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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晴天霹雳

汉斯·卡斯托尔普同山上的人们一起住了七年。对于拥护十进制的人们来说,“七”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数字,然而它是一个挺不错的、有其独特个性的时间单位,有某种神话般的、绘画般的意味;我们也许可以说,它比干燥无味的“六”更能取悦于人们的心情。他在餐厅里的七张桌子上全部坐过,几乎每年换一张桌子。最后一次,他坐在“下等俄国人”的餐桌里,同坐的有两个阿美尼亚人,两个芬兰人,一个布哈利亚①人,还有一个库尔特人②。他坐在那边,蓄着胡子。这是他最近才蓄起来的,下巴上留着的金黄色的稻草胡子相当零乱,使人不得不把这看作是他不修边幅、对世事抱着某种冷漠态度的征兆。不错,我们还得继续叙述下去,谈谈他本人对周围事物玩世不恭的倾向,以及外界对他同样的漠不关心的倾向。疗养院当局已不再为他筹划调剂身心的娱乐活动了。顾问大夫除了每天早晨简单扼要地向他寒暄几句,问他晚上是否睡得“好”以外,已常常不再对他说些别的话。至于阿达丽亚蒂卡·冯·米伦东克(在我们叙述的这个时间里,她的麦粒肿已经非常熟了),连每隔两三天也没有来问上一次。如果我们把此事说得更确切些,她几乎很少去看汉斯,或者连一次也没有。他们让他安安静静的——他有点儿像一个享有特殊乐趣有权不再受人诘问而也不必再做什么功课的学生那样,因为他闲坐着已是一个确定了的事实,同时也因为谁也不再关心他——这是一种过分放纵的自由,我们得补充一句;不过我们还得问问自己,除了上述的自由之外,能否还有其他形式和其他种类的自由。不管怎么说,他是疗养院当局不必再加以操心的一个病人,因为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在他的心里,已不再有什么狂野不羁和违抗院规的决定了。他安安稳稳地在这里定居了。他早已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回到山下的念头他根本不可能再有……他们叫他搬到“下等俄国人”的餐桌里来坐,单是这一事实不是足以说明当局对他这个人漠不关心吗?不过人们称之为“下等俄国人”餐桌,其实一点也没有轻蔑的意味!在这七张餐桌之间,并没有任何明显的优劣之分。我们可以大胆地说,这七张餐桌享有同样的荣誉,当局对它们一视同仁。这个餐桌里的菜肴跟别的桌上一样丰盛,赖达曼托斯有时也轮流地坐到这里来,在菜盆面前叉起两只硕大的手。在这张桌子上用膳的每个人尽管不懂拉丁语,却都是人类中值得尊敬的成员,吃东西时并不过分讲究。

①布哈利亚是古国的名称,在西藏附近。

②库尔特人,系指巴尔干诸国山地的居民。

时间引起了许多变化。不过我们指的不是火车站上时钟的时间,它的指针五分钟、五分钟地急遽移动,而是指那种极小的计时单元,它指针的运动压根儿无法看出;时间也像肉眼无法看出是否在悄悄地成长的,但有朝一日却不可否认地成长起来的草——时间是一条由不能延伸的各个点组成的线(此刻,不幸亡故的纳夫塔也许会问:不能延伸的各个点怎么能形成一条线呢),因而时间以肉眼看不见的、隐秘的但却是活跃的方式悄悄前进,从而引起了变化。

我们只举一个例子。特迪这个孩子,某一天——不过当然不是实际上的“某一天”,而是从哪一天起开始,日期完全不能确定——不再是一个孩子了。当他有时起床,脱去睡衣裤换上运动衫下楼时,女人们不能再把他搂在怀里。不知不觉地,他反客为主了。在这样的场合下,他甚至把她们搂在怀里,这使双方都心满意足,甚至还有更多的乐趣。他已变成一个青年——我们不能说他已青春焕发,但毕竟已经成长起来。汉斯·卡斯托尔普以前一直没有注意到这点,现在他可看出来了。可是时光的流转和成长,对特迪这个小伙子的健康不利,他对此不适合。时间并没有给他带来幸运——在他二十一岁那年,他病死了,而且乐于迎受死神的降临,后来院方把他的房间彻底清扫一下。我们平心静气地叙述这件事,因为在他奔赴的阴间和以前活着的人世之间,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然而有些人的死讯却更加重要,那就是平原里人们的噩耗,它使我们主人公的心更深地受到震动,或者说过去有一回更深地受到震动。我们想到的是,最近老参议蒂恩纳佩尔已溘然长逝,他是汉斯的舅公和养父,现在他在汉斯的记忆中已经淡忘了。老人极其小心地避免在不利的气压条件下生活,这使吉姆斯舅舅很失面子;但到头来他终于免不了中风,于是有一天,当汉斯·卡斯托尔普悠闲地躺在卧椅上时,他接到了一份告诉舅公归天的简短电报——措词十分委婉,与其说是哀悼死者,倒不如说是体恤接到这一消息的生者。他买了黑边信纸,写信给表兄弟和舅父:他不但失去怙恃,现在又一次,也就是第三次成为孤儿;尤其使他伤心的是:他住在这里不准中途出院,去见舅公最后一面。

说伤心吧,这话只是虚饰而已。然而汉斯·卡斯托尔普在那些日子里,眼神里一直流露出比往日更富于沉思的表情。舅公的死在他的情感上绝没有造成严重的打击,他在山上过了几年与世隔绝、险象环生的生活后,这件事在他心里已几乎不再留下什么印象。不过老人的去世割断了他同山下人们维持关系的又一个纽带,使汉斯·卡斯托尔普满有理由地称之为自由的东西得以尽情享受。确实,在我们所叙述的最近一段时间里,他同平原之间的感情已荡然无存。以后他没有去过信,也没有接到任何信息。他不再向山下定购马丽亚·曼契尼雪茄烟。他已在山上找到了一种使他称心的牌子,他对它的嗜爱程度不亚于以前的马丽亚·曼契尼:这种牌子的烟甚至能使冰天雪地里的北极探险家熬过最深重的苦难,有了这么一支烟,他可以像躺在海滨上一样悠然度过时光。这是由烟草茎上最下方的叶子精制而成的特种烟,名叫“吕特利施武尔”,比马丽亚敦实,呈鼠灰色,烟身上有一个淡蓝色的圈儿,质地温良,吸后烧成雪白的耐久的烟灰,其叶脉依然可见,燃时十分均匀,对抽烟的汉斯来说,可以作为沙漏的代用品,而他在需要时确实以此来估量时间,因为他已不再带怀表了。那只怀表有一天从床头柜落下,此后他就不再替它上发条——基于同样理由,即使他有一本日历,他也早已放弃每天撕一张的习惯,他既不想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对节日也不在乎。其理由也是因为他想“自由自在”。正因为如此,他把“在时间的海滨上漫步”和现存的“永恒”状态视以为荣,对这种与世隔绝的魔力视以为荣;对于这种魔力,这个脱离现实世界的人显得乐于接受,而且这是他灵魂中基本富有冒险色彩的部分,在这里面,这个单纯的实验材料所有炼金术的惊险活动一一展现。

他就这样躺着,而时光转眼已届盛夏。这是他到山上的第七个夏天。他自己却不知道已是第七个年头了。

于是,天地发出轰鸣声……

然而我们十分羞惭,不敢把响起的声音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口来。不过我们别在这里吹牛,也别夸张虚构!还是让我们用冷静的声音直说出来:我们大家都知道的轰隆隆的雷声已响起了,充满着麻木不仁和神经质的灾难和混乱积聚的时间很长,终于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这是历史性的雷声,我们怀着压抑的尊敬说这样的话。雷声震撼着土地的地基,对我们来说则是晴天霹雳,它炸开了魔山,把沉睡七年的青年粗暴地赶出大门之外。他茫然坐在草上,揉揉眼睛。这个青年人尽管受到不少教诲,却一直懒得看报纸。

他那位地中海的朋友兼导师①过去一直试图稍稍帮助他,而且煞费苦心地对这个令人担忧的孩子进行教育,要他多多关心山下发生的事,但做学生的很少听从。汉斯对事物的精神阴影一直在进行内省,对种种事苦思冥想,而对事物的本身却一直不予注意;这是因为他有一种傲慢的倾向,即往往把真实的事物当作阴影,而且在事物中只看到阴影。对此,我们不能予以苛责,因为两者的关系一直未被最终地阐明。

①指意大利人塞塔姆布里尼。

现在情况同过去不一样了。以前,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一来就一下子开亮汉斯·卡斯托尔普房里的灯,坐在汉斯仰卧着的病床边,跟他谈谈生与死的问题,企图感化他,对他施加影响。现在正好相反,是汉斯来到那位人文主义者的斗室里,或者坐在他的床边,两手放在膝间;或者来到摆着塞塔姆布里尼那位烧炭党员祖父坐过的椅子和水瓶的书斋里——书斋幽僻而舒适,屋顶是复折式的——,坐在他平时休息的卧椅旁,彬彬有礼地倾听他谈论世界局势,因为洛多维科先生现在不再常常走动。纳夫塔可怖的结局,这位尖锐而绝望的论争家的恐怖行为,对他敏感的个性是一个严重的打击,他的身体因此不能恢复,此后就一直十分衰弱。他不能再协助撰写《社会学病理学》,以人间苦恼为主题的各种文学作品的一部词书陷于停滞状态,那个进步组织本来计划出一部“百科全书”,叫他撰写有关章节,现在也只能是空等一场。现在,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对那个进步组织的合作,不得不仅仅限于口头宣传。汉斯·卡斯托尔普友好的访问给他提供了这样的机会,不然,他连口头宣传也无法办到。

他谈起人类如何通过社会的途径来达到自我完善,声音固然很微弱,但说得很多,很美,而且都是肺腑之言。他的话像鸽子的足那样娓娓而来,然而不一会,当他谈起了获得自由的民族如何团结起来以求获致共同的幸福时,他的话中似乎可以听到雄鹰振翅飞翔的声音。无疑地,祖父遗传给他政治素质,而父亲遗传给他人文主义素质,两者结合起来,就使他洛多维科具有文学家的素质。这正如人文主义和政治在文明的崇高而华丽的思想里得到结合一样,这种思想既有鸽子的温柔,又有山雕的勇猛。这样的文明思想等待着自己一旦会实现,等待着各民族出现曙光,那时保守停滞的原则会挨到当头一棒,而市民民主的神圣同盟将会实现……总而言之,他的这些话中存在着矛盾。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是一个人文主义者,但同时,几乎可以直言不讳地说,他也是一个好战者。在同粗暴的纳夫塔决斗时,他的举止像一个男子汉,不过大体上说,当人性以极其亢奋的热情同政治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胜利的、有支配意义的文明概念,而人们把市民的长枪奉献给人类的祭坛时,他个人是否认为手里应当沾上鲜血,乃是一个疑问——确实,周围的精神状态在影响着他,因而在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优雅的思想中,山雕勇猛的成分愈来愈多,而鸽子温柔的成分则愈来愈少。

他对世界上一系列重要的政治事件的态度,往往前后矛盾,满腹疑虑,不知所措。最近,两年或一年半以前,他的祖国同奥地利在阿尔巴尼亚采取共同的外交行动,他在谈话中对此流露出不安情绪,并为此感到激动,因为这是反对非拉丁民族的半个亚细亚的,针对笞刑和施吕塞尔堡,这种怀着仇恨、以保守和民族奴役为原则的错误的结盟使他苦恼。去年秋天,法国为了在波兰建筑铁路网,曾经向俄国借巨额债款,这件事在他的心里也引起类似的矛盾情绪。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属于他本国的亲法派阵营,当人们想到他祖父曾把七月革命的那些日子看作同创世记的那些日子一样美好时,就不会感到惊奇了。可是那个开化的共和国①。竟和拜占庭文明的斯堪特人国家②达成一致意见,这使他在道义上感到很不好受,他的内心郁郁不乐;不过与此同时,当他一想到那种铁路网具有战略上的意义时,他就兴奋起来,把懊恼转为希望与快乐。接着发生了皇太子刺杀事件③,这在每个人——除了打了七年瞌睡的德国人外——看来都是一种暴风雨即将来临的信号,对消息灵通人士尤为如此,我们把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就看作是其中的一个。汉斯·卡斯托尔普看到他作为一个公民,在这种恐怖行为面前感到战栗。但汉斯也看到他的这样一番情状:当塞塔姆布里尼一想到这是一种旨在反对他所憎恶的城堡的民族解放事业时,他就鼓起胸脯舒一口气。另一方面,他又认为这是莫斯科搞活动的结果,这又使他心绪不宁。不过三星期后帝国④向塞尔维亚提出最后通牒时,这并没有妨碍他将此事称为污辱人类的尊严,而且犯下可怕的罪行,关于通牒引起的结果,他能很好地预见到,而且以急促的呼吸表示欢迎……

①指法国。

②斯堪特人是古代住在黑海以北即南俄罗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此处似指俄国。

③奥匈帝国皇太子费迪南夫妇两人于1914年6月28日在塞尔维亚秘密团体的指使下被一名国家主义者刺杀于萨拉热窝,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

④此处指奥地利。

一言以蔽之,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的感情是错综复杂的,像他前面所迅速堆集起来的灾难一样。他企图用隐晦曲折的话将这种灾难指点给学生看,让他明白,但民族的礼仪和同情使他不能尽情吐露衷曲。在最初动员的日子里和宣战的开头几天,他有这样一个习惯,就是向来访的学生伸开双臂,让自己的手紧紧握住学生的手,这可打动了汉斯这个傻瓜的心,不过他的头脑却并未开窍。“我的朋友,”意大利人说,“火药,印刷术——无可否认地,您一度发明了这些东西!不过,您倒想想,如果我们反对革命的法国,向它进军……Caro①……”

①意大利文:亲爱的。

在欧洲剑拔弩张、风云确实十分险恶的那些日子里,汉斯·卡斯托尔普没有见到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满载血雨腥风新闻的报纸,现在从低地里直接送到汉斯的阳台间里来,震撼着整座疗养院,使餐厅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硫磺气味,甚至渗透到重病人和垂危者的房间。就在这些时刻,我们那位原来在草上打了七年瞌睡而不谙世界大事的人慢慢地站起身来,在此以前他坐着揉揉眼睛……这样的描写我们还是收场吧,以便对他的心理活动作出公正的估价。他伸伸腿站起身,环顾四周。他看到自己不再为梦魇所纠缠,获得了解放——这并非凭借他自己的力量,如他怀着羞愧的心情必须承认的那样,而是借外界的某种自然力而获得解放的;相比之下,他的解放只是很次要的。但即使他个人小小的命运在世界的命运前面显得黯然无光,难道这里没有表现出以他个人为对象的上帝的慈悲和正义?生活是不是还要又一次接纳它那个有罪的、令人担忧的孩子——这一回并不是以轻而易举的方式,而是以严肃和冷峻的方式,在灾难深重的意义上回到它的怀抱里?在这个场合下对他,这个有罪者来说,意味着的也许不是什么生活,而是三响礼炮。这也是可能发生的。因此他跪下来,脸朝着天空,两手高高举起。尽管天空暗沉沉的,充满着硫磺的气味,但不再是有罪孽的山上那个洞窟了。

塞塔姆布里尼是汉斯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之下找见他的。不言而喻,这只是一种纯粹象征性的说法;因为我们知道在实际上,鉴于我们这位主人公的传统气质,这种戏剧性的场面是不可能存在的。在客观事实的意义上说,教师爷看到他时,他正在整理行装——因为从汉斯·卡斯托尔普觉醒的时刻起,他心中就七上八下地萌起擅自离院的念头,这是山谷里的晴天霹雳引起的。山上这个“家”已像热锅上的一群蚂蚁那样,乱作一团。山上的人们急急忙忙冲向苦难深重的平原,他们蜂拥来到小火车前,在车子的踏板上挤来挤去,不带行李——如果行李是必要的话——在车站的月台里,行李堆积如山。车站里人山人海,一股有焦味的湿热的风似乎从低地吹送上来,而汉斯·卡斯托尔普也是拥向车站的一个。洛多维科在一阵混乱中拥抱了他——说得精确些,他把汉斯搂在怀里,像南国人那样(或者像俄国人那样)吻他的两颊,这使擅自逃离的青年感到害臊,但也深受感动。不过,当最后一刻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对他直呼其名,也就是叫他“乔凡尼”①,同时放弃开化的欧洲所惯用的“您”而代之以“你”时,他几乎失去自制力了!

①意大利人的“乔凡尼”,即相当于德国人的“汉斯”。

“E cosi in giù①,”他说。“in giù finalmente! Addio, Giovanni mio!②要不是打仗,我也巴不得你离开。不过没有关系,这是上帝的意旨,舍此别无他法。我希望你放手工作,现在,你可以站到弟兄们中间去战斗了。我的天哪,去参加战斗的居然是你,而不是咱们的少尉。人生真是一场戏……到需要献出你热血的地方去勇敢地战斗吧!现在除此之外,谁也不能干什么。不过,如果我把自己剩余的精力致力于激发我的祖国在精神和神圣的利己主义指引下投入战斗,那么请原谅我!别了!”

①意大利文:就这样下山了。

②意大利文:终于下山了!再见吧,我的乔凡尼!

汉斯·卡斯托尔普从十来个人头攒动的车厢小窗间探出头来。他越过他们的头挥手。塞塔姆布里尼先生也举起右手,挥动着,同时用左手无名指的指尖轻轻地去拭眼角。

我们此刻在哪儿?这是什么?梦把我们引到哪儿?黄昏,雨,泥泞。暗淡的天空里燃起了赤色的火焰,潮湿的空气中不停地充满了隆隆的雷鸣般的炮声,杂以撕裂似的尖叫声和地狱里恶犬的狂吠声;在炮弹落下的地方,发出了碎裂声、迸射声和爆裂声,并且燃烧起来,还有呻吟声、叫喊声和震耳的喇叭声,鼓的节拍越擂越快……那边是一座树林,从那里面陆续出来一群又一群灰白色的人,他们奔跑着,倒下去,又跳起来。那边有一个连绵的丘陵地带,在它遥远的后方可以见到火光,火焰有时燃成一片,形成了一团熊熊烈火。在我们周围,是波浪起伏的田野,现在已被炮弹炸得泥土翻飞,七崩八落。前面横着一条泥泞的公路,上面都是断裂的树枝,像树林里的一样;一条田间小路,满是沟纹,泥土都被翻起,从公路里分叉出来,弯成弓形向小丘蜿蜒伸去。树干在寒雨中挺立,光秃秃的没有桠枝……

这里有一个路标,不过它已起不到指路的作用;即使标牌并没有被炮火摧得七零八落,但半明不暗的光线笼罩着它,看不清字迹。是东方还是西方?这里是平原,现在在打仗。我们是路旁闪闪躲躲的影子,由于影子的安全性而感到惭愧;我们从来不想大吹法螺,只是本着讲故事的精神,说出我们熟识的、伴随着我们故事多年的一个人来;他是一个好心的罪人,他的声音我们过去经常听到。现在,他正和灰色的,随着鼓声往前冲的战友们一起从树林里出来,往前挺进。趁他还没有在我们的眼前消失,让我们再一次看看他纯朴的脸。

战斗已经持续整整一天了,上级叫这些弟兄们作一次最后的决战,把两天前陷入敌人手中的那个小丘和远方燃烧着的那个村庄夺回来。那是志愿军组成的一支联队,大多数是作战才不久的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他们在夜里接到出发的命令,乘火车到达时正好是清晨,在雨中踏着泥泞的道路行军,一直到下午。他们别的无路可走,因为各条道路均被堵塞。他们走过田野和沼泽地,身上全副冲锋装备,在雨中整整行军七小时之久,外衣全都湿透了。这样的行军是绝不轻松的。如果你不想掉皮靴,你几乎每跨一步路就得伛下身子,用手指抓住鞋舌,再把脚从吱吱格格的泥地中拔出来。因此他们花了一小时时间才来到一块小草地。现在他们到了目的地,尽管已经精疲力竭,但十分兴奋,积聚在他们体内的极其旺盛的生命力使身体处于紧张状态,他们不企求无法享受的睡眠和食物——青春的血液已经获得了一切。他们那些湿淋淋的、被泥浆溅污了的、用钢盔革带扣住的脸,在绷紧的、移动的钢盔下面发出红光。他们脸上发红光,一方面是因为行军时紧张乏力,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在泥泞不堪的树林中进击时受到了伤亡。因为敌人知道他们前来袭击,就用猛烈的火力来阻击他们,投来了榴霰弹和大口径的手榴弹,它们在树林里这伙人中间炸裂,咆哮;榴弹纷纷落下,在广阔的面目全非的田野里燃起了火焰。

他们必须突破,这三千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他们作为增援队,必须用刺刀向连绵的丘陵地带前后战壕和燃烧着的村庄拼死进击,他们必须按照指挥官怀中作战方案的指令作为增援队而挺进到某一指定地点。他们有三千个人,当他们到达丘陵和村庄时,也许还有二千个人,这就是他们这一数目的意义。他们是这样一支队伍,尽管出击时遭受巨大的伤亡,仍足以发挥战斗力而取得胜利,能够取得千人一齐高声欢呼的胜利,虽然个别人在中途掉了队。年纪太轻和身体过弱的人在急速的行军中落伍了,他们只是一些个别的士兵。他们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走路一颠一瘸,咬紧牙齿,强作好汉,但结果还是掉在后面。他们一步一拖地在进军的队伍旁边再站立一会儿,但一群又一群的伙伴赶上了他们,他们就死去了,倒在不适宜躺下的地方。于是他们来到了弹雨纷飞的树林中。从树林里拥出来的士兵还很多,即使损耗了一些兵力,三千个人依然足以迎敌,他们仍旧是一支密集的部队。他们已蜂拥而过我们那片炮火连天、雨水洗刷过的土地,经过了公路和阡陌小道,经过了满是泥浆的农田,我们——我们是伫立在路旁观看他们的影子,我们在和他们一起战斗。在树林的尽头处,他们用熟练的动作上刺刀,号角劲吹,鼓声擂得像响雷一般;他们拼命向前冲杀,同时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可是他们的脚像给噩梦里的妖怪沉甸甸地压住了,因为农田里的泥块粘住了他们笨重的靴子。

他们在呼啸而来的炮弹面前匍匐在地,以后又跳起身来,再怀着年轻人的一股血气,叫喊着向前挺进,因为他们没有被炮弹打中。有的弟兄则被炮弹打中了,他们倒了下去,胳膊向空中挣扎了几下;弹片有的打在额头上,有的打在心脏或内脏上。他们脸朝向污泥躺着,身子不再动弹。他们背着背囊,朝天躺着,后脑勺贴紧地面,两手紧紧抓向空中。但树林里又有人出来了,有的扑倒在地,有的向前狂奔,有的尖声高叫,有的默默地从倒下的战友身子中间跌跌撞撞地前进。

唉,这些背着背囊,佩着刺刀,外套和靴子都沾满了污泥的热血青年!我们可以从人文的和美学的角度把他们想象成另一番情景。我们可以想象成这个样子:他们跨着一匹匹骏马,在海湾里嬉戏,或者同恋人在海滩上漫步,嘴唇贴在温柔的新娘的脸上,或者快乐地教同伴们射箭。但事实不是这样,他们的鼻子贴在炮火翻腾的污泥上。即使他们无限痛苦,怀着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思乡之情,但他们乐于为国捐躯——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既崇高又丢脸的事情,然而让他们走到这个地步,却是没有什么理由的。

瞧,这是我们熟识的人,这是汉斯·卡斯托尔普!我们从远处就看到了他,从他坐在“下等俄国人”餐桌里时就蓄起的那撮胡子上认出了他。他浑身湿透,满脸通红,像所有其他人一样。他的脚沾满了田里的泥浆,走起路来十分困难,手里晃着刺刀。瞧!他踩过已倒下的战友的一只手,用他有钉子的靴子把这只手踩进了满是泥浆的、铺满零零落落树枝的土地里。不管怎么说,这就是他,怎么,他唱起歌来了!他像一个凝视前方惘然若失而又兴奋地唱歌的人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唱出这样的歌词:

我曾在它的树皮上

刻下些甜蜜的诗句①……

①是奥地利作曲家舒伯特的歌曲《菩提树》中的歌词。从本书《清音妙曲》一节中可以看出,他很喜欢这首歌曲。

他倒下了。不,他俯伏在地,平卧着,因为一只来自地狱的恶犬吠着飞来了,一颗巨大的高爆榴弹飞来了,像阴府里的宝塔糖块。他卧着,脸朝着冰冷的泥浆,两腿分开,两脚扭曲着,鞋跟朝地面。这是野蛮化了的科学的产物,里面载着最不幸的东西;它在他前三十步路的地方像恶魔那样斜向陷在地面,在那里以可怕的巨大力量炸裂开来,在空中卷起了房屋那么高的、喷泉那样的尘烟,尘烟里有土壤、火、铁、铅和人的残骸。那里,有两个士兵倒下了——这是两位患难相共的朋友,如今,他们混合在一起,消亡了。

哦,我们安全的影子啊,真是惭愧!滚开吧!我们别谈这个吧!可我们熟识的汉斯有没有中弹?一刹那间,他认为自己是中弹了。有一大块泥土落在他的胫骨上,使他发痛,但他一笑置之。他挣扎起来,拖着满是泥浆的脚,蹒跚前进,同时不知不觉地又唱了起来:

它的树枝沙沙作响,

似乎把我轻声呼唤①……

①舒伯特歌曲《菩提树》中的歌词。

就这样,在一片混乱中,在雨中,在黄昏中,他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

别了,汉斯·卡斯托尔普,忠诚的、生活中令人担忧的孩子!你的故事已经完了。我们已把故事讲完。不管它是短是长,这是一个与世隔绝者的故事。我们讲这个故事是为了故事本身,而不是为了你,因为你是单纯的。但归根结底,这是你的故事;你是这故事的主人公,你必须把更多的内容听在耳里。在叙述过程中,我们并不否认对你抱着某种教诲的倾向,一想到我们今后再也看不到你,听不到你的声音,我们真恨不得伸出手来,用指尖轻轻地拭你的眼角。

别了——但愿你还活着,存在着!你的前景是不妙的;你所卷入的群魔乱舞的岁月,还将持续不少罪恶的年头,我们不敢担保,你能幸免。我们老老实实地承认,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我们是不担什么心的。你在肉体和精神方面的种种冒险,使你的单纯变为复杂;你在肉体上几乎没有经历过的事,在精神上却经历到了。过去有那么一些时刻,你出于对死神的恐惧和肉体的放纵,你曾满怀预感地以自我省察的方式萌起爱情的幻梦。如今,在全世界死神乱舞的日子里,从点燃雨夜天空的一股阴惨而无比激烈的欲火中,难道也能滋生情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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