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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剑记

一九一五年

广东有书生,其先累世巨富,少失覆荫,家渐贫,为宗亲所侮。生专心笃学,三年不窥园。

宣统末年,生行年十六,偶于市买酥饼,见贵势导从如云,乃生故人,请为记室参军。生以其聚敛无厌,不许。他日又遇之,故人曰:“我能富人,我能贵人,思之勿悔!”

生曰:“子能富人,吾能不受人之富;子能贵人,吾能不受人之贵。”

故人大怒,将胁之以兵。生遂逃,至钦州,易姓名曰陈善,为人灌园,带索褴褛,傲然独得。

是时南境稍复鸡犬之音,生常行陂泽,忽见断山,叹其奇绝;蹑石傍上,乃红壁十里,青萼百仞,殆非人所至。生仰天而啸,久之,解衣觅虱,闻香郁然,顾之乃一少女,亭亭似月也。

女拜生微笑而言曰:“公子俊迈不群,所从来无乃远乎?妾所居不遥,今禀祖父之命,请公子一尘游屐,使祖父得睹清辉,蒙惠良深矣。”

生似不措意;既又异之,觇其衣,固非无缝,且丝袜粉舃,若胡姬焉。女坚请,始从。生故羸疾,女为扶将,不觉行路之远。俄至木桥,过桥入一庐,长萝修竹,水石周流。女引至厅中;斯须,一老人出,须鬓皓白,可年八十许,笑揖生曰:“枉顾山薮,得无劳止?顷间吾遥见子立山上,知为孤洁寡合之士,故遣孙女致意于子。今观子果风骨奇秀,愿息吾庐,与共清谈,子有意乎?”

生知老人意诚,而旨趣非凡,应声便许。

老人复嗟叹曰:“吾山栖五十年矣;不意今之丧乱,甚于前者。”言次,因指少女曰:“此吾次孙也,姊妹二人,避难来此,刚两月耳。以某将军凌其少弱,濒死幸生,不图季世险恶至于斯极也?”老人言已,凄怆不乐。

生亦喟然曰:“嗟乎!有道之日,鬼不伤人。于今沧海横流,人间何世,孺子所以彷徨于此。今遇丈人,已为殊幸。孺子门户殄瘁,浪志无生,慢而无礼,惟垂哀恕。”

老人聆生音词,舒闲清切,每瞻生风采,甚敬悦之。

俄少女为设食,细语生曰:“家中但有麦饭,阿姊手制。阿姊当来侍坐……”言犹未终,一女子环步从容,与生为礼,盼倩淑丽,生所未见。

饭时,生窃视女,少女觉之,微哂曰:“公子莫观阿姊姿,使阿姊不安。”

女以鞋尖移其妹之足,令勿妄言,亦误触生足,少女愈笑不止。时老人向生言他事,故老人不觉。

饭罢,老人请生沐浴易衣,馆生于小苑之西,器用甚洁。二女为生浣衣,意殊厚。生心神萧散,叹曰:“天之待我还未薄也。”

于时升月隐山,忽闻巴篱之南,有抚弦而歌,音调凄恻;更审听之,乃老人长孙也。生念此女,端丽修能,贞默达礼。恍然凝思,忆番禺举子刘文秀,美貌年少,行义甚高,与生有积素累旧之欢;此女状貌,与刘子无参差,莫是刘子女弟耶?时女缓轸还寝。明日,生欲发问,而未果言。老人语言,往往有精义,生知为非常人,情甚相慕。

又经日,老人谓生曰:“吾二孙欲学,子其导之。”

乃命二女拜生,生亦欣然,临阶再拜。既已,老人谨容告二女曰:“公子人伦师表,善事公子,无负吾意也。”

生于是日教二女属文。长女名阿兰,小生一岁,次女名阿蕙,小生三岁。二女天质自然,幼有神彩,生不胜其悦,而恭慎自守。二女时轻舟容与于丹山碧水之间,时淡妆雅服,试学投壶,如是者,三更秋矣。

一日,阿蕙肃然问生曰:“今宇宙丧乱,读书何用!识时务者,不过虚论高谈,专在荣利。若夫狡人好语,志大心劳,徒殃民耳!”

生默而不应。

他日又进曰:“女子之行,唯贞与节。世有妄人,舍华夏贞专之德,而行夷女猜薄之习,向背速于反掌;犹学细腰,终饿死耳。”

生闻女言,怪骇而退,喟然叹曰:“此女非寿征也。”

无何,生寝疾甚笃;二女晨夜省视,敬事殷勤,有逾骨肉,生深德之。月余,生稍愈,徐步登山,凌清瞰远。二女亦随至,生止之,二女微笑不言,徘徊流盼。久之,阿蕙问生曰:“公子莫思歇否?”

生曰:“不也。”

此时阿兰怅然有感,至生身前言曰:“公子且出手授我。”遂握生手,密谓之曰:“公子非独孤粲耶?妾尝遇姻戚云,公子变易姓名,尝佣于其家。姻戚固识公子有迈世之志,情意亦甚优重,特未与公子言之。请问公子果如所言否?”

生曰:“果如所言。”

生良久思维,遂问阿兰曰:“识刘文秀乎?”

阿兰惊答曰:“是吾兄也。曩日吾等避乱渡江,兄忽失踪。后闻在浙右,今即不知在何许。妾亦尝闻兄言,朋辈中,有一奇士,姓独孤,名粲。妾故企仰清辉久矣,不图得亲侍公子之侧。妾向者朝晚似有神人诏妾曰,‘独孤公子,为汝至友,汝宜敬奉。’妾亦不知其所以然。然妾心侍公子,实奉神人之诏。妾早失父母,公子岂哀此薄命之人,而容其陋质乎?”

言毕,以首伏生肩上,凄然下泣,生亦嗟叹无言。

忽闻阿蕙在侧曰:“公子病新瘥,阿姊何遽扰公子?阿姊固情深,公子岂是忍人;悲乃不伦,不如扶公子归耳。”

时夜将午,忽红光烛天,老人执生臂曰:“噫,乱兵已至此矣。”言已,长揖生曰:“吾老,不复久居于世;我但深念二孙。吾久将阿兰许字于子,阿蕙长成,姻亲之事,亦托于子”

老人言毕,抚其二孙恸极,呕血而死。生与二女,魂飞神丧;时有流弹中屋,屋顶破,三人遂葬老人于屋侧。

生念吾身世孤孑,死何足惜?但二女可怜,他乡未必可止,吾必护之至香港,使自谋生,不负老人之托。时二女方哭于新坟之侧,生勉携之至山脚,二女昏然如醉,生抱之登小舟;沿流而下,已二日,舍舟登陆,憔悴困苦,不可复言。村间烟火已绝,路无行人,但有死尸而已。此时万籁俱寂,微月照地,阿蕙忽牵生手,一手指丛尸中,悄语生曰:“此尸蓬首挺身欲起,或未死也。”

生趋前问尸曰:“子能起耶?”

尸曰:“苦哉,吾被弹洞穿吾肩,不知吾何罪而罹此厄也?汝三人慎勿前去,倘遇暴兵,二女宁不立为齑粉?暴兵以半日杀尽此村人口;此虽下里之民,然均自耕而食,自织而衣,素未闻有履非法者。甚矣,天之以人为戏也!”

生即扶其人徐起;其人始哭,哭已,续言曰:“吾有老母爱弟,并为暴兵戮死,投之川流。继而吾中弹,忍痛潜卧尸中,经一夜一日。今遇汝三人,谢上苍助我。此去不远,为吾田庄,汝三人且同留止,暂避凶顽。”

生扶其人,徐步至庄。庄内已焚掠一空,其人赴围栅之侧,知新米一包尚在;二女于是采葵作羹,四人得不饿。过三朝,其人出村边一望,闸口有木片钉塞,傍贴黄榜朱字云:

此是鬼村,行人莫入

其人归告生曰:“吾姓周,名阿大,此即周家村。好事者今以鬼名吾村,咸相戒不敢近,不知犹有我周大一人未死。天下奇事固多,不料吾年四十,始身受之。”

更逾数朝,有人于闸口潜窥,见生等形状枯瘦,疑为行尸;二女久不修容,憔悴正如鬼也。

忽有一人窥见阿大,问曰:“汝是鬼邪,或阿大未死也?”

阿大见此人是邻村旧识,具陈本末;且言,有友携妹,欲诣前村求食,求友为先容,庶不见疑为鬼魅。友遂开闸,与四人行至其家。

友曰:“村人父老,死亡过半,幼少者亦随乱兵而谋衣食。”

友出资为四人略置衣服。停数日,阿大疮处已平,四人雇帆船,风顺,五日达于香港。二女有姨氏,住德辅道,甚有衣食。二女得姨氏所在,姨氏老矣,见二女婉慧可爱,大悦。姨氏止有一子,岁岁往外国经商,姨氏每顾二女,事事过人,颇慰晚景。周大即留为纲纪。生自是如释重负,一日,与阿兰连臂登赤柱山,望海神伤。

生顾阿兰曰:“我行孤介,必不久居于此。”

阿兰闻之,戚然改容,几半日不言;俄低鬟问曰:“公子今欲何行?”

生曰:“吾自今以去,从僧道异人却食吞气耳。”

阿兰便曰:“妾同行,得永奉欢好,庶不负公子之义;使妾殒殁,亦无恨也。”

生曰:“是何言也?余孤穷羸弱,何足以当。”

女凝思久之,顾生曰:“妾知公子非负心者;今所以匆匆欲行,殆心有不平事耳?”

生闻言,耸然掣阿兰之手,歔欷不能自胜矣。

此时,阿兰深感娇泣,言曰:“士固有志。妾与妹氏居此,盼眄公子归来。”

生诺,二女便资给于生,莫知去处;阿兰再三叹息。

其年香港霍乱其厉,姨氏挈二女移寓边州,沿海风光秀丽。二女日与渔妇闲话,亦觉悠然自得。

姨氏闲向阿兰曰:“语云,‘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汝姨母为汝关怀久矣。吾有梁姓外孙,才貌相兼,家道颇赡。吾昨以求亲之事,闻于外氏,外氏甚悦。但愿汝福慧双修,以慰吾念也。”

阿兰闻语,视地久之,具以诚告其姨氏曰:“吾舍独孤公子外,无心属之人。今虽他适,公子固信士,异日必归。请姨母勿以为念。”

姨氏笑曰:“公子佳则佳,然其人穷到无袴,安足偶吾娇女?吾非不重公子为人,试思吾残年向尽,安忍见吾娇女度贫贱之日;此婚姻之所以论门第,吾不可不慎也。”

阿兰曰:“士患无德义,不患无财。人虽贫公子,吾不贫公子也。”

他日,姨氏复劝阿兰罢其前约,阿兰终不改其素志,致于九喻。姨氏怒,阿兰日夜悒怏,都不寝食。

经一月,生更无消息。阿兰知村间风俗劣,有抢婚之事,遂背其妹,阿大等,潜至香港,佣于上环伍家。女居停遇之甚殷渥,收为义女。

女居停有外甥莫氏来省,忽窥见女,以为非人世所有。及归,神已痴矣。父母苦问之,始得其故,于是遣人至伍家说意旨,居停欣然许之。

其人去,居停乃微笑向阿兰曰:“古有明训:‘男大须婚,女大须嫁。’吾今为汝觅得嘉婿矣,则吾外甥莫氏。其人望族也,尝游学于大鹿国,得博士衔,人称洋状元。今在胡人鬻饼之肆,任二等书记,吾为汝贺。”

阿兰闻言不答,居停以为阿兰心许矣。

过三日,阿兰知期已逼,长叹曰:“人皆以我为贸易;我无心以宁,无颜以居,我终浪迹以避之耳。”遂行。

时薄暮,于九龙岸边,逢一女子,年犹未笄,敛裾将赴水死。阿兰力救之。女曰:“吾始生失母,父名余曰眉娘。继母遇我无恩,往往以炭火烧余足,备诸毒虐。父畏阿母,不之问。邻居有老妪,劝余至石塘为娼,谓一可免阿母猜忌,一可择人而事。妪之言虽秽;然细思妪实至情之人,妪之外,更无一人愍我喻我者为可哀耳。”言已,哭泣甚哀。

阿兰亦泫然流涕,不知所以慰之,久乃抚女言曰:“汝且勿悲;吾身内有金数镮,可与汝潜遁他方,暂觅投身之处。”

女感阿兰言,从之。二人以灰炭自污其面,为乞妇状。旬日,至东馆西,约十里,日将西坠,有军将似留学生,策马而至,见二女勒马欲回。二女拜跪马前求食,军将笑,以手探鞍举一人腿示二女曰:“吾侪以此度日,今仅余一腿,尔曹犹欲问鼎耶?”

言已,纵辔而去。二女惊骇欲绝,相扶徐行,至一山村,有老者荷薪而归。

二女问:“是间有乱否?何以军中以人肉为粮也?”

老者不答,女凡三四问,老者厉声曰:“一何少见;吾袋中有五香人心,吾妻所制,几忘之。”

言已,出心且行且嚼。二女见状,忧迫特甚,此村以人为食,他事岂复可问;然日暮穷途,无可为计。二女相携至一旅店求宿,有女人出应,款对颇周。店内旧劣不堪,后有小门,邻屋即主人所居,无门相通。主人既出,倒锁店门归寝。

时夜将半,阿兰忽闻隔屋有老人细声笑曰:“女子之肉,嫩滑无伦。”

又闻女主人笑声。阿兰就板缝中潜窥,则向所遇食人心者。

女人又言:“刀已四日不用,恐有锈。”

老者曰:“吾当磨之。”

言已,向床下牵出一蒲箱。老者方启箱取刀,阿兰命眉娘即起,轻拔后关而遁。既出,于疏篱外觇之,老者灯下磨刀,窣窣有声。二女急走,时有新月,至村侧东转有堤,见稻草堆,二女俯身匿其下,觉甚空虚;遽入,中如小室,上有数孔通光,女心稍安。阿兰更于草下得一箱甚重,审其为富人之物,旁有驼毛毡,气枕,以及里丁饼干十数罐。意村有富人藏此,用备不时之需者。二女分饼干一罐,纳袋中,余无所取。

天明,二女方行,回顾村中,积水弥望。继有凄厉之声,随风而至,始知大水为灾。二女于村庙中,得破鼓,仅容二人,遂乘之,顺流而往,若扁舟泛大海。数日中,见难民出没,绝为凄惨,频以饼干分赠之。

眉娘为阿兰言曰:“吾记得幼时,居外家,亦遭水患,吾随外大父,止于屋背。同村有贫富二人,亦息树间,经八日有半。富人食物将尽,贫者止余熟山薯二,此其平日饲猪之物。”

“富人探囊,出一金锭示贫者曰,‘若以薯子分我,我即与汝此金。’贫者以一薯易金。久之,复出一锭,向贫者言如前。贫者实饥,而心未决。”

“富人曰,‘子何不思之甚?昨夕天边发红光,明后日,水必退。子得金何事不办?’贫者心动,竟从之。富人留薯不食;又半日,贫者饥甚,垂死,富人视之恝然。讫贫者气绝,富人徐将所予二金锭取还,推其尸水中。入夜,水果退。”

“吾外祖见富人大恶,取楯击其头;富人不顾,但双手坚掩其袋,恐楯中其金锭也。”

阿兰曰:“此非怪事。世人均以此富人之道,为安身立命之理,可叹耳!”

亡何,大水既退,二女行乞如故,亲爱愈极。阅两月,阿兰暴病卒于道中。弥留之际,三呼独孤公子,气断犹含笑也。

眉娘顾左右悄无人居,时夜已深,行入林中,遥见有灯火之光。既至,有宅门,徘徊独泣。俄有人出问故,眉娘跽曰:“吾乞儿也,吾姊死于途,今欲鬻身以葬吾姊耳。”

其人入,商之其妻,已而出对眉娘曰:“我是贩布客,汝留亦善。”

明日,夫妻二人,将阿兰尸殡殓。见眉娘眉如细柳,容颜朗秀,夫妻倍怜之,视如己女。

居数月,夫妻携眉娘往南雄贩布,颇得资。将归,过始兴县南驿三十里外,夜投逆旅。遇贼,杀夫妻二人,劫眉娘及钱财。方登船,见一男子驰至,捉贼左腕,挥剑断之,三贼奔走。问眉娘何处人,眉娘掩涕拜谢,具言身世所经。

男子闻眉娘说阿兰名字,默行数步,掷剑于地,仰天澘然曰:“阿兰竟去人寰,我流离四方,友仇未复。阿兰在幽冥之中,必能谅我。”

眉娘听男子言此,回身怒诘之曰:“吁,若即吾姊临命所呼之独孤氏耶?负心若此!试问吾姊,停辛伫苦,以待何人?吾诚不愿见若。”

言讫,于地取剑,欲自刎,生夺剑阻之;更欲跃身江流,亦未果愿。生哭泣止之,良久,眉娘欷歔言曰:“吾闻姊有胞妹在边州,汝能送我到边州,见妹氏,返九龙,省吾父,然后死无憾耳。”

生善其志行,从之。收剑卷之,如卷鞁带,与眉娘上贼船。解维,过湜江,下汝水,六日达红梅驿。二人登岸,以兄妹相呼,免路人见疑。寻到边州,二人果遇阿蕙,周大二人于海岸拾贝壳。二人见生,非常欢惬;及眉娘述其姊行状毕,阿蕙恸哭失声,思往谒姊氏墓,又不知处所。明日,生即送眉娘返九龙,生倏然不知去向。

眉娘至家,不敢入门,即访邻妪;妪即前日劝眉娘当娼者也,见眉娘,惊视,愀然问曰:“吾久不见汝。汝继母言汝已死,吾甚哀汝生之不辰也。汝父前月无故而逝,或未知欤?”

言时就眉娘耳语再四,已而摇头叹曰:“天下黑心娘子,比比然也。”

眉娘哭不可仰,妪慰之曰:“汝今后可住吾许。汝母见汝,必杀汝也。”

眉娘日夜涕泣,频欲自死,妪频救之。

妪一夕语眉娘曰:“汝未闻吾少年之事,有甚于汝万万倍,今为汝言之,或能减汝悲怀。”

“吾实非本地人也。吾父姓杨,是云和人,有田十亩,娶吾母沈氏,颇有贤德,为乡党所推。吾父终日纵酒,家计日艰。吾生而腰细,人咸呼曰‘细腰’。六岁,慈母以时病弃养,吾父将余托外氏;即往申江,购一牛头车,为行客载重,亦颇得钱。然每为东洋车夫藐视,遂易其业,购一东洋车,得资倍于前,而又苦马夫凌辱。”

“吾父叹曰,‘使吾为马夫,亦当受制于汽车夫也。’乃安之。”

“忽一日,富春里赛寓,有一妓,名傅天娥,雇吾父车。偶于酒楼下,与同业者闲谈,吾父因问曰,‘此妓貌不及中人,何以生意甚佳?’”

“同业曰,‘汝不知此乃名妓傅彩云之雏妓耶?彩云为洪状元夫人,至英国,与女王同撮小影。及状元死,彩云亦零落人间。庚子之役,与联军元帅瓦德斯办外交,玻璃厂之国粹,赖以保存。瓦德斯者,德意志雄主推毂之臣,乃慕彩云之风流,诏入禁内,常策骏马,出入宫门。是故人又叹之曰,“曾卧龙床者。”又闻任长尝充彩云译官;今彩云老矣,神女生涯,令人有尊前白发之感耳。’”

“吾父闻至此,不觉鼓掌而叹曰,‘然则此人亦名留青史矣。’”

“吾父思久之,私谓,‘此一粉头耳,计今夕车所停二十余处,顾曲之人,何止半百。一人一金,已足吾一岁之需。思吾女细腰已长成,容貌胜此女多多,吾何不携来,令学歌舞,吾何愁不为封翁?他日吾女或亦名垂竹帛,正未可料。’”

“其岁,挈余至申江,托余于一苏州妇人,命余呼之为母。明年,余艺成,始知命薄而背人揾泪也。吾父得资,仅足度日及吸烟之费。吾父常念余孤苦,欲赎余归。初余落籍,吾父仅收四十金,而是时余身价已涨至三千;吾父何处得金赎吾,唯有忍泪吞声而已。”

“更一年,吾父一贫如故,来申欲一见余面,假母亦不见许。吾饥不加食,塞不加絮。房中有侍儿曰阿崔,容态润媚,客多悦之,常与我商量曰,‘身为女子,薄命如斯,止得强颜欢笑,如遇性情中人,即可事之;不必富人,亦不必才子。’”

“余思其言有至理。然而余视过客,无一善裔,正如过客之视余侪,无一贞静之人也。”

“逾日,有广东胡别驾,慨然以四千金为余脱籍。余喜不自胜,以为从此可报父恩于万一;岂知余出苦海,而吾父已殁数月,亦实命不犹也已。吾夫带余来香港,家人与我均无缘分。我身世至此,虽欲上顺翁姑,下怀弟妹,而翁姑弟妹,咸以我为外江妖怪。吾夫又日日虚词诡说,视我为一玩具;既不得家庭之乐,岂有人生之趣?我委顿床枕之日,即秋扇见捐之时。我在云和虽贫窭,或有乡人愍我,今即一下堂倡女,谁复能一顾耶?”

妪言毕,于灯下重理其麻,续曰:“吾今日日为店家压麻为线,可得少资自赡,亦不欲怨天尤人,但怨命耳!”

眉娘听妪言,低鬟垂泪久之,婉语慰妪曰:“妪勿忧。吾闻天无绝人之理,吾当为奴婢,觅一栖身之所,然后助妪度日,接欢笑。”

妪闻言喜极,抱眉娘哭曰:“谢上苍怜我也。”

眉娘乃佣身于烟馆,夕宿妪家。忽一日,眉娘见独孤生翻然而至,踞榻捉一烟客,徐喻之曰:“吾四方觅汝久矣,汝非蒋少轩之友乎?何以始谋其财,继害其命,而终夺其妻也?”

烟客惊震,跪于地曰:“吾知罪过。吾与少轩在东阳读书,甚相友爱。吾之所以至今日穷无所依者,均听信其妻之言耳。今其妻已嫁一司令官,亦少轩同学。吾今殊追悔前此所为,望饶命也。”

生即出剑割其两耳,纵之去。时坐客皆歔欷感叹;眉娘遂出拜生,生喜眉娘无恙。烟馆主人,备闻生及眉娘之事,慕生之义,而叹眉娘之苦。主人遂请于生及妪,收眉娘为发妻。后眉娘儿女成群,遇妪如己母。

生为其友复仇之后,喜眉娘有托,即赴边州,既见周大,问阿蕙何在?

周大曰:“嫁矣。”

生曰:“无所苦否?”

周大泪涟涟答曰:“嫁一木主耳。”

生叩其详。周大曰:“初阿兰去后,姨氏即将阿蕙许嫁梁姓外孙,而不与阿蕙言其事。今春过门之期将至,始具言于阿蕙,阿蕙故婉顺,不逆姨氏意。讵知阿蕙嫁前数日,梁氏子发痨而卒。

“姨氏问阿蕙意旨向背,阿蕙曰,‘既许于前,何悔于后?’”

“姨氏喜曰,‘善。汝若不嫁至其家,即吾门亦无人过问。’”

“阿蕙遂依期出嫁,吾亦随往。其家故巨宅,先见一老苍头,抱木主出,接阿蕙至礼堂,红灯绿彩;阿蕙扶侍女,并木主行婚礼既毕。旋过邻厅,即其夫丧屋也,四顾一白如雪。其姑乃将缟素衣物,亲为阿蕙易之,阿蕙即散发跪其夫灵前,恸哭尽礼,吾不忍久视。既归,常念阿蕙幽闲贞静,今世殆若凤毛麟角。阿蕙时一归省姨氏,言翁姑视之甚厚,未尝言及身世。如阿蕙者,复何人也?”

周大言讫,生默不一言,出腰间剑令周大焚之,如焚纸焉。自后粤人亦无复有见生及周大者云。惟阿蕙每于零雨连绵之际,念其大父,阿姊,独孤公子不置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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