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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永恒的汤汁和豁然开朗

这里出现了一个现象,对于这个现象,作者本人已颇引以为奇,免得读者也对此大惊小怪地发起议论来。在汉斯·卡斯托尔普住在这儿山上的最初三个星期(也就是二十一个大热天,就人们预见所及,他们逗留也仅限于这些日子)内,我们谈的尽是关于空间和时间多寡之类的事,把它的内容有意拉得长长的,颇符合作者的心愿,而这种心愿作者也多少承认,不想掩饰。至于他在这里作客的后面三个星期,叙述时所花的笔墨、甚至所需的字数和瞬间就不必像以前那样长篇累牍,把每小时和每天的活动都一一记下来。我们即将看出,这三个星期一眨眼工夫就会过去,落在我们的后面。

这样做也许使人感到奇怪,但它却是正常的,符合讲故事的规律和听众的口味。正因为写作时符合这些规律和法则,才使我们感到时间有的时候长,有的时候短,同时我们的见闻范围也随着本书主人公,年轻的汉斯·卡斯托尔普的遭遇一忽儿变得宽广,一会儿又变得狭隘。由于命运的播弄,此刻正有一层阴影意想不到地罩在汉斯头上。考虑到时间的神秘性,作者为读者再准备一些像这里那样引人瞩目的其他扣人心弦的情节,也许是有益的,只要我们不离主人公的左右,就会遇上这些情节。现在,每个人只要记住这点已经够了,那就是当他卧病在床打发日子时,一连串的日子消逝得多么快。每天都是相同而重复出现的;由于始终相同,因而说“重复”这个字眼是根本不够确切的,这里我们应当选用“千篇一律”、“固定不变的现在”和“永恒”这些词儿。人们替你带来午膳的汤汁,像昨天给你端来的一样,而明天也会再给你送来。这种感受在同一瞬间向你袭来,可你不知道它怎么来,又从何而来。你看到汤汁端来,就感到头晕目眩。各个时间单元在你面前显得模糊不清,它们掺合在一起;在你眼前展现的真正的存在形式,乃是一个没有“量纲”的现实世界,在这现实世界中,人们永远把汤汁端来给你。不过我们一面谈永恒性,一面又说时间缓缓地逝去,这种说法却大大自相矛盾,而这种自相矛盾的观点,我们力求避免,对本书主人公来说尤应避免。

从星期六下午起,汉斯·卡斯托尔普就卧床休息,因为环绕我们周围这个世界的最高权威顾问大夫贝伦斯是这样嘱咐他的。他穿着卧衫躺在干净洁白的床上,卧衫的口袋绣有花押字①,躺时两手交叠,放在脑袋后面。这张床曾是美国女人一病不起的地方,也许它上面还躺过许多死人。他张大天真无邪的、因伤风而变得混浊的蓝眼睛仰望着天花板,对自己奇特的生活遭遇沉思起来。这可并不是说,要是他没有伤风的话,他的眼睛就清澈明亮,眼光也明确而不含糊,因为他的内心也不是这样。他的心地即使非常单纯,事实上也有许多阴暗、迷惘之处,而且心里有鬼,猜疑重重。他这样躺着,一会儿有某种疯狂的、得意洋洋的欢愉之情从他内心深处一直升腾到胸口,使他受到震撼,他的心凝住了,由于某种无法克制而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欢悦和期望而隐隐作痛;一会儿又因恐惧和忧虑而脸色发白——这是他的良知本身在跃动,而他那颗心则随之以飞快的节拍顶着肋骨怦怦乱跳。

①花押字,也称:交织字母,即把姓名或商号名称的起首字母相互交织成图案状,用作标记或商标。

第一天,约阿希姆让汉斯彻底休息,对此事避而不谈。有两三回,他小心翼翼地走进病室,向卧床的汉斯点头示意,为礼节起见问他短缺些什么。因为约阿希姆是“过来人”,他对汉斯·卡斯托尔普的羞于启齿更能体谅,并能加以尊重。按照他的看法,他的处境甚至比汉斯更加尴尬。

可是星期日上午,当他像过去那样独个儿散早步回来时,他说什么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他得马上跟表弟商量一下必要的措施。他在汉斯的床边坐下,叹了口气说。

“咳,什么办法也没有,咱们不得不采取行动了。家里人都在盼着你呢。”

“时间还没有到。”汉斯·卡斯托尔普回答。

“话虽这么说,可是就在最近几天之内,不是星期三就是星期四。”

“哎,”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他们绝不会专在哪一天等我回去。他们除了等待我,数着我哪天能回去的日子以外,还得干别的事咧。我一去,人就到了那边,那时蒂恩纳佩尔舅公会说:‘你又回来了?’吉姆斯舅舅会说,‘哦,那边生活过得好吗?’要是我不去,那么他们还要记挂我好长一段时间,这点你是决不会怀疑的。当然啰,我们过不了多久得通知他们……”

“你可以想象,”约阿希姆说罢又叹了一口气,“这事我多难受啊!现在该怎么办呢?我感到自己多少有些责任。你是上山来探望我的,我把你带到这儿高高的地方,现在你却坐着不能动弹,而且谁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你一定看出,我真有说不出的难受。”

“让我说几句!”汉斯·卡斯托尔普说,双手依旧枕在脑袋底下。“干嘛你要心烦意乱呢?这太没有道理了。我上山来的目的不是为了看你吗?真是这样;不过归根到底,我上山来主要是听从海德金特大夫的嘱咐,休养一下。,现在事实表明,我居然比他和我们中间任何人所想象的更需要休养。有些人到这儿来的本意只是匆匆地探亲访友,想不到后来情况变了。在这号人中间,也许我不是第一个。比如说那个‘两口儿’的第二个儿子吧,他到这儿后所遇到的是迥然不同的命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也许我们在一次用膳期间,他们已把他带走了。我得上了病,对我当然是一个晴天霹雳,不过我只好把自己看成是这儿的病人,老老实实把自己看成是你们中的一员,而不能像以前那样只是一个客人。其实我一点儿也用不着大惊小怪,因为我一向觉得自己的身体没什么了不起,何况我的父母又死得这么早,身体又怎么健壮得起来呢!你有一些小毛病,可不是吗,哪怕现在已医治好了,可是我们在大家面前谁也骗不了。我们家族里,这方面的传统倒是有一点儿,至少贝伦斯说起这个问题。不管怎么说,我从昨天起就躺在这里,自问这几天的心情究竟如何,同时考虑我对整个事件,对生活,你知道,对生活提出要求,都应当抱什么态度。就我本性而言,我一本正经,对活跃的热闹的场面一向抱有某种反感。就在最近我们还谈起过,由于我对想念的、有启迪性的事物有兴趣,有时甚至想从事神职的工作哩——一块黑布,你知道上面还有一个银十字架或者R.I.P.……也就是Reguiescat in pace①……这倒是最美丽的词儿,远远比‘但愿他长命百岁’更能打动我的心,后面这种说法真是瞎热闹。这一切,我认为都是因为我本人有点儿毛病的缘故,一开始就对疾病安之若素——现在的情况也正是这样。但现在情况既然如此,我上山来作一番检查还能说是幸运的,你一点也不必为此而责备自己。你不是听他说过么,要是我再在山下混日子,过不了多久,我的整叶肺很可能会干脆见魔鬼去的。”

①拉丁文:安息。

“这个倒很难说!”约阿希姆说。“这件事,恐怕谁都难说!你过去肺里不是也有斑点吗,只是没有人注意到罢了,后来就自行痊愈,所以现在大夫只能听到几声无关紧要的浊音。如果你不是由于偶然的机缘上山来,你现在肺里已经染上的浸润性病变也可能是这样——这个倒很难说哩!”

“不错,真的谁也说不上来,”汉斯·卡斯托尔普回答。“可是正因为这样,我们没有权利往最坏的地方想。我这里是以我将在这里究竟待上多久为例。你刚才说,谁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走得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船厂去,可是你这种说法太悲观了。我觉得下这样的结论为时过早,因为这点谁也说不上来哪。贝伦斯没有定下什么期限,他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并不冒充是什么算命卜课的。你还没有透视过,也没有拍过片,只有透视拍片以后,才能客观地摸清事实的真相。谁知道那时会不会又有什么值得议论的新花样,我会不会在照爱克斯光之前就已经退热,向你们道别。我认为我们不到时间最好先别大叫大嚷,不要马上用极其吓人的措词向家里汇报。我们下次写信时,只要说我染上了重伤风,发寒热睡在床上,眼前不能动身就得了,别的就让它去吧。我会亲自去信的,只要我稍稍坐起身来握起这里的钢笔就行。”

“好,眼前我们只能这么做。至于别的,我们还得等着瞧。”

“别的还有什么?”

“别这样没头没脑的!你本来只打算住三星期,带来的只是一只旅行用的小箱子。你需要衣服,内衣、衬衫和冬装;还有各种鞋子。另外,你还得叫他们寄些钱来。”

“假如,”汉斯·卡斯托尔普说,“假如我需要这些东西的话。”

“好吧,让咱们等着瞧。可是咱们应当……不,”约阿希姆一面说,一面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咱们不应该抱有幻想!我在这儿已住得很久,山上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当贝伦斯说起什么地方粗糙,听去像罗音时……当然啰,咱们得等着瞧!”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现在,常规疗养生活中每周一次和两周一次的变换花样①仍在照旧进行。汉斯·卡斯托尔普即使目前陷入了这样的处境,仍参与这些活动,有时虽不亲自前去欣赏,也可通过约阿希姆的传达略知一二。那时他会上汉斯那儿,在汉斯床边坐一刻钟和他畅谈。

①系指前节所述的音乐会或讲演会之类。

在他们给汉斯端来星期日午餐的茶盘上,现在装饰着一只花瓶;他们也不会错过机会,把当天餐厅里供应的那份精美糕饼分给他。过了些时候,下面花园里和露台上开始活跃起来,圆号和单簧管的吹奏声,宣布两周一次的音乐会开始了。这时约阿希姆又上表弟那儿,在住所外边敞开的阳台门旁欣赏演出,而汉斯·卡斯托尔普则在床上半仰起身子,脑袋侧向一边,倾听那飘荡上来的悠扬的乐曲声,这时他的眼睛灿然放光,神态十分虔诚。一想起塞塔姆布里尼的话,说什么音乐是“政治上可疑”的东西,他不由暗自轻蔑地耸了耸肩膀。

此外,像我们刚才已交代过的,汉斯常要约阿希姆报告近日来山上的各种动态。汉斯问他,星期日人们穿的是不是节日盛装,谁已穿起饰花边的晨服来,以及其他类似问题(不过天气太冷,穿花边的晨服还不很相宜)。他还问起下午有没有人驾车出游(确实有人已经出发了,例如“半肺”协会的成员全体出动,去克拉瓦德尔一游)。星期一那天,当约阿希姆听完克罗科夫斯基大夫的讲演会回来时,汉斯还问他讲演的内容,在他午休以前,还特地上约阿希姆那边跟他扯谈这个问题。约阿希姆懒得开口,不愿向他谈论讲演会的内容,像上次开完会时那样故意避而不谈,使两人的谈话中断。可是汉斯·卡斯托尔普缠住他不放,坚决要听其中的细节。“我躺在这儿,可是什么费用都得付,”他说,“院里有些什么东西,我也得享受一下才是呀。”这时他想起了两星期前那个星期一,想起了那次孤零零一个人的散步;这次散步对他没有带来什么好处,只证实了他的某种猜想:就是那一次散步,使他的机体起了根本性变化,并使潜伏的疾病得以暴发。“可是这里的人们呀,”他提高嗓门说,“这里的老百姓,说起话来可够庄严的,有时听起来简直像诗歌一般。‘唔,身体强壮,感谢上苍’,”他仿效樵夫的腔调,背着樵夫说过的话。“我在树林里听到这话,而且终生难忘。你知道,只要把这类事跟其他的印象或回忆联系起来,你就到死也不会忘掉。喂,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又谈起‘爱情’一类事吗?”他又继续问,说到“爱情”这个词时装了一个鬼脸。

“那还用说,”约阿希姆说。“除这个外,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说的总是这个老题目。”

“今天他说些什么来着?”

“咳,没有什么特别的。你上次也去听过,你知道他说的究竟是些什么。”

“不过他的讲话总有些新的内容吧?”

“谈不上什么新的……哦,今天他讲的纯粹是化学,”约阿希姆终于放下了架子,勉强地给表弟讲起来。“这里牵涉到机体的某种中毒现象和机体的‘自体感染’——克罗科夫斯基大夫这么说过;这是散布在身体各部分某种迄今尚未为人查明的物质分解时引起的;这种分解物对脊髓神经中枢起一种麻醉作用,性能方面和按照一般方式注入外界的毒物——例如吗啡和可卡因——一般无二。”

“正因为如此,你的脸颊上就泛起潮红!”汉斯·卡斯托尔普说。“嗨,这倒是值得听一下的。他真是无所不知,不过他有时是在招摇撞骗哪。且慢,有朝一日他还会替你发现一种人们不知道的物质,这种物质布满全身,分解出某种溶解性毒汁,对中枢神经发生麻醉作用,这样一来,他把人们格外弄得糊里糊涂了。也许过去有人搞过这种玩意儿。听他说话,就不禁使人想起春药和这类药剂的事来,传奇中往往有这种题材……你想走了吗?”

“是呀,”约阿希姆说,“我非躺下来不可。昨天起,我体温曲线又升高了。你的事也多少带给我一些不利的影响。”

星期日和星期一又匆匆过去了。夜尽昼来,汉斯·卡斯托尔普待在“小室”里一转眼已是第五天了。这是星期中平凡的一天,没有什么异样——是星期二。不过这是他上山的日子,他到这个地方来已整整三星期了,他不得不赶紧给家里写信,跟舅公谈谈目前的生活情况,至少得表面化地谈一下。他把鸭绒被拉到背上,在疗养院的一张信笺上写了起来;他说动身要延期了,不能按照预定计划回家。他因感冒发热躺在床上,而顾问大夫贝伦斯的责任心非常强——也许他真是这样的——对这种病显然十分重视,说这种病对他汉斯的健康有密切的关系。那位主任医师跟他初次结识时,就一眼看出他汉斯患恶性贫血;总而言之,在他汉斯·卡斯托尔普看来,疗养院权威人士对他身体恢复所定的期限,日子可不算太长。有什么话,以后一想到就会再去信的。“这样就行了,”汉斯·卡斯托尔普想。“信里没有太多的话,不过无论如何,短时间内总能应付过去。”这封信叫疗养院的工友带去,带时嘱咐他别投在邮箱里绕个弯,而应直接送到火车站,让下一班火车送往目的地。

我们这位冒险成性的青年按照这样的方式处理好这许多事,心头倒感到挺轻松的,尽管咳嗽不住找他麻烦,而感冒又使他头昏脑涨。他怀着期待的心情一天天挨日子。现在,日子在他眼前分成一个一个短短的小段,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既不消逝得太快,又不过于沉闷无聊——每天都是老样子。早上,浴室师傅进来前总是先乒乒乓乓地敲敲门,他是一个名叫忒恩黑尔的神经质的男人,衬衫袖口卷得高高的,前臂的青筋根根凸起,说起话来咕噜咕噜的,不很流畅。他对汉斯·卡斯托尔普像对其他所有病人那样,也是用病室号码来称呼的,进来后就用酒精擦他的背。浴室师傅走后不久,约阿希姆就衣冠整齐地来了,他向表弟道了早安,再向表弟询问七点钟的体温记录,接着也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他。约阿希姆在下面用早餐时,汉斯·卡斯托尔普也披着鸭绒被在楼上用膳,虽然换了一个新的生活环境,但食欲依旧不减,两位大夫例行公事地走进室内,他也不动声色。这两位大夫在病人用膳期间经过餐厅,并且匆匆穿过卧床病人和重病号房间巡视一番。汉斯的嘴里满是果酱,他告诉他们晚上睡得“很好”,视线越过杯子边缘往顾问大夫身上瞧,这时顾问大夫正在迅速翻阅中间桌子放着的体温曲线表,两只拳头撑在桌面上。两位大夫离去时向他寒暄几句,汉斯则无动于衷地用拖长的声音回答。于是他点燃一支香烟。这时他眼见约阿希姆作完晨间的例行散步回来了,他几乎没有意识到约阿希姆刚才已离开过一段时间。他们俩又天南地北扯谈起来,这段时间与第二次早餐相隔甚短(这时约阿希姆在作卧疗),即使是一个头脑极其简单、精神极其空虚的人,也不会觉得寂寞无聊。至于汉斯·卡斯托尔普,他对上山最初三星期的事态已有很深的印象,许多地方都值得回味,而且目前的处境和今后的去向也值得他好好思考,因此他从疗养院图书馆里借来的厚厚两卷画报,他只是放在床头柜上,没有时间去看。

约阿希姆去达沃斯高地作第二次散步这一段时间,情况也没有什么两样。这段光阴也一点儿不沉闷。回来后,他又上汉斯·卡斯托尔普那儿,把散步过程中吸引他注意的种种事说给他听。他在回到自己房里午休以前,总要在汉斯的病床旁站一会儿或坐一会儿。这段时间究竟有多长呢?也只有短短一小时光景!他正好叉起双手搁在脑袋后面,两眼稍稍朝天花板看几下,陷入沉思,锣声又忽然响起来了,要那些能起床走动的病人前去用正餐。

约阿希姆走下楼去,“中午的汤汁”就端来了:端来的东西其实不是汤汁,它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名词罢了!汉斯·卡斯托尔普吃的不是病人的伙食——干嘛他们要给他吃这种食物呢?像他这样的情况,院里是绝对不开病人的伙食的,这种伙食太单薄了。他躺在这里,付的是全费,而院里在这个永远不变的时刻给他送来的,可不是什么“中午的汤汁”,而是富有山庄疗养院特色的六道菜的正餐,花色品种十分齐全,一道也不缺。星期一到星期六各天菜肴都十分丰盛,而星期日呢,更像节日盛宴,由疗养院一位在欧洲高级饭店的厨房受过训练的厨师担任烹调。女侍者的职责是照料那些卧床休息的病人,她把盛有美味食物的小锅端来,锅上覆有镀镍的盖子。她把病人专用的小桌推来,这是只靠一只脚维持平衡的怪东西,推到时正好同他的床头成一个斜角。于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像裁缝的儿子那样,在小桌上大吃大喝起来。①

①出典见《格林童话》。

他刚好吃得饱饱的,约阿希姆就回来了;当约阿希姆回到自己的凉廊里时,人们都在卧床午休,山庄疗养院笼罩着一片静寂时,差不多已有两点半了。也许不完全是这样;说得精确些,到两点三刻才完全静下来。但在大手大脚地算时间的场合(例如当你外出旅行时在火车里接连待上好几小时,或者当你出神地静待着什么,当时只一心盼望时间快些流逝),除了整数单位以外,这种一刻钟的零星时间是不计在内的,只是轻轻把它略过。两点一刻——你可以也算它是两点半;看上帝面上,你甚至可以把它当作是三点钟,因为“三”是一个整数,应当向“三”看齐。我们可以把三十分钟看作是从三点到四点整段时间的前奏曲,暗地里不给计入——在这种场合下,人们往往是这样做的。因此,下午的卧床休息时间归根到底实际上只有一小时,到快结束时就干脆缩小了,省略了,甚至可以说加了一个“省字号”,而这个“省字号”却是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加的。

不错,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在下午独自出巡时,不再上汉斯·卡斯托尔普那儿来了。现在,这个青年人不再是一个“空档”了,他也是病人,也得向他问长问短,不能再像过去好长时间那样把他撇在一边。过去他无人问津,每天心里暗暗着恼。星期一那天,克罗科夫斯基大夫首次在他的病室里出现。我们说“出现”,是因为这个字眼对汉斯·卡斯托尔普当时怎么也摆脱不了的那种奇特的、甚至有点儿可怕的印象来说,十分恰当。当时他正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忽然看到助理医师在房里出现,不禁一怔。他不是从房门里跨入,而是从外边进来的。这一回,他不是经过走廊巡行的,而是通过外边的凉廊,从阳台那扇开启的门进入,因而印象上宛如自天而降。这时他站在汉斯·卡斯托尔普床边,黝黑的脸上没有血色,肩膀宽阔,高大健壮。他的胡须向两边分开,当他富有大丈夫气概地微笑起来时,露出了一排黄澄澄的牙齿。

“卡斯托尔普先生,您似乎想不到我会来,”他拖长声调用温柔的男中音说,语气无疑有些做作,发R声时带有外国腔的腭音,不卷舌头,只是让舌头在上排的门牙后面碰一下。“不过我只是履行我愉快的义务,要是我现在也有权利来拜访您的话。您跟我们的关系已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一夜之间,您就由客人一跃而变成一位同志……”(听到“同志”这个字眼,汉斯·卡斯托尔普有些惊惶失措。)“这个谁又想得到呢?”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友好地打趣说。……“当那天晚上我初次有幸结识您,而您对我那错误的假设——当时您认为是错误的——却加以反驳,说您身体完全健康时,谁又想得到今天呢?我认为当时只表示某种怀疑,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我不想自作聪明,自以为比实际上更有远见。当时我并没有想到什么浸润病灶。其实我别有所指,我指的是更有普遍意义的哲学性的问题。我只表示我的怀疑:‘人’和‘完全健康’这两个词儿的概念究竟是不是完全符合。即使今天在检查过您的身体之后,我还仍旧跟我那位可敬的主任医师存在着分歧。我认为这个浸润部位,”他说着用指尖轻轻触了触汉斯·卡斯托尔普的肩胛,“倒不是什么最要紧的事。在我看来,它只是一种次要的现象……有机体始终是次要的……”

汉斯·卡斯托尔普倒抽了一口冷气。

“……而您的感冒呢,在我心目中只是第三类现象,”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又轻描淡写地加上一句。“怎么样?在这方面,卧床休息肯定很快能奏效。今天您量体温的结果怎样?”

从那时起,助理医师的访问就带有无伤大雅的检查性质,以后几天和几个星期仍旧保持这种性质。每天四点差一刻或更早一些,克罗科夫斯基大夫总穿过阳台的那扇门进来,爽朗而大方地同躺在床上的汉斯打招呼,简短地问起他的病情,中间也夹杂一些私人性质的闲聊,还友好地说些俏皮话。如果说在这一切中间还难免有些猜忌的痕迹,那么他们对这种猜忌最后也习以为常,只要保持在限度以内就行了。不久,汉斯·卡斯托尔普对克罗科夫斯基大夫的经常出现就不再抱什么反感,现在它已是他那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成为他午后卧床休息时间中的一个“略号”。

四点钟时,助理医师又回到阳台上来,那时已接近傍晚了。你连想也来不及想,时光忽然已近傍晚,一转眼间,暮色渐浓,差不多已是黄昏。下面餐厅里和三十四号病室里,人们还没有喝完茶,时间已快到五点。等约阿希姆第三次例行散步回院,再来探望他的表弟,至少已是六点钟。要是我们只用整数计算,那么在晚餐前再作一次卧疗,为时也至多只有一个钟点。如果你头脑里思想活跃,而且在床头柜有许许多多文艺书籍,要消磨这许多时间是不难的。

约阿希姆同汉斯道了别,前去用晚餐。人们给汉斯端来了饭菜。这时山谷里早已罩上一片阴影,当汉斯·卡斯托尔普用膳时,白色的房间已显然黑下来。晚餐一结束,他就披着鸭绒被靠在床上,前面那张活动小桌上的菜肴已一扫而空。他凝望着越来越浓的暮色。今天的暮色,同昨天的、前天的或八天以前的很难区别。现在已是晚上——前不久才是早晨呢。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人为地缩短的日子,在他手下确实捣成碎片,而且化为乌有。当他觉察到这点时,他感到惊异,不管怎么说,他陷入沉思。对他这样年龄的人来说,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害怕。他只觉得自己“一直像过去那样”凝望着。

有一天大约过了十点钟或十二点钟,汉斯·卡斯托尔普早已卧在床上。这时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当时约阿希姆还没有回来,他晚餐后还在进行社交活动。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了声“谁呀,进来”时,洛多维科·塞塔姆布里尼就在门槛上出现了;门开时,房里顿时耀眼地亮起来。原来客人开门时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天花板的吸顶灯开亮。灯光把天花板照成一片银白色,然后又反射在家具上,转眼间,整个房间就变成雪亮的了。

在疗养院的许多病人中,汉斯·卡斯托尔普这些日子在约阿希姆面前只指名道姓地问起一个人——那就是这位意大利人。约阿希姆每次来时,总在表弟床边坐上或在他身边站上十分钟,一天得来上十次。他来时总把院里的一些琐事趣闻和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变化讲给他听,而汉斯·卡斯托尔普所提的各种问题,性质上都是泛泛的,并不专指某人。这位离群索居的人非常好奇,他甚至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新病人上山来,有没有熟悉的人物已经启程下山;使他高兴的是,只有人上山来,而没有人回去。据说来了一个“新客”,是一个青年人,面色绿幽幽的,两颊深陷,吃饭时和皮肤白得同象牙一般的莱费小姐和伊尔蒂斯太太同桌,正好在表兄弟那张餐桌的右边。不错,汉斯·卡斯托尔普过一会儿可以亲眼看到他。那么谁也没有离开吗?约阿希姆把目光垂向地面,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声“不”。不过他每隔一天都得好几次回答汉斯这个问题,最后他声调中显得有些不耐烦,想一劳永逸地把情况交代清楚,他说据他所知,根本没有人打算动身,待在这里休想轻易下山。

关于塞塔姆布里尼,汉斯·卡斯托尔普很想打听他个人的一些情况,而且想听听他对那个问题的“说法”怎么样。那是什么问题呢?“嗯,我指的是我躺在这儿,算是病倒了。”塞塔姆布里尼对此确实发表过意见的,哪怕十分简单干脆。就在汉斯·卡斯托尔普失踪的那天,他就向约阿希姆问起这位客人的下落;他思想上显然准备听到这样的消息:汉斯·卡斯托尔普已经动身下山了。约阿希姆将情况说清楚后,他只吐出了两个意大利词儿作为回答,第一个是“Ecco”,第二个是“Poveretto”,译成德文,意思就是“原来如此”和“可怜的小伙子”。这两个年轻人对意大利语的理解能力比谁都强,要懂得这两个词儿的含义并不困难。“干嘛他说‘可怜的小伙子’呢?”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他也住在山上,念念不忘他那由人文主义和政治所组成的文学,这对世间的生活利益并没有多大帮助。他不该这么高高在上地垂怜于我,我回到山下去的时间要比他早得多呢。”

现在,塞塔姆布里尼站在突然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汉斯·卡斯托尔普托住胳膊肘撑起身子朝门口张望,眨巴着眼睛认出了他,他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塞塔姆布里尼像往常一样,穿着一件翻边宽大的厚上衣和方格子裤,翻下的衣领已经有些破旧。他刚用完膳,所以按照老习惯在两片嘴唇间叼着一根木牙签。他的嘴角埋在两撇弯弯的漂亮的小胡子下面,现出一丝往日那样冷冷的、诡谲的、睥睨一切的嘲笑。

“晚上好,工程师!您能允许我来拜访吗?要是允许的话,那么我就需要光亮——我擅自把灯开了,请原谅!”他一面说,一面伸出那只瘦小的手往上向天花板的吸顶灯挥了一下。“您正在沉思默想哪。我真不该来打扰您。处在您那样的境况,我认为沉思默想是理所当然的事,而您想聊天,又可以找上您那位表哥。您瞧,我是一个多余的人,这点在我心里真是一清二楚。尽管如此,由于咱们同住在一个狭窄的小天地里,人与人之间难免有几分同情心,精神与共,心灵相通……大伙儿没有见到您已有整整一星期了。我真的开始在想,您也许已经动身下山,因为我看到您在楼下斋堂里的那个座位已经空出来了。少尉对我总是循循善诱,哼,可惜结果不妙,要是我这么说并没有失礼的话……总之一句话,您身体怎么啦?日子过得怎么样?感觉如何?不怎么灰心丧气吧?”

“原来是您啊,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多承您劳驾了。哈,哈,您说起‘斋堂’?您又在开玩笑了。请坐下来吧。您一点也没有打扰我,我刚才躺在床上沉思——哦,讲沉思实在也太过分了。我只是懒得要命,连灯也不想开。谢天谢地,我主观感觉很好,像平时一样。卧床休息以后,我的伤风咳嗽差不多已经消失,不过这只是一种‘次要现象’,我到处听人这么说。但体温还一直没有恢复正常,有时三十七点五度,有时三十七点七度,这些日子也老是这样,没有变化。”

“您经常在量体温吗?”

“对,每天六次,同山上你们各位一模一样。哈哈,请原谅,一想到您称咱们的餐厅是‘斋堂’,我就禁不住又要笑了。‘斋堂’是寺院里的用语,可不是吗?这儿的餐厅确实有些‘斋堂’的味儿——虽然我从来没有去过寺庙,可是我看倒有些大同小异。我对‘规章制度’已经完全掌握,而且严格遵守。”

“像虔诚的弟兄一样认真。咱们可以说,您的见习期已满,可以正式上任了。我得向您隆重道贺。您刚才甚至说起‘咱们的餐厅’来了。不过,恕我说一句——我一点不想伤害您那男子汉的尊严——您给我的印象与其说是一个和尚,倒不如说是一个小尼姑,这个小尼姑刚刚削过发,是耶稣基督的天真无邪的新娘,两只大眼睛充满了献身精神。我过去在世界上到处都看到过这些羔羊,看到他们时不无……不无某种伤感。哎,对,对。您的表兄大人已把一切全对我说了。不久前他们还检查过您的身体……”

“因为我有些寒热哪。老实说,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要是我在山下染上这种感冒,我就会去请教家里的大夫的。而这里,你坐在所谓‘发源地’里,屋子里又有两位专家,看来倒有些好笑……”

“那当然,当然。这样不待别人嘱咐,您就量起体温来。不过老早就有人向您提出这个建议。体温表是米伦东克小姐偷偷塞给您的吗?”

“偷偷地塞给?是当时情况需要,我向她买来的。”

“这个我懂得。这笔交易真是天衣无缝,无可指摘。主任罚您住几个月?……老天爷,这个我以前也问过您一次了!您还记得吗?那时您刚来。您当时回答得这么干脆……”

“当然我还记得起来,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从那时起,我又经历了不少事情,可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在眼前一般。那时您多逗人,把顾问大夫贝伦斯说成是阎罗大王……什么赖达曼托斯……不,等一下,还是什么别的……”

“赖达曼托斯?也许我是随口这么称呼他的。我心血来潮想起的事,可不能一一都记得住。”

“赖达曼托斯,当然啰!米诺斯和赖达曼托斯!那时您也给我们讲起卡尔杜齐呢……”

“亲爱的朋友,对不起,让我们把他撇在一边吧。在这个时刻,这个名字从您的嘴里说出来倒真是太怪了!”

“那也不错嘛,”汉斯·卡斯托尔普大声笑道。“不过我从您那儿学到了有关他的许多东西。不错,那时我一无所知,我回答您时说,我上这儿只住三星期,别的我都心中无数。那时,那个叫克莱费尔特的女人从人工气胸里发出口哨般的声音,这使我怪不自在。即使在那时,我也感到有些热度,因为这里的空气不但能治疗疾病,同时也能助长疾病,有时促使它暴发。要把病治好,这个步骤终究是必不可少的。”

“这个假设倒是挺诱人的。去年,不,前年,有一个德国血统的俄国女人在这里住了五个月,顾问大夫贝伦斯可曾把她的情况说给您听过?还没有?其实他应该说给您听听。她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按血统来说有德国的,也有俄国的。她已结过婚,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她是从东方来的,有淋巴腺、贫血,可能还有什么严重的情况,嘿,她在这儿住了一个月,就叫苦连天说受不了啦。大家叫她忍耐些。第二个月过去了,她还是说自己的身体不但没有好起来,反而恶化了。人家告诉她,她身体究竟怎么样,只有大夫才能下断语,她所能说的只是自己的感觉,而后者是无关紧要的。大夫认为她的肺部没有毛病。好,她什么也不说,照样疗养,过了一星期体重也减了。第四个月,她在检查时昏了过去。贝伦斯说,这不碍,她的肺里一点也没有毛病。可是到第五个月,她竟不能走动了,于是写信给东方的丈夫。贝伦斯接到过他的一封信,信上清晰地标有‘亲启’和‘火急’字样,我也亲眼看见过这封信。‘不错,’贝伦斯说,还耸了耸肩膀,‘现在看来的情况是:她显然不能忍受这儿的气候。’那女人气得暴跳如雷。她嚷道,这些话大夫早该告诉她,她自己也始终感到这一点,现在她彻底毁了!……我们但愿她回到东方投入丈夫的怀抱后,会重新长出力气来。”

“妙极了!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您讲得多么动听,每句话简直都富有创造性。您以前还讲起一些故事,例如湖里洗澡的姑娘啦,有人把‘哑姐妹’发给病人啦,我一想起就不禁常常暗暗笑出声来。咳,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真是学到老,学不了。可是我自己的情况还是一个未知数。顾问大夫已在我身上找出一些小毛病。我肺里有一些旧斑点,这些地方以前发过病,只是没给察觉到,我在他叩叩敲敲的时候自己也听出来了。后来又在肺里什么地方听到新的毛病——哈哈,在这种场合下说起‘新’这个字眼来,可真有些怪了!不过到现在为止检查还只停留在听诊阶段,只有在我改日起床经过透视、拍片以后,诊断方面才能有个确切的结论。那时我们就能知道事实的真相了。”

“您以为这样吗?——您可知道,大夫以为肺里有空洞,而爱克司光照片显示出的却往往是斑点,可实际上只是影子而已?再说,明明里面有毛病,有时片子里却什么斑点也显不出来?爱克司光片,真是圣母娘娘!以前这里住过一位年轻的钱币学家,他一直发着烧,因为发烧,他们在照片上就看到了明显的空洞。他们甚至用听诊也听得出!于是院里作为肺结核处理,他就此一命呜呼。待尸体解剖后,方才看出肺里没有什么病,是什么球菌之类使他丧命的。”

“咳,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听您的,您竟谈起解剖尸体来了!我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

“工程师,您太爱开玩笑了。”

“而您却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批评家和怀疑者,我不得不这样说您!您连严谨的科学也不相信喽。那么您在片子上有没有斑点呢?”

“有,斑点是有一些。”

“您果真有病?”

“唔,很遗憾,我病得不轻,”塞塔姆布里尼回答时垂下了脑袋。他顿了一下,咳嗽了几声。汉斯·卡斯托尔普凭他那仰卧的位置望着这位客人,他刚才这些话,竟说得客人不吭一声了。看来,他两个十分简单的问题,已把对方的全部论点驳倒,而且使对方哑口无言——甚至把对方有关“共和国”和“优美的文体”的论据也驳倒了。他并没有作出任何努力,使中断了的谈话恢复。

过了一会,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又挺直了身子,脸上泛起一丝微笑。

“现在请您对我说说,工程师,”他说,“府上各位听到您的情况,有些什么反应?”

“您指的是什么情况?是指我延期动身吗?您知道,我的家人,我家里的亲人都是舅辈方面,一起有三个,一个是舅公,还有两个是他的儿子。我对他们比一般的表亲还亲。别的再也没有什么人了。我很早父母就双亡了。他们听到了我的消息有什么想法?他们知道的,比我本人也多不了多少。一开头,当我不得不卧床休息时,我给他们去信说我染上了重伤风,不能动身。昨天,我看出我还得在山上呆一些日子,于是再一次写信告诉他们说,顾问大夫贝伦斯见我的感冒一直不好,已经注意起我的胸部来,一定要我再住一段时间,把病情查个水落石出。他们得到我的消息后,可不会大惊小怪的。”

“您的工作岗位呢?您以前讲起实际的工作活动,本来您就想参加这种活动。”

“不错,我是自愿去实习的。我告诉他们暂时不能去船厂,希望他们谅解。您千万别以为船厂里没有我便会灰溜溜的。他们没有志愿人员也照样能过得去,不管时间多长。”

“很好嘛!从这方面来看,万事大吉。在整条线路上,什么都可处之泰然。贵国的人遇事都能泰然自若,头脑十分冷静,可不是吗?可同时又是精力充沛的!”

“哦,是啊,同时又是精力充沛的,而且是十分充沛的!”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他在遥远的异乡,对故国人民的气质作一番斟酌,觉得对方形容得恰到好处。“头脑冷静,精力充沛——他们确实是这样的。”

“嗯,”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继续说,“要是您住的时间再长一些,山上的人们就会跟您的舅辈相识。我指的是您的舅公。他准会走出家门,上山来探望您的。”

“不可能!”汉斯·卡斯托尔普提高嗓门说。“他绝对不会来!十匹马也不会把他带上山来!您可知道,我舅公很容易中风,他胖得连脖子也没有了。不,他需要高低适度的气压。要是他来这儿,情况比你们东方的那位太太还糟。他的病又会发作的。”

“那很叫我失望。很容易中风?那么冷静和精力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您的舅公大人很有钱吧?您也很有钱?您府上各位都很有钱吧?”

对于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的著作家那样的概括方式,汉斯·卡斯托尔普淡然一笑,于是他躺在病床上,内心又神驰于远隔千里的家园。家中的景象又在他记忆中一一唤起了,他在判断时想尽力做到客观公正。正因为他离家这么远,他才鼓起了勇气,把家里的事一一想起。他回答道:

“有钱呢,哎,还是没有钱,我可不清楚。要是没有,那就更糟啦。我呢?我不是百万富翁,可是我所拥有之物却都有保障。我能自立,穿的吃的都不愁。现在暂时撇开我自己不谈。要是您说,一个人非有钱不可,那么我也可以同意您。假定您没有钱,或者本来富有,后来变穷了,那就苦喽!‘这个人呀!他还有钱吗?’他们会这样问……他们的话不外乎这一些,而且总会装出这么一副嘴脸;这类话我常常听到。我还注意到,它们已深深印在我的心里。当时我听到这种话一定感到很奇怪,尽管我已听惯了。否则,我的印象也不会这么深。那么您的看法如何?不,像您这样一个homo humanus①,我认为我们在一起会感到称心如意的;即使我本人,那个家庭中的一员,事后也觉得往往怪不自在,尽管就我个人来说,我在家里从来不用吃什么苦。要是谁在正餐时不用最贵重的上等酒招待客人,谁在交际场上就休想吃得开,而他的女儿也休想嫁出去。这些人就是这个样儿。我躺在这儿从远远的地方看他们,也觉得这些人俗不可耐。而您却用这样的形容词,什么‘头脑冷静’,还有‘精力充沛’!那很好,可是它的意思是什么?那就是严峻,冷酷。而严峻和冷酷又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残酷。山下的气氛是残酷无情的。当您这样躺着,从远处眺望家乡,您就会不寒而栗。”

①拉丁文:人文主义者。

塞塔姆布里尼听了点点头。在汉斯·卡斯托尔普暂时中止批评、不再说话时,他还在频频颔首。接着他叹了一口气,说:

“对于您家园中冷酷的现实生活所表现出的那种特殊形态,我不想加以美化。这是无关紧要的;骂他们冷酷,倒颇有些感情用事。要是您在当地,您就不致提出这样的谴责,怕当面受人讥笑。您让生活中的逃兵来提出这种谴责,这是对头的。现在您自己居然也提出了,这证明您和家园里的人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疏远起来。我不愿看到这种疏远情绪在您心里增长,因为谁习惯于提出这种责难,谁就很容易脱离生活,和他出生后在他周围形成的那种生活方式格格不入。工程师,您可知道什么叫做‘脱离生活’?我嘛,我是知道的,我在这儿天天都看得到。年轻人上山后最多不过半年(上山的几乎全是青春年少的小伙子),头脑里除了调情和量体温外,什么念头都没有。住上一年后,青年人甚至不能相互理解,而是感到对方‘冷酷’,或者说得精确些,把对方看成满是缺点,愚昧无知。您是爱听故事的,现在让我来讲一个给您听听吧。我讲的是一个男人,他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老娘。他在这儿住了十一个月,我认识他。依我看,他的年纪比您稍稍大些——哦,确实是大了一些。他身体好了些后,院里暂且放他回家一次,于是他回到家中,投入亲人的怀抱。家人不是大舅子小舅子,而是母亲和妻子。他整天躺着,嘴里衔一支体温表,别的什么也不感兴趣。‘你们是不懂得这个的,’他说。‘只有在山上住过的人,才懂得这样做是必要的。这里山下人缺乏基本概念。’后来,做母亲的终于下了决心,说:‘你还是再上山吧。你在这里不顶用了。’于是他又上山了。他又回到‘家’来——您该知道,一旦人们在院里住过,就称它为‘家’。他跟他年轻的妻子完全疏远了,她缺乏‘基本概念’,而她也根本不想去理解这个。她看得出,他在那个‘家’里将要找到一个懂得这种‘基本概念’的志同道合的人,而且要在院里住上一辈子。”

汉斯·卡斯托尔普听时似乎并没有全神贯注。他依然呆望着他那间白色的病室里泛起的一片耀眼的灯光,仿佛在极目凭眺远方。他过了一会才笑了笑,说:

“他居然称起‘家’来了?那倒真像您所说的,有点儿感情用事。嗯,您知道的故事多得讲不完。刚才我讲到心肠硬和冷酷无情,现在我还在想个不停呢。这几天来,我头脑里一直乱纷纷地想这些事。您瞧,山下的人有这种怪想法,而且提出‘他还有什么钱吗’这类问题,讲起来还眉飞色舞,要是谁居然表示赞同,那他的脸皮准是相当厚了。我听了这种话真怪不自在,尽管我从来不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我事后发觉,我听了这种话一直感到心惊肉跳。也许这跟我不知不觉地容易生病有关,不过当时我想不到自己有病。那天我在叩诊时亲自听到老病灶发出的声音,现在贝伦斯又自称给我找出了一些新毛病来。我当时确实吃惊不小,但总的说来也怪。我从来不感到自己身体结实得像一块石头那样,何况我的双亲又死得这么早——我从小就父母双亡,您得知道……”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摆动他的脑袋、肩膀和双手,全身作出一个姿势,似乎在兴致勃勃地、彬彬有礼地问对方:“嗯,怎么样?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您是一位作家,”汉斯·卡斯托尔普说,“是一个文人。对这一类的事,您肯定十分明白,而且定能清楚看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的想法不会这么粗鄙,竟以为人们的冷酷是理所当然的事——您得知道,我指的是普通的人们,他们说说笑笑,跑来跑去,挣钱,填饱肚子……我不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对头……”

塞塔姆布里尼欠了欠身子。“您的意思是说,”他解释道,“由于您早年就频繁地跟死亡接触,于是您个性上就形成了这么一种基调:您对浮华世界中那种冷酷和粗鄙十分敏感,或者不如说,对‘玩世不恭’十分敏感。”

“正是这样!”汉斯·卡斯托尔普激昂地说。“您正是说到点子上了,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跟死亡接触——!我确实知道,您,作为一个文人……”

塞塔姆布里尼向他伸出一只手,同时把脑袋歪向一侧,闭上眼睛。这是一个十分漂亮、柔美的姿态,意思是请对方别再作声,还是继续听他讲吧。他保持这样的姿势有好几秒钟,即使汉斯·卡斯托尔普已沉默了半晌,而且多少有些尴尬地静待下面会有什么文章,这个姿势还是不改。后来他终于张开那双乌黑的眼睛——那双手摇风琴琴师的眼睛——,重新开起腔来:

“请允许我说话。工程师,请您允许我把心底里的话向您抖出来。看待死亡唯一健全的、高尚的,而同时也是——恕我明确地再表白一句——虔诚的方式,就是把它理解和感受为生活中的组成部分和神圣不可侵犯的条件,在理性上无论如何不能把它同生活分离,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不然,就与上述健全、高尚、理智和虔诚的概念背道而驰了。古人用生命和生殖的标志装饰在石棺材上,甚至还用淫猥的标志;就古代的宗教信仰而论,圣洁的事物往往和猥亵的事物并列在一起。这些古人懂得如何向死亡致敬。死亡作为生命的摇篮和新生的发源地,是值得令人敬畏的。如果看待死亡时与生命割裂开来,那它就变成鬼怪一类的东西,甚至更加不堪入目的事物。因为死亡作为一种独立自在的精神力量,是一种贪得无厌的力量,它那邪恶的吸引力无疑是十分强烈的,而对死亡表示同情,却无疑地意味着人类的灵性极其可怕地走入了歧途。”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说到这里不再作声。他那篇泛泛的言论到这里顿住了,最后作了一个十分明确的结论。他说这番话是一本正经的,并非随便聊聊而已。他根本不给对方有插口对答的机会,而是在发言结束时降低了嗓门,打一个句号表示暂停。他闭起嘴巴坐着,两手交叉地放在膝盖上,套着方格子长裤的一条腿搁到另一条上面,轻轻摆动悬着的那只脚,用严肃的神情注视它。

汉斯·卡斯托尔普也不出一声。他披着鸭绒被坐在床上,脑袋侧向墙壁,用指尖轻轻敲着被子。他听了这席话深有启发。他像上了一堂课,甚至挨了一顿训斥。在他的沉默中,含有许多幼稚的、不服气的味儿。冷场的时间相当长。

半晌,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才抬起头来,微笑说:

“工程师,您也许还记得,咱们以前也一度争论过类似的问题——也可以说是同一个问题吧?咱们那时谈的是关于疾病和愚蠢的问题,您出于对疾病所怀的敬意,认为把两者合在一起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论点。这些话我想是在一次散步时谈的。我把这种尊敬称为阴郁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玷辱了人们的思想,而您对我的责难当时似乎并不怎么反感,愿意加以考虑,我真不胜欣喜。我们还谈到了青年们的无所作为和意志上的游移不定,谈到他们的自由选择,谈到他们一发现什么新的观点,就企图拿来为自己所用,最后又说起我们不应当、也不需要把这种企图看作是最终的和最认真的抉择。您能否允许我——”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微笑着在椅子上向前弯了弯腰,两脚在地板上靠紧,交叠的双手放在膝盖间,脑袋也稍稍侧向一边——“今后您能不能允许我,”他接着说,声调稍稍有些激动,“让我在您的实习工作稍稍插上一手,而且当毁灭性的危险威胁着您时,让我为您施加一些影响,使您回到正路上来?”

“那当然不成问题,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汉斯·卡斯托尔普连忙把刚才拘束的态度和厌恶的情绪抛在一边,不再用手指尖敲击床沿,对客人显得亲切友好,但也显得有些惊惶失措。“您真太客气了……我自问是不是真的能够……也就是说,我是不是真能……”

“完全是Sine pecunia①,”塞塔姆布里尼引用拉丁文说,一面站起身来。“谁会这么慷慨大方呢,”说着两人都呵呵大笑。这时只听得外面的那扇双重门动了一下,接着,里面的那扇门也呀的一声开了。进来的原来是约阿希姆,他刚参加了晚间的聚会回来。他一见到这个意大利人,脸孔也像刚才汉斯·卡斯托尔普那样刷地红了。他的脸本来已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现在在灯光下更显得暗沉沉的。

①拉丁文:免费。

“哦,原来你有客人,”他说。“你真是好福气哪。刚才我给他们留住了。他们硬要我打桥牌,外面,人们管它叫‘白立奇’,”他摇头摆脑地说。“不过玩法毕竟完全不同。我赢了五分……”

“对你来说,这根本谈不上是什么邪恶的吸引力,”汉斯·卡斯托尔普说,“哈哈,哈哈。刚才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跟我一起消磨时光,挺痛快的……不过这样的说法一点儿也不恰当。这句话对你的骗人的桥牌来说可正好用得上,可是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怪有意思地填补了我时间上的空白……当骗人的桥牌在你们周围玩起来时,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就一定会千方百计希望摆脱这样的环境。不过常听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谈话,领受他的教诲,倒是很有意思的,我巴不得热度遥遥无期地一直不退,在这儿同你厮守在一起……到头来院里还得给我一支‘哑姐妹’,叫我量体温时不会上当。”

“工程师,我再说一遍,您这人真爱开玩笑,”意大利人说。他温文有礼地告辞了。当汉斯·卡斯托尔普和表哥单独在一起时,他叹了一口气。

“真是一个学究!”他说。“谁都得承认,他是一个信仰人文主义的学究。他总是不住地纠正你,时而用讲故事的形式,时而用抽象的概念来说服你。至于人们跟他谈的一些事情——人们对于怎么谈法可真难以想象,甚至无法理解。要是我在山下遇见他,我恐怕也无法了解他的为人,”他接着说。

在这样的时刻,约阿希姆往往跟他待上一会儿,他得往往牺牲半小时或者三刻钟的晚间卧疗光阴。有时,他们在汉斯·卡斯托尔普的活动餐桌上下棋——约阿希姆把棋子从楼下带了上来。过了一会,他带着整套什物走到阳台上,嘴里衔一支体温表。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也在量他最后一次的体温,而柔和的乐声则从远远近近的地方透过夜色正浓的山谷飘荡上来。晚间卧疗在十点钟结束。他听到约阿希姆的声音。他也听到“下等”俄国人餐桌上那对夫妻的声音……他侧起身子躺着,好让自己沉沉入睡。

夜间的光阴过得没有白天那么舒畅,因为汉斯·卡斯托尔普常常醒来,而且往往一连几小时不能入睡,这是因为他的体温极不正常,害得他夜间十分清醒,或者是因为他上山后的生活方式一直是卧卧躺躺的,使他失去了睡眠的欲念和强制自己入眠的能力。所以当他入睡时,他总做着变幻多端的、形象极其鲜明的梦,待他醒过来时,他仍能细细回味这些梦境。如果说他把白天细分成许多段落后感到日子短些,那么当夜间他眼看每一小时迷迷糊糊地以单调的方式飞速地流逝时,内心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一旦黎明临近,汉斯就满怀兴趣看着四周渐渐升起灰蒙蒙的一片,房间的轮廓也隐隐显现,而病室里的各种摆设也像揭开了面纱似的露出脸来。看到外边的天色已经暗沉沉地或明晃晃地被朝霞染红,他心里也挺高兴;他连想都来不及想,浴室师傅上门的时间又到了——他重重地叩起门来,宣称新的一天又投入工作日程了。

汉斯·卡斯托尔普出行时,随身没有带日历,所以日期方面他老是心中无数。他不时向表哥打听,但对方在这方面也总是吃不准。只是在星期日,特别是两周举行一次音乐会的那个星期日(上山后的第二个星期日,汉斯·卡斯托尔普是在聆听音乐中度过的),他总算对时间有个端倪。这时他才清楚地知道,九月已确实过了相当长一段时期,现在已接近九月中旬了。自从汉斯·卡斯托尔普卧床以来,外面山谷里本来是阴冷而彤云密布的天气渐渐转了,变成了阳光灿烂的夏日。这种日子多得数也数不清,因此约阿希姆每天早晨出现在表弟面前时总是穿着白裤子。汉斯不能在这样绚丽的天气里任意活动,怎么也压制不住内心的遗憾:他不但打心底里感到难受,而且那年轻的肌肉也是痒痒的。有一次,他甚至悄声地说,错过了这样的时光真是一种“耻辱”,但接着又自言自语加上一句聊以自慰:要是他自由自在地来来往往,他也不懂得能怎样比现在更好地利用时光,因为根据他的经验,他在这儿是不准过分活动的。那扇宽敞的、通往阳台的门,毕竟给他提供了几丝温暖的阳光。

可是在汉斯的指定休息期限将满时,天气又变了。一夜之间雾气弥漫,天气顿时冷了下来,山谷里狂风怒号,大雪纷飞,病室里又散发着水汀管干燥的暖气。就在这一天,当顾问大夫一早巡回探望病人时,汉斯·卡斯托尔普就提醒他,到今天为止他已躺了三星期,要求准许起床。

“真见鬼!难道您已到期了吗?”贝伦斯说。“让咱们瞧瞧。真是这样——您没有错。天哪,一个人老得多快呀。这些日子,您可并没有多大改变。怎么,体温昨天已正常了?不错,下午六点钟以前量的是这样。咳,卡斯托尔普,那么我错怪您了,让您仍回到社交界里去吧。好家伙,起床走动走动!不过当然要在规定的范围和限度以内。我们马上要给你身体内部照个相。记下来!”他一面向克罗科夫斯基大夫走去,一面翘起他那硕大无比的大拇指在汉斯·卡斯托尔普的肩膀上指了一下,同时用他那双充血的、泪汪汪的蓝眼睛瞅着那位面容苍白的助理医师……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离开他的“小室”。

汉斯穿着套鞋和领子高高翻起的外衣,又一次陪同表哥来到河畔的长椅旁,然后回院。路上他向表哥抛出一个问题:如果他不曾向顾问大夫提出卧床期限已满的问题,大夫还要他在床上躺多久。约阿希姆神情沮丧,微微张开嘴巴,好像要绝望地说一声“唉”,并且在空中做了一个神秘莫测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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