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狮谷在石屏、阿迷之间,往南走,越蒙自、风魔岭,渡富良江便到了安南境界,非中国土地了。在明季时代,安南也算是中国藩属,尚未变成法属越南,从越南通昆明那条铁路还没有出现。这条道上僻处边陲,重山叠岭,深菁陡壑,行旅极少,瘴疠特多,汉人视为畏途,为最峻险难行之处。
尤其是逶迤几百里的风魔岭,群山缭绕,羊肠曲折,绝少人烟,猛兽毒蛇,出没其间,自不必说。还有一种可怕的野苗子,族名“哈瓦”,形态凶恶;全身黑如煤炭,坚如钢铁,土人称为“黑猓猓”。没有房屋,终年栖息于山洞土袕。有时和猿猴一般飞跃于大树之上,倦时抱枝而睡,完全是原始生活。
这种黑猓骒却善于炼钢制刀,削竹造弩。他们终年赤裸,只腰下围一条短短的兽皮裙。每人身上都带着一柄变形牛角刀、一张回堂弩、一袋淬毒回堂箭,牛角刀锋利无比,是黑猓猓的第二生命。回堂箭更是厉害,这种箭镞锐杆短,并无箭羽,从弩中发出,可以贯革穿石。最奇的是箭镞上涂的一种毒药,据说是鸟矢炼就的,不论什么怒狮猛虎,只要中了回堂箭,便是不中要害,也立时迷失本性;用不着伸手捆缚,中箭的猛兽迷迷糊糊的会跟着发箭人走回去,任凭宰割,所以称为回堂箭。
在黑猓猓出没的区域近处,还常常发现他们一种奇怪而惨无人道的风俗,名曰“祭刀”,每个黑猓猓每年必须“祭刀”
一次,以卜一年的吉凶。祭刀没有定日,随时随地碰到了可以祭刀的生物,便用身佩刀弩猎取,祭刀的生物,不是飞禽野兽,必须是人类,只要不是他们黑猓猓一族,不论是苗人汉人一律下手!能够得到汉人,尤可荣耀本族,举行火把跳月,以资庆贺。他们祭刀时猎取生人,也是习惯的规律,绝不三五成群的猎取,必须独力猎得方能雄视本族。
下手猎取时,先在树上面眺望,瞧见远远有人从道上走来,立时摘下许多树叶,预先在必须经过的道上把树叶撒下,在道上两头布成两条界限,中间露出二三丈宽的空档,悄悄地躲入道旁深林内,张弩以待,待来人走入树叶布成的界限内,便发弩射死。如来人机警,或步履矫捷,一发不中,人已走出界限,便不敢再发;发之不祥,须等待第二人到来;再相机下手。如来人真被他一箭射死,立时拔出牛角刀把首级割下,并将尸首斫为数段,用泥土涂糊,运回巢袕。召集族类用火烧熟,分割而食;首级则供于洞袕前,喃喃祷祝,礼拜不已。待日久首级腐烂只剩骷髅,永远悬于洞袕之外;袕外骷髅越多,越被同类尊崇。这种惨无人道之奇俗,便是哈瓦野苗祭刀的大典。
上面所述哈瓦黑猓猓一类苗族,即与玉狮谷猿虎失踪、宝箱被劫有关。因为冰天澜、罗优兰当夜粗粗了结金驼寨一档事以后,打发一队家将先回昆明,自己暗暗和罗刹夫人到了玉狮谷。竹楼虽经烧毁,从前原有沿溪盖造的一排小屋子,大半也被火烧得不成模样,倒还有几间完整的,勉强可供三人住用,比较露天搭盖行帐似乎强一点。
沐天澜想起初到玉狮谷定情那一晚,风光旖旎,如入天台,和现在残毁的玉狮谷一比较,真有不胜今昔之感。可是玉人无恙,左右逢源,薄嗔浅笑,在在醉人,景物虽殊,情怀益畅。顿觉三位一体之乐趣,虽袕居野处,又有何妨?这位痴公子大得其乐,把家中锦衣玉食之荣,真有点淡忘了。但是罗刹夫人志在复仇,罗优兰心痛失宝,她们两位每天却分头搜查玉狮谷内外要道,想侦查出贼人一点痕迹出来。
有一天清早,罗优兰从屋内起身,走出门外,到隔屋窗外,向屋内一瞧,沐天澜、罗刹夫人在一张蒙豹皮的木榻上,兀自酣睡未醒。罗优兰偷瞧两人睡相,不禁噗嗤一笑。这一笑却惊醒了屋内的罗刹夫人,向窗外笑道:“你笑什么?我正犯着愁呢!我们在这破谷内逗留了好几天,兀自搜索不出一点痕迹出来,这样不是办法。”
罗优兰笑着推门而进,指着榻上沉沉酣睡的沐天澜,悄悄的说:“你瞧他睡得多香!这位痴公子百事不在他心上,只要姊姊不离开他,他在这几间破屋子住一辈子也乐意。姊姊还怪他舍不得自己家里的画栋雕梁呢?”
罗刹夫人欠身而起,一面整理衣襟,一面笑骂道:“小嘴说得多甜,假使你悄悄的回了昆明,他肯陪着我在这破谷里才怪哩!不用他说,这样景象的破谷,我也住不下去。无论如何,我们得另想办法,谷内既然查不出线索来,枯守无益,从今天起我们得到远一点地方去搜索呢……”
罗刹夫人刚说着,忽听得窗外空地大树上,发出一种异鸟的啼音,细听去,宛然喊着:“罗刹夫人!罗刹夫人!”罗刹夫人一听这阵鸟声,一跃下榻,惊喜道:“噫!这定是我那只白鹦鹉回来了。”说着话,人已飘然出屋。
罗优兰跟踪出屋,只见大树上噗喇喇飞起一只白羽红冠的异种鹦鹉,翩然飞坠,直向罗刹夫人头上飞来。雪翅一敛,便停在罗刹夫人肩上,不住的啼着,“罗刹夫人!罗刹夫人!……”
罗刹夫人点点头叹息道:“还是你有翅膀的躲了一场灾难,可惜你只能啼着‘罗刹夫人’四个字音,如果你能说话,便可从你嘴上探出贼党们踪迹来了。”
一语未毕,肩上的白鹦鹉忽然双翅齐张,盘旋空中,嘴上却啼着:“哈瓦!哈瓦!”罗刹夫人只觉可爱的鹦鹉竟能恋恋回谷,却听不出鸟嘴上急蹄着:“哈瓦!哈瓦!”是什么意思?
身旁的罗优兰一时也没细辨,指着空中盘旋的鹦鹉说:“姊姊从前对我们讲过,飞马寨岑猛想在姊姊面前献丑,用飞刀刺死一只白鹦鹉,大约便是它了。”
罗刹夫人刚说了一句;“正是它!”忽见盘旋空中的白鹦鹉,在她头上飞鸣了一阵,忽然双翅一掘,卟喇喇又飞上树巅,在树巅一枝粗干上用嘴乱啄。罗刹夫人眼光锐利,看着白鹦鹉举动有异。一顿足,纵向树下,两臂一抖,“一鹤冲霄”,平地腾起两丈高下,人已翻上树腰一支横干上,微一点足,倏又飞上一层。人象燕子一般移枝渡干,转瞬之间已到了树巅白鹦鹉近处。
忽听她在树巅上娇喊着:“宝贝的灵鸟儿!这可真亏你了!”
喊声未绝,人已从树枝上腾身而起,象饥鹰攫兔一般飞泻而下。一沾地皮倏又跃起,人已到了罗优兰跟前,喜喊道:“劫宝贼的线索在这儿了!”喊罢,左手一扬。手上多了短短的一支竹箭,不到二尺长;奇形的三角形箭镞,却有三四寸长,颇为锋利,镞锋发出蓝莹莹的光芒。
罗刹夫人说:“我从没瞧见过这种没羽的短箭出在什么地方?兰妹熟悉苗情,也许知道出处?”
罗优兰接过竹箭细瞧,惊喊道:“姊姊!这是哈瓦黑猓猓的回堂弩,镞上奇毒,中身昏迷。难道烧楼劫宝是黑猓猓做的手脚么?但是哈瓦族生苗愚昧无知,不识珍宝;刀弩虽凶,姊姊留守谷中的人猿,足能制伏他们。何致被哈瓦生苗侵入谷内赶尽杀绝呢?这里面恐怕还有别情。尤其是这种未开化的野苗,绝不会识得珍宝可爱动手劫走。不管怎样,既然发现了哈瓦族的回堂箭,总是一条线索。”罗优兰说出哈瓦回堂弩时,白鹦鹉又飞下树来,停在罗刹夫人肩上,急啼着:“哈瓦!哈瓦!”
罗刹夫人说:“兰妹你听,我的白鹦鹉不是啼着:‘哈瓦!哈瓦!’么?刚才它也这样啼着。我没听过生苗内有哈瓦一族,经你一说,才知白鹦鹉啼着:‘哈瓦!哈瓦!’是有说处的。你瞧我这只白鹦鹉多灵!定是它在树上,瞧见哈瓦族野苗闯进玉狮谷来的。你说这种野苗子不识珍宝,非人猿之敌,也许尚有别情,但是哈瓦野苗闯进谷来,想用箭射死白鹦鹉,定是千真万真的。兰妹知道这种野苗的巢袕在什么地方呢?”
罗优兰说:“从这儿往南走,过蒙自,上风魔岭,在外国安南边境交界近处,深山密林之内,听说有这种哈瓦黑猓猓一族的野苗子。但是小妹也是传闻,并没亲自到过。现在我们好容易得到一点线索,不管真假,总得往这条道上探它一下,总比枯守在这谷内好得多。”
两人商量当口,屋内沐天澜也闻声睡醒,结扎出屋。三人再仔细一计议,决计当日一同出发。仍旧用老法子,利用硕果仅存的四头人猿的飞毛退,扎就三具竹兜。两头人猿抬着长竿双兜,由罗刹夫人,罗优兰前往分坐,两头人猿抬着短竿单兜,由沐天澜单人单坐。随身兵器以外,带足了干粮和避毒治瘴的药品。罗刹夫人还舍不得那只白鹦鹉,让鸟儿停在轿竿上一同启程,向蒙自、风魔岭这条路上出发。
一路走去,尽是瘴烟蛮雨之区,难免受尽风霜之苦。但是这三位和平常行旅不同,非但本身武功绝众,足下有疾逾飞马的代步,而且三位一体,心心相印。一路探优穷胜,轻怜蜜爱,把沿途深林岩洞当作香闺锦阁,其乐甚于画眉,并不觉得跋涉奔波之苦。
这条道上本来行旅稀少,险峰难行;这三位仗着四头人猿的脚力,走的更是非常人通行之道。四头人猿不解风情,只顾卖弄它的特赋的脚力;肩上抬着的三位,却顾盼生情,笑语不绝。有时两位红粉怪杰涉及儿女燕婉之私,当然以沐天澜为中心;在这奇山怪壑之间无所顾忌,吹批索斑,抵瑕蹈隙,互相斗笑为乐。只乐得这位痴公子左顾右盼,无异登仙。
风魔岭广袤数百里,三人探索敌踪,深入秘奥之境,到处留神,尚未发现哈瓦族野苗的踪迹。幸喜这种深山荒谷,野兽极多,自生自长的山果,触目皆是,倒无空腹之虑。有一天,天色已晚,三人在一座峭拔的峰腰,寻着一处背风的岩洞,便在洞内栖身,用随身带来的几卷轻暖兽皮铺地,安度一宵。四头人猿,把竹兜放在洞口,当洞而睡,守卫洞口。
这时山雨初霁,新月高悬;洞外溪流淙淙,松风簌簌,景致优寂。一阵山风卷过,忽听得峰背一阵虎啸,摇撼山谷;音大声宏,声至威猛。细听去,好象群虎出洞,在峰背迎风啸月。
四头人猿一听虎啸,即阔嘴大张,獠牙豁露,而且磔磔怪笑;认为美食送上门,便张牙舞爪的想出洞寻找。洞内罗刹夫人曾在玉狮谷养过一群猛虎,略识虎性;听得虎声有异,好象碰着克星,奔腾咆哮,怒极发威的声音,便向沐天澜、罗优兰说道:“安息还早一点,洞内气闷不过,何妨趁着这样好月色,我们瞧瞧虎斗去。”
罗优兰笑道:“一路走来,碰见了不少虎豹一类的猛兽,一只只都进了人猿的腹内。虎豹碰见人猿,算是遇上克星,看惯了平淡无奇,还有什么可看的呢?”
罗刹夫人说:“不然!今晚的虎音,我听出有异。我会嘱咐人猿,暂不出手猎虎,让我们瞧一瞧虎和什么东西斗上了。”
罗刹夫人这么一说,引起沐天澜、罗优兰兴趣,三人一跃而起,携手出洞,罗刹夫人又吩咐四头人猿跟在身后,没有自己发令,不准出手捉虎。三人四兽出了岩洞,向右侧绕到峰背。还未走近地头,便听出群虎猛地大吼,声急而厉。
三人一看峰背尽是参天古木,大可合抱,一时还看不出群虎所在。罗刹夫人向树上一指,说:“我们舒散舒散筋骨,从树上过去好了。凭高望下,正合了坐山看虎斗那句话了。”
她话一说完,两臂一抖,身形拔起,先自上树;沐天澜、罗优兰跟踪而上。四头人猿不懂得什么轻功、什么身法,只凭天赋的本能;四肢齐施,早已一纵几丈,飞跃于层林树梢之上,穿林渡干,比鸟还疾。除出罗刹夫人可以同它们一般的矫捷;沐天澜、罗优兰轻功已臻炉火纯青,和人猿一比,便觉难以并驾齐驱了。
这样三人四兽,在树上凌空飞渡,走了一段路,已经穿出这片密层层的森林。眼界一放,露出月光笼罩的一块草地上;草地上银蛇样的浅溪,曲曲而流,如鸣筝筑。溪流尽处,几条飞瀑,从几十丈高岗峭壁上,活似白龙倒卷一般,随风飞舞而下。这片草地,被当空飞瀑的水雾,滋润得亮晶晶的又肥又嫩;如在白天,还可瞧出碧茸茸的娇绿可爱。可是草地上却有三四只牯牛般斑斓猛虎,只只尾尻高耸,伏地发威;虎喉内,音如闷雷,声声不绝。虎目凶光直注,都向着隔溪。
原来几十亩开阔的一片大草地,被一道曲曲折折的浅溪划分了左右两面。那一面溪岸上,小山似的矗立着一只硕大无比、乌黑油光的怪兽,其形似牛,鼻子上,却长着亮晶晶的一只长而尖锐的独角。
罗刹夫人在树上一见这怪兽,便向身旁沐天澜、罗优兰两入悄悄的说:“对岸那只大怪兽,是不易见到的通天犀。它那只独角,是全身津力所萃之处;只凭它那只独角,便可制服这几只猛虎。那只独角且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是祛毒消瘴的无上妙品。”
沐天澜、罗优兰什么奇兽都见过,却没见过通天犀。定睛瞧时,只见对峰溪边那只通天犀,一对远射蓝光的怪目,好象没把这边群虎放在心上,把头一低,似乎向溪水内顾影自怜。一忽儿又把头昂得高高的,向它身近一株高可十丈、三四人抱不过来的小树上面,注视不已。三人跟着它的两道蓝莹莹的眼光,向那株古木上面瞧时,顿时吃了一惊。
起初三人六道眼光,都注意了两岸的群虎和通天犀,这时向树上一瞧,敢情那株古怪的大树上,很高的一支横出的粗干上,竟挂着鼓鼓囊囊的一只大皮袋;离地差不多有七八丈高下。这样蛮乡僻境,猛兽出没之区,竟有人上树去挂上了这样大的一个皮袋。看皮袋里面,还不知装着什么沉着的东西,惹得那只通天犀,昂头注视。能够爬上这样高大的树,去拿这只沉重的皮袋,这人本领,也非寻常。最奇是荒山静夜,人影俱无,皮袋却高高的挂在树上,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只高挂的皮袋一发现,头一个罗刹夫人兴致勃勃,认为高挂的皮袋内,定有奇事,沐天澜、罗优兰也瞧得很真,却瞧不透怎么一回事?再低头看草地上一群猛虎时,大约惧怕对岸的通天犀,空自发了一阵虎威;对岸通天犀视若无睹,毫不理会,只一心注定在树上高挂的皮袋上了。
群虎发威,原是碰上克星,发威自卫的本能。通天犀并没越溪进逼,群虎似乎有点发呆,竟趁势坐腰后退。退到林口,并没逃走,伏在林下暗处,也抬起了虎头,跟着那面通天犀注目的方向,几对灯碗似的虎目,也集中在那面大树上的皮袋了。那只虎然可畏的通天犀,向树上皮袋瞧了半天,颔下一鼓一鼓的,也发出了雷鼓似的一阵阵的怒哮,嘴上长牙森露,不断的喷出白沫来。大约兽类特具的嗅觉,已嗅出高挂树上皮袋内的东西,是它们认为不易多得的美味,所以白沫乱喷,馋涎欲滴了。
隐身树上的三位,越看越奇。四头人猿,虽同一隐遁树上,却时时跃跃欲试;预备扑下树去,先捉群虎,再斗通天犀。经不得罗刹夫人平素训练有方,只消暗地一打手式,再用眼神镇慑,四头人猿便乖乖的不敢乱动。
在这当口,怪事又出现了。两岸群虎和通天犀忽然停止咆哮,却值山风忽止,林木亦静,只剩潺潺的飞瀑,和淙淙的溪流。隐身林上的三人,在这风止人静当口,忽地听出高挂树上的皮袋内,隐隐的发出酣睡呼吸之声,若断若续的传入耳内。万想不到高挂的皮袋内,竟有人在袋中高卧,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连见多识广的罗刹夫人,也觉得事情太玄,有点莫名其妙了。
树上三人诧异之际,那面身躯庞大的通天犀,突然一转身,尾巴直竖,朝着那株上挂皮袋的大树,声声怒吼,全身钢针似的乌光油黑硬毛支支直立,全身好象突然涨大了许多。
猛地把头一低,四蹄腾踏,雷鼓般向大树冲去。只听得訇隆一声巨震,这株粗大的古木,竟被通天犀的头锋,撞得枝柯乱舞,落叶而下,挂在上面细干上那只皮袋,也东摇西摆,簸荡起来。那只巨兽通天犀的独角,竟一下子尽根扎入树内。这一撞,怕不下有几千斤力量,如果换一株普通松树,定然一下折断。
看情形,大约通天犀垂涎树上皮袋内的东西。树长袋高,自己身躯笨重,无法上树,想把大树冲倒,皮袋掉下,便是它口中之物了。无奈这种千年楠木,根深树大,坚逾铁石,想用猛力撞倒它,却是不易。通天犀一下子没有撞倒大树,沉雷般一声怪吼,拔出独角来,身形倒退了几丈路;突又展开四蹄,猛冲过去。这样接连冲了几下,只把那厚厚的树皮,撞得四分五裂,和上面断枝枯干纷纷掉下,依然冲不倒这株大树,高挂的皮袋也依然在上面荡秋千般荡着。通天犀尽力撞了几下,没有撞动,也累得张着大嘴,挂着白沫喘气不己。
这时罗刹夫人忽然想起一事,立时撮口长啸。四头人猿一听到她的啸声,如奉军令,也都各自一声怪啸,从林颠飞跃而下,一顿足,便到了对岸通天犀所在。四头人猿长臂齐施,一齐扑向通天犀身上,两头人猿业已骑上犀身,一头人猿搬住头上犀角,另一头人猿挽住犀尾,想合力制伏通天犀。
可是通天犀皮坚力巨,一个旋身,前退一掀,后退一飞,四头人猿便有点吃不住劲,却也没被它攒开。四头人猿,围着通天犀在草地上团团乱转,斗得天摇地动。
罗刹夫人在树上看得清切,向罗优兰说:“这只怪兽毛硬革厚,非有利器,难以制伏。你分一口剑与我,咱们三人下去,助它们一臂之力。那只独角是个宝贝,我想我们大有用处。”
罗优兰慌把背上双剑拔下,分了一柄犹龙剑,递给罗刹夫人说:“这柄剑是我先母的师父张松溪祖传下来的,比我这柄飞龙,和他身上那柄辟邪剑都强。”
罗刹夫人接过犹龙剑,身形一动,已经如鸟辞枝,翩然而下,罗优兰把飞龙剑在肘后一隐,也跟踪而下。沐天澜不甘落后,随同下树;拔出自己辟邪剑,向身后林内一瞧。刚才躲入林内一群猛虎,此刻业已无影无踪;大约四头人猿飞身跃溪,和通天犀惊天动地的一斗,把这群猛虎吓跑了。
三人三口剑,正想越溪而过,制通天犀的死命,猛听得半空里哈哈一声大笑。三人一齐抬头,只见高挂横干上的皮口袋,忽地探出一个头来,因为树帽子枝叶甚密,月光遮蔽,只隐约看出探出一颗头来,五官面目却分辨不清。只听得皮口袋上哈哈一笑,头颤晃动,笑喊道:“咦!原来你们也到这儿来了,天澜!你们莫动,取通天犀的角儿不能动刀剑。快把那四头人猿喊回去,瞧我的!”
沐天澜一听这人口音,立时分辨出是谁,不禁喜出望外,大喊道:“师傅,师傅!您老人家会到此,可想煞徒弟了!”上面那颗脑袋一声怪笑,向下面点点头,笑道:“你这孩子,连你自己的家都可有可无了,你还会想着我这背时的师傅?少说好听话,师傅不吃这个!”
语音一绝,只见皮口袋一阵晃动,那颗脑袋往上一长,赫然钻出一个人来。双手往上一起,人已离袋,翻上了那支横干。那具皮口袋,人一离袋,立时瘪了下去。那人骑在桠干上。解下皮袋,向背上一背,系好搭扣,倏地一个筋斗,从七八丈高空翻了下来,离地不到一丈高下时,一个“细胸巧翻云”,轻巧巧地站在草地上了。他赤手空拳,向这岸三人一挥手,便向通天犀奔去。
这时罗刹夫人已由沐天澜知会,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恩师——哀牢山滇南大侠葛乾荪。罗优兰在秘魔崖群侠大破九子鬼母飞蝗阵时见过一面,罗刹夫人也久闻其名。想不到会在风魔岭突然出现,而且听他口吻,自有制伏通天犀的法子。便依言撮口发啸,把四头人猿唤了回来,且看滇南大侠怎样下手。
滇南大侠葛乾荪依然和从前一般,秃脑门,孩儿脸,穿着一件大袖飘飘长仅及膝的葛布袍;高腰袜,衲帮洒鞋,背着一具皮袋。从大树下来,先不向沐天澜等打招呼,大袖一拂,毫不犹豫的向通天犀身侧跑去,双袖挥舞,朝通天犀眼前一阵乱拂,转身便走。那头通天犀正被四头人猿斗得凶性勃发,低头怒吼,怎禁得滇南大侠故意撩拨它?马上一声大吼,向滇南大侠身后直冲过去。
葛大侠双足一点,已到那株大树下,通天犀便向树下直冲,把头一低,亮晶晶,白森森的独角,眼看已逼近葛大侠身前。这边沐天澜三人也替葛大侠捏一把汗。沐天澜刚喊出:“师傅小心!”只见葛大侠身形一缩,人已闪到树后,通天犀那支独角,冲了个空,又深深的穿入树内。通天犀真是力大无穷,凶猛无比,把头一昂,那支独角巳裂树而出,角一拔出,便绕着树身,去追葛大侠。
葛大侠身法如风,只凭一双大袖逗着通天犀,离开了大树,倏地往后一退,转身向瀑布左边一座岩壁跑去。身后通天犀四蹄跑发了性,挟着迅速无匹之势,一对兽眼,盯着葛大侠后影宜追,越追越近。葛大侠倏一跺脚,纵出好几丈,已到了石岩脚下,一转身,在岩脚立定。脚刚立定,通天犀运足了全身猛劲,象一座山似的冲到。只听得轰隆一声巨震,岩石纷纷爆裂,碎石纷飞,如喷烟雾,一时看不清是何景象。
急寻葛大侠身影时,只见他凭空拔起四五丈,轻飘飘的站在从岩壁缝里长出来的一株短松树上,低着头向岩脚下细看。
沐天澜,罗刹夫人、罗优兰赶了过去仔细一瞧,才知道硕大无朋的通天犀,竟撞得脑盖崩裂,脑浆涂地,小山似的倒在岩脚下,身上压满了崩裂的大小岩石。葛大侠从岩壁上,纵身而下,即纵向倒毙通天犀的尸身,把它身上压着的大小岩石抛开,一俯身,拾起一支亮晶晶的犀角,业已齐根折断。
葛大侠跳下乱岩石堆,沐天澜向前拜见,复替罗刹夫人,罗优兰二人引见。
葛大侠连说:“好!好!你们的事,我碰到了桑-翁,已略知一二。这位罗姑娘是桑-翁的令媛。我在秘魔崖见过一面。这位是当年石师太的高足,我从黄牛峡无住禅师口中,也知道了一点情形。姑娘出身奇特,师傅也和我们不同,端的令我钦佩。我徒弟仗着姑娘智慧本领,在滇南、滇西唾手成事,实在是他的造化。”
罗刹夫人听得葛大侠满嘴赞扬她,口上也谦逊了几句;跟着沐天澜称呼,也喊着葛师傅,问他为何来到风魔岭?看情形,藏身皮袋高悬树干,大约和这头通天犀有关。
葛大侠点点头道:“正是!不过我并不存心要这通天犀角,我是受人指教而来,要用这难得的犀角,去救一大群人的。
刚才我阻止你们用宝剑制死通天犀,一半是因为这只犀牛,非普通之兽,非但犀革坚厚,不易致命,而且力大无穷。一不小心,便要出错。一半是想取下这只犀角,最好引诱它一味猛撞,自己撞下角来,使它全身津力,都汇聚在角上。一下子折断下来,这只通天犀角更为名贵,更为有用。”
沐天澜道:“师傅!你说要用这只通天犀角,去救一大群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葛大侠笑道:“你且慢问,我得先问问你们。你们以前的事,我大概明白,这次金驼寨遭殃,你们救应的事,我也从传闻中,略知一二。可是你们来办金驼寨的事,怎会来到靠近安南边境的风魔岭,其中大约有事吧?”
沐天澜便把玉狮谷竹楼被毁,宝物被劫,猿虎和苗婢一齐失踪,从白鹦鹉啼出“哈瓦”,寻出回堂箭,才一路搜查到此的话,述说了出来。
葛大侠一听情由,仰天哈哈大笑道:“真巧!真巧!万想不到你们和我走一条路了。你们以为玉狮谷劫宝,是哈瓦一族黑猓猓干的事?黑猓猓蠢如豕鹿,那会干出这样事来?你们养的一群人猿,比当年九子鬼母秘魔崖的一群狒狒,还厉害得多,黑猓猓几支回堂弩,哪能制伏你们一群人猿?你们以为寻出一支回堂弩,是黑猓猓进谷的铁证,哪知道到玉狮谷劫取宝物,另有其人。虽然有黑猓猓参与其间,无非被人家驱策,当作牛马一般使用。
盗宝、毁楼的主使人,也可说是当年九子鬼母一派的余孽,你们知道的飞天狐吾必魁也在其中。玉狮谷的宝藏,也许早落在飞天狐吾必魁的眼内,他们仗着一种克制人猿的东西,又探得罗刹夫人远离玉狮谷,不在家中,才敢下手。处心积虑,定非一日。
你们不要忙,我也要找寻那几个怪物去;有你们一路做帮手,又得着这支通天犀角,也许能够把你们失去的宝物和人猿们夺回来。但是事情很难说,定法不是法,到了地头,还得看事做事。你们还不知道,盗宝贼的巢袕已离此不远,我会领你们去的。今晚来不及,我们也得商量一下。你们在何处存身呢?当然不会象我用皮袋挂在树上的!”
沐天澜说:“我们在峰腰那面岩洞内。”
葛大侠说:“好!领我到你们岩洞去,我有话说。”