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翁滔滔不绝,讲完了自己经历的故事,沐天澜、女罗刹两人才恍然大悟。女罗刹早已粉面失色,珠泪滴滴而下。
跪在桑-翁面前,抱着自己父亲双退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诉说道:“父亲,你不孝女儿,做梦一般认贼作母过了二十几年。天可怜,今天拨云见日,才见我生身老父。父亲呀!你不孝女儿痛死悔死了!”
女罗刹急痛攻心,竟晕厥过去。楼下一般家将原是一个个把马鞍当坐具,抱头打盹,被楼上哭声惊起,一齐抬头愕视,摸不清怎么回事。沐天澜顾不了许多,急伸手抱住女罗刹,轻声急喊:“罗姊醒来,罗姊醒醒。”桑-翁也是老泪纷披,长须乱颤,女罗刹被沐天澜在她胸口抚摩了一阵,悠悠哭醒。
一见自己偎在沐天澜怀内,突又跳起身来,扑到桑-翁身前,哭喊道:“父亲,你把我可怜的母亲葬在何处?马上领女儿去,可怜的女儿见不着我可怜的娘,也让我拜一拜娘的坟墓。”
桑-翁说:“傻孩子,你且定一定心,你娘的坟墓自然要让你去拜奠,使你娘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但路途尚远,不必急在一时。倒是你怎么样进了沐府,和沐贤契怎样面识?在你老父面前不要隐瞒一字,为父的自然替你们作主。”
桑-翁这话一出口,两人心里勃腾一跳,面上立时澈耳通红,同时心里明白,两人举动已落在老父眼内。尤其女罗刹急痛之际,万料不到刚认识的生身老父会问到这上面去,教自己如何回答?只羞得一个头低在胸前直不起来。
这其间沐天澜心口相商,明知图穷匕现,当前局势除去坦白直陈以外,已无别策;也顾不得楼下众目仰视,事实碍口,只好硬着头皮,自己跪在桑-翁面前,悄悄喊声:“岳父,小婿有罪,求岳父宽宥,才敢面陈。”哪知桑-翁洞察若观火,并不惊奇,而且笑容可掬,一伸手拉起沐天澜,低声说:“你们都替我照旧坐着,免得楼下随从他们大惊小奇,你们只把经过的实情,实话实说好了。”
沐天澜立起身时,偷眼一瞧这位老丈人眉开颜笑,毫无愠意,胆气立壮!竟把自己得到父亲噩耗,如何路过淑山,偷听苗匪说话,如何杀死普明胜,碰着戴人皮面具的黑牡丹;如何女罗刹从中救护巧得父头,如何同回庙儿山,即夕成为夫妻。次日如何同黑牡丹交手,如何回沐府拜见哥嫂,先后经过,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桑-翁听他说完以后,微一思索,摇着头叹了口气说:“好险,好险!造化弄人,真是不可思议,万一黑牡丹不先下手,我这女儿做梦一般,便要变成大逆不道的罪人。果真这样,我也无法宽恕我自己的女儿了。虽然如是,我女儿从前寄身匪窟,所作所为都带贼气,也是一个罪人。但是贤婿……你……
我此刻竟承认你是我娇婿了,如果被念子曰、读死书的村学究听去,定必要骂我一声‘昏庸背礼’;一个爇孝在身,一个身担匪逆,一无媒妁之言,二无父母之命,这是野合,老糊涂竟口称贤婿,也是乱命,都是理教罪人,该死该死……”
桑-翁说到这儿,顿了一顿,突然哈哈一笑,伸手把胸前长髯一拂,向两人看了一眼,微微自语道:“珠联璧合,无怪其然,什么叫野合?太史公说孔夫子还是野合的产品哩,老夫当年便是过来人。”他这么喃喃自语,沐天澜却听得逼真,几乎笑出声来,肚内暗暗大赞,这位泰山真是圣之时者也,但愿我老师滇南大侠也这样通权达变才好。
正在得意忘形,猛听得桑-翁一字一吐,很庄严的问道:“贤婿,你们一往情深,一厢情愿的当口,难道把外屋桌上供着的人头,真个心里忘得干干净净了么?这一层在情、理、礼、法各方面,老夫实在无法回护了。”这一问,无异当头棒喝!而且一语破的,直抉病源。
沐天澜顿时燥汗如雨,恨不得面前有个洞钻下身去,半晌开不了口。正在大僵特僵之际,身旁女罗刹已发出银铃般声音:“父亲,你老人家不要责备他一个人,大半还是女儿的不是。可怜你女儿寄身贼窝许多年,守身如玉,没有辱没了见不着的父母,自从碰到了他,女儿象做梦一般醒了过来,以前种种悔恨欲死!恨不得马上脱去贼皮得成正果,只知道把这个身子,这条性命,马上交付他,其余的事也顾不得细推细想了。”
桑-翁一声长叹,喃喃自语道:“世上本来只有人欲,不闲礼防,一决即溃。此中消长之机,很是微妙哩。”他沉默了一忽儿,向沐天澜道:“贤婿,你不要怪我对于自己女儿并不责备。贤婿,要知道我已没法责备她。让她溷迹在贼窝许多年,没有机会受良善家庭的教育,非但对不起你死去的岳母,也对不起我女儿,教我还说什么?现在过去的不必再提了,你们已成夫妇,以后不必再藏头缩尾。你想我一见便知出八九,你们哥嫂和别人定已肚内雪亮,何必自己瞒自己呢?好在贤婿的师尊滇南大侠生平玩世不恭,比老夫还要通达,老夫和他见面时代为说明便了。”桑-翁这样一开解,沐天澜女罗刹总算过了难关,双双跪在桑-翁面前,重新正式叩见了一次。
其实桑-翁心里乐得不得了,面前非但得了丰姿绝世的娇女,同时得了英挺秀伟的东床,平生心愿霎时俱了,其乐可知。等她们拜见起来,把自己背上犹龙、飞龙雌雄双剑解下来,递在女罗刹手内,笑着说:“我从此用不着兵刃,背着这两柄剑云游各处,原为的寻到你后交付与你。你背上双剑,虽非凡品,定不及这双剑的珍贵,其中一口犹龙剑是你母亲遗物,你背在身上如同见着你母亲。”说罢,又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交与沐天澜说:“这是我亲笔著述的风雷剑诀,你们两人可以共同研究,将来我有暇时再亲身指点传授。”
两人拜领了书剑,窗外天光已现鱼肚白色,不知不觉度过了一宵。
沐天澜、女罗刹求桑-翁同赴金驼寨。桑-翁说:“我已立志,两桩心愿一了,不再预问世事。不过你们口上所说挟制独角龙王的罗刹夫人,事颇奇特,我虽然推测了八九,但也不敢十分确定,我想去实地探明一下,证明我推想的对不对。探明以后,定必到金驼寨通知你们,算是老夫帮你们一次忙,但绝不伸手管你们后一辈的事,这要预先声明的。当真,女儿,你从此不能自称女罗刹的匪号了。”
女罗刹说:“听父亲说过,女儿小时原名优兰,从此改用这两字了。但是父亲真姓真名还没有向女儿说明,父亲,你真姓桑么?女儿从此称桑优兰好了。”
桑-翁摇头道:“这是我道号,你父亲的原姓名,连我自己都不愿提起。你母亲姓罗,你丈夫姓沐,你愿意用哪一个姓,随你自己意思好了。”女罗刹看了沐天澜一眼,向他笑着说:“天下真有这样凑巧的事!到你家里去,被你剪头去尾,胡替我起个姓,称我罗小姐,现在我用母亲的姓,真个是罗小姐了。”
沐天澜悄悄说:“不,你是沐门罗氏。”桑-翁面对这一对鹣鲽鸳鸯,回想自己二十年以前的旧梦,不禁黯然出神。
天光大亮,东方高岩上晓雾散净,吐出一轮红日,桑-翁独自先走,约定两三天在金驼寨会面。桑-翁走后,沐天澜、罗优兰(从此女罗刹改称罗优兰)便率领家将们离开破庙向滇南赶路。当天起更时分到了金驼寨,在映红夫人盛筵招待之间,讲起半路碰着一位老前辈事情,便把破庙内一夜深情,删繁摘要的略述所以。
映红夫人听明白了其中经过,心里暗暗称奇,不免朝罗优兰多看了两眼。可笑罗优兰正嫌沐天澜心直口快,虽然删繁扼要,仍不免透露了几分难言之隐,一双剪水双瞳,正变作百步穿杨的羽箭,直往沐天澜。他中了这支冷箭,心里一阵哆嗦,顿时哑口无言,可是这一番情景,却被同席的映红夫人、旋姑等看在眼里了。
映红夫人慌替沐天澜解围,向罗优兰说:“恭喜姑娘!难得父母重逢,姑娘已经有一身了不得的本领,又得到世外高人的慈父,这样福分真是常人得不到的。为了我们的事,又蒙老前辈亲身前往,连我们都沾姑娘的光,我这里先向姑娘道谢了。”说罢,便起身向罗优兰深深致谢。
龙璇姑也离座替罗优兰斟酒,大家一阵谦逊,话题转到独角龙王深谷遇险的事情上去,说说谈谈宾主尽欢,席散时已到了鱼更三跃时分。饭后,映红夫人兄弟婆兮寨土司禄洪,陪着沐天澜到后寨相近偏院内看望金翅鹏的伤势。
这时金翅鹏虽经本地外科医生敷药救治,依然昏昏沉沉,神智未复,无从慰问,只好退出,仍然回到内寨正院。滇南苗寨房屋,大小不一,大概倚山筑岩,树木为栅。象龙家金驼寨土司府却是半苗半汉的建筑,体制较崇,占地颇广,围墙凌厚,望楼四角,前寨后寨,屋宇深沉,而且警卫森严颇为威武,无异一座小城池。
映红夫人对于沐二公子沐天澜视同恩主,特地把后寨居中正屋的几间楼房,铺设得锦绣辉煌,而且体贴得无微不至;特地指定中楼两间有门相通的房屋,作为沐天澜、罗优兰分居憩息之所。自己和女儿璇姑、儿子龙飞豹子退居到偏楼。
又把沐天澜带来的二十名家将安置在楼下侧屋内,以便两人随时差遣,又下令寨内,选就勇干津细的头目,率领干练苗卒全身武装,前寨后寨分班巡逻,昼夜不绝。
次晨,沐天澜从罗优兰房内回到自己卧室,猛见临窗书案上,搁着一件晶莹夺目,光彩非常的东西,东西底下,镇着几张褪红薛涛笺,笺上写着一笔类似瘦金体而又杂乱章草的书法,飞舞娟逸,波磔通神。沐天澜吃了一惊,先不看笺上镇物,慌拿起几张薛涛笺,仔细一瞧,上面写着:
“妾阅人多矣,世间不乏美男子,然秀于外者未必慧于中,大抵气浊神昏禀赋脆弱之流。造物吝啬,全材难得如此。
近年伏处滇南,时于黑牡丹、飞天狐辈口中,道及沐二公子盛名,此辈多皮相,耳食而已。及得谍报,趋从南来,预伏道左,得睹光采,始惊毓秀钟灵,近在咫尺,果一秀外慧中,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
复奇造化小儿,故施妙腕,于千万人中,独使草莽之物,拔帜先登,且复联辔并驾,使滇南苗疆儿女启踵延颈看煞卫-,妒煞夷光。然而金屋阿娇,已成祸水,红颜薄命,预伏杀机,盖阿迷猓族,敌忾同仇,誓欲焚香捣鹿,死君床头人而泄愤,祸不旋踵,行且危及公子矣。妾不速而来,思欲晋接梁孟。
不意锦帐半垂,鸳梦方酣,未惊好梦,聊书数行。辟邪剑书乞赐玩,留质身佩玉狮子一具,其人如玉,其勇如狮,敬以玉狮子雅号奉赠何如?日落邀君于异龙湖畔。龙家细事,得公子一言事立解。公子信,毋劳延伫,倘伉俪偕临,使草野蒲柳,得亲灸绝代佳人,尤所企幸。罗刹夫人写于龙窟之夕。”
沐天澜把几张信笺,反复看了好几遍,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惊奇、钦佩、惭愧、忧虑种种情绪,同时在他心上翻腾,弄得他如痴如呆。
半晌,他回过头去,一看自己锦榻上挂着的辟邪剑,连鞘带剑果然失踪,慌拿起镇纸的玉狮子仔细鉴赏,通体晶莹透澈,色逾羊脂,雕琢津致,细于毫发。尤奇通体雪白无瑕,惟独一对玉狮眼,赤如火齐,光芒远射,确是稀世之宝。却猜不透罗刹夫人肯用这样宝物留下作押,把自己辟邪剑拿去,是何用意?笺内语气,似乎暂时拿取鉴赏一下,并非玉狮换剑,举动一发难以捉摸,最怪笔法秀逸,才情渊雅,而且风流放诞,情见乎词。天下竟有这样多才的女子,又是这样的奇特人物。猛想起她在这间屋内,从容自若的写下这许多字,我们睡在隔室竟象死的一般,全未觉察,内外又通宵巡逻不断,竟被她来去自如,这种飞行绝迹的功夫,也实在太可怕了。
沐天澜立在窗口书案前,拿着这几张薛涛笺,逐字逐句,来回琢磨,全付津神都贯注在这上面,不料蓦地里从身后伸过一只雪白手来,迅的把手上几张信笺夺去。沐天澜慌一回身,才知罗优兰悄悄从卧室出来,掩在身后,面上娇慵未褪,秀发拂肩,罗襟半掩,酥胸微露,一阵阵香泽似箭一般扑上身来。沐天澜痴痴的鉴赏秀色,新上雅号的玉狮子,几乎变成向火的雪狮子了。
罗优兰嗤的一笑,娇嗔道:“你又发的什么痴,一早起来立在窗前看这几张捞什子,嘴上自言自语的,不知叨念什么。
我立在你背后半天有时,你通没觉察,这几张捞什子,谁写的?引得你这样发痴。”罗优兰嘴上说着话,一对妙目早已贯注在几张字笺上。
无奈罗优兰从小生长盗窟,识字无多,象笺上写的一笔行草和这样文字,苦于无法通释。不过她是聪明极顶的人,笺上的“美男子、佳公子”和具名的“罗刹夫人”等字迹,虽然半行半草,也可以意会而得。尤其一看到罗刹夫人的具名,立时妙目大张,口上“噫”了一声,急问道:“澜弟,这是什么一回事?这几张字怎样来的,说的怎样话?澜弟,你快说与我听。”
沐天澜当然唯命是从,罗优兰静静的听他解释完毕,回头向榻上挂剑的地方瞧了一眼,一伸手从沐天澜手上把玉狮子抢了过去,看也不看塞在怀里,急急跑回自己卧室。一忽儿走了出来,头上发已拢好,身上也结束整齐,立时向两间屋内前后窗户仔细勘查了一遍,然后推开一扇后窗,一耸身,跃出窗外翻上屋去。沉了一盏茶时,从前窗跳进室内,向沐天澜说:“这人一身轻功,与众不同,确在我辈之上。怪不得来去自如,我们茫然无知了。”
沐天澜道:“岳父去探她行踪,还没有到来,万不料她已到此,反而把我们情形,被她悄悄的摸去;而且今天约着我们在异龙湖畔会面,是善意是恶意,一时真还捉摸不定。虽然她笺上说得冠冕,说是龙家的事,小事一段,一言可决。
我推想其中定有文章,我们一毫大意不得。”
罗优兰看了他一眼,柳眉微蹙,沉思了半晌,才开口道:“这几张字笺,经你两次解释,我才大体明白了。她笺上的话并没有假话,也没有什么用意。她定是个目空一切,本领才智样样过人的奇女子,而且是个放诞不羁、性情怪癖的女魔王,我先说在这儿,将来你可证明我推测准确的。她夤夜到此,换去辟邪剑和约你会面,不言而喻是冲你来的。谁教你是秀外慧中、唯一无二的美男子呢……。”
沐天澜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摇着手说:“休得取笑,我们商量正经的。”
罗优兰叹了口气说:“澜弟,你本是一位深居简出的贵公子,虽然在哀牢山中住了几年,可是滇南大侠庇护之下,一心津研武技,江湖上一切奇奇怪怪的事,也无非由师尊耳提面命,听了一点皮毛。现在可不一样,业已亲身历险江湖,又来到世仇潜伏的滇南,如说黑牡丹、飞天狐这般人,无论用怎样毒计对待我们,我深知她们根底,毫不可怕。
我所忧虑的,便在那美男子三个字上,偏偏冷门里爆出一个罗刹夫人来。看情形黑牡丹、飞天狐和当年九子鬼母部下,大概已与罗刹夫人暗有结合;只要一个处理不当,定又发生牵缠不清节外生枝的祸事。不是我胆小怕事,如果没有龙家的事,我实不愿你去和罗刹夫人会面,我现在只盼我父亲快来,求他老人家替我们作主了。”
两人悄悄商量了一阵,决定把罗刹夫人暗进后寨的事,向众人绝口不提。异龙湖畔约会的事,辟邪剑既被她取走,难以装龙作哑,决计到了日落时分两人一同前去,见机行事。
商量停当,唤进随从,伺候梳洗已毕,便下楼和映红夫人等欢聚。表面上照常讨论挽救独角龙王的事,暗地里只盼桑-翁早早到来。
午后,夕阳西下,沐天澜、罗优兰推说要到跳月出事的地方,异龙湖畔游览一番。映红夫人和他兄弟禄洪便要陪同前往,沐天澜极力推辞,只要一名头目领路,却暗地吩咐自己带来二十名家将配好马匹,每名带着一柄腰刀、一张匣弩,远远跟在身后,以防不测。
罗优兰把罗刹夫人留下的玉狮子拿出来教沐天澜藏在身边,见着罗刹夫人时送还她,以便把辟邪剑换回来。两人打算停当,便和领路头目三人三匹马出了土司府向异龙湖走来。
土司府距离异龙湖原没多远,片时到了地头。
沐天澜、罗优兰一看异龙湖风静波平,山峡倒映;两岸岚光树影,葱郁静穆,别具胜景。细问领路头目时,他口讲指划,指点着对岸东至北一片大森林后面,——岩影,壁立百仞的便是插枪岩。由西至南,环绕一条峻险高岭,如屏如障,横亘天空,便是象鼻冲。象鼻冲下湖面较窄,有一座竹桥平铺水面,可以通行两岸,龙家土司率领人马出猎遇险,便从这座竹桥过湖,再翻过象鼻冲高岭,向阿迷边境云龙山一条路上走的。
沐天澜、罗优兰立在湖边依着头目指点的方向,静静打量了半晌,对岸寂无人影,大约罗刹夫人还没有来。回头向来路上一瞧,自己二十名家将,背弩插箭,骑着马缓缓地向树林里转了出来。这队家将后面矛光隐隐,似乎有一队苗兵隐身林内,双龙出水式,分向左右两面散开。
沐天澜立时明白,这队苗兵定是奉了映红夫人之命,来保护自己的。罗优兰也看出来了,悄悄向沐天澜耳边说:“我们虽然不能不防着一点,但也不能被罗刹夫人轻视我们,让人家笑我们没有胆识,轻举妄动。”
沐天澜想了个主意,招呼叫那头目过来,对他说:“我们随便出来游玩一下,这儿是贵寨辖境,大约不致有什么风险,再说我们带着防身兵刃,也不怕有人行刺。你去吩咐他们,和我们家将一齐隐在树林里,不必出来。你自己也不必跟着我们,我们过桥去随便看一下,便回去了。”那名头目不敢违拗,撤身进林依言知会去了。
沐天澜阻止了那队苗卒和领路头目,便和罗优兰缓缓向那座竹桥走来,过桥一片森林,穿林一条黄泥路直通到象鼻冲的岭脚。两人信步向这条路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了岭脚,抬头一看此处岭巅并不十分高,岭上松风霍霍颇为清优,岭脚也有一条山道,曲曲的通到岭上。
两人一想既然到此,不妨走上岭去,瞧一瞧岭那面是何景象。据说通到罗刹夫人隐迹的荒谷,便须过岭去,也许她从岭那边过来。她是否一人赴约或者带着羽党同来,先在岭上等候,一望而知,也可预作打算。这样一计算,两人便加紧脚步向岭上走。
到了岭腰,回头一看,自己带来的家将,把马留在林内三三五五已踅过桥来,两岸桥头上,也有几个背标枪跨苗刀的寨卒守望着了。罗优兰道:“只要不到跟前来,随他们去罢。”两人仍然向岭上走去,走到离岭巅没有多远时,蓦地听到岭上不远处所,突然起了一种宛转轻飙的歌声。
这种歌声,一听是撮口作声而出,却不是信口长啸,居然抑扬顿挫,自成宫商,比发自丝竹还要悦耳赏心,有时曼声低度,余韵摇曳,听之回肠荡气,神魂飞越。两人凝神细听,不忍举步,不料一曲度罢,截然中止,两人急欲探明是谁,飞步上岭。
沐天澜、罗优兰两人到了岭上,一瞧当面层层一片松林,西面斜阳穿入林内,满地尽是树影子,哪有半个人影?两人走进林去,这片松林足有一箭路长,不知歌声从何而来?正想得奇怪,忽听得歌声又起,这一次却听不出是撮口作声,轻圆娇脆,发自喉舌;而且字正腔圆,动人心魄,明明是个女郎珠喉,可是歌声摇曳高空好象从云端里唱出来一般。
两人侧耳细听,只听她唱道:
“没来由,撞着你。
害得我——魂惹梦牵,想入非非。
往常心似铁——今番着了迷。
从今后——万缕情丝何处系,从哪儿说起?
恨起来——咒得你魂儿片片飞。
咳——你——你——你!”
两人一先一后向歌声发处寻去,窜出这片松林,露出十几丈开阔的一片黄土坪。
坪上矗立着一株十余丈高的参天古柏,树身两人抱不过来,干枝郁茂,形状奇古,独有一支桠干飞龙般倒垂下来,贴地而游。数丈以上,夭矫盘屈的枝条,龙蟠凤翥,飞舞高空,黛色如云,垂荫全坪,一股清香,沁脾醒脑。这种千年古柏,很是少见。
两人不免仰头观看,猛听得最高层柏树巅上,银铃般一阵娇笑,似乎向下面娇喊一声:“两位才来。”娇音未绝,从叶帽子飞起一条俏影;两臂分张,头下脚上,燕子一般从十几丈以上的高空飞泻而下。
飞下的地方,正是贴地横行的枝梢上,离枝梢还有七八尺光景,看她并不翻胸拳退,只身形微微一缩,看不出用什么身法,业已变为头上脚下,身形一落,仅在叶帽子上轻轻一沾,刷的又腾身而起,人已飘飘的立在沐天澜面前了。
定睛瞧时,只见她穿着一身苗妇装束,自己的辟邪剑斜在身后,绣花的包头布帕,绣边的蓝布衣裤;下面天足六寸,净袜布鞋,一身普通的苗装穿在她身上,便觉得异常的烫贴,异常的甜俏。头帕下面,一副容采照人的略长鹅蛋脸,蛾眉淡扫,脂粉不施,五官位置活似龙家璇姑。不过她凤眼寒威,斜眉带煞,樱唇菱角,瑶鼻通梁,便觉得宜嗔宜喜之中隐寒肃杀之气,和龙璇姑春风俏面,犹带稚气,便不同了。
这时苗装女子觉得沐天澜一对俊目,一瞬不瞬的打量她,不禁眼波流转,嘴角微翘不由的对他嫣然一笑,露出编贝似的一口细牙。这一笑不要紧,沐天澜顿时心头怦怦乱跳,而且吃了一惊。
原来他知道她定是罗刹夫人了,不免仔细打量,起初觉得丰韵虽好,微嫌英气逼人,怎及我罗优兰艳丽如花。不料对面的罗刹夫人朝他嫣然一笑,这一笑,好象她面上平添出无穷媚态,而且其媚入骨,难以形容。平时罗优兰未尝不笑,笑亦未尝不媚,此刻和罗刹夫人笑容一比,便觉优兰笑时姣而非媚,罗刹夫人才够得上古人说的“一笑百媚生,六宫无颜色”了。
他这样心里暗暗翻腾,无非在俄顷之间,可是罗刹夫人秋波如电,早把初出茅芦的美男子,从头到脚,从外到内,鉴赏得一览无遗。她心里似乎起了微波,面上不断的露出笑容,耳朵上垂了一对龙抢珠的环上,随着身子宕样,也仿佛充满了笑意。
沐天澜领略她笑的姿态似乎种种不同,从笑里表现的媚态也刻刻变样,真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妙,未免暗暗惊奇!才知女人的笑,竟有这样大的变化和奥妙。也许一个丑女子,只要笑得神秘,笑得到家,也许可以变丑为俊。虽然世上有不少女子,笑起来比哭还难看,那只有怨天公不做美,无法改造了。这当口,两人和罗刹夫人对了面。
沐天澜看她朝自己笑得这样神秘,联带想起了昨夜留下风流放诞的文字,和“美男子”“玉狮子”的雅号,以及刚才听到的回肠荡气的歌声,未免神态有异。猛地警觉身边罗优兰默不出声,耽耽监视,慌不及收摄心神,先开口道:“昨夜尊驾光临,有失迎迓。此刻同内子罗优兰遵约前来,未知有何赐教?”
罗刹夫人寒笑点头,伸手把背上辟邪剑褪下,双手送了过来,笑着说:“尊剑尚非凡品,却也不是神品,昨夜顺手牵羊不告而取,无非借剑引人罢了。倒是我留下的玉狮子,是个人世罕见之物。但是两位不要多疑,这不是鼓儿词上,才子佳人们互换表记的行为,两位如故定从这面上着想,那是大错特错,而且是笑话了。”说罢,笑得风摆荷叶一般,一面笑一面把剑递了过来说:“现在原物奉璧。”
沐天澜接过了辟邪剑,没做理会处。身旁罗优兰两只眼盯住了罗刹夫人,看她笑得这样风蚤,心里有气,向沐天澜瞪了一眼,发话道:“人家东西,还不掏出来还人家?”沐天澜慌不及把剑系在身上,伸手向怀里去掏玉狮子,还没有掏出来,罗刹夫人突然笑容尽敛,面色一沉,倏地往后一退,凤目似电向两人一扫,盯在沐天澜面上,朗声说:“玉狮子是你们家里的东西,理应物归原主,二公子难道不认识自己宝物么?”
此话一出,罗优兰初进沐府,当然不知沐家的东西,可是沐天澜也莫名其妙,暗想这玉狮子自己没有见过,就算是自己家中宝物,何以会落在她手上呢?罗刹夫人又开口了:“看情形二公子没见过此物,话不说不明。前几天阿迷黑牡丹拿着这件东西孝敬我,问她何处得来?她说夜进沐府割取人头时,从你尊大人项上取下来的。她既然一番诚意送来,我只好勉强笑纳。其实我不象九子鬼母,喜欢收集珍宝。事情凑巧,昨夜进了你们洞房,恰好此物佩在身边,顺手留下镇纸借此物归原主,也免得我身上沾着不愿意沾的血腥气味。经我这样说明,你就不必往外掏那劳什子了。”
两人听了,都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件东西还是自己父亲贴身的佩物,大约自己哥哥沐天波也没有留意,所以没有提起过。沐天澜碰到这位神秘的罗刹夫人,一举一动都出人意料之外,竟分不清是敌是友,应对之间未免有点不大自然。
但是人家一番好意,把父亲遗物送还,不由得拱手称谢,称谢以后,又觉无话可说了。
这当口,罗优兰忍不住了,冲着罗刹夫人侃侃的说:“我们从昆明到此,谁也知道是为了金驼寨龙土司的事。事情凑巧,我们到此头一晚便蒙你亲身光降,又约我们到此聚会,我们能够会着你这样女中豪杰,我们可算得不虚此行了。好在我们素昧平生,谈不到恩仇两字,我们既然有缘相逢,尊驾本身对于金驼寨也没有什么过节,人生何处不相逢,得了便了。我们求你放宽一步,彼此交个朋友,把龙土司的事就此作个了断好吗?”
照说罗优兰这番话说得非常得体,非常委婉,哪知道罗刹夫人听了这番话,朝罗优兰看了一眼,面上微微一笑。说也奇怪,罗刹夫人面上的媚容,虽然同是一笑,却有许多变化,朝沐天澜笑时,笑一次,增添一次的媚态,而且笑时,两边嘴角总是往上微翘时居多。
这一次对罗优兰笑时,便变了花样,两面嘴角不往上翘,却往下撇,眉梢眼角反而添了几分煞气,皮笑肉不笑的,笑得那么冷峭。而且一笑即逝,面现秋霜,立时发出铃铛般嗓音,劈面便说了一句:“你错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们还有功夫管龙家的事?不错,我和龙家没有过节,我也犯不着替黑牡丹、飞天狐冤冤相报,龙家的事其中另有别情,请你们暂时闷一忽儿。昨晚我暗进龙家内寨,此刻约你们相会,和龙家的事一点不相干。可以说一半为了你们,一半我想见识见识你们这一位——”她说到这儿,眼珠滴溜溜一转,转到了沐天澜面上,不由的弧犀微露,嘴角又慢慢向上微翘,立时变成一种神秘的媚笑。
罗优兰对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恨她面上陰睛不定,恨她笑得这样神秘、这样狐媚!她这样笑法,准可使男子丢了魂。自己这一位便被她笑得有点着了魔,恨不得在她笑时,笑的拔出宝剑来,在她面上划个血淋淋的十字,看她还媚不媚!
在罗优兰咬牙暗恨当口,罗刹夫人又接着说道:“现在把事情搁在一边,沐二公子是哀牢山滇南大侠葛干孙的高足,你是峨嵋派嫡传名震六诏山秘魔崖的女罗刹。尤其是你身边带着江湖丧胆的透骨子午钉,我们总算有缘,我想见识见识你们两位武功。不过话要说明,两位不要起疑,我和黑牡丹、飞天狐虽然有点交往,没有什么大交情,我和你们两位却有点渊源,将来你们自会明白。
我学的功夫,和两位大不相同,以武会友,我们不妨彼此印证一下。两位尽管使用随身利器,两位最好一起上,免得耽误工夫。千万不要手下留情,瞧我接得住接不住,随便比划几下,我还有许多话和你们说呢。”
这一来,两人真有点瞧不透了:你要猜她居心不善,她明明说得牙清口白,和黑牡丹等没有多大交情,还说和我们倒有点渊源。如说是善意,为什么定要较量一下,再和我们谈话,而且口气这么大,仿佛把两人当作小孩子,叫我们一起上。还指明要见识见识两人剑术和暗器。暗地打量她一身粗布苗装,不带寸铁,年纪也不过比两人大了四五岁的样子。
平时没有听到过罗刹夫人的名头,也不知她是何宗派、何人传授?刚才见她从树上飞下来,轻功确系与众不同,即使得过高人传授,凭我们两人还能被她较量下去吗?瞧她谈笑自若,目无余子的神气,简直不把两人放在心上。罗优兰第一个心头火发,沐天澜也有点嫌她过于狂妄,两人眼神一打照会。
沐天澜自问是贵胄公子、大侠门徒,怎能夫妻同战一个女子,被人说笑,一步上前,拱手说道:“在下虽从名师,苦无心得,女英雄定要叫我献丑,只好奉陪。不过敝恩师时时告诫,红莲白藕,武术同源,同门同派,尤忌轻意出手,我们和女英雄初次相会,平日毫无仇隙。女英雄师门宗派,务必赐示一二,以免冒昧。”
罗刹夫人听得不住点头,微笑道:“二公子谦恭温雅的是不凡,而且不亢不卑,语语得体,凭你这一番话,我真有点不好意思和你比划了。不过公子所虑的恐怕违背师训,这一层可以不必顾虑。因为我身上一点粗功夫,半由禀赋半由师传,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出于哪一派哪一门?我这话任何人不会相信,既有师传,定有宗派。
哪知道当年我老师传授我武功时,我也问过我老师的门户,他说:‘我传授的武术,与众不同,没有门户宗派,却包寒着各派各门的津华。’这话骤听去似乎夸大一点,其实天下武术本来同源,后人互争雄长互相样榜,闹得分宗立派,门户之见越来越深,遂使武术真传一代不如一代。
假使泯除门户之见,把各式武术舍短取长,融会贯通,岂不集武术之大成!可是功夫到了这样境界,谈何容易?我老师也许有这造诣,我从师十余年,自问得不到师传的一半,自然谈不到融会贯通上去。不过没有门户宗派,而且我老师只传我一人,更没有同门师兄弟。我这样一说明,公子就不必顾虑了。”
沐天澜罗优兰听她越说口气越大,她老师究系何人,愣敢说集各派武术之大成!要想再问她师父是谁,一时不便掘根究柢。沐天澜只好说一句:“女英雄高论,佩服之至,请赐招罢。”说罢,表示谦恭,趋向下风,摆出少林门户,等候罗刹夫人进招。
罗刹夫人看他文诌诌的越来越谦虚,撇嘴一笑,伸出白玉般指头,点着沐天澜笑道:“公子怎不亮剑?我是诚心讨教你师傅剑术的。”这一句话,惹得沐天澜剑眉一竖,俊目射光,暗想:这是成心看不起人,也许她腰内盘着得意的软兵刃,外面衣服盖着瞧不出来。你自己叫我亮剑,我倒要较量较量你没门没派的武术,怎样的厉害法。主意拿定,翻手一按崩簧,刷的一道寒光,怞出背上辟邪剑来,当胸一横,左指剑诀虚按剑脊,微一躬身,低低声说:“在下候教。”
罗刹夫人满面媚笑,并没亮出门户,也没拿出什么软兵刃,竟自袅袅婷婷的缓步走近身来。沐天澜还以为尚有话说,不料她离身三尺,突然身形一矮,左臂一圈,立掌当胸,右臂一吐,骈立中食二指,竟向他左胁软骨下点来。
沐天澜大惊,识得这手功夫,是本门少林最厉害的“点袕金刚指”,如果被她点上,气袕立闭。哪敢怠慢,慌一错身,剑随身走,“白鹤亮翅”挥剑截腕。
罗刹夫人右臂一撤,左掌下沉,竟把沐天澜手上辟邪剑视同顽铁,左掌虚向剑脊一拂。沐天澜便觉有一股潜力把剑势逼住,她却身如飘风,一转身右腕扬处,忽变为辰州“言门鸡心拳”,向他脑后枕骨啄来。
沐天澜一甩肩头,陀螺般一转身,“玉女投梭”举剑直刺,对面哪有敌人?同时身后有人在他耳边悄悄说一句:“稳实有余,轻灵不足。”沐天澜猛地斜着一塌身,挥剑横斫,苍龙入海,猛又剑光贴地如流,身法屡变,疾展开师门“达摩剑法”。
顿时剑光如匹练舞空,疾逾风雨。
说也奇怪,他无论用何种厉害招术,连罗刹夫人一点衣角都沾不着,只觉她若即若离的一个俏影,老是如影随形贴在身后。有时候乘虚而入,开玩笑似的,肩头上轻轻的拍一下,耳边还听得对方悄悄的说:“不睹沐二公子丰采者,是无目也。”
她这一掉文,沐天澜又羞又急,疾展一招撒花盖顶,疾又转身变为“玉带围腰”,随着一塌身,剑光铺地化为“枯树盘根”,刷刷刷接连三招,势如狂风骤雨。满以为这几下,对方不易近身。
哪知他施展第三招枯树盘根时,微觉眼神一暗,一阵香风,拂面而过,自己胸前似乎被人轻轻一按,同时听得身后远远有人娇唤道:“二公子好俊的本领,我们就此停手,不必再分雌雄了。”
沐天澜急回身看时,罗刹夫人春风满面的俏立在一丈开外,胸前玉掌平舒,托着一件晶莹夺目的东西,正是自己深藏怀中的玉狮子,竟被她神出鬼没的拿取了。沐天澜明白象她这样本领,如果存心要伤害自己性命,真是易如反掌。看起来,武功一道没有止境,自己十余年师门秘传,到了她手上如同儿戏;便是自己师父来也未必定占胜算,难怪她大言不惭了。这一来,闹得他又钦佩、又羞愧,讪讪的竟说不出话来。
这当口,旁观者清,罗优兰已看出罗刹夫人实有特殊的功夫,非常人所能及,自己上去也未必有把握,可是心有未甘,不如用自己独门暗器“透骨子午钉”试它一试。她在沐天澜交手时,预防罗刹夫人心怀不善,早已手抚镖袋,远远监视着;这时沐天澜一停手,忍不住娇喊一声:“仔细,我也献丑了。”
语音未绝,右臂一扬,一枚透骨子午钉已到罗刹夫人胸前。这种暗器才三寸多长,笔杆儿粗细,完全用的是腕力指劲,和用机括箭筒发出来的袖箭等类,是两种门道。这种暗器练到家时,随心所欲,疾逾闪电,比旁的暗器霸道,铁布衫金钟罩一类功夫,也搪不住。偏逢到大行家的罗刹夫人,只听她喝一声:“好家伙!”玉手一扬,一枚透骨子午钉已夹在中食二指之间,还朝着罗优兰点头笑道:“发一支两支,没有多大意思。你镖袋里有的是,通通施展出来,让我瞻仰一下。”
其实她这话是多余,在她张嘴时,罗优兰早已手不停挥,用最厉害手法联珠般发出五枚透骨钉了。五钉所向,专向罗刹夫人两目咽喉心口等要害,而且手法迅速,差不多同时袭到。
好厉害的罗刹夫人!一手拿着玉狮子,一手拈着一支透骨钉,身子不离方寸,只身形往后一倒;脚似铁桩,整个身子和地面相差不过几寸,比平常铁板桥功夫高得多。五支透骨钉哧哧哧,早已支支落空飞向身后。
罗刹夫人身子一起,尚未站稳,不料站在一丈开外的罗优兰,又是一声娇喝:“这是最后一支了。”狡猾的罗优兰,暗器出手之后才故意娇喊一声,这边声刚出口,那边暗器已到罗刹夫人跟前。
这一下罗刹夫人也够险的,却看她微一侧身,樱嘴一张,巧不过正把一支透骨子午钉,用檀口擒住。
罗优兰吃了一惊!不等罗刹夫人开口,慌自找台阶,一耸身飞跃过来,开口的大赞:“好本领,好功夫!罗刹姊姊,我们真钦佩得难以形容了。”
罗刹夫人朝她看了一眼,从嘴上拿下子午钉,两支子午钉一齐托在手上,看了一看,向罗优兰点头道:“好聪明,好厉害的小姐,我算认识你了。我一大意,差一点就上了你的大当。可是你为什么不用喂毒的子午钉出手呢?据黑牡丹告诉我,你镖袋里藏着两种子午钉的。英雄怕掉魂,说实话,我要在你地位,未必有这样大量。这一层,我要存在心里的。”
说罢,她向罗优兰嗤的一笑,却把手上的玉狮子朝沐天澜一晃,笑着说:“喂,以后咱们相逢,我就叫你这雅号‘玉狮子’了,满嘴公子公子的多俗气。”说了这话,才把玉狮子和两支子午钉,一齐向罗优兰手上一塞,笑说:“这玉狮子真是难得宝贝,你好好的收藏着,不要再落在人家手上了。”
罗优兰听得心里一动,似乎这句话别有用意,一语双关似的,但也不便再说什么,收起了玉狮子和子午钉,趁势走过去,向地上拣起另外五支透骨子午钉,一齐藏入镖袋。回身一瞧罗刹夫人已向那株古柏走去,到了树下,翻身向沐天澜、罗优兰举手乱招。娇唤着:“两位快来,我们坐在这树根上,谈一谈。”
两人知道她必有话讲,一齐走去。恰好四面树根,地龙一般,此伏彼起,透出土面,略一拂拭,大家品字式坐了下来。这时太阳已没入地平线下,除出西面峰背尚余一抹残霞,其余方向的林麓岩腰,雾气沉沉,晚色苍茫,异龙湖对面鞍峰之间,炊烟四起,灯火隐没,转瞬便要星月在天了。
罗刹夫人说道:“我们略微游戏了一阵,便已入夜,真是光陰如流了。”
她说到这儿,对面松林内步声杂沓,跑出七八名沐家将和两名土司府的头目,步履如飞奔过来向沐天澜罗优兰俯身行礼,嘴上说道:“府内到了一位道爷和一位老禅师,土司夫人已经好几次派人请公子回府,下弁们知有贵客在此,不敢上来禀报。刚才土司夫人又派人飞马催请,说是府内摆设盛筵,替新到道爷和那位禅师接风,专等公子和罗小姐回去入席。下弁们一看天色已晚,只好上来请公子回府了。”
沐天澜明白新到道爷,定是自己丈人桑-翁到了。同来的老禅师,却不知何人?照理应该马上回去才对,无奈龙土司性命在这位女魔王手上,好歹要探个着落,心里一阵犹豫。
罗优兰却接口道:“我想请这位罗刹姊姊同到金驼寨去盘桓一下,龙家的事且放在一边。罗刹姊姊的功夫,我实在佩服得了不得,我妄想高攀一下。”
她这番话意思是朝沐天澜说的,其实想探一探罗刹夫人口气,而且用意非常深妙,真想把她拉去和自己父亲见面,藉此探明她的来历。一面想法拉拢她,解开龙家的钮结,而且还可从她口上设法探出黑牡丹等仇家,对待自己怎样下手?她这样说时,沐天澜立时领悟,很至诚的请求罗刹夫人一同驾临金驼寨。
罗刹夫人向两人一使眼色,沐天澜会意一挥手叫家将们先行退去。
家将一退,罗刹夫人开口道:“两位盛意我非常感激,我本来有许多话和两位细谈,现在两位急欲回去,只好另日再谈了。两位要我回去,我和诸位毫无怨仇本无不可,不过龙家的事其中略有纠葛;如果同两位到了金驼寨土司府内,我虽不怕龙家对我发生意外举动,可是万一发动,两位处境便为难了。
再说,我和龙家本来没有什么过节。我把龙土司和几十名苗卒扣住,和通函禄映红有所要挟,说穿了,并非替九子鬼母旧部挡横,借此报复。这种趁人于危的举动,我是不屑干的。
我所以这样做,其中另有文章,而且是合乎天理人情的。这里边的巧妙我很想向两位说明,却不便在金驼寨内向大众宣布;如果我一宣布,于我无益,于龙家的威风便要扫地了。有这几层原因,所以我暂时不便同两位前去。现在这样办,两位只管回去,到了三更时分,我再做一次不速之客,和两位促膝谈心。但是两位不嫌我惊扰好梦吗?”说罢,电光一般的眼神,向两人面上一扫,面上又露出神秘的媚笑来。
沐天澜、罗优兰只好报之以微笑,当下和她约定三更再见,立起身来告别。两人已经并肩走开了一段路,忽听身后娇唤:“玉狮子回来。”
沐天澜转身一瞧,罗刹夫人在柏树下向自己直招手,只好再走近前去,喊的是“玉狮子”其势罗优兰不便同往,只好停步等他。沐天澜到了树下,罗刹夫人眼波欲流,向他看了又看,缓缓的说:“我刚才说的龙土司一档事另有文章,在我没有对你们说明内情以前,千万不要随便乱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沐天澜点点头,表示领会。罗刹夫人又笑道:“刚才我们交手时,我有点游戏举动,你不恨我吗?”沐天澜对于这位女魔王,心里真有点发慌,红着脸嗫嚅半晌,才说了两个字“不恨”。
罗刹夫人死命盯了他几眼,不知为什么,忽然又叹了口气,低声说:“好,记住我的话,你回去罢。”
罗优兰远远立着,虽然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一对秋波却刻刻留神罗刹夫人的举动。等得沐天澜回到身边,两人向岭下走去,罗优兰问道:“她叫你回去说什么?”沐天澜把嘱咐的话说了,罗优兰又问:“还有旁的话吗?”
沐天澜一跺脚,摇着头说:“唉!这女魔头!”
罗优兰叹口气说:“女子长得太好了,古人称为‘祸水’;男子长得太好了,叫什么呢?我想叫作‘祸土’好了。”说罢,噗嗤的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