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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明希尔·皮佩尔科尔恩

明希尔·皮佩尔科尔恩是一个年长的荷兰人。他曾在山庄疗养院里呆过一段时间,这个疗养院的招牌上用“国际的”字样作为修饰语,是满有理由的。皮佩尔科尔恩是一个殖民地的荷兰人,来自爪哇,是一个咖啡的种植主。他的姓名是皮特·皮佩尔科尔恩,他自己也这么称呼;他经常说:“现在皮特·皮佩尔科尔恩要喝一杯烧酒提提神了。”皮佩尔科尔恩虽然沾上了少许有色人种的味儿,但我们说这并不是我们迟迟未把他列入故事中角色名单的确切理由,因为天晓得,顾问大夫贝伦斯博士操着好几个国家的语言,在这所颇有名望的疗养院里不知亲手治疗过多少不同肤色的病人啊!不久以前,山上甚至来了一位埃及公主,她有一回把一套十分显眼的咖啡用具和一些斯芬克斯牌香烟送给了顾问大夫;她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手上戴着戒指,手指被尼古丁染得黄黄的,头发剪得很短,走来走去时穿的总是一件男式短上衣和烫得笔挺的裤子,不过每天用几次主餐时却是一色巴黎式装束。她对这里的一些男人全都不看在眼里,唯独对一个罗马尼亚籍的犹太女人非常宠爱,对她怀着既迟缓又热烈的好感。这个女人就是兰道尼尔太太,人品可一点也不出众。不过检察官帕拉范特为了博得公主的青睐,竟怠慢了他的数学,痴痴地倾心于她。上疗养院来的除了公主本人以外,在为数不多的随从人员中尚有一名摩尔人太监,这个人弱不禁风,但似乎比别人更加怕死,卡洛琳·斯特尔对他的病体经常津津乐道。当爱克司光透过他黑黑的身体把他的内部摄成像片时,他见了怏怏不乐……

同这种情景相比之下,明希尔·皮佩尔科尔恩就不免黯然失色了。如果我们在小说中的这一节依旧像以前某一节那样在标题上冠以“又来了一个人”的名称,那也请别因此担心,怕这一节又会出现讲大道理、搬弄教条的混乱场面。不,明希尔·皮佩尔科尔恩绝不是给大家带来逻辑上混乱的人。我们从下面可以看出,他完全是另一种人。不过他这个人仍免不了给咱们主人公添上了不少麻烦,下面自有分晓。

明希尔·皮佩尔科尔恩是和肖夏太太乘同一班夜车到“达沃斯村”车站的,而且和她乘同一部雪车来到山庄疗养院,后来又跟她一起在餐厅里用晚餐。他们不但同时来,而且一起来。在用餐时座位的安排方面,他们也不分开:明希尔坐“上等”俄国人的餐桌,旁边就是回院的肖夏太太,他对面则是大夫的座位,那里本来是教员波波夫坐的,波波夫曾在那个座位上任性地演过一番暧昧不明的戏。两个人这种同行同坐的做法,使善良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大惑不解,他从来想不到有这回事。顾问大夫早已例行公事地向他宣布过克拉芙吉亚回院的日期和时刻。“喂,卡斯托尔普,老朋友,”他当时说,“真心实意地翘首企盼总会有报答的。后天晚上,那只小猫要溜回来了,我已接到一份电报。”可是大夫没有说起她不是一个人来,也许他也不知道她同皮佩尔科尔恩成双搭对地一起来。当他们同时到达的后一天汉斯·卡斯托尔普要他谈谈其中原委时,他至少有些吃惊。

“她在哪儿把他拣起来的,我也说不上来,”他说。“我猜想,他们显然是在离开比利牛斯山回到这里时在路上相识的。嗨,您只好忍耐一下。您这小鬼,悲观失望可一点儿也帮不了您的忙。您要知道,他们的交情深得很呐。看样子,两个人的旅行费用也是不分家的。据我所知,那条汉子蛮有钱。您得知道,他是一个隐退的咖啡大王,有一名马来亚的仆从,境况富裕得很。此外,他上这里肯定不是来玩儿的。除了酒精引起的黏液过多外,他似乎还有恶性热带病,间歇性发热,您要懂得。这种病很拖时间,也很顽固。您得对他耐心一些才好。”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汉斯·卡斯托尔普傲慢地说。“那么你呢?”他暗自想。“你的心情怎么样?你也不会无动于衷的,你对她也一向十分关心,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你这个脸色发青的鳏夫呀,你还有一套可观的油画技术呢。依我看来,你话中全是幸灾乐祸的口气,在皮佩尔科尔恩的问题上,其实我们有几分同病相怜哩。”——“这个人很怪,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这时他说话了,同时还做了一个描摹这个人物形象的手势。“这人又结实,又瘦削,这是人们对他的印象,今天早上早餐时,我至少对他有这样的印象。既结实,又瘦削。根据我的看法,我一定要用这样的形容词来形容他,尽管这两个词儿的意义是矛盾的。他确实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站立时喜欢两脚叉开,把两手插在直的裤袋里。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裤袋是直的,不像我们上流社会的人那样,裤袋是横的。当他这样站着按照荷兰人的方式用上颌音说话时,他确实给人以一种结实的印象,这可一点儿也不假。不过他的下巴胡子很稀——又长又稀,连几根毛也数得清。他的眼睛很小,没有生气,简直可以说没有色泽。他一直想睁大眼睛,但是不济事,这样他额头上的皱纹反而线条分明。皱纹沿着太阳穴向上扩展,在额角上一条一条地横着。您可知道,他的额角又高又红,上面披着长而稀疏的白发。他的眼睛始终是小而无神,尽管他想努力睁大。他的背心像是牧师穿的,可他的小礼服上有方格花纹。这是我今天早上获得的印象。”

“我明白,您死死地盯住他看了。”贝伦斯答道。“您把那条汉子的特点看得一清二楚,我认为这样蛮有道理,因为您以后不得不跟这个人打交道。”

“对,我们将来会的,”汉斯·卡斯托尔普说。我们借汉斯之口对这个意想不到的新客人描摹出一个大致的轮廓,而他的差事可干得不坏。对于这样一幅画面,我们描写起来也好不了多少。确实,在他的座位上,种种情况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已经知道,当克拉芙吉亚离院时,他已换了位置,坐到“上等”俄国人餐桌近旁的地方来,现在他的座位与克拉芙吉亚的平行,只是离开游廊的门更远一些。汉斯·卡斯托尔普和皮佩尔科尔恩两人都坐在餐厅比较里面和比较狭窄的一侧,因此可以说他们的位置毗邻。汉斯·卡斯托尔普的位置在荷兰人稍稍后面一些,这样便于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而不引人注目,而肖夏太太则在他的斜向前方,他可以看到她四分之三的侧影。对于汉斯的速写画,我们还要作一些补充:皮佩尔科尔恩上唇的胡髭剃修得干干净净,鼻子很大,而且肉嘟嘟的;他的嘴巴也大,嘴唇的形状不大均匀,仿佛有些裂开。另外,他的两只手相当阔,指甲又长又尖,说话时总是摆动着手。他说起话来差不多总是滔滔不绝,虽然汉斯·卡斯托尔普对他的谈话内容不很了解。他说话时总要做一些优美的、引人注目的手势,手势像乐队指挥那样精确细腻,变化多端,富有文化教养,并且把食指同大拇指弯成一个圈儿,或者把手掌摊平——手掌很阔,但指甲很尖,有时叫人慎重,有时要人沉默,有时则提请人注意;然后笑眯眯地说了一通别人不易理解的话把人们的精神集中起来,但人们听后又觉失望——或者不如说,人们感受到的并非失望,而是惊喜参半,因为他那些优美有力、意味深长的手势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他所没有说出的话,就其本身来说,能在人们身上产生一种满足感、欢乐感甚至丰满感。有时他说完了话后,什么手势也不作。他把一只手搁在左侧男人的胳膊上,那人是一位年轻的保加利亚学者,或者放在右边肖夏太太的手臂上。以后他举起了这只手,方向呈斜角,要人们屏息地听他讲述他将要说的话,同时扬起眉毛看着邻座的桌布(邻座的人此时已显得很紧张),因而额头与眼角成直角的那些皱纹像面具上的皱纹那样深了起来,这时他张开大口和两片有些裂开的嘴唇,似乎准备说一番意义非常重要的话。然而过了一会儿,他透过一口气来,不想说话了,仿佛示意叫大家“稍息”,一言不发地再去喝咖啡,这号咖啡特别浓,是他自己的咖啡壶里烧出来的。

喝完咖啡以后,他采取了下列步骤:他挥起一只手作出“欲谈又止”的姿态,又像乐队指挥下令叫混杂地发音的各种乐器静默下来并集中精力浑然一体地要他的乐队开始演奏时那样,要大家保持安静。他大大的脑袋上发亮的白发,没有光泽的眼睛,额头上一条条深深的皱纹,长长的髯须和上髭被剃修一光的嘴——这一切都无可争辩地使他有一种号召力,何况他还作出种种手势。大家都静默下来,微笑地看着他,等待着。有时有人向他笑嘻嘻地点点头,催他快讲。于是他用不高的声音说了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好。什么都好,就这样定了。不过你们要聚精会神,思想上别——一秒钟也别——开小差,否则——不过这个问题不多谈了。我有义务要说的话不怎么多,主要只有这么一点,那就是我们有责任——应当信守不渝——我反复说这个,对这个词的意思极其强调——对我们提出了非遵守不可的要求……不!不,女士们,先生们,不是这样!别以为我……如果以为我……那就大错特错了……就这样定了,女士们,先生们!完完全全地说定了。我知道大家都是一心一意的,那么,言归正传!”

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他的脑袋看来无疑十分威严,他的姿态和手势是那么刚毅有力,富于表情,令人折服,因而大伙儿——甚至包括侧耳倾听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内——都认为已经听到非常重要的东西;或者说,即使他们没有听到故事的实质和结局,却并不因此感到遗憾。我们不禁要问,聋子听了以后会有怎样的感受。也许他会十分难过,因为他会从讲话者眼睛的表情中得出错误的结论,可能自以为由于自身的残疾而在精神上受到伤害。这样的人容易对他产生不信任感和感到痛苦。相反地,坐在另一张餐桌一端的一个年轻中国人尽管不谙德语,不懂德语,在注视他的表情、倾听他的谈话以后,却高声地说一句“very well”①的赞语来表达自己喜悦的心情,甚至还拍起手来。

①英文:很好。

于是明希尔·皮佩尔科尔恩“言归正传”。他站了起来,挺挺宽阔的胸脯,把方格子花纹小礼服同牧师式的背心扣紧,他那一头白发的脑袋看来颇有帝王气概。他招呼餐厅的女侍者——就是那矮个儿走过去,虽然她很忙,看到他威严的手势立刻应召前去,两手捧着牛奶壶和咖啡壶站在他的椅子边。她那又老又大的脸也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兴高采烈地向他点点头。看到他布满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的额头下面射出了苍白的目光,看到他扬起手来,食指与大拇指弯成一个圈儿,而另外三个指头往上翘起,指甲像长矛的尖端那样突起时,她不由聚精会神起来。

“我的孩子,”他说,“好。到此刻为止一切都很好。您个子小——不过这对我有什么关系?恰恰相反!我对这个非常尊重,我感谢上帝,他创造了您,使您成为现在这个模样!您的矮小成为您的特征——很好嘛!我对您所要求的,也是矮小和富于特征。不过先要问一句,您叫什么名字?”

她微微一笑,期期艾艾地说,她的名字叫埃梅仑蒂亚。

“妙极了!”皮佩尔科尔恩高声说,身子往后仰,倒在椅子背上,同时向矮个儿女侍者伸出胳膊。他提高嗓子似乎想加重语气说:您有什么要求?一切都很好嘛!——“我的孩子,”他用极其恳切的、几乎是严肃的语气继续说,“您超出我的种种预料。埃梅仑蒂亚——您说的话太谦虚了,不过名字——与您的人品合在一起……总而言之,开辟了种种最美丽的可能性。您这个名字很叫人喜欢,应当在胸头怀着种种感情,以便——用爱称形式——我的孩子,您要懂得我的意思,用爱称形式,可以叫您仑蒂亚,不过叫埃姆欣要热情些——此刻,我要用埃姆欣这个名字,毫不动摇。注意,我的孩子,就叫埃姆欣吧。给点儿面包,我亲爱的。且慢!慢点!千万别引起误会!我看到您的脸儿比较大,不过这个危险性——面包,仑茨欣,不过不是烘面包——我们这里烘面包多的是,各种形状的都有。是烧出来的,我的天使。上帝的面包,清洁透顶的面包……小小的爱称形式,为了提神醒脑。我说不准,这个词儿的意义对您——我建议用‘心肝’来代替,只怕会出现新的危险,让人们理解为一般的轻浮……就这样——定了吧,仑蒂亚。就这样定了,这事就这样算了。从我们的责任和神圣的义务上看——比如说,一种光荣感责无旁贷地落到我的身上,让我由衷地为您那富于特征性的矮小身材而高兴——来一杯杜松子酒,亲爱的!让我高兴高兴,我要这么说。斯希丹①酒,埃梅仑欣。快给我端一杯来!”

①斯希丹,系荷兰的一个城市和河港,以酿酒著名。

“一杯杜松子酒,地地道道的,”矮个儿重复一句,同时身体打一个转儿,想把她手里的罐子放放好。最后,她放到汉斯·卡斯托尔普餐桌上的餐具附近;显然,她不想打扰皮佩尔科尔恩先生。她急忙走了,她的委托人马上得到他所要的东西。玻璃杯斟得很满,“面包”向四边溢了出来,把盆子沾湿了。他用大拇指和中指把它夹起后,拿到灯光下面。“就这样,”他说,“皮特·皮佩尔科尔恩喝一杯荷兰酒提提神了。”他把蒸馏过的谷粒咀嚼一会儿后就吞了下去。“现在,”他说,“我用精神饱满的眼睛看着各位了。”于是他一把握住肖夏太太搁在台布上的手,凑到嘴唇上吻了吻,再让手放回原处,而自己的那只手又在她的上面搁了一段时间。

他是一个古怪而很有威信的人,即使个性是含糊不清的。山庄疗养院里的人们对他产生浓厚的兴趣。据说他原来经营殖民地企业,不久前才退休,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转为固定资产。人们谈起他在海牙有一座华丽的邸宅,而在歇维宁根①则有一幢别墅。斯特尔夫人把他说成是一个“金磁铁”(“磁铁”这个字其实是“大亨”②!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娘儿!),还说起肖夏太太回院后穿晚礼服时所戴的一串珍珠项链;据卡洛琳的看法,这种项链不像是高加索山脉那一边她丈夫为了讨好她而送的礼物,而是两个人“旅行时共同的腰包”里面掏出来的东西。她眨眨眼睛,歪着脑袋对着汉斯·卡斯托尔普,用滑稽的模仿姿态垂下嘴角,装出苦恼的样子,以此来不遗余力地嘲笑汉斯·卡斯托尔普的不幸。由于疾病和苦痛,她显得更加毫无教养了。汉斯却不动声色。他甚至不失机智地纠正了她没有教养的话。她刚才失言了,他说。是有钱的大亨。不过用“磁铁”这个字也不坏,因为皮佩尔科尔恩显然有许多吸引人的地方。女教师恩格尔哈尔特小姐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乜着眼睛向他微笑。她不朝他看,只是问他,他对那位新病人是不是喜欢。汉斯十分镇静地回答她:明希尔·皮佩尔科尔恩是一个“性格模糊”的人物——他是一个人物,但性格模糊。他用这些话说明了这个人的特征,他的论断十分精确,证明了他既客观,又冷静,女教师只得打退堂鼓了。至于费尔迪南特·韦泽尔,他居然也转弯抹角地提起肖夏太太意想不到地回院的事来,汉斯对此只是瞪了一眼;就其意义的明确性而论,这一眼同说出口的责备话丝毫不相上下。“你这可怜虫!”汉斯·卡斯托尔普向曼汉姆人狠狠地瞪的这一眼仿佛在这么说,而且这样的解释也丝毫不会错。对于这样的眼光,韦泽尔也心领神会,只好憋在心里——他甚至还点了点头,露出了他那些七零八落的牙齿。不过从此以后,每当纳夫塔、塞塔姆布里尼和费尔格一起散步时,费尔格再也不替汉斯·卡斯托尔普拿大衣了。

①歇维宁根,系荷兰北海沿岸的一个海滨浴场。

②在德文中,磁铁为“Magnet”,而大亨则为“Magnat”,两字十分相像。斯特尔夫人没有教养,把两者混淆起来。

看在老天爷的面上,他可以自己拿大衣;他甚至更爱自己拿,只是看在友谊的面上,他有时才让那条可怜虫拿着。不过在我们的圈子里谁也不会错认这样一个事实:汉斯·卡斯托尔普看到了那些意想不到的情况,内心确实受了很大的刺激,他对谢肉节之夜那个想入非非的爱恋对象所抱的、有关重逢后的种种希望,如今都已破灭了。我们不如这样说,是她使他的种种希望成为多余,难堪的事实就是如此。

他的计划原来十分细致、周密,一点也不笨拙、唐突。他没有想到上车站去迎接克拉芙吉亚——他居然没有想到这个,真是一件幸运的事!他心中一点也没有把握的是:一个由疾病赐予这么多的自由的女人,是否愿意把那如梦的夜晚里(在那个遥远的晚上,戴的是面具,操的是外国语)发生的梦幻般的经历看得认认真真,或者她是否愿意把这样的经历干脆记在心里。不,没有迫切的需要,没有笨拙的要求!姑且承认,他同那个目光斜视的女病人的关系,实质上超出了西方的理性和传统的界限——外观上是极度的文明,眼下,在表面上甚至看来十分健忘。骑士般的问候,从一个餐桌到一个餐桌——暂时只有这一点,别的没有什么了!以后一有机会就向她走近,随口探问这位女人旅行后的健康状况……到适当时候,再和她真正重新相见,作为自我克制的骑士风度的报酬。

上述所有这些细腻的感情,如今都由于汉斯·卡斯托尔普失去自由意志、从而失去了一切价值而显得毫无用处。明希尔·皮佩尔科尔恩的出现,彻底地排除了采取任何策略的可能性,只有保持极度的矜持。在肖夏太太到达的那天晚上,汉斯·卡斯托尔普从住所看到雪车循着迂回的山路驶上山来,驾驭台上除了马车夫外,还坐着那个马来亚的仆从,这是一个皮肤发黄、身材矮小的男人,大衣上衬着皮领子,头上戴一顶圆顶硬礼帽。后座里克拉芙吉亚的身边,则坐着那个陌生人,他的帽子压住了额角。那天夜里,汉斯·卡斯托尔普睡得很少。第二天早晨,他毫无困难地打听出与肖夏太太同来的那个令人困惑的男人的姓名,还得悉了这样的内幕消息:两个人都住在二楼的特等病房里,房间正好毗邻。第一次早膳的时间到了,他及时赶到餐厅,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面色苍白,等待着肖夏太太关玻璃门的砰砰声。结果没有什么声音。克拉芙吉亚进来时声息全无,因为明希尔·皮佩尔科尔恩走在她后面,把玻璃门关上了——这是一个身材高、肩膀宽、额角高的汉子,威严的脑袋上披着亮闪闪的白发。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女旅伴后面,女人跨着熟悉的脚步,像猫那样轻捷地来到自己的餐桌前,脑袋稍稍向前探出。不错,这就是她,模样儿并无改变。汉斯·卡斯托尔普并不改变原定的计划,用他那睡眠不足的眼睛忘我地死死盯住她看。她那一头金发略带红色,像过去一样并未花过多大功夫修饰,只是在头上编了一条辫子;她那“草原狼般的眼睛”依然如故;她的脖子仍是圆圆的;嘴唇看去比实际上更加丰满,这是因为她的颧骨凸出,使面颊秀美地凹了进去……克拉芙吉亚!他浑身战栗地想。他定睛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看到他那面具一般的脸和魁梧的身材,不禁嘲弄而高傲地摇了摇头,同时内心也不免提出一种要求,要对自己现在所拥有的巨大所有权嘲笑一番;由过去的某些经历,这种所有权已确实走了样,实际是过去的某些经历,它们并不朦胧,并不模糊,是属于半瓶醋的油画范畴的,当时汉斯·卡斯托尔普也许觉得不安……肖夏太太坐下来笑容可掬地同餐厅里的人们打招呼,神态依然一如往昔;而皮佩尔科尔恩则歪着身子站在她的后面,跟着她向大伙施礼,然后在桌子的一端靠克拉芙吉亚身边坐下。

在餐桌上,汉斯始终没有机会向她致以骑士般的问候。在“向大家致意”时,克拉芙吉亚的眼睛越过汉斯·卡斯托尔普和他附近的整个区域,扫向餐厅的远处一隅。他们在餐厅里第二次聚会时,情况也并无变化。用膳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肖夏太太的目光还是老样子。她吃东西偶尔转过身去,射出的依然是空荡荡的、冷漠无情的目光。时间越长,汉斯越觉得向她致以骑士般的问候是不合时宜的。在晚餐后短短的聚会期间,这一对旅伴坐在小客厅里:他们肩挨肩坐在沙发上,周围是同桌而食的病友们。皮佩尔科尔恩一张堂堂的脸在白闪闪的头发和下巴胡子衬托之下,显得非常红润。此刻,他把晚餐时要的一杯红葡萄酒一饮而尽。每次主餐时,他总要喝上一杯、一杯半或两杯,“面包”酒更不必说,他在第一次早餐时就开始喝起这个来了。显然,这个有王者风度的人需要异乎寻常地喝酒来提神。此外,他得一天好几次喝特别浓的咖啡,不但早上喝,中午也得喝上一大杯——不但饭后喝,而且饭间也喝,和酒一起喝。汉斯·卡斯托尔普听他说,两者对退热都有好处,对间歇性发作的热带病寒热大有好处,他在到院后的第二天就染上了这种病,使他不得不一天好几小时呆在房里,躺在床上。顾问大夫称这种热病为“四日热”,因为这个荷兰人每隔四天发一次,开始时冷得发抖,后来发高烧,以后再出一身汗。由于这个原因,他的脾脏也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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