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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哪,我看到了!

过了一星期后,汉斯·卡斯托尔普才接到护士长冯·米伦东克要他前去爱克司光检查室的通知。他一向不喜欢匆促行事。山庄疗养院的人们都是忙忙碌碌的,不论大夫还是其他工作人员,表面看来手头都一点儿也不闲。近几日来,新病人陆续到达,其中有两位俄国大学生,他们的头发非常浓密,穿的是黑色紧身上衣,衣服连半点光泽都没有。另外还来了一对荷兰人,夫妇俩都和塞塔姆布里尼同桌;还有一个驼背的墨西哥人,由于他气喘病频频发作,来势汹汹,使同桌的人望而生畏。发作时,他两只长长的手会像铁爪子一样紧紧抱住他邻座的人,不管这人是男是女,同时像一把虎钳一样把对方夹住,哪怕对方惊慌失措,十分反感,他也把他或她拉住不放,在恐惧中呼天抢地喊着救命。总之,餐厅里几乎座无虚席,虽然冬季要到十月份才真正开始。按照汉斯·卡斯托尔普那样的病情,他几乎没有资格要求疗养院对他特别关心。斯特尔夫人尽管愚昧无知,缺乏教养,病情却无疑比他重得多,布卢门科尔博士更不必说了。要使汉斯·卡斯托尔普壮起胆来,不致畏首畏尾,那么这里的人们千万不能分等级,彼此间也不能有什么距离,而疗养院里,这种气氛却特别浓重。轻病人是算不了什么的,他从谈话中常常听出这点。按照山上的风气,人们谈起轻病人来总是满不在乎,不屑一顾;不但病势较重的人或重病人有这种看法,就连“轻”病人彼此之间也是如此。因此,轻病人自然而然也流露出轻视自己的情绪,不过只要他们能随俗浮沉,还是能抢回自尊心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啊。“嘿,这个人呀!”他们有时会说来说去,“他其实没有什么病,他几乎没有待在这儿的资格。他肺里连空洞也没有……”这里的气氛就是这样。从它特殊的意义上说,这样未免有些专横,但汉斯·卡斯托尔普生来就恪守各种形式的规章制度,因此也就服服帖帖。这就是像一般人所说的:到了哪个国土,就得尊重那个国土的风俗习惯。如果旅行者对客乡的风俗和优胜之处嗤之以鼻,那就显得自己缺乏教养了。你可以举出各种各样的特点,替它捧场。即使对约阿希姆,汉斯·卡斯托尔普也怀着一定程度的敬意,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住院的时间比他长,又是他的引路人和这个圈子里的向导,更重要的原因乃在于他的病无疑“比他重”。一切的一切既然如此,那么人们惯于装模作样,有时甚至夸大自己的病情,以显示自己高人一等或与高等人相距不远,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因此,当汉斯·卡斯托尔普用膳时有人问起他的体温,他也虚报几分;当别人伸出指头数落他,说他是个机灵鬼时,他也不禁受宠若惊,即使他为自己涂脂抹粉,但严格地说,他始终是一个等而下之的角色,因而忍耐和退让对他来说无疑是合适的。

他最初三星期的生活,是和约阿希姆一起度过的。这是一种熟悉的、有规律的、安排得井井有条的生活,从第一天起就进展得很顺利,仿佛永远不会间断似的。实际上,这种间断的时间很短,微不足道;当他第一次在餐桌上重新露面时,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约阿希姆对生活中的这种变化有意识地十分重视,他煞费苦心在汉斯的餐桌上插起两三朵花来,以事点缀。不过同桌的病友们对他的问候并不那么热烈,哪怕彼此不见面已有三星期。但欢迎他的程度,与过去相隔三个钟点的时候并无多大区别。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对汉斯纯朴而富于同情心的性格反应冷漠,也不是因为这些人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也就是说,他们只关心自己的身体),而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段时间间隔。汉斯·卡斯托尔普顺应这些人们也并无任何困难,他坐在餐桌一端自己的座位上,位于女教师和鲁宾森小姐之间,就像不久前(仿佛近在昨日)坐在这里时一般无二。

要是说汉斯退隐结束后重返餐厅在同桌人们之间并未引起什么震动,那么在餐厅更远的地方还会惹人注意吗?严格地说,除了塞塔姆布里尼一个人外,谁也没有注意到这点。他餐毕就走向汉斯身边,谈笑风生地向他问长问短。当然,在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内心深处另外还保留某种东西,我们必须认为他是不无理由的。他暗自认定,克拉芙吉亚·肖夏对他的重新露面是看在心里的——一当她像往常那样姗姗来迟地走进餐厅,砰的一下关上玻璃门,她就眯缝起眼睛盯住他看,而他的目光也正好与她的相遇。她刚坐定下来,就又回过头去越过肩胛笑盈盈地凝眸看他。她还是像三星期之前在他接受检查以前那样,笑盈盈的,她的这一举动丝毫不加掩饰,而且肆无忌惮(她不忌惮汉斯本人,也不忌惮其他病友),因而他不知道自己应当欣喜若狂呢,还是应该把这看成是轻蔑的标志,生她的气。不管怎么说,他给她看上两眼后心头抽紧了,本来他以为这位女病人与他之间好比陌路人,没有什么社交往来,现在她这么瞅着他,证明他的想法完全与事实不符,这使他不禁心醉神迷,忘乎所以。以前,当玻璃门砰的一声响起来时,他的心总是痛苦地缩紧起来;他等待这个瞬间,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

还应当补充一句: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卧床休息期间,对“上等俄国人餐桌”的那个女病人内心所怀的好感,以及他纯朴的心灵对这位中等身材、步态轻盈、眼睛像吉尔吉斯人那样的女人所抱的同情心,都大大地向前进展了一步。简言之,他这种感情就是恋爱。我们姑且保留“恋爱”这个词儿,尽管这是“山下人”说的话,也就是平原上人们用的词儿,这个词儿能唤起他的遐思,正如“句句落在我的心头”那支小调在某种程度上也能适用于这里一样。当他一早醒来,眼看晨曦在他的房间里迟疑地揭开面纱,或者在晚上向着越来越浓重的暮色凝视时,她的形象就在他的眼前浮现。那天夜里,当塞塔姆布里尼突然开亮了灯走进他的房里时,她的形象又清晰地在他面前闪现,这就是那天他一看到那位人文主义者脸上顿时飞红了的缘故。在他分割成各个小块的每一天里,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她——想着她的嘴儿,她的颧骨,她的眼睛,她那眼睛的色彩、形状和在他心灵深处所占的位置,还有她那松软的背部,她脑袋的姿势,她那短上衣领圈那儿的颈椎,以及那层薄薄的轻纱衬映得光洁动人的玉臂。他就是靠这样的朝思暮想把这些日子轻松地打发过去的;如果我们隐讳这一事实,乃是因为我们对汉斯的内心激动深表同情,在这种激动中,还混有这些幻象所唤起的惊心动魄的幸福感。不错,他感受到的是惊骇和震动,是一种朦胧不明、不着边际和狂妄无比的奢望。这是一种无名的喜悦和痛苦,可是有时这位年轻人的心(这里既指他的心灵,也指他的心脏)突然出现一种紧迫感,于是他一只手放在胸口,另一只手抚着额头——这只手搁在眼睛面前,像一层屏障——,嗫嚅地说:

“我的天哪!”

这是因为在他的额头后面,有一些思想或飘忽不定的思绪,它们对幻象赋予某种极为深沉的甜蜜感。这些思想或思绪,不但同肖夏太太的漫不经心和肆无忌惮有关,而且跟她的病体、跟她因疾患而变得富有病态特征的身体以及她整个人都是疾病的化身这些因素有关。现在,根据大夫的判决,他,汉斯·卡斯托尔普,现在也得饱尝疾病的滋味了。有一点他的脑子是十分清楚的:肖夏太太这个人放荡不羁,无拘无束,即使他们彼此还没有打过招呼,她还是满不在乎地左顾右盼,向他微笑,仿佛他们俩根本不是社交界的人物,同时也丝毫没有必要交谈……正是这点使他害怕,而害怕的性质却与他以前在检查室时目光从约阿希姆的上身一直匆匆扫到他眼睛时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当时他的恐惧是出于同情和关心,而现在起作用的却完全是另一种东西。

现在,山庄疗养院优裕的、安排得井然有序的生活又在它那狭窄的舞台上,以均匀的节奏展开了。汉斯·卡斯托尔普一面等待着肺部爱克司光检查,一面继续和善良的约阿希姆一起度过这里的时光。他跟着表哥亦步亦趋,每小时都是如此。同表哥做伴,对这个年轻人大有好处,因为尽管他只是一个病中的伴侣,他也有许多军人值得尊敬的优点,这样就使他不知不觉地把疗养生活随时看成是一种乐趣,简直就像在山下履行职责和从事某种临时性的工作一般。汉斯·卡斯托尔普并不是一个笨人,他把这些全看在眼里。不过他也感到军人的那种自制力对他的市民气质所起的影响。也许正因为他跟表哥亲近,而这种军人气概既能作为他的榜样,也能对他起监督作用,才使他没有越轨行为,也不致轻举妄动。他也许看出,品行端正的约阿希姆一直在煞费苦心地忍受着每天向他渗透的橙子香味的侵袭,在这个散发着橙子香味的气氛里,呈现一对圆圆的褐色的眼睛,一只小小的红宝石戒指,还有那无缘无故地不时迸发出来的纵情的笑声和轮廓异常优美的胸脯。约阿希姆有足够的理智和自尊心不使自己受到这种气氛的影响,这也感染了汉斯·卡斯托尔普,使他也循规蹈矩起来,不至于向那位眼睛细长的娘儿去干“借一支铅笔”这一类勾当。我们深知汉斯的为人,要不是他的那位近亲那么恪守纪律,他很可能会来上这么一手。

约阿希姆从来不说起那个爱纵声大笑的玛鲁莎,因此汉斯·卡斯托尔普同他谈话时,也绝口不提克拉芙吉亚·肖夏。他认为跟坐在餐桌右方的女教师偷偷交换一言半语倒是无害的,于是就跟这位老处女恣意开起玩笑来,说她对那个温良的女病人是多么偏爱,害得女教师的脸儿也绯红了。说话时,他仿效祖父的姿态,庄严地托住下巴。他迫不及待地向她打听肖夏太太的私生活情况,问起她的家世,她的丈夫,她的年龄,她的疾病,最近有何症状,以及其他值得了解的细节。他也想知道她有没有孩子。对方回答说没有,她可没有孩子哪。像肖夏太太那样的娘儿,干嘛要养起孩子来呢?也许她是绝对不准生男育女的,即使有的话,又会是怎样的孩子呢?汉斯·卡斯托尔普对女教师的话不得不表赞同。说实在的,现在养孩子也许为时已晚——他非常客观地推测着。有时,从侧面轮廓看,他觉得肖夏太太的脸未免有些尖棱棱的。莫非她已三十出头了吧?——恩格尔哈尔特小姐厉声反驳。克拉芙吉亚三十岁了?她充其量只有二十八岁。就她的侧面轮廓而言,可以说,她的邻座还是免开尊口为妙。克拉芙吉亚的侧影看去像一个妙龄少女,青春焕发,当然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不像什么健壮的蠢娘儿那样。为了惩罚起见,恩格尔哈尔特小姐又一口气接下去说:她知道,肖夏太太经常接待男客,前去看她的是一位侨胞,住在“高地”上;她每天下午在自己的房间里接待他。

这些话打中了要害。哪怕汉斯·卡斯托尔普竭力掩饰,他的脸还是变了样。他嘴里虽满口说什么“胡说八道”和“等着瞧吧”之类的话,企图把女教师出口的话顶回去,但他的脸还是走样了。有这么一位侨胞在肖夏太太身边,他可不能掉以轻心,他一听到这个消息时就显得那么紧张,现在一想到这个,嘴唇还不住在抽搐。一个年轻人?——女教师回答他说,她听到大伙儿都夸他年轻又漂亮,至于她本人的观感如何,却说不上来。——他有病吗?——至多是一个轻病人!——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嘲讽地说,他希望看到这个青年人的衬衫比下等俄国人餐桌上的同胞们多一些。恩格尔哈尔特小姐听了这话还想惩罚他一下,说这点她可以担保。汉斯承认这件事倒是不能等闲视之的,于是恳切地向她求情,要她把年轻人的动静和这个进进出出的侨胞究竟干些什么勾当随时告诉他。可是过了几天,她探听出一个新奇透顶的消息,而年轻人方面却毫无音讯。

原来她听说有人在替克拉芙吉亚·肖夏画画儿,也就是说画肖像。她问汉斯·卡斯托尔普是否也略知一二。要是没有,他对此倒应当深信不疑,因为这个消息的来源是极其可靠的。肖夏太太坐在屋子里让人家当模特儿画,画画的人您猜是谁?原来是顾问大夫!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她才几乎每天待在顾问大夫贝伦斯的私房里。

汉斯·卡斯托尔普听到这个新闻,内心受震动的程度比前一个消息更甚。于是他开了许多勉强的玩笑。唔,不错,大家都知道顾问大夫能画油画,你女教师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谁也不禁止你,每个人都有他的自由。难道真的在顾问大夫那个鳏夫家里画像吗?但愿至少有米伦东克小姐在场。女教师说,那位小姐恐怕没有时间。“护士长再忙,总没有贝伦斯大夫那么忙吧,”汉斯·卡斯托尔普板起脸孔说。虽然这像是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但他还远远不肯放弃这个话题,还要穷根究底。他又絮絮叨叨问起画像之事,他想知道大小如何,是头像呢还是半身像,还问肖夏太太在那边到底坐了几小时——关于这些,恩格尔哈尔特小姐无法一一细说,只得答应他以后再去打听,待有结果时再告诉他。

听了以上消息,汉斯·卡斯托尔普体温升到三十七点七度。肖夏太太居然亲自去贝伦斯那儿作客,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使他惴惴不安,而她屡次接待宾客,他却远远没有这么难受。肖夏太太本人的私生活,不管其内容如何,已引起了汉斯的痛苦和不安,而他听到的内容又都很成问题,更使他忧心忡忡。一般说,俄国客人前来访问他的女同胞,看来是合乎礼仪,无伤大雅的,可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好长一段时间以来,都认为合乎礼仪和无伤大雅只是一句废话;在他看来,画肖像只是这个说话尖刻的鳏夫同那位眼睛细长、步履轻捷的年轻妇女之间勾勾搭搭的一种手段,别无其他。这种想法,他怎么也摆脱不了。顾问大夫在选择模特儿时所显示出的情趣,与汉斯本人的一模一样,要说它“合乎礼仪”是难以置信的,一想到顾问大夫铁青的脸颊和那双鼓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他认为更值得怀疑。

这些日子里,他偶然遇到了一件事,他对此有一番切身的感受。虽然这件事又一次证实了他的情趣,但在他身上产生了迥然不同的影响。在萨洛蒙太太和那个戴眼镜的、饕餮的学生横对面那张餐桌上,也就是在表哥左边、靠近侧面玻璃门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病人,汉斯·卡斯托尔普听人家说他是曼汉姆人,年纪在三十岁左右,头发稀疏,一口龋齿,说起话来畏畏缩缩。在晚间聚会的当儿有时前去弹钢琴的,就是这个人,而且弹的老是那首《仲夏夜之梦》中的婚礼进行曲。汉斯·卡斯托尔普听人家说他非常虔诚;山上的人们多数是这样,这点是不难理解的。每星期天,他总要到下面的“高地”上做礼拜,在卧病期间则阅读封面上标有花萼或棕榈树枝的圣书。有一天,汉斯·卡斯托尔普发觉这个人的视线竟与他的方向相同,两眼死盯住肖夏太太苗条的身躯,神态显得怯生生的,又像一条狗那样的垂涎欲滴。汉斯·卡斯托尔普一旦注意到这点,就禁不住看了又看,一心想加以证实。

一天晚上,汉斯看到他在娱乐室里站在一群病友中间,呆愣愣地瞅着那个可爱而身罹疾患的女人出神,这时她正坐在小客厅一角的沙发上,跟头发软得像羊毛一般的塔玛拉(那位幽默的姑娘就叫这个名字)和布卢门科尔博士以及她同桌—位胸部凹陷、弓背偻腰的绅士聊天。汉斯看到他转过身又踱了几步,然后又慢腾腾地把眼珠转向一边,忧伤地翘起上唇,掉过脑袋缩头缩脑地向肖夏太太那边窥视。他看到他的脸色变了,而且不敢抬头正视,但当玻璃门砰的响了一下而肖夏太太轻盈地跃到自己的座位上时,他就抬眼贪婪地凝视着她。汉斯·卡斯托尔普不止一次地看到这个可怜虫在餐后总坐到大门出口处和“上等俄国人”餐桌之间,好让肖夏太太在身边擦过,而她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近在她的身边,两只眼睛恨不得一下子把她吸进去,眼睛中充满着无比忧伤的神情。

这一新发现,对年轻的汉斯·卡斯托尔普也增添了不少烦恼,虽然这个曼汉姆人可怜巴巴地盯住肖夏太太看,在汉斯身上引起的不安在性质上同克拉芙吉亚·肖夏与顾问大夫贝伦斯之间的私人交往截然不同;不论就年龄,才能和社会地位而论,贝伦斯都远远高出汉斯呢。克拉芙吉亚对曼汉姆人毫不放在眼里——要是她真的关心他,也逃不过汉斯·卡斯托尔普机灵的眼睛。在这种情况下,他灵魂深处并无妒火中烧之感。可是他经历了陶醉和激情所唤起的种种感受,当时这种感受也在外部世界中显示出来,它构成了一种奇妙的混合物,其中既有厌恶,也有亲昵的成分。把他内心全部复杂的情绪加以掌握和剖析是办不到的——要是我们还想把故事继续说下去的话。不管怎么说,汉斯·卡斯托尔普在观察了曼汉姆人的一举一动以后,他真是够受的了。

汉斯·卡斯托尔普接受透视前的一星期,就是这样度过的。他想不到检查时间一下子就到了。只是一天清晨在用第一次早餐时,他从护士长那儿接到指令(护士长脸上又长起一个麦粒肿来,这当然不是原先的那个。显然这个麦粒肿是无损健康的,只是使她的面孔受“变形”之苦罢了),叫他下午上爱克司光检查室去,他才猛地觉得原来又过去一星期了。汉斯·卡斯托尔普得同表哥一起去,时间是在喝茶前半小时,约阿希姆应当趁此机会再给透视一下,上次透视的记录现在已经过时,不适用了。

因此,他们今天的午休缩短了三十分钟。钟敲三点半,他们就走下石阶,来到那个人为的“地下室”里。他们一起坐在狭小的候诊室里,这间小室把诊察室和爱克司光检查室隔开。对约阿希姆来说,这已不是什么新的玩意儿,所以泰然自若,而汉斯·卡斯托尔普却满心期待着,有些焦灼不安,因为他的身体内部过去从来没有给照过光。这里不光是他们两人:当他们进去时,已有好几个病人坐在候诊室里,膝盖上摊着破破烂烂的画报,于是他们跟这些人一起等待。等候的病人中有一个魁梧雄伟的瑞典青年,他就餐时和塞塔姆布里尼同桌,听人们说,他在四月间进院时病势很重,院方几乎不肯接受,可是现在他的体重增加了八十磅,即将康复出院。另外,还有一个妇人坐在“下等俄国人”座席上,她已经做母亲了,病得很厉害。她有一个鼻子长长的丑儿子,名叫萨沙,病情比她更加险恶,这些人比表兄弟俩等得更久。根据先后次序来说,他们显然在这对表兄弟前面。看来,爱克司光检查室里有什么事给耽搁住了,因此他们只好坐冷板凳。

检查室里很忙碌。顾问大夫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在发号施令。三点半多一点,检查室的门开了,是地下室里干活的一个助理技师打开的。这时,这位雄赳赳气昂昂、十分走运的瑞典人才走了进去;显然,比他早检查的病友们是从另一扇门出去的。现在,里面干起来就快些了。十分钟后,人们听到这个已完全恢复的斯堪的那维亚人(他的病霍然而愈,无异在替这儿的疗养地和疗养院作义务宣传)昂首阔步穿过走廊渐渐远去,于是俄国妈妈随着萨沙一起进入。此外,在瑞典人进去时,汉斯·卡斯托尔普看出透视室里是半明半暗的,也就是说人为地搞得朦朦胧胧的,正如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在他那边的试验室里一样,窗上挂有帘子,把日光遮住,有两盏电灯在发光。不过正当汉斯·卡斯托尔普目送着萨沙和他的母亲进去时,走廊的门突然打开了,又有一个预约的病人走进了候诊室。由于透视室的工作耽搁下来,这个病人显得早到了。原来这人是肖夏太太。

现在,克拉芙吉亚·肖夏太太突然在这个小房间里出现了。汉斯·卡斯托尔普睁大了眼睛认出了她。这时他清楚地感到脸上的血液都退尽了,下颌的肌肉一下子松弛开来,仿佛想张开嘴巴说话。克拉芙吉亚的进来是那么偶然,那么叫人意想不到,过去她一向没有去过那边,此刻却一下子在这个小天地同这对表兄弟挤在一起了。约阿希姆急匆匆地瞥了汉斯·卡斯托尔普一眼,接着不但垂下了眼睛,而且又拿起那本已经搁弃在桌上的画报来,装出埋头阅读的模样。汉斯·卡斯托尔普可下不了决心模仿表哥的动作。他的脸刚才十分苍白,现在又是红彤彤的,心儿怦怦地跳个不停。

肖夏太太在爱克司光透视室门边的一把小小的圆圆的安乐椅上坐下。这把椅子的扶手有点儿像树桩,也可以说有些残缺。她身子往后靠着,一条腿轻轻地搁在另一条上,呆望空间出神。她意识到有人在打量她,于是她那双普里比斯拉夫式的眼睛神经质地避开了,不再往原来的方向瞧,显得有点儿斜视。她穿一件白色羊毛衫和蓝色上衣,膝头上放着一本书,看来是从图书馆里借来的。她的脚跟靠在地面上,轻轻地叩着。

过了一分半钟,她改变了姿势。她东张西望,站起身来,模样儿似乎不知道她怎么会上这儿,也不知道应当去哪儿才好。接着就开起腔来。她问起什么话,向约阿希姆提出一个问题,虽然约阿希姆似乎在埋头看画报,而汉斯·卡斯托尔普却坐着什么也不干。她想凑些什么话,从她白皙的喉头发出声音来,这是一种不算低沉、但听来却是清脆悦耳的声音,汉斯·卡斯托尔普对这种声音是熟悉的,而且很久以来就很熟悉,他甚至一度在身旁听到过,当时有人用这种声音对他说:“好。下课后你一定要还给我。”不过这些话说得十分明快流利,而现在他听到的,却有些拖拖沓沓,断断续续。说话的人儿对此没有天然的权利,她只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正如汉斯·卡斯托尔普过去有几次怀着某种优越感听到的那样,不过在这种优越感中还交织着恭顺的喜悦。肖夏太太问话时,一只手插在羊毛衫袋里,另一只手搁在后脑勺上。

“请问,他们是约定您几点钟来的?”

约阿希姆飞快地瞟了表弟一眼,然后靠拢脚跟依然坐着回答:

“三点半。”

她又接着说:

“他们约我在三点三刻来。怎么啦?现在已快四点了。有些人刚进去了,可不是吗?”

“不错,进去了两个人,”约阿希姆答道。“他们比我们早到。里面的工作给耽误了。看来,什么都推迟了半小时。”

“这真不痛快!”她说着又烦躁不安地抓抓头发。

“说的倒也对,”约阿希姆接腔说,“我们差不多已等了半个钟点。”

他们就这样对起话来,汉斯·卡斯托尔普听着,仿佛置身于梦中一般。约阿希姆同肖夏太太说话,几乎就像他亲自跟她交谈一般——可当然啰,滋味又是那么不同!“说的倒也对,”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汉斯·卡斯托尔普;根据目前情况,约阿希姆说这句话脸皮似乎太厚了,至少听来很不顺耳。然而约阿希姆终于这样说了;他毕竟能跟她搭起讪来。他机灵地吐出“说的倒也对”这句话,也许对汉斯不无好处。正如汉斯本人过去在约阿希姆和塞塔姆布里尼面前时那样,当有人问他还想在山上待多久时,他只是回答说“三星期”。她是向约阿希姆提问的,尽管他当时在埋头看杂志;她找他谈,肯定是因为他进院的时间比较长,那张脸也比较熟悉,不过也许还有别的理由,那是因为处在他们那样的地位,他们可以礼尚往来,可以用明确的语言交换意见,而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狂野的、深不可测的、惊心动魄的和神秘莫测的东西在起支配作用。要是同他们一起在这儿等着的,是一个长有一双褐色眼睛,手戴红宝石戒指,身上散发橙子香气的女人,那么就要由他汉斯·卡斯托尔普来谈,讲什么“说的倒也对”之类的话了,而且说的时候正大光明,不动声色,正像现在约阿希姆当着她面说的一样。“确确实实,倒真的不大痛快,尊贵的小姐!”他也许会这么说,也许会把手一挥,从胸袋里取出一块手帕去擤鼻涕。“请忍耐些吧。我们的情况一点也不比您的好。”约阿希姆也许对自己的逍遥自在感到惊讶,不过他可能不希望自己一本正经地处在汉斯那样的地位。不,按照目前的情况,汉斯·卡斯托尔普并不妒忌约阿希姆,尽管约阿希姆能同肖夏太太交谈。她刚才同表哥对话,汉斯觉得满意;原来她说话时是考虑到他们之间的处境的,因此应当承认,她是意识到这种处境的……他的心猛跳不已。

在约阿希姆用镇定自若的态度把肖夏太太应付过去后,她,这位名叫“克拉芙吉亚”的女人,就想站起身在这间小室内走动一下。他们交谈时,汉斯·卡斯托尔普甚至感到好心的约阿希姆对这位女病友怀着几分敌意,尽管汉斯内心十分激动,他还是忍俊不禁。可是她发觉这块地方太小,因此也从桌上拿起一本画报,回到那把扶手已经残缺的安乐椅上来。汉斯·卡斯托尔普坐着盯住她看,模仿祖父的姿态托着下巴,活像一个老头儿,令人发噱。这时肖夏太太又架起二郎腿,因而不但膝盖露了出来,连蓝布裙子下面她那大腿整个纤巧的线条也清晰可见。她不过中等身材;在汉斯·卡斯托尔普眼里,这样的身材非常动人,非常合适,只是大腿比较长些,臀部还不够大罢了,她坐时不靠背,而是向前稍稍弓起身子,两只手臂的下方交合在一起搁在大腿上(她依然架着二郎腿),背部圆圆的肩胛下垂,因而颈椎骨突出,而她那件紧身的羊毛衫下面,连脊椎也清晰可辨。她的胸部不像玛鲁莎那样丰满发达,而是比较狭小,像少女那样,从两边向内侧压紧。汉斯·卡斯托尔普突然想起,她也坐在这儿等待接受透视呢。顾问大夫替她画像;他用油和颜料把她的外貌在帆布上再现出来。可现在,他要在昏暗中把射线投在她身上,射线会使她身体内部在他面前赤裸裸地显现。汉斯·卡斯托尔普一想起这个,他的脸色就顿时阴沉下来,把脑袋歪向一边,神情上显得拘谨而道貌岸然。想到这种事情上时,他只有摆出这么一副姿态才是合适的。

三人一起待在候诊室的时间并不长。里面花不了好多工夫,就把萨沙和他的母亲检查完毕。刚才他们耽搁了很久,现在得急忙补救一下。穿白大褂的技术员又一次打开了门。约阿希姆把报纸扔回到桌子上,站起身来。汉斯·卡斯托尔普跟着他走到透视室门边,尽管内心免不了有些踌躇。他既怀着骑士式的殷勤,又想不失礼仪地同肖夏太太说话,如果可能的话,甚至用法语交谈;他急匆匆地在寻找字句及措词方式。可是他不知道这样的礼仪是否合乎习俗,世俗的成规是否比骑士风度更为重要。约阿希姆必然知道这个,因为尽管汉斯·卡斯托尔普向他示意,用迫不及待的眼光望着他,他还是不动声色,不想叫汉斯向这位在场的女人献殷勤,于是汉斯只得默默地跨过肖夏太太身边,穿过门口走进透视室。肖夏太太伏着身子匆匆扫了他们一眼。

对于刚才发生的事,对于十分钟以前那段奇妙的经历,他感到恍恍惚惚,心神不宁,因此他的脚虽然已经踏进透视室,内心还不能一下子镇定下来。他什么都看不到,或者说,他只看到里面朦艨胧胧的一圈人工照明的灯光。他仿佛听到肖夏太太悦耳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她用这种声音在说:“怎么搞的……刚才已有人进去了……这真不痛快……”现在,这些声音还甜丝丝地在他的背后缭绕,发出余音,他不禁微微一怔。他看到她布裙下隐隐显现的膝盖,看到她向前弓起的后脖子,在后脖子下面,她那短短的红褐色头发蓬蓬松松地散开,没有编成一条辫子。还看到她那凸起的颈椎。这时他又感到一阵战栗。他看到了顾问大夫贝伦斯,贝伦斯背对着进来的人,正站在一只匣子或框架式的嵌装物面前,目不转睛看着一块暗沉沉的板;他伸长胳膊,拿着这块板让吸顶灯昏暗的光线照在上面。他们经过贝伦斯身边,直到透视室内部,大夫的助手在前面引路,他在为他们的检查工作做准备。房间里发出一股恶臭。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变了质的臭氧的气味。透视室的嵌装式结构在挂有黑色帘子的窗户间凸出,把房间分成不均匀的两部分。可以辨认出一些物理仪器,凹透镜,开关板,高高耸起的测量仪器,不过在滚柱式的台架上还有一只照相机模样的箱形物件,墙壁间一排一排地放有透明的照相正片。这里究竟像摄影室和暗室呢,还是像发明家的工作室和巫师施法的房间,人们可说不上来。

约阿希姆花不了多大力气,就把上身脱得赤条条的。大夫的助手是一个两颊红润、粗壮结实的小伙子。他是本地人,穿的也是一件白大褂。他示意汉斯·卡斯托尔普也把衣服脱光。检查工作进展得很快,马上就要轮到他了……当汉斯·卡斯托尔普脱下背心时,贝伦斯从原来站着的那间小室里跨到较宽敞的那间房里来。

“哈啰!”他说。“这可真是咱们不可分离的双胞胎哩!卡斯托尔普和普拉克斯①……要是您想发牢骚,就请忍住吧!请您等一下,咱们马上要把你们两位仔仔细细检查一番。卡斯托尔普,您把身体内部暴露在别人眼前,心里有些害怕吧?请您放心,这在美学上完全是无可非议的。您参观过我这儿的私人画廊吗?”说着,他就攥住汉斯·卡斯托尔普的胳膊,拉他一起走到一排暗沉沉的玻璃板面前,“啪”的一声把这些玻璃板后面的灯开亮了。玻璃板发出了亮光,图像一一显现出来。汉斯·卡斯托尔普看到了人体上的许多结构:两手,两脚,膝盖骨,大腿和小腿,手臂,还有骨盘。不过人体各部分圆鼓鼓的生命形态在轮廓上显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它们的周围似乎被一层白蒙蒙的雾气笼罩着,而人体的核心部分——骨骼,却异常清晰、鲜明而又纤细无遗地呈现在人们眼前。

①普拉克斯,相传系希腊神话中朱庇特及斯巴达王后勒达的孪生子之一。另一个名叫卡斯托尔。两人的读音相拼,同卡斯托尔普的发音相近。这里贝伦斯在打趣。

“很有意思,”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当真很有意思!”顾问大夫回答。“这对青年人是一堂很有用的直观教学课。您得知道,用爱克司光对人体结构加以鉴定,是新时代的一大胜利。瞧,这是女人的一只胳膊,从它那小巧玲珑的外形,您就能识别。您得知道,在谈情说爱时,搂抱您的就是这样的胳膊。”他说着呵呵大笑,笑时那片蓄有小胡子的上唇就高高掀起,歪向一边。汉斯·卡斯托尔普转过身去,朝向约阿希姆正准备接受爱克司光检查的所在。

检查是在顾问大夫刚才站过的那块地方隔壁的小室里进行的。这时约阿希姆在皮鞋匠用的那种小凳上坐了下来,小凳前面竖有一块板。他把胸部贴紧在这块板上,并且张开双臂抱住了它。那位助手动手动脚地帮助约阿希姆矫正位置,把他的两只肩胛扳向前面,而且摩挲起他的背部来。接着助手站到那台摄影机的背后,像任何摄影师那样弯下身子,叉开双腿,朝里面探望。他对约阿希姆的姿态表示满意,于是又站到一边,叫约阿希姆深深吸一口气,再把气屏住,直到一切结束为止。约阿希姆圆圆的背鼓了起来,然后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就在这一瞬间,助手扳动了开关板上必要的手柄。爱克司光射线可怕的威力在两秒钟的时间内发挥了作用。要使射线穿透人体,必须花上这些时间。汉斯·卡斯托尔普似乎记得,这么干要耗费几千伏,甚至十万伏的电流。射线的威力不仅限于被检查的人体,它们还要在旁的地方寻找出路。逸出时,它们像枪弹那样爆裂开来,并且在测量仪器上噼噼啪啪地迸发出蓝色的火花。墙壁上也喀嚓喀嚓地出现了闪电似的亮光。房间里什么地方亮起了一盏红灯,像一只凝住不动的、咄咄逼人的眼睛,而约阿希姆背后却有一只小瓶,里面发出绿幽幽的光。接着一切都静寂下来,各种光线都消失了,约阿希姆长叹一声,吐出口气来。事情结束了。

“下面的那个懒汉上来!”贝伦斯吩咐道,一面用胳膊肘推了一下汉斯·卡斯托尔普的身子。“别推说自己太累了!您可以得到一份复制的样品呢,卡斯托尔普。以后,您就可以将您那胸部的秘密在壁上投影出来,给您的子子孙孙看!”

这时约阿希姆已走了下来。技师把片子换了。顾问大夫贝伦斯亲自过来指点这位新病人,告诉他应当怎么坐,应当采取怎样的姿势。“张开胳膊抱住!”他说,“抱住这块板!要是您高兴的话,把这块板设想成另外一种东西吧!把胸口乖乖地贴上去,就好比心窝里开了花似的。唔,这样就对头啦。吸气!屏住!”他发布命令。“请赏个光,别动!”汉斯·卡斯托尔普眨巴着眼睛静静等待,肺里胀满了气。他身后电闪雷鸣,噼里啪啦地热闹了一阵子,热后沉寂下来。摄像镜头已把他的内部看得一清二楚。

他走了下来,对刚才发生的事感到头昏脑涨,尽管射线穿过他的身体时,他几乎什么也感觉不到。

“好家伙,”顾问大夫说。“现在让我们亲自瞧瞧。”这时老资格的约阿希姆已向前走到出口处的门边,在一个台架边就位;他靠背的地方有一台躯干高大的仪器,在仪器后部高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注水的玻璃容器,水只满到容器一半的地方,另外还有一些蒸馏管。在他的面前齐胸处,则可见到一块设有框架的荧光屏,荧光屏悬在滑车上面。左面,在开关板和仪表盘之间的地方,一盏红色的钟形灯赫然在目。顾问大夫叉开两腿,坐在悬着的荧光屏前的一条矮凳上,把灯扭亮。这时天花板上的吸顶灯熄灭了,只有红灯照着室内的景物。大夫把手一挥,又把这盏灯一下子熄灭了,于是技师们的周围一片漆黑。

“你们先得使眼睛习惯起来,”只听得顾问大夫在黑暗中说。“咱们要像猫儿那样把瞳孔张得大大的,才能把需要见到的东西看清楚。你们该懂得,凭咱们日常的视力是什么也看不清楚的为了达到咱们的目的,咱们得把亮光和它那些逼真的画面暂且抛在脑后。”

“那是理所当然的,”汉斯·卡斯托尔普说。这时他站在顾问大夫身后靠近他肩膀的地方,闭起眼睛,因为四周漆黑一团,简直像深夜一样,他的眼睛睁也好,闭也好,反正都无关紧要。“咱们首先得用黑暗把眼睛净化一下,这样才看得真切,这个道理是明明白白的。我认为咱们事先最好能稍稍振作起精神来,比如说默默祈祷一番。我站在这里闭住了眼睛,昏昏欲睡,怪舒服的。可是这里有一股什么臭气?”

“氧气,”顾问大夫说,“您在空气中闻到的是氧气。这是咱们小室里暴风雨发作时弥漫在大气中的产物,您得知道……把眼睛睁开来!”他说。“魔法就要显灵了。”汉斯·卡斯托尔普连忙俯首听命。

他们听到手杆的扳动声。一台马达发动了,它狂吼怒号起来,但扳动另一只手柄后,声音就稳住了。地面发出均匀的有节奏的震颤。那盏长圆形的立式红灯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不知从哪儿划起一道闪电。这时从黑暗中渐渐露出乳白色的微光,接着有一扇明晃晃的窗子显现了:这是灰白色的、四角方方的荧光屏。就在这台荧光屏前,顾问大夫贝伦斯叉开两腿坐在鞋匠用的小凳上,两只拳头托在上面,粗大的鼻子贴近玻璃板,这样就能看清人体的内部结构。

“看到了吗,小伙子?”他问。汉斯·卡斯托尔普顺着贝伦斯的肩胛弯下身子,接着再抬起头来朝约阿希姆那双眼睛的方向望去(凭他的猜想,约阿希姆在黑暗中是朝那个方向看的)。看来,约阿希姆的眼睛依然像刚才检查时那样,温柔而忧郁。汉斯问:

“你也能让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看吧,”约阿希姆在黑暗中慷慨地回答。在地板的震动声中,在魔力作法时的一片喧响声中,汉斯·卡斯托尔普俯下身来,从白茫茫的透明的玻璃上窥看着约阿希姆·齐姆森四肢八骸的造像。胸背和脊椎骨并在一起,像一条黑压压的、软骨似的柱子。前部的肋骨骨架在脊柱骨骨架的遮掩下,显得灰沉沉的。锁骨高高翘起,向两侧分开,而肩胛骨和约阿希姆上臂骨骼的关节在软绵绵的皮肉的衬映下,显得尖棱棱的。胸腔十分明亮,可以看到一些血管、暗黑色的斑点和波纹似的阴影。

“多清晰的图像,”顾问大夫说。“尽管瘦骨嶙峋,可很体面哪。这就是咱们年轻的军人。我也瞧见了您的肚子——不过光线没有穿透,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射线只有在通过脂肪层时才能让人看个清楚……这会儿的工作可干得挺利落哪。您看到横膈膜吗?”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指点着那扇“小窗”下面上下翕动的一道黑黑的圆弧……“您可看到左边厚厚的一块,也就是高高凸起的地方?这就是他十五岁时患过胸膜炎的痕迹。深呼吸!”他又命令道,“呼吸深一些!我说的是深!”于是约阿希姆的横膈膜又抖呀抖的升起来,而且想升得多高就多高。两肺上部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顾问大夫并不满意。“还不是最理想!”他说。“您看到肺门的淋巴腺吗?您看到粘连①吗?您可看到这儿的空洞?毒性就是从那儿发生的,把他搞得昏头昏脑。”不过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的注意力被某种口袋模样的东西吸引住了,它像什么形状丑怪的动物,在中央那条柱状物后面显得黑黑的,清晰可辨。从旁观者看来,它多半位于右侧。这时它一会儿膨胀,一会儿收缩,节奏很均匀,有点儿像在水面浮游的海蜇。

①是结核性胸膜炎患者的一种病理现象。

“您看到他的心脏吗?”顾问大夫问他。这时他那只硕大无比的手不再搁在大腿上,用食指指向跳动的荧光屏……老天爷,他汉斯·卡斯托尔普看到的,原来是一颗心脏,约阿希姆可贵的心脏!

“我看到你的心了!”他压低了嗓门说。

“看吧,看吧,”约阿希姆再一次回答他。也许他在那边的黑暗中温顺地微笑。可是顾问大夫叫他们别再作声了,别再感情用事地对话了。顾问大夫细细察看荧光屏上的斑点、线条以及病人胸腔内部黑黑的纹理,而站在一旁观看的汉斯却毫无倦意地细细审察约阿希姆那尸体般的躯干和死人般的腿——这些没有皮肉的骨架和干枯的死亡的象征。他的虔敬与恐惧之心不禁油然而生。“对啊,对啊,我见到了,”他三番四复地说。“天哪,我看到了!”这句话,他过去曾从一个女人那儿听到过,她是蒂恩纳佩尔方面一位早已死去的亲戚。她有一种令人遗憾的功能——也可以说这是一种不幸的功能——,使她终日郁郁寡欢,那就是她能看到人们临死时的骨骼。而现在,汉斯·卡斯托尔普也能把善良的约阿希姆看得清清楚楚,不过看时借助于物理仪器和光学仪器罢了,所以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而且完全合情合理,何况约阿希姆对此又公然表示同意。不过那位视力特别强的姨母既然落得如此可悲的命运,汉斯难免有些同情。面对所见的一切(或者说得确切些,面对所见的一情一节),他十分激动,心头像针刺那样怪不自在,而且暗自怀疑,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否对头,怀疑自己在一片震颤声和噼噼啪啪声中站在黑暗处观望是否允许。他一方面满心想不顾礼仪地继续看下去,一方面心头又乱糟糟的,同时还怀着虔诚的心情。

可是几分钟后,他本人就站在“耻辱柱”①旁,让暴风骤雨在他的耳边响起,而约阿希姆却遮着身子,穿起衣服来。顾问大夫又一次透过乳白色的玻璃板观看,不过这一回他瞧的是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内腔。他口中念念有词,而且不时发出断断续续的诅咒声,看来,他荧光屏上所见似乎同他的预期完全吻合。他甚至大发慈悲地允许这位病人在荧光屏上察看自己的手,因为病人坚决要求这么做。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看到他意料中必然会看到的东西(不过一般人是不难看到这个的,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有资格看到它):他透视了自己的坟墓。通过射线之力,他预先看到了自己身体日后的腐化过程,现在他能活动自如的皮肉,将来会分解、消失,化成一团虚无飘渺的轻雾——而在荧光屏里,他看到了自己右手枯瘪的骨骼,上面戴着祖父遗赠的纹章戒指,这只戒指黑黑地、松弛地套在无名指的上部关节处。这种戒指是大千世界中一种坚硬的实物,人们用来装饰自己的躯体。有朝一日,它注定要在身体下面熔化掉,结果落得一场空。以后自己又会转化成为一种皮肉,还能再戴它一会儿。他用蒂恩纳佩尔家族中先辈妇女们所特有的眼睛瞅着自己身体上这个熟悉的部分,这双眼睛炯炯有神,富有预见性。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才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去的。这时他脸上的表情,和往常听音乐时一模一样——相当呆滞,昏昏欲睡,又显得十分虔诚。他的嘴半开半闭,脑袋搭拉着垂向肩胛。只听得顾问大夫说:

①即欧洲中世纪立在广场上让罪犯示众的刑柱。

“像鬼怪一般,呃?不错,看起来确实有点鬼怪的味儿,一点也不假。”

于是他切断了电源。地面刹时间静寂下来,闪闪的电光也顿时消失;那扇作魔法的窗子又陷入一片黑暗。天花板的吸顶灯又亮起来了。在汉斯·卡斯托尔普披衣时,贝伦斯就把观察的一些结果告诉这对青年人;考虑到他们不懂医学,讲时尽量不用专业术语。特别就汉斯·卡斯托尔普的病例而言,爱克司光所见完全证实了听筒所闻,在某种程度上为科学增添光彩。他在荧光屏上不但看到了老病灶,还看到了新病灶。一条一条的“影子”从气管一直延伸到肺脏——在条状阴影中,还有小结节。据说,拍下的片子即将交给汉斯·卡斯托尔普,他本人可以在片子上亲眼看到。那么,你就得安心,忍耐,自我约束,量量体温,吃吃,睡睡,等待,还有喝喝茶。贝伦斯说罢转过背去。他们走了。汉斯·卡斯托尔普跟着约阿希姆出去,又掉转头朝后面望了一下。他看到肖夏太太在技术员的引导下,步入透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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