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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明希尔·皮佩尔科尔恩(完)

瀑布始终是一个富有吸引力的漫游目标。尽管汉斯·卡斯托尔普对流泻而下的水怀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但到现在他一次也没有参观过弗吕埃尔谷地森林中风光如画的瀑布,其中原因我们几乎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在他同约阿希姆住在一起时,做表哥的严格遵守疗养院作息制度,不爱游山玩水,他那务实的、富有目的性的态度使他们的视野仅仅局限于山庄疗养院周围附近的地方,这点也许可以说明汉斯没有去过那边的原因。在约阿希姆离去以后——在那以后,汉斯·卡斯托尔普对那边风景胜地的关系保持着一种既保守又单调的性质(姑且撇开他那次滑雪的经历不谈),这种单调同他开阔的思路和丰富的内心“省察”活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对我们这位小伙子甚至不无一定的能感知的魅力。不过,当有人提出一个计划,让他们小圈子里的七个朋友(包括他本人在内)一起到那个胜地作一次远足时,他欣然同意了。

时值五月,这是平原上人们哼小调的幸福时节——这里山上空气清新,但气温并不怎么讨人喜欢,不过融雪却不在话下。最近几天虽然多次下过大雪,但雪可积不起来,下过雪后,只留下湿漉漉的一片;冬天堆聚的雪块化为水后流去,最后只剩下稀稀落落的残迹而消失。大地跨着葱绿的步伐,诱使人们去遨游。

在过去几星期内,由于这个小团体里的主脑——气宇轩昂的皮特·皮佩尔科尔恩身体不适,他们相互之间很少交往。对于他恶性发作的寒热病毒素,不但非常有利的气候条件无法减轻,而且像顾问大夫贝伦斯那样杰出的医师所用的解毒药也不能缓解。他许多时间都躺在床上,不但在四天热度猖狂发作的日子里得卧床休息,平时也是这样。他的脾脏和肝脏都有毛病,有人前来探望这位病人时,顾问大夫就这样悄悄告诉他们;他的胃也处于不正常状态。贝伦斯并不懈怠地告诉人们,即使像他那样强健的体质,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完全排斥慢性衰竭的危险性。

在这几个星期里,明希尔只主持过一次晚宴,而共同散步总共只有一次,而且为时不很长。不过汉斯·卡斯托尔普感到——说句私房话——这个小团体松松垮垮,在某种程度上说对他倒是一个安慰,因为他同肖夏太太的男旅伴在干杯时所作的誓言使他背上了思想包袱,他在众人面前跟皮佩尔科尔恩谈话时,显得“不自然”、“转弯抹角”,避免用正规的谈话方式,这和以前同克拉芙吉亚打交道时的情况相仿佛。他在改用称呼方面应付自如,如果他不把这种称呼咽在肚里的话——他同克拉芙吉亚谈话时如果有别人在场,或者只有克拉芙吉亚的保护人在场,他都感到很窘,而皮佩尔科尔恩赐给他的那份恩宠,使他的困境更变本加厉。

现在,大家一起出发去参观瀑布的远足计划已提到议事日程上来。这个目标是皮佩尔科尔恩亲自定出的,他感到有足够的精力来应付这次行动。那天是他发过四日热的第三天,明希尔通知大家,他要利用此一时机。在几次早餐时,他虽然没有在餐厅里露面(原来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和肖夏太太一起就餐,最近一段时间他经常如此),可是在第一次早餐时,汉斯·卡斯托尔普已从跛脚门房那儿接到命令,他得在午膳后一小时作好这次漫游的准备;此外,他还得将这一消息通知费尔格先生和韦泽尔先生,同时告诉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和纳夫塔先生,以后有马车来接他们去;最后,要想办法定好两部四座马车,三点钟时要用。

三点钟时,人们在山庄疗善院的大门前相遇:汉斯·卡斯托尔普、费尔格和韦泽尔在那边等待着特等病房里的先生和女士,一面等,一面在跟马儿闹着玩:他们抚弄它们,在手掌里放着砂糖块让马儿又厚又湿的黑嘴唇去尝。不一会,这对旅伴在露天台阶上出现,他们并不迟到多久。皮佩尔科尔恩帝王般的脑袋看去似乎小些了,他身穿一件长长的、有些破旧的双排扣男大衣,站着时脱下了他那软软的圆顶帽,身旁站着克拉芙吉亚;他的嘴唇喃喃不清地迸出一些普通的问候话。然后,他同走向石阶脚下前去迎接他们的三个人一一握手。

“年轻人,”他对汉斯·卡斯托尔普说,左手搭在对方的肩胛上……“你可好,我的孩子?”

“多谢多谢!你也可好?”被问的年轻人说……

阳光照耀,是一个晴朗、绚丽的日子。可是他们披上了春秋大衣,这可是一个好主意:路上,天气无疑是会凉下来的。连肖夏太太也穿起一件围有腰带的大方格子羊毛外套,肩头上还有一些毛皮。她下巴下面系着一方橄榄色的纱巾,这使她的毡帽边缘向侧面下方弯曲;她显得婀娜多姿,在场的多数人都看得心里发痛——只有费尔格一个人不是这样,他是唯一没有爱上她的人。他之所以显得漠不关心,是因为眼下他坐的位置十分有利,即恰好坐在第一辆四座马车明希尔和肖夏太太的对面的后座上,而汉斯·卡斯托尔普则同费尔迪南特·韦泽尔一起登上第二辆马车,当时她看到克拉芙吉亚的脸上露出一个嘲弄的微笑。瘦小的马来亚侍仆也一起参加远足。他随身带了一只大篮子,篮盖上伸出了两只酒瓶的颈子。他把篮子藏在前面一辆马车的后座下面,跟在他主人后面出现了;一当他叉起胳膊坐在马车夫身边,马就出发。马车开了闸,沿着环形车道下坡而去。

韦泽尔也看到了肖夏太太的微笑,他露出了蛀坏了的牙齿,向同车的汉斯发表了对这一问题的看法。

“您可曾看到,”他问汉斯,“她怎样在取笑您,因为您不得不单独和我坐在一块儿?对,对,谁有毛病,谁就不会把嘲笑放在心上。您坐在我身边是不是很气恼?”

“您要振作起来,韦泽尔,说话可别这么低声下气!”汉斯·卡斯托尔普责备他。“女人们一有机会就会微笑,她们只是为了微笑而微笑,把这当作一回事是毫无意义的。您总是这样卑躬屈膝干吗?您像我们大家一样,有您的优点,也有您的缺点。例如,您奏《仲夏夜之梦》十分出色,这可并不是每个人都行呐。您不久再要弹奏一下吧?”

“不错,您屈尊跟我说话,”那个可怜的汉子回答,“可您一点也不知道,在您的安慰中有多少厚颜无耻的成分,这样一来,您更加降低了我的身份喽。您的话说得很漂亮,而且居高临下地安慰我;如果这显得滑稽可笑,那么您真是这样。全能的上帝呀,您好比在七重天上,感到她的玉臂抱住您的脖子,全能的上帝呀。当我想到这个,我觉得喉咙里和心窝里像火烧一般——您能充分意识到您所享有的东西,而且能体察到我内心有一种摇尾乞怜似的痛苦……”

“您刚才说的话可不美哪,韦泽尔。听来甚至叫人极度反感,这点我不用向您隐瞒,因为您责备我厚颜无耻,而这个听起来确实十分刺耳。您自己的所作所为免不了惹人讨厌,而您还在不断地贬低自己。您真的非常非常爱她吗?”

“爱得发昏!”韦泽尔摇头摆脑地回答。“我无法表达出我憋在心里的对她如饥似渴的思慕之情;我希望我能说的是:这真要我的命。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既不能活,也不能死。当她离开时,情况开始好转一些,我渐渐把她淡忘。可是自从她回来,她每天在我眼前出现以后,我有时就痴狂到这个地步:我咬起自己的胳膊来,还乱扑乱抓一通,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样的事真不该发生,可是忍不住会这样做去——不论谁处在这样的境地,都会忍不住这样做去,甚至恨不得连性命也不要了,因为这是和生命息息相关的事。死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死了以后——心满意足。在她的怀抱里——将由衷感到快乐。可未死以前,却是一片胡闹,因为生命就是要求,而要求就是生命,这是无法违抗的,叫人走投无路,真是天诛地灭的。我说‘天诛地灭’,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仿佛我是另外一个人,我本人并没有这个意思。有各种各样的痛苦,卡斯托尔普,谁受到痛苦的折磨,谁就想摆脱它,千方百计地摆脱它,这就是他的目标。可是肉欲的痛苦是怎么也摆脱不了的,除非这种欲望能获得满足——别的都不行,除此之外,花任何代价都不行!事情就是如此,没有吃过这种苦头的人,就不会絮絮聒聒地谈这个问题,但吃过这种苦头的人,就能体会到我主耶稣基督的苦难了,他的眼泪就会滚滚而下。天上的神明啊,一个肉体对另一个肉体竟会渴慕到那样的程度,原因仅仅在于这个肉体并不是自己的,而是属于另一个灵魂的——这是多么奇怪啊,而仔细观察一下,在害臊的亲切中又是多么平淡无奇!人们也许可以说:如果他要的不外是这些,那么看上帝分上,就让他的欲望获得满足吧!那么我要的是什么东西,卡斯托尔普?我想害死她吗?难道我希望她流血吗?我只是想爱抚她罢了!卡斯托尔普,亲爱的卡斯托尔普,请您原谅我发出这种哀鸣,可是看上帝分上,她能使我如愿以偿吗?那是一个更高的意境啊。卡斯托尔普,我可不是畜生,我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肉欲到处存在,无处不在,它不是限定在、固定在某一个地方的,因此我们称它为兽欲。然而当它固定于某一个人和某一张脸上时,我们谈起来就称作为爱。不过我需要的,并不仅仅是她的躯体和洋娃娃似的皮肉,只要她的脸有一点儿异样,我就很可能压根儿不需要她整个的肉体,因此事实表明,我爱的是她的灵魂,我用我的灵魂爱着她。因为对脸儿的爱,也就是灵魂的爱……”

“您怎么啦,韦泽尔?您已经昏头昏脑,天晓得您在说些什么来着……”

“真是这样,不幸的地方恰好就在于,”那个可怜虫继续说,“她有一个灵魂,她是一个既有肉体、又有灵魂的人!可她的灵魂跟我的全不相干,她的肉体也同我的无涉,这真叫我伤心,叫我挨苦受难。为了这个,我的欲望注定要蒙受耻辱,而我的肉体不得不永远蜷缩起来!为什么她不想了解我的肉体和灵魂,卡斯托尔普?为什么我的欲望引起她的憎恶?!难道我不是一个男子汉吗?难道一个惹人厌的男人不是男人吗?我甚至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男子汉,这个我可以向您起誓。如果她张开玉臂向我展示无穷的魅力,我给予她的也许比在座的所有男人更多!她的玉臂这么美,因为它们是属于她的灵魂!我会带给她世界上所有的肉体的快乐,卡斯托尔普,如果问题仅仅牵涉到肉体而不是牵涉到容颜,如果她那该死的灵魂一点也不想了解我;不过要是没有这样的灵魂,我就丝毫不会渴求她的肉体——这就是我永远陷在里面不能自拔的糟糕透顶、走投无路的局面!”

“韦泽尔,嘘!轻声些!马车夫会听清您说的话!他故意不转动他的脑袋,可是我从他的背部看得出,他在偷听。”

“他在偷听,什么都听清楚了,您说得对,卡斯托尔普!您已窥见我刚才这番话的特点和性质了吧!如果我讲的是再世或者……流体静力学,那么他就什么也不会懂得,什么概念也没有,不会偷听,一点兴趣也没有。因为这种东西不通俗。可是肉体和灵魂的问题,却是世界上最高、最后和最最涉及个人阴私的问题,您瞧,同时它又是最最通俗的问题,每个人都懂得这个,而且会嘲笑那些为这个而苦闷的人,也就是那些白天里受肉欲折磨、夜间落入耻辱的地狱里的人。卡斯托尔普,亲爱的卡斯托尔普,让我再向您哭诉几句:我夜里是怎么过的!每天夜里我都梦见她,唉,要是我不梦见她的种种情景!一想到这个,我的喉咙和胃部就像火烧一般!梦做到最后,她总是打我耳光,揍我的脸,有时还向我啐唾沫——她向我啐唾沫时,扭曲的脸上充满厌恶的神情,于是我醒来了,出了一身汗,既感到屈辱,又满怀欲念……”

“原来是这样,韦泽尔。现在我们要安静一会,在我们没有到香料店让别人参加进来之前,还是住口吧。这是我的建议和想法。我不想使您难堪,而且承认您的境况确实十分尴尬。不过以前我们在家里听到过一则故事:一个女人有一回受到这样的惩罚,她一说话,蛇和蛤蟆就从她的嘴里爬了出来,每说一句话,就爬出来一条蛇或一只蛤蟆。书里并没有说她怎样对付这个,不过我一直认为,她最后不得不改变方针,把嘴闭住。”

“可这是人类的一种需要呀,”韦泽尔可怜巴巴地说。“可说是人类的一种需要啊,亲爱的卡斯托尔普。一个人处在像我这样尴尬的境地,诉诉苦经就可以使心情舒畅。”

“这甚至是人类的一种权利,韦泽尔,如果您愿意的话。不过根据我的看法,对于某些权利也许还是不去使用为妙。”

因此,根据汉斯·卡斯托尔普的意愿,他们沉默了。马车很快在香料店葡萄叶茂密的小屋前停下,不过它一刻也不用等待,因为纳夫塔和塞塔姆布里尼都已来到街上。塞塔姆布里尼身穿一件破旧的皮夹克,反之,纳夫塔穿的是一件缝得严严实实的淡黄色春季大衣,打扮得有些像花花公子。他们彼此打招呼,相互问好,马车转个方向,这些先生就都上了车。纳夫塔坐在前面一辆四座马车里费尔格的身旁,这辆马车现在有四个人;塞塔姆布里尼心情极佳,妙语连珠,他坐到卡斯托尔普与韦泽尔坐的那辆马车里,韦泽尔把后座让给他。塞塔姆布里尼悠闲自得地坐着,仿佛自己坐在一辆巡礼彩车里。

他对乘车的享乐大加赞扬——舒适安静地坐在那里,身子一动一动的,眼看两边的景色不时变换,真是赏心悦目!他对汉斯·卡斯托尔普表示出慈父般的关怀,甚至抚弄起可怜的韦泽尔的面颊来,同时要求他在观赏明亮的大千世界时忘记那个不讨人喜欢的自我,说时他挥动右手,手上戴的是一只破旧不堪的皮手套。

他们一路顺风。四匹马额头斑白,强健结实而膘肥,在平坦的道路上跨着坚实的步伐并足前进,没有扬起一些儿灰尘。有时道路两旁出现了一堆堆的岩石,岩缝里长着野草和花卉;电线杆从他们眼前飞掠而过。不一会,山峦的森林浮现上来,它们看去像一条条优美的曲线,一会儿迎面扑来,一会儿又落在后面,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在阳光照耀的远方,部分积雪尚未融化的山巅上始终闪着霞光。山谷见惯了的部分已在他们眼前消失,景物的随时变换,使人们心旷神怡。不久,马车在森林的边缘停住,他们想从这里起徒步继续漫游而到达目的地——这个目的地,他们不是刚才,而是好久以前就已经知道了:起初是微弱的哗哗声,后来声响越来越大。一当他们下车,他们都听到远方的水声,这是一种时而隐约可闻、轻轻的、哗啦哗啦地奔泻而下的水流声,需要仔细分辨、驻足侧耳才听得真切。

“现在,”过去经常到过这儿的塞塔姆布里尼说,“瀑布的声音还有些怯生生的。不过在这个季节里,那块地方呼啸奔腾,不可一世。你们要镇静,那时,我们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清楚呢。”

于是他们沿着长满潮湿的针叶树的一条道路走到森林深处。带头的是皮特·皮佩尔科尔恩,他挽着女伴的胳膊往前走,一顶软软的黑帽披在额头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们后面的中间是汉斯·卡斯托尔普,他不戴帽子,像别的几位男士一样;两手插在袋里,脑袋歪向一侧,眼睛东张西望,嘴里轻轻吹起口哨;后面是纳夫塔和塞塔姆布里尼,再后面是费尔格和韦泽尔,最后是马来亚仆人,他一个人走,手里提着一只盛午后点心的篮子。他们都在谈论这座森林。

这座森林与别的不同,风光如画,别具一格,甚至可说带有异国情调,看去有些阴森森的。森林里长满了苔藓类的地衣,不但树上挂满,树里面也长得比比皆是。这种寄生植物纵横交错的桠枝上都摇摇晃晃地挂着那纠缠不清的针织品似的植物,像一绺绺退了色的长髯,因而人们看不到针叶,看到的只是挂着的苔藓。这使这里的景色变得古怪而丑陋,看去有些妖气,令人不快。森林也不喜欢这样,它讨厌这种繁茂的地衣,这种植物有使森林窒息的可能。当这小队人循着针叶路往前走,耳听瀑布的响声(这时他们渐渐走近了目的地)时,他们都有这样的想法。一当他们走近,汩汩的流水声就渐渐变为隆隆的轰鸣声,证实了塞塔姆布里尼以前说过的话。

他们拐一个弯,就可以看见架着一座小桥的森林和岩石嶙峋的峡谷,瀑布就从这个峡谷倾泻而下。他们的眼睛一看到瀑布,耳畔就听到千军万马的响声——看到这一景象,真令人心战胆寒。大股大股的水流从唯一的飞瀑里笔直地滚滚而下,高度约有七八米,宽度也十分可观,它们溅起白色的飞沫,越过岩石向前奔流。流泻下来的水发出疯狂的咆哮声,其中似乎夹杂着各种各样可以想象到的喧闹声和高高低低的响声——有雷鸣声,嘶叫声,号叫声,沸腾声,吹奏声,爆裂声,澎湃声,轰隆声和打钟声——确实,这样的声音叫人肝胆俱裂。来访的人走近瀑布旁边峡谷滑溜溜的岩石上,仔细参观。他们吸到这里的水汽,浴着这里的飞沫,周围为一种水雾笼罩着,耳际不断响起轰隆轰隆的声音。他们交换着目光,含着羞涩的微笑摇摇头——这种泡沫横飞、湍流怒鸣的情景和令人经常毛骨悚然的场面(瀑布疯狂的呼啸声使他们震耳欲聋)激起他们的恐怖感,使他们的听觉迷失方向。人们感到从后面、从头顶上、从四面八方听到了威胁性和警告性的呼声,还有长号声和男人粗犷的声音。

他们聚集在明希尔·皮佩尔科尔恩后面——肖夏太太在别的五个男人中间——,同他一起观赏着滔滔的急流。他们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已卸下帽子,露出了他的皓首银发,而胸脯则在清凉的空气中一起一伏。他们通过目光和手势达到相互了解,因为说话声,即使是凑到耳边的叫喊声,在这雷鸣般的奔流声中也许一点也听不清楚。他们的嘴唇说出来的只是惊愕和赞叹的话,而声音却是听不到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塞塔姆布里尼和费尔格用颔首示意的方式约定,大家一起爬到山峡上面(此刻他们正在这个山峡的谷底)去,并且登上木板小桥,从那里俯瞰瀑布的水。这并没有多大困难:有一列陡峭而狭窄的、在岩石里刻出的石级一直通往森林那边仿佛高出的地方。他们一个挨一个爬了上去,接着登上了横跨瀑布(瀑布呈拱形奔泻而出)的那座桥,倚着栏杆,在桥中央挥手向桥下的友人们致意。然后他们一一过桥,吃力地下坡到达彼岸,最后来到瀑布的另一侧同站在那里的友人们会面,这里又架着一座桥。

有人示意,此刻该享用午后的点心了。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认为,为了吃点心,大家应当稍稍离开这个喧闹的地方,以便在清静的环境中——当然不是一点水声也听不到,也并非一句话也不说——自由自在地吃点心。可是他们必然看出,皮佩尔科尔恩的意愿与此相左。他摇摇头,一再翘起食指指向地面。他那断裂的嘴唇费力地分开,形成了“在这里!”这样一句话。那该怎么办呢?在这样的指挥问题上,他既是统帅,又是发号施令的人。他这个人物的分量有决定性的作用,即使他今天像过去一样不是这次远足的发起人和指挥者。大人物一向是专断暴虐的,今后还是这样。明希尔希望对着响声如雷的瀑布吃点心,这是他的十分固执之处,谁不想空着肚子走路,谁就得留在此地。他们中间大多数人都不满意。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眼见人们之间的交谈——民主式的谈论或争论的机会落了空,就作了一个绝望和无可奈何的手势,把一只手往脑袋上一甩。马来亚人急急忙忙去执行主子的意旨。他那儿有两把折椅,他靠着岩壁一一把它们撑开,一把给明希尔坐,一把给肖夏太太坐。然后,他把篮子里的东西统统放在他们脚下的一块布上,有咖啡用具、玻璃杯、热水瓶、糕饼和葡萄酒。人们忙着分配食物。于是有的人坐到卵石上,有的人倚在小桥的栏杆旁,手里端着热咖啡,膝上搁着糕点盘,在喧闹的响声中默默地吃着。

皮佩尔科尔恩的大衣领高高翻起,帽子放在身边的地面上,用一只刻有花押字的银酒杯喝波尔图葡萄酒,有好几次一饮而尽。突然间,他开始说话了。奇怪的人!他不可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别人更听不出他吐出的一个音节——其实,他根本发不出什么声音来。他右手握住酒杯,举起食指,又伸出左臂,朝斜上方向摊开手掌。人们看到,他那帝王般的脸在颤动,正在说话;他的嘴巴说出词儿来,但仍旧听不到声音,仿佛他在没有大气的空间里说话。谁也想不到他竟会继续干起这种徒劳无益的事来,大家用尴尬的微笑观察着他,以为他随时会停止——然而他继续下去,一面说,一面用他左手做迷人的、吸引人们注意力的富有文化教养的手势,手势朝向吞没他声音的震天动地的呼啸声。同时,他那疲倦、苍白、睁得大大的小眼睛在满是皱纹的额头下一会儿看看这个同伴,一会儿又看看那个,因而对方不得不扬起眉毛向他点头,而且张开嘴巴,把手掌按在耳壳上,仿佛这样一来,这个无可救药的局面多少能够得到补救似的。现在他甚至站起来了!他手里拿着酒杯,身穿一件差不多披到脚面的旅行大衣,衣领翻起,头上不戴帽子,高高的、布满偶像头上那样的皱纹的额角披着闪闪的银发——他就这样站在岩石上,脸孔翕动着,长矛般的手指弯成一个圈儿,好像在训诫别人;同时他作出富有魅力而精确的手势,用含糊不清、人家听不见的话祝酒。人们从他的手势和嘴唇上知道他说的无非是他常用的一些字眼,例如“好极了”和“就这样定了”之类。他们看到他的脑袋歪向一边,嘴唇显示出肝肠欲断的痛苦表情。不一会,他脸颊上又露出了色迷迷的酒窝和一种享乐至上的狡黠神色,而且飘然拉起衣服,像异教徒的祭司在举行不合乎礼仪的祭典。他举起酒杯,在众人眼前画了一个半圆圈儿,一连喝了两三口酒,直到喝完酒、杯底朝上为止。接着他伸出手臂把酒杯递给马来亚人,那个仆役恭恭敬敬地接住了。于是他示意大家动身回院。

大家欠身向他致谢,同意准备执行他的命令。蹲在地上的人一跃而起,坐在木桥栏杆上的人也跳了下来。那个戴硬帽、穿皮领的瘦小的爪哇人把剩余的点心和器皿收拾好。他们像来时那样三三两两地挨着次序沿着那条潮润的针叶路回去,穿过那座因长满地衣而显得面目全非的森林回到马车停着的那条路。

这一回,汉斯·卡斯托尔普同主人和他的女伴一起上车。他身边坐的是同一切崇高之物无缘的善良的费尔格,对面正好是这一对人。在回院的路上,他们几乎一句话也不说。明希尔坐着,下颏下垂,两只手掌放在旅行毛毯上,他的膝盖同克拉芙吉亚的膝盖都用这条毛毯盖住。塞塔姆布里尼同纳夫塔在马车经过道路和水路以前,就已经下车,并且分手。韦泽尔一个人坐在第二部马车上,车子沿着环形车道一直在“山庄”的大门前停住,那里人们相互道别……

那天夜里,由于内心的某些骚动(他的灵魂对此一无所知),汉斯·卡斯托尔普的睡眠变得又浅又短,因而凡是同山庄疗养院日常宁静的夜间生活稍有一丝差异的任何变化,一点极其轻微的动静,以及远方几乎觉察不到的走动声,都足以使他苏醒,使他从床上坐起来。当两点钟刚过、有人敲他的房门时,实际上他已醒来多时了。他立刻回答,头脑清醒,反应灵敏,显得生气勃勃。原来是病房里值勤的一个护士在叫他,声音尖而犹疑不定,她受肖夏太太之托,要他马上到二楼去一趟。他精神十足地说愿意遵命,同时一骨碌地起床,匆匆披上衣服,用手指掠一掠额角上的头发,不快不慢地走下楼去,心里吃不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发现通往皮佩尔科尔恩客室的门和通往那个荷兰人的卧室都敞开着,灯光通明。两位大夫、米伦东克护士长、肖夏太太和那个爪哇侍役都在那边。这个侍役所穿的衣服与平时不同,穿的却是一种民族服,是一种袖子又长又宽、像衬衫那样阔条纹的短上衣,下身穿的不是裤子,而是一条颜色花哨的裙子,头戴一顶黄布做的圆锥形帽子。此外,他还佩戴了一个护身符作为胸饰。他站在床头左方一动也不动,两臂交叉。床上,皮特·皮佩尔科尔恩仰天躺着,双手伸开。走进房来的汉斯看到这番景象,面色苍白。肖夏太太背朝着他,坐在床脚边一把矮矮的安乐椅上,胳膊肘支在羽绒被上,一只手托住下巴,手指埋在下唇里,凝视她那旅伴的脸。

“晚上好,小伙子,”贝伦斯说。他本来在同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和护士长轻声谈话,看到他就忧郁地点点头,花白的小胡子向上翘起。他穿着一件白大褂,听筒从他的胸袋里露了出来。他穿了一双刺绣的拖鞋,衣服没有领子。“没有什么办法啦,”他又悄声说了一句。“彻底完了。您倒走近瞧瞧。用您富有经验的眼睛扫一下吧。您会承认,医术对此是完全无能为力的。”

汉斯·卡斯托尔普蹑手蹑脚地走近床边。马来亚人头也不转地盯着他的这一动作不放,连眼睛也翻白了。他斜睨了一眼,看到肖夏太太并没有注意他,于是他按往常的那种姿势站在床边,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双手在腹部交叉,头歪向一边,露出尊敬而沉思的表情。皮佩尔科尔恩穿着针织衬衫,盖着红缎被,像汉斯·卡斯托尔普经常见到的那样。他两手黑里带青,脸上有一部分地方也是这样。这使他的脸大大变了样,尽管帝王般的仪容依然如故。披着满头银发的高高的额头上,偶像上那样条理分明的皱纹形成四五条横线,与两侧太阳穴成直角,这是他一生习以为常的紧张生活的标志。与他安眠时低垂的眼睑相比,这些皱纹显得格外突出。两片痛苦地断裂的嘴唇稍稍分开。脸色发绀说明了他的生命是突然停止的——生命机能因急遽中风而骤然终止。

汉斯·卡斯托尔普怀着虔敬的心情继续逗留一会儿,观察事态的发展。他迟迟不想改变原来的姿势,一心期待那位“未亡人”跟他交谈。但结果她没有动静,他暂时也不想打扰她,于是就去找他背后其他在场的一群人了。顾问大夫向会客室那个方向晃了晃脑袋。汉斯·卡斯托尔普朝那个方向望去。

“自杀吗?”他轻声地、单刀直入地问……

“可不是吗!”贝伦斯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接着又说:“一点也不假。绝对如此,您可曾看到过这类时髦用品?”他一面问,一面从白大褂袋里掏出一只形状不规则的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小东西给年轻人看……“我可没有。不过这个值得一看。一个人是学不完的。这东西倒颇有独创性。我是从他的手里拿过来的。小心。如果里面的东西滴在您的皮肤上,就会像火烫过的那样起泡。”

汉斯·卡斯托尔普把这个神秘的东西放在手指中间。它是用钢、象牙、金子和橡胶制成的,模样儿十分奇特。它有两枚弯曲的、发出钢铁光泽的叉针,针头极尖,中间部分稍呈螺旋形,它是象牙质的,中间嵌有金子;叉针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活动——也就是向里面活动,而且有一定的弹性,下部是一个半硬半软的黑橡皮制成的球状附加物。它只有两英寸左右长。

“这是什么?”汉斯·卡斯托尔普问。

“这个嘛,”贝伦斯答道,“是一个结构精巧的注射器。或者用另一句话来说,是眼镜蛇毒舌的机械仿制器。您理解吗?——您看来并不理解,”他说,因为汉斯·卡斯托尔普还是呆呆地低头看着这个古怪的工具。“这就是牙齿。它们并不怎么坚实,它里面有一条毛细管,也就是一条很细的管子,您从这儿针尖上部的某个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出口。在齿根那儿,小管子当然也是开放的,它同那个与中央象牙部分相接的橡皮球的排出口相通。牙齿咬紧时,它们就呈现出一定的弹性,这是显而易见的,同时在容器内产生一种压力,把橡皮球里的液体压到管子里,因而一当针尖触及皮肉,里面的药就注入血管中。只要您亲眼目睹,其中的过程是十分简单的。人们得了解这个道理。也许这是他亲自设计出来的。”

“真是这样!”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注射量不会很大,”顾问大夫继续说。“数量方面不够,必须代之以一种……”

“动力学的东西,”汉斯·卡斯托尔普补充说。

“哦,是这样。它是什么东西,我们不久就可以搞清楚。我们怀着某种好奇心期待着它的结果。毫无疑问,我们能从这里学到一些知识。也许后面那个如此勤勤恳恳守夜的外国人能说出其中的奥妙,这个我们敢打赌吧?我猜想,这种毒液是动物性物质和植物性物质的混合物——质地一定很纯粹,因为它的效力必然十分惊人。一切都表明他立即停止呼吸,呼吸中枢麻痹,您知道这个;他迅速窒息而死,也许没有挣扎和痛苦。”

“愿上帝垂怜!”汉斯·卡斯托尔普虔敬地说。他叹了口气,把那个神秘莫测的小东西还给顾问大夫,转身回到卧室。

只有马来亚人和肖夏太太依然在场。此刻克拉芙吉亚抬起头来,看着这位又走近床边的年轻人。

“您有权利接受我的召唤,”她说。

“您的心肠真好,”他说。“您是对的。我们本来是以‘你’相称的朋友。我在灵魂深处感到羞愧的是,我在别人面前对此引以为耻,而且总是转弯抹角的。临终时,您在他身边吗?”

“什么都完了时,仆人才通知我。”她回答。

“他真是一个大人物,”汉斯·卡斯托尔普又开始了,“对人生来说,他竟把感情的枯竭看成是宇宙的劫难和渎神行为。因为您得知道,他把自己看成是神的合欢器官。这是做帝王的一种妄想……当一个人受到感动时,他就有勇气说一些听来是粗暴和不敬神的话,不过它们比允许说的那种敬神的话更加严肃。”

“C’est une abdication①,”她说。“他知道我们的傻事了吗?”

①法文:这是一种弃权。

“我没有办法向他否认,克拉芙吉亚。我不肯当着他面吻您的额头,他就猜到我们间的事了。此刻,他的存在与其说是实际的,倒不如说是象征性的。不过现在,您允许我这么做吗?”

她把脑袋凑向他,闭住眼睛,仿佛向他示意。他把嘴唇按在她的额头上。马来亚人一双畜生似的棕色的眼珠向一侧翻转,监视着这个场面,连眼睛也翻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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