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卡斯托尔普从表哥那里经常得到简短的消息。起先都是一些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后来就不那么叫人快慰了;最后,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些勉强掩饰的伤心事。他收到了一连串明信片,起先报告的是约阿希姆归队后一些有趣的消息以及举行狂热仪式的场面;这种入队仪式,正如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回信中所说,表哥在宣誓时一定保证自己今后力求做到清贫、贞洁和服从。接着他又传来好消息:他一帆风顺地度过了军队生活的各个阶段;由于他本人热爱自己的职业,而上级又很器重他,各种困难都迎刃而解——这些,他在信中都高高兴兴地作了描述。由于约阿希姆已上过了两三学期的预备课,不必再进军事学校,也不必履行候补军官的勤务。新年里,他已擢升为士官,并且寄来一张制服上饰有金银丝绦带的照片。军队里的等级制度是严格得令人肃然起敬的,虽然它讲究铁的纪律,但也通情达理,约阿希姆对此颇能适应,他在简短的信札中每次谈起它时,总是洋洋自得。他还谈起他一名上士的一些趣事,此人是一个生性粗暴、态度狂热的士兵,是他一个易犯错误的年轻的下属,上士对他的态度富有浪漫色彩,情感十分复杂,不过从上士身上可以看到明天一位领导人的萌芽,现在他实际上已出入军官俱乐部。这些都很有趣,而且别开生面。后来他谈起了核准参加军官考试的事。四月初,约阿希姆已是少尉了。
显然,再也没有比约阿希姆更幸福的人了,谁也没有像他那样全心全意投身于这种特殊的生活方式了。他怀着羞答答的幸福感谈起自己第一次盛装走过议事厅的情景,当时站岗的哨兵向他肃立致敬,而他则隔开相当远的距离点头答礼。他谈起军务方面一些小小的烦恼和叫他高兴的事,谈起同人间的关系非常融洽,谈起他的勤务兵既调皮,又忠诚,谈起操练和授课时一些可笑的插曲,还谈起检阅和聚餐。此外,他也偶尔说起一些社交活动,访问,宴会和舞会等等,而对自己的健康却只字未提。
在夏天前他从未谈起这个。但不久他就来信说,他卧床了,不得不请病假,感冒发烧,不过这只有两三天工夫而已。六月初,他又归队,但该月中旬,他又感到“浑身无力”,叫苦连天地大喊“倒霉”,深恐自己无法参加八月初他所全心向往的大演习。胡说!到七月间,他又壮健如牛,几星期来都是如此。可不久,他的体温忽高忽低,真是该死,因此不得不作一番命运攸关的体格检查。至于这次检查的结果,汉斯·卡斯托尔普久久没有消息;后来他接到的信息,可不是约阿希姆所写——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办法写,也许是因为他羞于动笔——而是他母亲齐姆森太太打来的电报。她说根据大夫的意见,约阿希姆必须请几星期假。电报中称:即刻出发上高山,请定两个房间。回电已付。舅母路易丝发。
汉斯·卡斯托尔普躺在凉廊里阅读这份电报,时间是在七月底。他读了又读。他微微点头,点头时不仅摆动脑袋,整个上身也摇晃起来。他在牙齿缝里模仿塞塔姆布里尼的腔调说:“索,索,索,西,西,西!①——约阿希姆回来了!”这时他忽然感到一阵高兴。不过他立刻又沉默下来,心里想:“哼,哼,这是重大的新闻。这真是一件不愉快的意外事件。该死,这事发生得真快——回老家的时间又成熟了!母亲一起来。”(他说“母亲”而不说“路易丝舅母”;他对亲戚的情谊和家庭观念已不知不觉地淡化了。)又接下去想:“这可严重哪。而且正好在大演习之前,他心急火燎地想去!嗨,嗨,这真是一出下流的恶作剧,嘲弄人的恶作剧,是一件与理想主义背道而驰的事。肉体是会占上风的,它要求某种与灵魂不同的东西,而且会达到目的,这对于口口声声宣称肉体从属于灵魂的那些雄心勃勃的人们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看来,他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因为如果他们有理,在这样一个场合下就会使灵魂置于一个可疑的境地。Sapienti sat②,我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意思。因为我提出的问题恰恰是:他们把两者对置在一起,究竟错到什么程度,两者穿一条裤子和串通一气究竟到何种程度——雄心勃勃的先生们从来也没有运气会想到这些。好心的约阿希姆啊,谁愿意说你的坏话,挫伤你的那股傻劲儿?你认为这叫做光荣,可是我倒要问,什么是光荣,如果肉体和灵魂一旦成为一路货的话?你是否有可能已忘记某种沁人心脾的香气,一个丰满的胸脯,以及无缘无故的笑声,这些都在斯特尔夫人的餐桌上等待着你?……约阿希姆又回来了!”他又想到这个问题上来,一颗心因高兴而抽紧了。“他显然是在身体糟的情况下回来的,可是我们又成双搭对,我住在山上再不会形单影只了。这挺不错。一切都不会全像过去,他的房间已经定好。麦克唐纳尔德太太在那边咳嗽,这是一种无声的咳嗽,她自然又看起小儿子的照片来,不是在餐桌上凑着身子看,就是拿在手里看。她已经病入膏肓。这个房间如果别人没有预订好,那么……现在还得另找一间病室。据我所知,二十八号病室是空着的。我马上到管理部门去,特别要找贝伦斯。这是一桩新闻——一方面固然是坏消息,另一方面也是耸人听闻的消息;不管怎么说,是一条重大新闻!我想等一下那位口若悬河的‘伙计’③,他总该马上就来,因为我明白,现在已三点半钟了。我倒要问问他,在这样的场合下他是否仍坚持认为肉体是第二性的东西……”
①走了音的意大利文,意为“原来如此!是这样!”
②拉丁文:我知道我说什么。
③指克罗科夫斯基大夫。
在喝茶以前,他就上管理部门了。位于同一走廊上他打算预定的病室正好没有人住。这样齐姆森夫人也可有一个下榻之所。他急忙去找贝伦斯。他在“实验室”里遇上了他。他一只手捏着雪茄烟,另一只手拿着试管,试管里有颜色混浊的液体。
“顾问大夫先生,有什么情况吗?”汉斯·卡斯托尔普问……
“麻烦事是没完没了的,”那位人工气胸专家回答。“那是罗森海姆的痰,他是打乌特雷希特来的,”他一面说,一面用雪茄烟指指试管。“加夫基指数是十。工厂主施米茨跑来跟我提意见,说罗森海姆在人行道上吐痰,而他的加夫基指数是十。我真想训斥他一顿。不过要是我训斥了他,他就会耍脾气,因为他动不动就发火,他跟家人一起占了三个房间咧。我不能把他撵出去,我要跟院里的董事会商量。您瞧,我每时每刻都处于四面楚歌之中,要是我能我行我素,安安静静地没有人打扰我,那该多好啊。”
“蠢事,”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他对这里老资格病人的性格了如指掌。“我了解这两个人。施米茨很讲究礼节,有上进心,而罗森海姆却随随便便。依我猜想,除了卫生方面的原因外,他们别的地方也有摩擦。施米茨和罗森海姆两个都跟克莱费尔特同桌的巴塞罗那女人佩雷斯太太相好,根源也许就在这里。我建议,不妨再一次提醒大家禁止随地吐痰,同时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得了。”
“我当然眼开眼闭喽。因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得了眼睑痉挛症。您来这儿干吗?”
汉斯·卡斯托尔普把那件伤心而耸人听闻的消息抖出来了。
顾问大夫听了可并不惊讶。他一点儿也不惊讶。当汉斯·卡斯托尔普把约阿希姆的身体状况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有时大夫也提出了问题),而且约阿希姆五月间曾卧病在床,大夫更毫不惊奇。
“啊哈,”贝伦斯说,“原来是这回事。我以前对你们怎么说的?我对他和您不是一字一句地说过十遍、百遍吗?现在您该明白了。他在九个月里随心所欲,在天堂里优哉游哉。不过这个天堂里并非一点也没有毒,不是极乐世界,而逃犯却不相信贝伦斯老头说的这番话。大家一定要时时刻刻相信贝伦斯老头的话,否则就会吃亏,而且悔之晚矣。他总算当上了少尉,这是没有疑问的。可是结果他得到了什么?上帝明察的是人们的心,而不是他们的级别和地位;在上帝面前,我们都赤身裸体地站着,不管将军也好,老百姓也好……”他开始乱说一通,用一只大手擦起眼睛来,手指间夹着雪茄烟。他又说,汉斯·卡斯托尔普别再烦扰他了。齐姆森的睡榻是弄得到手的,他一来,做表弟的就得赶紧催他上床。至于他贝伦斯,他对谁都不怀恶意,他慈父般的手臂始终张开着,准备为出国旅行的人宰一只牛犊。
于是汉斯·卡斯托尔普打电报了。他向左邻右舍通风报信,说他的表哥即将回院,认识约阿希姆的人听到这一消息,都又喜又忧,而这两种情感都是很真诚的,因为约阿希姆为人正派,又有骑士风度,很能讨大家的喜欢,人们嘴里虽不说,心底里都感到他是这里山上最优秀的人物。我们在这里并不专指某个人,但认为某些人一想到这样一件事即心满意足,那就是约阿希姆必然会放弃戎马生涯而回到山上来过卧疗的生活,并且带着他那正派的作风又成为自己圈子中的一员。众所周知,斯特尔夫人有她自己的一套想法:约阿希姆动身下山时她所怀的疑虑,现在已得到了证实,她以此自炫而不以为耻。“不妙,不妙,”当时她曾经说过。她早已料到此事不妙,只希望齐姆森别再固执己见,使事情“不妙到过了头”。(她选用“不妙到过了头”这个字眼,纯粹是因为粗俗透顶。)像她那样呆在老地方就好得多了,她在山下也有她的生活兴趣,那个地方就是坎斯塔特,她在那里有一个丈夫,两个孩子,可是她懂得控制自己……打电报去后,约阿希姆和齐姆森太太没有回音。汉斯·卡斯托尔普不知道他们到达的日期和钟点,因此不能去火车站迎接。然而汉斯打出电报三天以后,他们就来了:约阿希姆少尉带着兴奋的笑声,走向表弟的卧椅。
他们来时,晚间的卧疗刚刚开始。他们是乘汉斯·卡斯托尔普几年前上山同一辆火车到这里的。这些年头不短也不长,而是数不清的时间,非常值得体验,但同时又像他刚到山上的时候那样,觉得时间虚无缥缈。而他回来的季节和日期也甚至一模一样:八月初的某一天。刚才说过,约阿希姆喜气洋洋地进来了——不错,他眼下无疑是兴高采烈的,说他进来,倒不如说走出了汉斯·卡斯托尔普的房间,快步来到阳台上,嘻嘻哈哈招呼他,呼吸急促,声音低沉,而且语无伦次。他作了一次长途旅行,经过许多国家的土地,越过海洋般的湖泊,然后绕过险峻的小道来到高山上——依然回到原来的高山上。现在他站在那儿,仿佛从未离开过似的。在卧疗中的表弟看到他愣住了,半仰起身子,向他亲切地问好。约阿希姆显得容光焕发,这也许是因为他常过户外生活,或者系旅途兴奋所致。他先不进自己的病室,直接快步地走到三十四号房间,同他旧日的伙伴叙旧(现在,过去的日子又卷土重来),而他的母亲此时则忙着梳洗。他们得在十分钟内前去用晚餐,地点当然是在餐厅里。汉斯·卡斯托尔普还能多吃一些,或者喝上一口酒。然后约阿希姆拉他到二十八号病房,他们在那边的情景,同以前汉斯刚上山时相仿佛,只是现在颠倒了过来:此时喋喋不休的是约阿希姆,他在亮晶晶的面盆里洗手,而汉斯·卡斯托尔普在一旁瞅着他——眼看表哥现在穿起便服来,既惊愕,又有几分失望。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飞黄腾达的痕迹。汉斯一直把他想象是一位穿军服的军官,可现在他却一身灰服站在他面前,同别人一般无二。约阿希姆笑了,觉得他很天真。哎,不是这样:他已把军服干脆撇在家里了。汉斯·卡斯托尔普应当知道,穿军服可并不简单。军服不是到处可以穿的。“啊,原来如此。向你虚心道谢!”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不过约阿希姆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任何冒犯的意味,而是向他打听起山庄疗养院的各个人和发生的事情,不但没有任何傲气,而且为自己的归来显得十分感慨。不一会,齐姆森太太经过那扇与两室相通的门进来了,她向外甥照例寒暄了一番(很多人处在这样的情况往往是这样寒暄的),也就是说在这儿遇上他十分高兴。由于旅途劳顿和显然为了约阿希姆而默默地担心,她说话时声音低沉,神态忧伤。以后他们就下楼了。
路依丝·齐姆森有一双像约阿希姆那样美丽、温柔的黑眼睛。她的头发也是黑的,不过已夹杂了相当多的白发,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纱网罩紧,这和她的仪态十分适合。她审慎、端庄、亲切而娴静,在朴质无华中带几分令人愉快的尊严。这是很明显的。对于约阿希姆兴致勃勃的模样,对于他快速的呼吸和过分急促的谈吐,她感到不理解,同时还抱几分反感,这些现象与他家中和旅途上的表现也许大相径庭,也不符合他身体的实际情况。汉斯对齐姆森太太的心理状态看在眼里,心里毫不奇怪。她觉得回院来是一件伤心事,她认为在举止方面该与此相应才是。她无法体察约阿希姆的思想感情,重返故地的那种乱糟糟的思想感情;目前,这种感情压倒了其他与之对立的感情,而在重新呼吸了这儿山上的空气,亦即无可比拟地轻盈、空灵、有刺激性的空气之后,他这种感情又燃烧得更旺。“我可怜的孩子,”她想,同时看到这个可怜的孩子正和他的表弟一起纵情欢乐,相互忆起了无数往事以自娱,彼此还提出了一连串问题,回答时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有时她说:“别再闹了,孩子们!”最后,她说出一些令人惊异和有轻微责备意味的话,说出后心头倒松快些:“约阿希姆啊,也许我好久没有见到你这样开心了。看来我们早该到这儿来,让你能像晋升为少尉之日那样高兴。”这话一出口,约阿希姆的兴致自然收起来了。他的情绪给毁了,变得沉思起来,不出一声,正餐后的甜点心什么也不吃,虽然这是加上掼奶油的巧克力蛋奶酥,模样儿极其美味可口(汉斯·卡斯托尔普代他吃了些,虽然他一小时以前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他不再抬起头来,显然是因为眼睛里噙着泪水。
这可确实不是齐姆森太太的本意。她主要是出于礼仪上的考虑,希望儿子的一举一动能够稍稍节制些,严肃些,不知道中庸之道和循规蹈矩在这里是行不通的,只能在两种极端之间作出抉择。她看到儿子一下子垮下来,自己也几乎潸然泪下;幸而外甥作出种种努力,让忧心忡忡的儿子重新振作起来,对此她十分感谢。他说,就疗养院的病员而论,约阿希姆确实会发现在组成部分方面已有所改变,有所更新;另一方面,有些离院病人在他不在时又重新上山,情况像过去一样。例如,姨婆由人陪伴早已回院了。那些女人仍像以前那样坐在斯特尔夫人那张餐桌上。玛鲁莎经常大笑,而且笑得十分爽朗。
约阿希姆一句话也不说,而齐姆森太太则由此想起一件事:她曾遇见一个人,那个人还问候了他们,趁此机会快些说一说,免得忘记——她在慕尼黑的一家饭店里遇见一个相当讨人喜欢的女人,她没有人做伴,两条眉毛齐齐整整,当时他们在旅途上过了两夜,正好在慕尼黑待上一天。那女人走到她和约阿希姆的餐桌旁,向约阿希姆问好。是以前院里的女病人。约阿希姆也许能对她有所帮助……
“肖夏太太,”约阿希姆轻声说。他说她当时在阿尔格奥斯的疗养院里休养,秋天打算去西班牙。冬天也许仍回到这里来。她向汉斯致以亲切的问候。
汉斯·卡斯托尔普已不是毛孩子了,他已能牢牢控制自己的脉管神经,不让脸色发白或满面通红。他说:
“是她?瞧,她又从高加索后面露脸了。她要去西班牙吗?”
那女人说了比利牛斯山的一个地名。“标致的女人,至少很有魅力。嗓音悦耳动听,举止很讨人喜欢。可是有些不拘小节,随随便便,”齐姆森太太说。“她一见如故地跟我们聊天,问起别人的事,又谈起自己的事。不过我从谈话中听出,约阿希姆实际上对她并不熟识。这事可真有些古怪。”
“这是东方人的特点,还有病,”汉斯·卡斯托尔普答道。人们不能用人文主义文明的尺度来衡量她,这是错误的。他此刻回想起来,肖夏太太以前确曾打算去西班牙。哼,西班牙。那个国家离人文主义的中庸之道甚远——不讲宽容敦厚,而崇尚刻板严峻。它不是一个不拘形式的国家,而是一个偏重形式的国家,在死亡方面也追求形式,认为死亡不是肉体的分解,而是一件严肃的事,黑服,高贵的和血腥的,宗教法庭,浆硬的轮状皱领,罗耀拉,埃斯科里亚尔①……有趣的是,肖夏太太对西班牙的观感不知如何。她在那边也许不再砰砰地撞门了,也许两种非人文主义阵营的极端势力获得平衡以后,会把她带到人文主义立场上来,不过,如果东方人到西班牙去,会产生十分可恶的、骇人的后果……
①埃斯科里亚尔,原是西班牙王宫,公元1130年后成为西班牙各帝王的墓地。菲力浦二世(1527—1598)于1563年至1584年把它建成为一个城市,在今西班牙马德里州。
他既没有脸红,也不显得脸无血色,然而肖夏太太出现的意想不到的消息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这在言谈中也表现出来——齐姆森太太自然回答不出什么,只能是一片尴尬的沉默。约阿希姆却没有像母亲那样受到震动,他很早就了解,表弟在这儿山上一向是十分机敏的。可是齐姆森太太的眼睛中流露出极其惊愕的神情,她的言谈举止只能表明这么一点:汉斯·卡斯托尔普似乎已说了非常不礼貌的话,于是在难堪地沉默了片刻之后,用别的话机智巧妙地把不愉快的场面掩盖过去,大家就散场了。在他们分手之前,汉斯·卡斯托尔普传达了顾问大夫的命令:约阿希姆一定要睡到明天早晨大夫来查病房为止。以后的事将来自有分晓。不一会,三个亲属各自回房,房门敞开着,迎来夏夜高山上的清新空气。他们各有各的心事,而汉斯·卡斯托尔普所主要关心的,则是肖夏太太在半年时期内就要回到山上来。
就这样,可怜的约阿希姆遵从大夫的劝告,开始在疗养院里重新作一次小小的“病后调理”。“病后调理”显然是山下人们的用语,但这里山上也同样适用,就连顾问大夫贝伦斯也用这个字眼,虽然他有一回向约阿希姆大声告诫,要他单独卧床四星期,这对弥补身上的严重创伤、适应新的环境以及调节目前的体温状况都是必不可少的。他努力避免确定“病后调理”的期限。齐姆森太太有头脑,有见识,她不在约阿希姆的床边时,个性就一点也不爽朗活泼。她建议出院日期是秋天,或者十月左右,贝伦斯原则上同意,说只要那时病人的身体比现在好转,他就放他走。贝伦斯倒很能讨齐姆森太太的欢心。他颇有骑士风度,口口声声称她为“最尊贵的夫人”,一面抬起充血的水漉漉的眼睛谦恭地看着她。他说话时常用学生会前辈们的切口,这位夫人尽管郁郁不乐,听后也不禁笑出声来。“我对他非常放心,”她说。八天后,她就动身回汉堡,病人必需的照料根本不成问题,何况约阿希姆的身边又有一位亲戚。
“你要开开心心,等到秋天就可以走了,”汉斯·卡斯托尔普坐在二十八号病室表哥的床边,对表哥说。“老头儿多多少少已经讲定了,你就拿他的话做根据,指望在那时离院。十月——这是规定好的时间。那时有好些人去西班牙,你也回到你的联队里,出类拔萃……”
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安慰约阿希姆,尤其是因为表哥住在山上,无法参加八月份开始的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对于这次军事演习,他一直耿耿于怀,在最后的时刻身体竟然该死地垮了下来,他对自己简直一点儿也瞧不起。
“Rebellio carnis,”①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你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问题上,最勇敢的军官也无能为力,连圣安东尼也有这方面不愉快的经历。老天爷,演习每天都有,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儿的时间有多快!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你在外面待的时间并不长,亡羊补牢并不难哪。弹指间,你的调理阶段就结束了。”
①拉丁文:肉体在反抗;肉体在作对。
约阿希姆在平原生活了一段时期,时间观念毕竟大大刷新,因而对四星期的光阴不禁害怕起来。周围的人都多方帮助他,使他感到时间过得快些;大伙儿对他纯洁正直的性格都怀有好感,远远近近的人都来看望他。塞塔姆布里尼走来了,他对他满怀同情,态度十分亲切;过去他一直称约阿希姆“少尉”,现在却叫起“Capitano”①来了。纳夫塔也来看过他。疗养院里的老相识利用卧疗以后一刻钟空余时间,逐一前来访问,他们坐在约阿希姆床边,重复说些关于病后调理的话,还请他谈谈自己的遭遇。来人中,女人有斯特尔夫人、莱费、伊尔蒂斯、克莱费尔特;男人中有费尔格、韦泽尔等人。有的人甚至送花来。四星期过去后,他不再终日卧床了,热度也低了许多,因而可以自由活动。他开始在餐厅里同表弟同桌用膳,坐在表弟和酿酒商马格努斯太太之间,马格努斯先生正好坐在对面的边座里,那里原先是吉姆斯舅舅坐的,而齐姆森太太也曾在那里坐过几天。
①意大利文:上尉。
就这样,这对年轻人又像以前那样生活在一起了。正好这时麦克唐纳尔德太太手里拿着孩子的照片咽下最后一口气,她住的病室(与汉斯·卡斯托尔普的房间毗连)就让给了约阿希姆,当然事前用福尔马林彻底消毒。于是,一切都更加逼真地回复了原来面目。说得真切些和形象些,现在是约阿希姆住在汉斯·卡斯托尔普隔壁,而不像原来那样正好颠倒过来;汉斯成了“老土地”,表哥只是短时间与他同在,或者只有去做客时才在一起。约阿希姆努力以十月份作为争取出院的最后期限,尽管他中枢神经系统的某些方面不愿维持人文主义的常态,而且妨碍了皮肤的调整性的体温发散。
他们又去看望塞塔姆布里尼和纳夫塔,并且同这两个冤家对头一起散步。如果A. K.费尔格和费尔迪南特·韦泽尔也参加——他们也常常去——那么总共有六个人。这两个思想上持敌对态度的人不停地唇枪舌剑。关于他们对阵的详情,我们不想在此赘述,免得陷入无限混乱与绝望之中。他们就这样每天在一大堆人面前无休止地、声嘶力竭地混战,而汉斯·卡斯托尔普则愿以自己可怜的灵魂看作是他们用辩证法争论的主要对象。他从纳夫塔那儿得知,塞塔姆布里尼是共济会①会员,这在他心里的印象与以前他从意大利人处得悉纳夫塔原来是耶稣会会士(他还获得该会资助)一样深。汉斯听到如今还确实有共济会会员存在,吃惊非凡,于是煞费苦心地向这个恐怖主义者问长问短,想把这个奇怪团体的起源和性质摸个清楚,再过几年,这一团体即将欢庆二百周年了。塞塔姆布里尼在纳夫塔背后常以感伤的警告语调谈起他的精神倾向,并且斥之为恶魔一类的东西,而纳夫塔在塞塔姆布里尼背后则对那位意大利人所代表的世界用轻松的口气加以嘲笑,让人们领悟到他所追求的无非是一些十分古旧的和落后的东西,是昨日的市民启蒙主义和一种自由思想,充其量不过是可怜的亡灵,不过这是一种滑稽可笑的自我欺骗,其中还经常注满革命的生机。他说:
①是一种秘密组织的名称。它是世界上最大的秘密团体,源于中世纪行会,带有强烈的宗教色彩,其纲领是强调道德、慈善及遵守当地法律,会员多为新教徒。
“你们可知道,他的祖父是一个Carbonaro①,也就是说是一个烧炭党人。他从祖父那里获得了烧炭党人的信仰,即崇尚理性、自由、人类进步和全部陈腐不堪的古典的布尔乔亚道德意识……你们瞧,使世界陷入混乱的,乃是精神的敏捷性同物质的无比笨拙、缓慢、怠惰、固执之间的不均衡。我们必须承认,这种不均衡足以为精神上对现实全然不感兴趣开脱罪责,因为常规往往是:引起现实革命的酵素对精神来说早已感到厌倦了。事实上,对活着的人们来说,死气沉沉的精神比玄武岩之类的物质更叫人厌恶:玄武岩至少没有自诩为精神和生命。这种玄武岩是精神遗留下的过去现实的残骸,它已远隔这么久,以致根本不再同现实的概念结合起来,它自己懒洋洋地生存下去,靠厚着脸皮、死气沉沉地继续存在下去而可憎地防止自己陈腐。我是泛指普遍性的问题,你们可以把我的话应用到人文主义的自由思想上去,这种自由思想家自以为仍经常具有一副英雄气概同统治和权威作斗争。咳,灾难啊,自由思想家以为凭借灾难,就能显示其生命力,而且还有所谓姗姗来迟的、十分壮观的胜利,这种人正在为这种胜利作准备,而且梦想有朝一日能欢庆!光想到这些,富有生命力的精神就会厌倦得要死。难道信奉这种精神的人不知道,在这种灾难过去以后,实际上只有他能成为胜利者和受益者——他把古老的东西和未来的东西融而为一,促成了真正的革命……汉斯·卡斯托尔普,您表哥的身体可好?您知道,我对他非常同情。”
①意大利文:烧炭党员。
“谢谢,纳夫塔先生,每个人都对他真诚地表示同情,他是一个好小伙子,这点是明明白白的。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也非常惋惜他,尽管他对约阿希姆职业中某种过激的恐怖主义气味理所当然地不能赞同。现在我听说他原来是共济会会员,这简直难以想象!我得说,这件事促使我沉思默想。它叫我从一个新的角度去看他的人品,并且让我明白许多事情。他有时走起路来两只脚不是成一个直角,而且握手的姿势也很特别?我从来不曾注意到……”
“对于这种幼稚的把戏,”纳夫塔说,“咱们这位好心的‘三点派’会员干起来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认为,共济会为了顺应时代的崇尚简朴的市民主义精神,在仪式方面已经简化多了。他们也许把以前的那种仪式看成是不文明的胡闹,因而引以为耻。我这样说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要在无神论的共和主义上面披上神秘主义的外衣,归根结蒂其实是荒谬绝伦的。我不知道他们用哪些恐怖手段来试炼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信仰的坚定性——他们是否蒙住他的眼睛让他走过各条长廊,并且叫他在黑暗的拱门里等待,一直到那个组织的会议厅所充满的反射光使他的眼睛张开为止。也许他们严肃地用教义问答来考察他,并且在一个骷髅头和三支蜡烛面前用宝剑来威胁他裸露的胸膛。您可以亲自问问他,可是我怕您听不到他会说些什么,因为尽管仪式方面没有那么严格烦琐,他们一定叫他发过誓,要严守缄默。”
“发过誓?严守缄默?他们也有这套规矩吗?”
“当然啦。严守缄默和唯命是从。”
“也讲唯命是从。听着,教授,现在我觉得,他似乎一点没有理由指责我表哥职业上的狂热性和恐怖主义。严守缄默和唯命是从!我压根儿也想不到,像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这样崇奉自由思想的人居然会在西班牙式的条件和誓言下面俯首帖耳。我在共济会里简直看到了军队般的和耶稣会的作风不相上下的东西……”
“您的看法完全正确,”纳夫塔回答。“您的探矿杖在摆动,在敲击。集团的观念与绝对观念不可分割,而且彼此息息相关。因此,集团的观念是恐怖主义的,换句话说,它是反自由主义的。它解脱了个人的良心,以绝对目的的名义将所采取的种种手段奉为神圣,即使它们是血腥的、犯罪的手段。人们也有种种论据,认为以前在共济会里会友也是歃血为盟的。一个集团并不是什么可供玩赏的地方,就其性质来说必须是能体现绝对精神的组织者。您知道不知道,光友会①过去有一段时间差不多同共济会合而为一,而它的创始人过去却是耶稣会的一个成员?”
①光友会于1776年由亚当·魏斯豪普特创立,主张宗教的启蒙主义,尊重理性。最初该会会员仅限于耶稣会会士。
“不知道。我当然不熟悉。”
“亚当·魏斯豪普特①创立这个秘密的人道团体,是完全以耶稣会为楷模的。他本人是共济会会员,而当时最有威望的共济会会员都是光友会会员。我讲的是十八世纪下半叶,对于那个时代,塞塔姆布里尼会毫不犹豫地看成是他那组织腐败的时代。而实际上却是这种组织的全盛时代,在那个时代,所有秘密团体都欣欣向荣,共济会也享有旺盛的生命力,只是后来被他这类博爱主义的吹鼓手‘清除’了。如果他活在那个时代,肯定是口口声声谴责共济会不该具有耶稣会和蒙昧主义倾向的那号人。”
①亚当·魏斯豪普特(1748—1830),原为大学教授,后为光友会的创始人。
“这些就是谴责的理由吗?”
“对,如果您愿意这么说的话。当时,浅薄的自由思想家都是这么想的。在那个时代,我们的长老企图在共济会里大力灌输天主教的僧侣主义精神,那时在法兰西的克莱蒙地方,确实有一个耶稣会的共济会繁荣地存在。另外,当时还有一个蔷薇十字团①渗入到共济会,那是一个出名的团体,您会看出,它的目的是从纯理性角度改进政治和社会现状,并将东方的、印度的和阿拉伯的智慧和魔幻的自然认识奇妙地结合起来,形成一种神秘的宗教观念。当时,许多共济会组织的改革和修正是在‘严格服从’的意义上执行的——它是全然不合理的,神秘莫测的,并像炼金术般地充满魔幻色彩,它的存在应归因于苏格兰共济会的等级观念。除了教团骑士阶层外,还加上生徒、伙伴与师长旧的军事等级制度,骑士团长的职位具有僧侣的色彩,并且充满了蔷薇十字团神秘的宗教气息。它又回复到中世纪存在的某些僧侣骑士团那种组织形式,特别是圣堂骑士;您知道,圣堂骑士要在耶路撒冷的长老面前发誓,决心做到清贫、纯洁与服从。直到今天,共济会的等级制度里还有一个高级的品位,名为‘耶路撒冷大公’。”
①蔷薇十字团,一称玫瑰十字团,是17世纪欧洲的一种秘密团体,从事神秘的炼金术活动,并宣扬宗教的神秘教义。
“这些我都是第一次听到,十分新奇,纳夫塔先生。我看穿我们这位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的把戏了……‘耶路撒冷大公’倒挺不错呐。以后有机会,您倒可以用这个头衔称呼他,开一下玩笑。他新近送给您一个外号,叫‘天国博士’。您要报仇。”
“哦,在‘严守规律’的圣堂骑士高层,还有许多类似的显要头衔,例如大法师、东方骑士和十司祭长,居于第三十一位阶的甚至被命名为‘皇家神秘大公’。您可以看出,这些称号同东方的神秘主义有关。圣堂骑士的重新出现,仅仅意味着某些概念得到了体现,即意味着非理性酵素渗入了旨在以理性和功利角度改善社会的意象世界里。凭借这一点,共济会获得了新的魅力与光辉,这就是当时许多人趋之若鹜的原因。它把那个世纪中对偏重理性、对人道的开化主义和宁静淡泊的处世哲学感到厌倦而渴求更高目标的人们全部吸引过去。共济会的成就达到如此程度:世俗的人们都怨声载道,说它剥夺了人们的家庭乐趣,并使妇女的尊严受到损害。”
“是啊,教授,难怪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不愿意回忆起它那教团的黄金时代,那是不难理解的。”
“不错,他不愿意回想起以前曾有那么一个时期,当时它那个集团招致了各方面的反感:自由思想家,无神论者,以及面向教会、天主教会、僧侣、中世纪的百科全书研究工作者。您可曾听说,人家给共济会会员扣上蒙昧主义的帽子……”
“为什么?我倒想听听其中详细的原因。”
“这个,我可以对您说一说。‘严守规律’的意思无疑是把教团的传统加以深化和扩大,其历史根源可以追溯到神秘世界,即所谓中世纪的黑暗。共济会中身居高位的人都是physica mystica①的行家,通晓魔幻之术,他们大多是炼金术术士……”
①拉丁文:神秘自然认识学;神秘物理学。
“我得努力开动脑筋想一想,炼金术大体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炼金术,那就是把什么变成黄金,智慧之石,Aurum potabile①……”
①拉丁文:内服用黄金。
“对,通俗地说就是这样。说得文雅些,那就是提纯,使物质变形,将物质精炼,使化体①,因而达到更高的境界——lapis philosophorum②,硫磺和水银的两性产物,res bina③,两性的prima materia④恰恰是在外部影响的作用下向上精炼的原理,而不是其他。这是幻术的教育学,随您怎么说都行。”
①化体,原是宗教术语,意为使圣餐面包和酒变成耶稣的肉和血。
②拉丁文:智慧之石。
③拉丁文:两性物质。
④拉丁文:最高物质。
汉斯·卡斯托尔普沉默不语。他向上斜睨了一眼,还眨巴着眼睛。
“炼金术变形的象征,”纳夫塔接着说,“主要是墓穴。”
“坟墓?”
“不错,尸体腐朽的场所。它是所有炼金术的神髓,同时不外乎是物质被迫最后变形和提纯的容器,是保存得很好的水晶蒸馏器。”
“‘炼金术’①这个词用得妙,纳夫塔先生。‘密封的’②,我一直喜欢这个字眼。这是一个很有魔力的词儿,使我浮想联翩。请原谅我,这里我不得不联想起我们汉堡老家的管家婆夏雷恩食料储存室架子上一排排地摆着的贮藏玻璃罐来,我们干脆叫她夏雷恩,不加什么太太或小姐的头衔。这些玻璃罐都是封得严严实实的,里面放些果品、肉类和别的什物。这些罐子日日夜夜放在那里,一旦有需要时打开一只,里面的食物依旧十分新鲜,岁月丝毫没有使它变质,人们可以像新鲜的食品那样加以享用。这肯定不是什么炼金术和提纯,而仅仅是一种保藏,‘罐头食物’③一词即由此而来。但是不可思议的事实是:它不受时间的影响,它所起的密封作用不受时间的干涉,时间从它身边流过,这里谈不上什么时间,它们超然于时间之外而兀立在架子上。哦,玻璃罐的问题就谈到这儿吧。我这个问题谈不出什么名堂来。请原谅我,我看,您还想教导我一番哪。”
①原文Hermetik有两个意义,既可解作“炼金术”,也可解作“密封”。
②Hermetisch是Hermetik的形容词,此处汉斯·卡斯托尔普一语双关。
③原文Konserve,本来的意义是“长期贮存”。
“只要您愿意就得了。按照我们谈话主题的风格来说,徒弟必须有强烈的求知欲和大无畏精神。墓穴或坟墓,一直是入会时的主要象征。徒弟,也就是说渴望入会的新人,必须在墓穴的恐怖面前保持无所畏惧的勇气。会里要求把新人带到墓穴里进行试炼,并且必须在那里逗留一会,然后再通过另一位陌生的弟兄之手把他带出这个恐怖的境地。因此有所谓迷宫般的长廊和黑暗的拱门,新入会的人们务须在那边踱步;还有‘严守规律’的厅堂里悬挂的黑布;此外还有对棺材的顶礼膜拜,这在举行入会和集会仪式时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在通往神秘和净化的道路上,到处都有危险,途中既有死亡的恐怖,又有尸体腐烂的王国,徒弟,也就是新入会的人,是一种对生命的神奇如饥似渴、要求有魔鬼般的生活经验的年轻人,他由某些蒙面的会员来引导,其实他们只是神秘的阴影罢了。”
“十分感谢,纳夫塔教授。说得妙极了。这也是炼金术的教育学嘛。从您那儿能听到这些情况,倒没有什么害处。”
“一点也没有害处,因为这个是通向‘终极目的’之事,它导致超感觉的绝对的认识,因而符合我们的目的。在以后几个世纪内,共济会炼金术的戒律促使好多高尚的、孜孜不倦进行探索的精灵为这一目的而努力——名称方面恕我不必一一列举,因为有一件事逃不出您的眼睛,即苏格兰式位阶的等级只是僧职制度的代用物,共济会大头目的炼金术学问是在变化的神秘中实现的,而共济会为其弟子所授予的那种神秘的指导,也可以从天主教的恩宠手段中清楚地看出其渊源,正如共济会仪式上那些象征的玩意儿,可以从我们神圣天主教会的礼拜上和建筑上的象征物中找到彼此的共同之处。”
“啊,原来如此!”
“且慢,全部事实还不止这些哩。我以前已经指出,共济会组织系从那些可尊敬的手工业石匠行会发展而来,只是一种历史上的表面现象。‘严守会规’至少赋予它远为深刻的人道基础。共济会的神秘,如同我们教会的某些秘祭,同太古人类祭典的秘事和献祭上过分的地方有十分明显的关联……就教会而言,我这里所指的是晚餐和友好聚宴,即享用肉和血的圣餐,而在共济会里……”
“等一下,让我插一句。在我表哥所从事的极端严格的军事生活里,也有所谓友好聚餐。他给我的信中常谈起这件事。当然,除了稍稍有些喝醉外,这种晚餐是十分严肃的,并不像学生会里的宴会那样热气腾腾……”
“不过就共济会的场合而论,我却想起了对墓穴和棺材的顶礼膜拜;关于这个,我在上面已经提醒您注意了。教会也好,共济会也好,都涉及一种关于‘最后’和‘终极’的象征物;是热烈的原始宗教的要素,又是一种放纵的、在黑夜作出的献祭,旨在对死灭和生成、死亡、变化和复活表示尊敬……您该记得,伊西斯①和埃洛伊西斯②的秘祭是在夜间举行的,而且是在阴暗的洞窟里举行的。在共济会里,曾有许多埃及的遗风,这些遗风至今依然存在,而在一些秘密集会中,有的称为埃洛伊西斯集会。有些共济会的祭典,就是埃洛伊西斯秘祭和性激素秘密的祭典,在这样的祭典中,最后把女人的因素也掺到里面去——即蔷薇祭典,这里指的是共济会会员衣裙上的三朵蓝蔷薇,其结果看来往往是狂饮烂醉……”
①伊西斯,古代埃及女神,据说她施行的魔法能治病。
②埃洛伊西斯,古希腊城市名,在雅典西北,曾征服雅典成为独立国家。所谓“埃洛伊西斯秘祭”,系指以德米特、佩塞斯封和狄奥尼索斯三神为中心的神秘教。
“哦,哦,情况原来是这样,纳夫塔教授。共济会就是这副样儿吗?听到这一切,我们这位头脑清楚的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在我的心中的形象应当是……”
“那您未免对他太不公道了!其实,塞塔姆布里尼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我已对您说过,在他那一类人的手里,共济会里一些较高的生活要素又得到了清除。谢天谢地,共济会已经变得近乎人情,变得现代化了。它已走出了歧途,变得实用,崇尚理智和进步,而且同王侯和僧侣作斗争;一句话,它回到为社会谋福利的道路上来。共济会里的会员们又谈起自然、道德、节制和祖国。依我看,还谈到了商业。一言以蔽之,是以俱乐部形态出现的可怜的布尔乔亚主义……”
“真可惜!蔷薇祭典应当惋惜。我倒要问问塞塔姆布里尼,他对这类事是否一点也不明白。”
“尊贵的角尺骑士!”纳夫塔嘲笑起来。“您得仔细想想,他踏进人类圣殿的大门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他不名一文。我敢说,那边不但需要有较高的教养,人文方面的教养,而且一定要是资产阶级的一员,这样才负担得起为数不小的入会费和每年的会费。教养与资金——布尔乔亚就是这样!自由主义的世界共和国的基石就是这样!”
“确是这样,”汉斯·卡斯托尔普笑了,“我们对这个问题已看得一清二楚了。”
“然而,”纳夫塔顿了一下后接着说,“我倒要奉劝您,您对这个人和他从事的工作不能掉以轻心。既然我们谈到这个问题上来,我就要请您对他多加防范。枯燥无味并不等于清白无辜。浅薄的东西并不一定没有危险。这些人在他们原来很强烈的酒里加了许多水,但集团的观念至今依旧十分强烈,足以承受多量的水。它保留肥沃的神秘性的残余;没有多大疑问,共济会在世界的政治活动中插上一手,我们在这位可爱的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身上看到的东西,比他这个单纯的人还要多些,而他背后有一些势力在控制着他,而他与这些势力血缘相连,又是它们的密使……”
“密使?”
“确是这样。他是竭力劝诱他人改变信仰的家伙,是灵魂的诱惑者。”
“你是什么样的密使啊?”汉斯·卡斯托尔普想。于是他说出声来:
“谢谢,纳夫塔教授。衷心感谢您的指示和警告。我倒有一个想法:我往上再走一级——如果房屋里有一部楼梯的话——摸一摸蒙面的共济会会员的老虎屁股。徒弟必须有强烈的求知欲和大无畏精神……当然也得小心谨慎……同密使打交道,自然要小心谨慎。”
他也可以厚着脸皮向塞塔姆布里尼问起其他有关情况。塞塔姆布里尼并不责怪纳夫塔先生对此事信口开河,他本人对自己是那个和谐团体里的一名成员之事也不想特别保守秘密。《意大利共济会评论》公然放在他的桌子上,而汉斯·卡斯托尔普却从未注意到。他在纳夫塔的启迪下,把话题引到“王者之术”上,仿佛塞塔姆布里尼同它的关系是一件毋庸置疑之事,而对方谈起来也没有什么保留。对于某些问题,这位学者却不吱一声,话题一接触到它们,他就卖关子似地紧闭嘴唇,这显然是受到纳夫塔所说的那些恐怖誓言的约束:这是行会的一种秘密,那个不可思议的组织要求会员严格遵守,而他本人的地位也要求自己不能泄密。但在其他方面,他谈起来就口若悬河,对好奇的汉斯描述他那集团遍布世界各地的一幅壮丽的图画。他说共济会在全世界一起有二万个左右支会,一百五十个左右分会,它的势力甚至扩展到像海地和利比里亚黑人共和国那样文明不发达的地方。他还能说出一大批过去和现在赞助共济会的大人物的名字,例如伏尔泰、辣斐德①、拿破仑、弗兰克林和华盛顿、马志尼和加里波第;在活人中间,有英国国王,此外还有一大群手中掌握着欧洲国家大权的人——政府和国会的成员。
①辣斐德(1757—1834),法国将军兼政治家。系法国大革命初期的领导人之一。
汉斯·卡斯托尔普听了表示敬佩,但并不惊讶。他说,学生会的情况也是这样。学生会毕生团结一致,懂得如何让自己的会员各就其位,谁不是学生会的一员,谁就难以得到僧侣的品位。因此,认为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以参加有这么多名流的共济会而沾沾自喜,也许不合情理,相反,人们却可以作出这样一个假设:共济会会员中有许多人都身居要职,恰恰证明该会的力量,而这些人插手世界政治事务则是确凿无疑之事,而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不愿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塞塔姆布里尼微笑了。他甚至用手里的那本意大利文共济会杂志扇起风来。难道汉斯想给他设下一个圈套吗?他问。难道汉斯想诱使他对共济会的政治倾向和它的政治本质作一番不审慎的表白吗?
“您的狡黠是多余的,工程师!”他说。“我们承认政治,毫无顾忌地、公然地承认它。在有些傻瓜的眼里,一涉及政治这个字眼和名称,就感到厌恶,我们对此毫不介意。这是贵国的特产,工程师,其他国家几乎没有这种现象。人类之友全然不承认政治和非政治之间的区别。非政治的东西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政治。”
“您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吗?”
“我知道有些人认为共济会的思想上原来是没有政治性的,并对此津津乐道。可是这些人在做文字游戏,而且定下了条条框框,好久以来,人们都认识到这些条条框框都是空想的、没有意义的东西。首先我要指出,至少是西班牙的共济会一开始就带有政治色彩……”
“这个我可以想象得到。”
“您很难想象啊,工程师。您不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而是善于接受外来思想,以后再进行消化——我这样说是为了您个人的利益,同时也为了贵国和欧洲的利益——现在我准备灌输给您第二点意见。那第二点就是:共济会的思想从来不是非政治性的,任何时候都是这样,不这样是不可能的。如果不相信这一点,那就把它的性质看错了。我们是怎么样的人?一个建筑物的建筑师和建筑工人。大家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人间最高的幸福,团结的原则。什么是这种最高幸福,这种建筑?精巧的社会结构,使人类趋于完美,新的耶路撒冷。政治和非政治究竟是什么东西?社会问题,我们共同生存的问题本身就是政治,彻头彻尾的政治,除政治外什么也不是。谁致力于这一问题——倘若不致力于这一问题,就不配是人——谁就从事于政治,不论对内或对外;他懂得,共济会之术就是统治术……”
“统治……”
“光友会派的共济会有统治者的位阶……”
“妙得很,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统治术,统治者的位阶,这些都使我喜欢。可是现在我倒要听您说说,您是基督教徒吗?你们会里的人都是吗?”
“Perchè!”①
①意大利文:怎么会呢!
“请原谅我。我要再提一个更加广泛性的、单纯的问题。您相信上帝吗?”
“我等一会再回答您。不过您为什么要问?”
“刚才我并不是想诱惑您。可是《圣经》里有一则故事,说有人想用一块罗马货币诱惑天主,结果天主的回答是:是王的东西应该给王,是神的东西应该给神。依我看,这种区别正是政治和非政治之间的区别。如果有神,那么也有这个区别。共济会会员相信神吗?”
“我有责任来回答您。您谈起了我们正在努力促其实现的统一问题,可惜今天这种统一还并未实现。共济会会员的世界大团结并没有实现。一旦如愿以偿——我重复一句:我们都默默地、孜孜不倦地为这一伟大的事业而工作——那么毫无疑问,我们的宗教信条就会是一致的,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