌唱家懂得用特别亲切动人的“头音”唱起“我经常从它那边得到”和“你在这里找到你的安宁”这两行以提高自己的效果时,汉斯尤其受到感动。但在重复咏唱最后一句诗时,在“你在这里找到你的安宁”这一句上,他唱“找到”这个词时第一次声音丰满而洪亮,唱时带着渴求的神情;第二次才又唱出温柔的银笛音来。
这首歌和它的解释就说到这里为止。我们也许可以自夸地说,对于汉斯·卡斯托尔普在他的夜间音乐会里所优选的一些节目,我们已在前面作了一番卓有成效的介绍,使读者能对汉斯热切地关注这些唱片的情况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不过要让大家理解最后一首歌曲——也就是《菩提树》——对他的意义,却是一件棘手透顶的工作,语气方面需要极其谨慎小心,否则就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们姑且这样来作一番说明:一个精神的、也就是一种重要的事物之所以显得“重要”,是因为它超越自己,是一个更富有普遍意义的精神事物的体现者和代表者,是整个感情和思想世界的体现者和代表者,这个世界在它那里找到了或多或少完整的征象——而它的重要性的程度则由此来衡量。此外,对这种事物的爱好就其本身来说也是“重要的”。它多少体现了怀有这种爱好者的性格,它表明了他与上述事物所代表的有普遍意义的那个世界的关系,而他本人却自觉地或不自觉地与这样的世界共命运,同呼吸。
难道我们认为,我们这位质朴的主人公在经受了这么多年的密封式教育和饱经沧桑之后,已经意识到他的眷爱和眷爱物的重要性了吗?我们认为,并且告诉大家:他已意识到了。歌曲对他意味着很多东西,意味着整个世界,而且这是一个他必须眷爱的世界,否则他就不会如此沉湎于它的象征物了。我们知道,我们再添上下面一番话是不无道理的——也许这样说有些消极——如果他的性情不是那么容易受到感情世界的魅力的吸引,如果歌曲以如此亲切而神秘的方式概括性地表现出来的普遍的精神魅力又是那么深地吸引着他,他的命运也许会换一个样了。恰恰是这样的命运使他饱经风霜,经历各种冒险,增长见识,使自己对许多问题进行自我省察,并使他成熟起来,能对这个世界,这个极端优美的象征①和这种情爱进行十分深刻的批判。他甚至能把三者作为内心怀疑的对象!
①这里指《菩提树》这首歌曲。
只有对情爱之事一窍不通的人,才会认为这样的怀疑有损于情爱。恰恰相反,它为情爱添加了调味品。这种怀疑给激情火上加油,因而人们甚至可以把激情定义为疑神疑鬼的情爱。然而对于这首迷人的歌曲和它的世界来说,汉斯·卡斯托尔普却容许了较高形式的情爱。对此,汉斯内心的怀疑和自我省察的怀疑究竟在哪儿呢?歌曲后面蕴藏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而根据他的良知,这似乎应当是一个情爱被禁止的世界?
这是死亡。
可是这是显而易见的疯狂。一首多么奇妙的歌曲!这是玲珑剔透的杰作,是人民最圣洁的心底里发出来的声音,是一个极其珍异的宝藏,是真挚的化身——它本身就体现了情爱!多么丑恶的胡言乱语!
唉,对,对,对,说得倒很动听。每个人也许都会说得头头是道。尽管如此,在这个优秀的艺术产物后面,潜伏着的却是死亡。它跟死亡有某些关系,人们也许会爱这些关系,不过对这种情爱不是没有预感,不是没有自我省察的精神,而且允许在这种情爱里有某种不合法的成分。也许在它本身的原始形态上,它和死亡并没有什么亲切感,而且富于人民性,充满生命的活力;不过精神上的亲切感,也同样是对于死亡的亲切感。乍一看,这个十分虔诚,而且很有意义,对此一点儿也不用争辩,但到头来却有个悲惨的结局。
他是怎么想的呢?——他是不会让你们中间任何人说服的。黑暗的结局。阴森森的结局。这是拷问别人的狱吏的思想,是憎恨人类的思想,披着西班牙的黑服,戴着盘形领饰,以欲念来代替情爱——这是目光真诚、心地善良的结局。
确实,塞塔姆布里尼这个文人并不是他无条件信赖的人,不过他还记得,在他密封式的生活经历开始以前,那位头脑清晰的教师爷曾向他作一番教导,叫他“回归”,也就是在精神上“回归”到某些年代里;他觉得把这番教诲谨慎地应用到目前的场合上来是适当的。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曾把这种“回归”现象称之为“疾病”——这种以回归为目标的宇宙观本身以及崇尚那种精神的时代,在他那教育者的气质面前,似乎显得是“病态”的。即使这样又如何呢?汉斯·卡斯托尔普优美的思乡曲,它所属的情感世界,以及对于这个世界的爱——难道都应当是“病态”的吗?决不是这样!它们是世界上最愉快、最健康的。不过这是一个果实,它在这个瞬间固然新鲜、灿烂、健康,或者刚才还是那样,但非常容易分解腐烂。调剂人们心灵的最纯粹的精神食粮也是这样,要在适当的时机予以享受,错过了适当的时机,就会在享受着的人们中间受到腐败乃至毁灭的命运。这是一种生命的果实,它由死亡产生,而且招致死亡。这是灵魂的一种奇迹——在没有良心的美的面前也许是最高的,而且受着它的祝福;然而对尽责地进行自我省察的热爱生命(热爱有机体)的人来说,却蛮有理由地用不信任的眼光看待这个,这是良心在受到最后判决时自我征服之事。
是的,自我征服,这也许是征服这种情爱的实质——这个带有阴惨结局的灵魂的魔力!当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夜间独自坐在那个截短了的音乐柜面前时,他的思想,或者说他满怀预感的冥想高高飞翔,这些思想飞得比理智所及的范围还高,这是些被炼金术提高了的思想。哦,灵魂的魔力,它是强有力的!我们都是它的儿子,只要我们为它服务,就能在世界上干出强有力的事业来。一个人不需要有比《菩提树》这首歌曲作者更多的天才,只需要他有比这位作者大得多的才能,就能作为灵魂魔术师而赋予这首歌曲以浩瀚无比的内容,从而使世界臣服于它。人们甚至有可能在它上面建立王国,现世的、太现世的王国,坚实,进步而高兴,一点也不害思乡病——在这里面,那首歌曲堕落为电唱机的音乐。可是它那最优秀的儿子,也许却是那个在自我征服中消耗自己的生命并且死去时在嘴唇上挂着“爱”的新词儿却不知如何说出口来的人。多么值得为它而死去啊,迷人的歌曲!可是谁为它而死,他实际上并不再为它而死;只有当他在原则上为新的东西而死,心里怀着“爱”和未来的新词儿,他才是一个英雄……
这些就是汉斯·卡斯托尔普最心爱的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